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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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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对它们笑出声来。
“这里。”她从秀发间拔下一只桃花心木的篦子。云缇亚将头发在尾端卷了好几卷,用那篦子牢牢掐住。手放下来的时候,无意中又触到了腰带上的佩刀。指头本能地动了动。杀了她,毁掉她曾经在这世上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但那一刻他想起了贝鲁恒。
夜空中的烟焰逐渐淡去。贝鲁恒坐在马上,望着它,像望着一朵花在污血中凋谢,用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她曾是我的妻子。”
手指定在悄然拔出半寸的刀背上。名叫萤火的狗冰冷地盯着他。
“你家住哪?”云缇亚忽然问。
女人愣了一下,“镇子东边,得翻过这山,走上好一会儿呢。您不是……”
“没关系。”云缇亚说。雨落进他的眼睛,眼眶却依旧干涩得发疼。“我送你回去。走过一次,知道了路,下次好把这东西还给你。”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镇子湿闷拥挤的集市上。鱼贩子、菜农和杂货商抱怨起这死鬼天气,但不做买卖可无法过活。死鱼、鸭血、尚未硝制的生皮和雨水泥浆的味道搅合起来,化作一地的黄褐污物四散流淌。和昨晚一样,人们纷纷投来古怪的目光,夹杂以意味深长不可为外人道的飘忽神情,不过这些对盲眼的女人没有半点杀伤力,于是绝大部分都由云缇亚一个人照单收下。
“爱丝璀德,”兜售廉价香草干花的中年男子亲热地喊,“不来我这儿买媚药了吗?哎哟,你的新欢可不是瞎子,万一干那种事的时候看见了你又老又丑的真模样,可别把人家活活吓死!”
“小贱货!把你的秘密也和我们分享分享吧!你到底上过多少个男人呀?”
众人哄笑。因为这几句话的挑动,原先的交头接耳渐变成越来越粗鄙不堪的言辞。但谁也不敢接近那女人。萤火阴沉地走在前面,云缇亚发现,女人一直把手搁在它脖颈上,阻止它冲上去撕咬那些不怀好意的声音的来源。“婊/子,”一个宰鳗鱼的妇人尖叫道,“给你那张白脸抹点胭脂。”她抓起一把血糊糊的残皮残骨,朝她扔去。云缇亚及时拉开了她,但苍白的衣裙仍然溅上一团黑红污渍。盲女无力地踉跄了一步,撞在他怀中。
“嗯,不错嘛,”妇人说,“这么快就又勾引到——”她望着云缇亚,忽然间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一旁的谑笑声也渐渐稀疏了下去。已经有几个人认出他就是昨晚圣徒身边的随侍之一。
这时从集市的另一头涌来一股汹流。人们的注意力登时被吸引了过去。守卫押着几名犯人穿过街巷,引来的围观者把路封得滴水不漏。原先正叫卖的挑拣的讨价还价的大多都放下手边的事,一时间空气中涨满了各种嘶哑的口号,泥巴鸡蛋烂菜叶等集市里永远不会缺少的东西漫天飞舞。云缇亚被推搡到阵列的前线,在看清楚那些犯人后,他轻轻拧起了眉毛。
“怎么?”他身边的女人低声问,但旋即闭上了口。他想她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就是镇长。
他整张脸都肿了。胸部很明显地塌陷下去,看来肋骨断了不止一根。连行走都已经相当吃力,几乎是全由守卫拖拽着。他一直垂着头,似乎在竭力躲避人群的怒火,可当偶然抬起眼,朝这边一瞥时,那双黯淡的瞳孔里霎时充满了比身上承载的痛苦更激烈的神色。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他猛地挣脱了拦阻,向盲眼的女人扑来。
“忘恩负义的婊/子!是谁当初把你从地狱救出来?是谁好心收留你,让你在他的领地上有一块容身之处?”女人猝不及防,给他揪住发绺。云缇亚抽出短刀,那截头发应声而断。守卫们也赶了上来,重重几下拳打脚踢,镇长倒在地上不住痉挛,但他没有哀号。“而你出卖了他!”他的大吼在民众的呼声中显得突兀而孤立,很难想象一个被拷打成这样的人还能哑着嗓子发出如此呐喊,“你出卖了他!”他朝女人吼道,“你出卖了他!!”
那些都渐渐远去了。
他们逆着这令人窒息的洪流穿行,直到把所有的东西都撇在后面,除了彼此在泥水中淌涉的脚步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谢谢您,”最终停下来的时候,女人说,“不用再送了。”眼前丛林将荒郊分割成几个支离破碎的部分,一条小路曲曲折折地朝看不透的尽头延伸。
薄如蝉翼的长裙紧贴着她的肌肤。尽管时节已接近夏初,浑身湿漉的感觉依然让她禁不住轻轻颤抖。云缇亚解开斗篷,脱下里面没怎么湿的外套给她罩上。“茹丹人的头发都长到要用梳子来挽吗?”毫无征兆地,她吐出这么一句。
云缇亚的手在她肩膀上出现了瞬间的僵硬。
他是在圣都哥珊长大的。没有任何从东方大陆带来的口音。很小的时候曾在耶利摹帝国内地生活过一段时间,不过那不奇怪,从东帝国迁徙到教皇国定居的人多得是。可她为什么——
“我叫爱丝璀德,”女人抬起头笑了。他这才回想起她刚才始终都在微笑。不论是被众人极意羞辱,还是被扯住头发痛得几乎流泪的时候。“他们叫我‘告密者’爱丝璀德,因为我靠出卖别人的秘密而生存。”
云缇亚垂下左手,袖中短刀的刀柄落在手心。“你很敏锐,”他哑声说,“可惜不够聪明。”
“我不会说出去的。何况您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您不是已经让大家都看见,命案发生的时候,您正和我在一起吗?我死在这里,您还准备上哪去找另一个证人呢?”她的笑肆无忌惮,却自有分寸。
云缇亚叹了口气。
“……你想让我做什么?”
仅仅只是一个出于好奇的问句。他这辈子最厌恶的事情之一就是被人要挟。而爱丝璀德用飘渺的笑容回答他,那双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在她面前深邃绵长的黑暗中,似乎看透了他的心。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重复。“如果有人问,我就说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从天亮前就在一起。”
云缇亚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两步之后,他猝然回头,刀锋闪电般撕开空气,悬在了爱丝璀德的颈子上。“忘了这件事吧。别编什么鬼话给我添麻烦。听着,你和我本来就素不相识,而我从来也不是个以威胁女人为耻的人。如果让我知道你跟人胡扯一些不该说的东西,那么——”
爱丝璀德像是什么也不明白,还在等待他没有说完的后半句。她依旧无声地笑着,黑发垂落,仿佛传说中幽静的山中魂灵,漆黑的凝视可以令时间也化作石头崩碎成尘,轻轻转眼能让一位天使坠落焚为灰烬。云缇亚对着她的坦然,不知为何竟产生了一种昏眩。这时他猛地发现,雨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停了。
“那么,”他只能把话接下去,锋刃微转,在那莹白剔透的底色上剜出一颗极细小的血珠,“我就杀了你。”
贝鲁恒的军营,尤其是直属军团在非作战时刻的军营向来以军机散漫著称,或许也是最高统帅的个性所使然。很多人在亲见之后仍然无法相信,这样一支看上去和佣兵团没什么两样的队伍是如何做到在危机来临时成为诫日圣廷无坚不摧的一把利剑。似乎贝鲁恒总是企图用圣者的名望、个人魅力而不是冷峻无情的纪律来统御他的军队。对此他的首席参谋珀萨,以及云缇亚都深不以为然——这也是云缇亚与珀萨仅有的见解相同之处。
走进营地的时候几个士兵正在沙地上画下棋盘,用水壶塞刻成的骰子玩一种改良后的双陆游戏,看见云缇亚回来,很随意地打个招呼。云缇亚见怪不怪地应了一声,走到圣者的主帐前,正准备让护卫掀开毡帘——
一双手从后面掩住他的脸。
“去会堂做个晨祷需要这么久吗?”无比熟悉的明朗声音笑吟吟地说。
“您还真是童心未泯啊,姐姐。”云缇亚将那双手拿下来。阿玛刻很喜欢被人称作姐姐,即使对方年纪比她大很多也不例外。除了那个面孔总板得和砂页岩也似的参谋长珀萨,上到圣者贝鲁恒下到普通士兵,都时不时拿这个和她开玩笑,而她竟也毫不脸红。
女军官细长入画的眉扬了起来,“稍等一下,圣者正和外人说话呢。”
隔着厚厚的帘子完全感觉不到里面贝鲁恒的语声,而另一个,听上去却并不熟悉。外人?巡回法庭卫队的人吗?发现得可真快。云缇亚退到一边,脑中开始飞速思考对策。“你在想什么?”冷不防阿玛刻用指尖在他斑驳的半侧脸颊上捺了捺,粗糙的疤痕,有些硌手。那道烙印对云缇亚来说就像巨龙的胡须与逆鳞,任谁也不能触碰,只有和他自小相识的阿玛刻是特例。
“我在想……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哥珊。”
“你很惦记那场接风晚宴么?”阿玛刻大笑,她的眉毛在笑的时候如同一对薄亮秀丽的小刀骄傲地仰起刀尖,“哥珊有什么好?满城的白房子,太阳明晃晃地刺眼。我倒还想在这儿多呆两天,当然,如果那人也在就更好了……”
她笑着走远。云缇亚清楚她所说的“那人”是特指谁,心里忽然有种被蚊子叮了一口的感觉。而这时,与贝鲁恒交谈的人从军帐里出来,一身淡金色的短袍镶着纯白和绛紫的双重滚边,不用看后襟的翼狮图案云缇亚就知道,那是教皇的特使。
他走进帐篷。
贝鲁恒正倚在一张简单的靠椅上,面前堆了满桌子的纸墨手稿,最上头一封用金泥和辉铜加封的信函果然盖有现任教皇圣曼特裘一世的戳记。“坐。”他随口说。一只白中带点浅灰的鸽子在他手腕上跳动。云缇亚发现他的面色和那鸽子的毛羽一般,几乎没有什么光泽。“您感觉如何?”
“老样子,”贝鲁恒说,“胸口有点闷。”是这场雨的关系。多年以前贝鲁恒的胸膛曾被一柄战锤狠狠击中,肋骨当场就断了五根,尖锐的断口刺进肺部,虽说是不计代价抢救回来了,但以后一遇到潮湿天气就会复发,近来尤其剧烈。“你早上去见了梅瑞狄斯主教?”
云缇亚暗自捏住了袖角。
“是的,”他平静地说,“怎么?”
“再去找他一次,和他交接档案和审判有关事宜。”贝鲁恒拿起那张已打开的信函递过来,“现在这个巡回法庭归我负责。”
书记官在这句话下哑然失笑。“不会吧?”云缇亚努力按捺着心中惊讶,“是教皇猊下的谕令?”教皇国眼下内外交困,圣裁军第二、三、五军全都在境外帮助唇亡齿寒的耶利摹帝国抵抗如黑潮急涌而来的舍阑蛮族入侵,这样的情况下竟派国内最强军事力量的统帅、刚出使西庭帝国说服其与东帝国同仇敌忾的圣徒出任调查官,去主审领地只有区区一个小镇的低阶贵族的“叛教”案件?大不敬的话在喉间勉强咽下——难道素来睿智冷静的教皇也被哥珊那些狂热的宗教净化者弄昏了头脑么?
贝鲁恒眼角浮出一丝笑意,但他的眼睛里面却毫无波澜。“不用太久,这事很快就了结了。”
“很快?就算已有证人肯指认行踪,也不知是真是伪,组织抓捕也是件费神的活啊。”
贝鲁恒站起来,拉开窗帷,一扬手,那只鸽子扑棱两下翅膀,消失在了来时的方向。
“珀萨从依森堡发来消息,”那一成不变的,轻风似的声音说,“首犯哈茂·格伦维尔,旺达领主,今早已经自行投案了。”
云缇亚眉头微微一绞。他垂下眼帘,发现对于这件事自己实在不知该怎么评论。贝鲁恒澹然的目光从他束发的那只桃花心木篦子上轻掠而过,他注意到了,不过一时并未在意。“……今早?”
“没错。”圣徒重新回到桌前坐下,仿佛方才那几个动作已经消耗了他很大一部分气力。脸庞半陷在椅背铺着的松软狮皮里,他像抚摸某个并不存在的情人的乌发一样摩挲一本诗集尚未题上名字的封面,“就在天还没亮……雨还没有开始下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Ⅲ 鸣铎(1)
我已不能言语,因此我求你们赐我伤口为口唇。
——《疯人》
前编Ⅲ:鸣铎
珀萨站在箭塔上,俯视着雾色深处环绕整个山头的昏黄火光。正是长夜将尽时分,然而东北角上那颗昭示破晓的亮红星子仍没有露面的迹象,只有已经燃了一夜的火炬拥抱着依森堡,将这座孤然屹立的要塞寂寞地与黑暗分开。
在这火炬所组成的稀疏的星海中,一团光亮自远处盘山小径缓缓飘来,最终在城门底下停住。半刻钟后,那个被四名圣裁军士兵押解的男人站到了珀萨面前。他一副农夫打扮,粗头乱发,衣衫褴褛,半眯的细长眼睛掩在长得几乎扫到鼻尖的额发底下,让人怀疑他被捕时是不是正处于美梦当中,然而士兵明确地告诉圣徒的谋士,当他们在山下巡逻的时候,就是这个人笑嘻嘻地走过来,丢下武器,宣称自己乃是被圣廷通缉了半年的要犯,而他说话时双睛熠熠,连一只深夜里隐伏在枝叶间搜寻猎物的猫头鹰都不会比他更加清醒。
“我叫他们带我到最近的地方歇脚,谁知七拐八拐走了这么长山路。”此刻怎么看都有些睡眼惺忪的男子甩甩头,因为双臂被反绑在背后的缘故,他的腰杆挺得特别直。“喂,你是珀萨吧?”一副近似于街头无赖的腔调,“我认得你,圣贝鲁恒的左右手——据说你的智计遐迩闻名。”
珀萨沉静地望着他。“彼此彼此,”他回答,“格伦维尔子爵。”
男子咧开嘴笑了。从肮脏蓬乱的胡须下绽出雪白的牙齿。“那么这里是依森堡喽?第六军的总驻地?我说,不介意让我见见你们的领袖吧——我和他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
珀萨的眼里闪过一丝颇值得玩味的神色,似乎觉得这个要求就像老鼠向猫请求慈悲一样有趣。“对不起,”他的声音素来是月光下贫瘠的野原,荒冷而全无起伏,“圣者眼下不在此处。不过就算他回来,恐怕也不会有兴趣见你。”
“唉,”男人说,“原来你和传闻中一样冷酷无情。”额发又搭了下来,他想伸手去撩,却忘了两手还在身后捆着。“就当是个交换好了。我知道自己是个小角色,也没资格谈什么条件,不过你瞧,既然我好歹也让圣廷省了那么点宝贵的时间精力和一小笔赏金,答应我这个微不足道的要求,不算过分吧?”
“我要见他。”哈茂·格伦维尔突然收敛了他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双眼在乱发后面焕出光芒,“在我死前,我一定得见他一面。”
广场上的巨柏青郁苍翠。贝鲁恒喜欢坐在它的覆荫之下,他说这种来自东方的硕大乔木会给他带来灵感。因此行刑的绞索并没有照约定俗成挂在树枝上,而是在广场的另一端搭建起了新的绞架和台阶。包铜烫金的教典依旧在膝头摆着,封面的底子是经过七道鞣质工序的雪白小牛皮,贝鲁恒对着它在一本札记上刷刷写着什么,不过只要远远一望云缇亚就知道,那封皮内必定偷偷夹了几页从古旧的禁书上撕下来的纸,画满了一格一格令人目眩神迷的异国文字。
直到梅瑞狄斯主教走过来,双手在胸前交叉,向自己的继任深鞠一躬。“圣者不朽。”他说。
“诸圣不朽。”贝鲁恒关上教典,把札记夹在了书页里头。“既然一切都已经妥当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如果您能不吝相助,留下来担任陪审的话,我会非常感激。”
“您知道我只是个军人,”这个从来不回避自己战士出身的人文绉绉地说,“对主父的刑律并不熟悉,而审判结果也难免流于武断。有一位经验丰富的专职调查官在手边帮忙,总是再好不过。您的意思呢?”
梅瑞狄斯主教抬头看了他一眼,但立刻又低下去。“……诚惶诚恐。”
“这么说您答应了。”贝鲁恒微笑着起身,一名铁蓝色眼睛的独臂侍从为他披上外袍。主教默默思忖着措辞,“有件事我想应当禀报您,”他在离去之前再度开口,“昨天您接见的那名圣廷下阶守卫布吕斯,被发现摔死在了附近的山崖底下。”
贝鲁恒与额印一样鲜红的瞳仁里映现出瞬间的不解之色。
“我从来没有……”他下意识地接口,然而目光飘向远处,瞥到站在绞架下、正凝望着这边的云缇亚时,蓦地他明白了一切。
“啊,是啊。”慢慢地,动了动唇。“原来他的名字叫布吕斯。”
“恕我直言——莫非他有哪里忤逆了您?”
“……他在我面前杀人,”贝鲁恒的声音极轻极缓,“我不能容忍这一点。”
主教再次行礼。“他是自杀的吗?”最后一个问题。
“不。”贝鲁恒合上眼,“是我的命令。”自杀是诫日的第一禁忌。辉光之父将生命平等地恩赐给每个人,任何自己舍弃它的都将得不到敛葬与超度,灵魂也会随肉体腐烂湮灭。“我只是不想再看到血罢了。请您转达我的话,好好收葬他,告诉他的家人,他死在战场上。”
主教什么也没说,也没去寻找他话里的漏洞,俯首离开。贝鲁恒示意侍从退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视线低垂,风从茂密的枝叶间透进来,他一直披到襟前的淡金色发丝微微震颤。
云缇亚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
“你很行呀。”贝鲁恒说。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请您降罪。”
“你每次都说同样的话,因为你每次都在试探我会不会宽恕你。”圣徒用脚尖漫不经心地拨着地上的石块。“回答我,书记官大人,在你誊抄过几百遍的那些军规里,下级假传主将的命令,即便只是无心之过且并未造成任何损失,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云缇亚盯着自己的影子。“一根手指。”
“自己选一根。”
从袖筒里掣出短刀,血光一闪,左手小指落地。咬紧牙,另一只手按住断处,他一声不吭。
“很好。”贝鲁恒回过头来笑了,连冷笑都是如此平淡,好像一碗热气刚刚散尽的白开水,喝到喉间才发现微凉。“不愧是‘诸寂团’曾经最优秀的刺客,干净利落。——知道为什么单单这一次惩罚你吗?”
额角已经有细密的汗珠沁出。“不知道。”云缇亚照实说。
“你是刻意的。以你的能力本来可以让他毫无痕迹地消失,却偏偏要布置这么一套。刚才的那一幕,遂了你的心愿吧?你不过是把自以为是的同情强加在我头上,逼我为你的自作主张负责。而现在,我明白地告诉你,这种事在今日的教皇国每天每刻都在发生,人们不会为死者惋惜,凶手自觉无辜甚至光荣。你的幼稚行为和那点微不足道的愤怒,对于改变它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他没有发怒。贝鲁恒永不发怒。他一如既往轻细和缓的声音纵然添了几丝冰冷,也绝不会露出半分厉色。云缇亚轻轻颤抖着,他很清楚,这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贝鲁恒,对下属和平民信众永远温雅有礼的贝鲁恒,开得起玩笑、会和士兵们讲东方诗集里的故事、爱好翻译诗歌远远胜过提剑作战的贝鲁恒,涵养超出他见过的所有人的贝鲁恒——“那么您想改变它吗?”
他所感觉到的只是贝鲁恒炽红的目光烧灼着他的身体。
“……把你杀戮的艺术和才能用到我们的敌人身上吧。”头顶那声音并未回答他。“下次不要犯类似的错误。我还想借用你这双手,去替我扫除光辉道路上的所有阻碍。”
他撇下他,径自而去,再也不曾回头。
“你真傻。”每次阿玛刻试图开解云缇亚,不管绕多少个圈子,最终总会归结到这一成不变的结论。
很小的时候阿玛刻就曾对他说过这句话,那时云缇亚的母亲还没有去世,而他们两人的命运还没有在中途发生分歧。多年以后,当云缇亚在贝鲁恒的军队里重又看见阿玛刻,她已经是个英气逼人的少女,笑起来时仿佛连周围的风中都充满了剑刃振动的铿声。而云缇亚则坐在同伴堆叠成山的尸体上,裸着上身和一张带有狰狞烙印的脸,正百无聊赖地等待风将肌肤上的污血吹干。追随圣徒的军士从他面前走过,拉下长长的一列影子,但这与他毫无关系。
那个前一刻还在因部属的某句话放声大笑的少女突然发现了他,跳下马来。云缇亚记得她托起他的面庞看了很久,似在细细端详那阻止她把他和回忆中的茹丹男孩联系在一起的印记。“……你真傻。”最后她说。
锁链手套里的指尖在早已失去知觉的疤痕上轻轻摩擦。有些微痒。
云缇亚动了动那根并不存在的手指,疼痛将往事从他怀中抽离出去。“我很庆幸,”他答道,“前天晚上你没在这里。”如果阿玛刻也亲眼目睹了当晚的事,那名卫士可能会死得更惨。云缇亚曾经见过(当然是他成为阿玛刻的同僚之后)她为一名牧羊女复仇,是怎样惩治四个施暴的士兵,那场景连他这种从血海里淌过来的人看了都一天没吃下东西,而就算不幸的女孩带着恨意死而复生,也绝对认不出那几堆血肉模糊的肢体的本来面目。
阿玛刻哼了一声,似乎懒得再辩驳。他们沿着镇子最长的一条巷道漫无目的地走下去,青灰色的石板湿滑而松动,在脚下发出快要冻死的人牙关僵硬打战那样的咯咯声,然而从扑面拂来的潮湿里,分明已经可以嗅到夏天的气味。不知为何,云缇亚希望巷子永远就这样延伸,眼前的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一个单薄瘦小的身体突然扑倒在他脚边,“大人,请原谅我……”
云缇亚以为是乞丐,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前天集市上宰鳗鱼的妇人。“没搞错吧,”他皱眉,“你干了什么要我原谅的事?”
“昨,昨天,我误以为您是那贱货的……的……”妇人支支吾吾,说到说不下去时,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借着脸上的红肿痛哭流涕起来,“我真该死!大人,您可是圣者身边的人哪!……”
阿玛刻在旁边忽然“扑哧”一声,云缇亚相信她一定是看到了他啼笑皆非的神情。“哦,”他慢吞吞地说,“……我只不过是可怜她罢了。”
“她总是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对谁都如此。”妇人用在地上蹭脏了的袖口揩着眼泪,“我的丈夫以前就因为可怜她,去帮她干了点活,被她那条狗咬成了瘫痪,哈茂子爵竟然还护着她,说我丈夫罪有应得!他从前可不是不分黑白曲直的人,天知道和那贱货有了什么下流关系……反正最后还不是被她一转手卖了出去。”
“那个自愿向法庭举证的女人?”阿玛刻笑着问道。“我听圣者的亲卫说起过,她很美,可惜眼睛看不见。”
“她的真容奇丑无比,”妇人说,“漂亮的皮囊里面全是纠结成团的蛆虫。她故意把自己弄瞎,用曼陀罗根、天仙子和马鞭草做成春/药,勾引男人上床,在黑暗中吸取他们的生命换取魔力。她用稀奇古怪的配方给人治病,治好的人从此成为傀儡任她摆布。而那条狗,是月蚀之夜从柳树根里诞生的幽灵,吞噬人的影子为食。它在每个无星无月的晚上都会变成人形和她交欢,真的,是住在城外的守林大叔亲眼瞧见,那獠牙,粗得就跟楔子一样。”
阿玛刻已经笑到前仰后合。
“听上去好可怕呢……不过,”她俯下头,眉眼中的笑意在刹那间消失得全无踪影,仿佛从一开始就不曾出现,“不过现在是新圣廷,新圣廷啊大婶,那些女巫呀狼人呀魔鬼幽灵,在主父、教皇和先代诸圣的辉光下,难道不是早就绝迹了么?”
妇人的脸瞬时成了尸布一般的死白色。
“‘被咒诅的’伪圣者普拉锡尼四世在位的时候,上到八十岁的老妪,下到刚出生的女婴,一个月下来有三四千人死在火刑柱上,骸骨堆在田里当肥料都烧坏了庄稼。后来教皇猊下宣布那里头有多少无辜者,我想大婶您是清楚的吧?现在正是整个大陆存亡继绝的关头,主父考验我们信仰的时刻,不为抵抗外敌做些贡献也就罢了,再捏造些怪力乱神的言论挑拨大众,可要当心自己的舌头哟。”
云缇亚看着那妇人整个身子都伏倒下去,额头紧贴着潮湿的地面瑟瑟发抖,忽然叹了一声。“好啦,”他有些不耐地说,“没看见这位姐姐是在调侃么?我们哪怕再闲再无聊,也不会和哥珊那群吃饱了没事干的狂信者一样,往衣服上画朵葵花就以为自己真的跟着太阳转,抓住一句话就把人扔进宗教制裁所好像监狱的空间永远挤不满。别笑了,我说你呢姐姐,快给人家道歉吧,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有多恐怖啊?”
阿玛刻狠狠往他肩膀上捶了一拳,似乎在嫌他今天的话出奇地多。妇人怔怔地抬起头来,仍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云缇亚正准备抽身而去,摆脱纠缠,却发现她投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某种真切至极、却对他来说很是生疏的成份。
那是一个母亲望着幼不更事的孩子的眼神。
“我说的是真的,大人,”她望着他,“即使会因此受到惩罚,可那都是真的。那女人拥有一种黑暗的力量,人心最深处、最隐蔽的秘密对她如同曝露在明眼人面前的阳光之下。她是黑夜中飞翔的九音鸟,以月亮的阴影为猎物。你越是刻意掩饰,她看得越是分明。”
云缇亚轻轻退了半步。
——茹丹人的头发都长到要用梳子来挽吗?
“请远离她,永远也不要接近她。”
——他们叫我“告密者”爱丝璀德,因为我靠出卖别人的秘密而生存。
“她会洞穿你,”妇人说,“然后出卖你,毁灭你。”
一团无形的物质从胸腔升起堵在咽喉。他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有深邃绵长的黑暗猛地包涌而来,攫紧了他心脏,他飞快地转过身去,“云缇!”阿玛刻从后面追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这时他才意识到已经跑开了好长一段距离。
“荒谬。”云缇亚嘶哑地说。黑暗在眼帘内铺天盖地,当他以为再也无处可躲时,却开始无止尽地缩小……爱丝璀德含着飘渺微笑的深不见底的瞳孔。
“这可不像你。”阿玛刻替他将颊上的乱发拢到耳后,“本来就是拿来消遣人的瞎话,谁叫你还真的当一回事。呐,宣道者兄弟就在那边,快去忏悔两句,免得晚上在梦里被先圣训斥哦。”
并不算宽阔的巷角花园安静得出奇。
橡树旁的石砌长椅上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他不是牧师,一身朴素至极的棕灰色斗篷从头罩到脚,兜帽盖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尖削有力的下颔。云缇亚不能确定他是个旅行僧侣还是隐居在附近的修士。泛黄的纸页在他指间一张张辗过,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他周围,听他用雷鸣一般的声音朗诵圣书:
“……我们当舍弃姓氏,抛弃家谱,忘掉祖上的荣耀,因为一切众人皆是骨肉至亲,并无区分;皆是白昼与黑夜交/媾而生,共享着同样的源头与唯一终极……我们以光明为父,以圣者为兄……”
“以光明为父,以圣者为兄……”人群中的念诵声从涓涓细流汇集成大河,但云缇亚听见的只是无边的静寂,犹如雷声过后天气霎然放晴,静到可以用肉眼看见阳光下数不尽的蛛丝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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