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黑色夜晚-第15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今天根本没有什么全体教师会议。”
“哦。”我的声音低了下去,“你被耍了。”
我和梅耶斯曾在依阿华大学的研究生院一起学习。那是在三年前的事了,我们之间形成了深厚的友谊,深厚到能在校园附近的老式公寓大楼里租用相邻的房间。那位老处女房东有画水彩画的爱好——她才华平庸,或许可以这么说——而且只出租房屋给艺术专业的学生,以便他们教她有关课程。梅耶斯的情况却是个例外。梅耶斯不是像我一样的画家。他是一个艺术历史学家。大多数的画家都是凭着本能在工作,他们不善于用语言表达。
他们想要成就的事情。但是用语言而非颜料,却是梅耶斯的专长。他的即兴讲课很快就使他成为那位老太太的中意房客。
然而在那天之后,她就不大能见到他了,我也如此。他没来上我们一起上的课。我猜测他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图书馆里。在夜深人静时,我注意到他的房门门缝下透出灯光,便去敲门,但无人搭理。然后我打电话给他,透通墙壁我能听见持续不断的像被什么东西捂住的电话铃声。
一天傍晚,我让电话铃声响了十一遍,正想挂断电话时,突然他接了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疲劳不堪。
“你越来越变得像个陌生人了。”我说。
他的嗓音显得很迷惑:“陌生人?我两三天前还见到你呢。”
“你指的是两周之前。”
“哦,见鬼。”他说。
“我有6罐一件的啤酒,你想要——”
“是呀,我喜欢。”他叹了口气说,“快过来吧。”
当他打开房门时,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吓了一跳,是梅耶斯的模样呢,还是他在那套公寓房的所作所为。
先说梅耶斯。他身材一直瘦削,但是如今看上去骨瘦如柴,憔悴不堪。
他的衬衫和牛仔裤弄得皱巴巴的,一头红发乱糟糟地纠结成一团,眼镜后面的双眼充满血丝。他连胡子也没刮过。当他关上门后伸手去拿啤酒时,那只手有些发抖。
他的房间塞满了、覆盖着——我不知该怎样表达如此绚丽而凌乱的令人惊愕的效果——凡多恩画作的印刷复制品。墙上每一英寸都挂满了画,包括沙发、椅子、书桌、电视机、书架上都有。还有那些窗帘、天花板上也有画,只是在地板上留了一条狭窄的通道。线条蜿蜒盘旋的向日葵、橄榄树、牧草地、天空以及溪流环绕着我,包围了我,似乎伸出手来就能触及到我。
与此同时,我有一种被吞噬的感觉。画中物体因为边缘朦胧而仿佛彼此交融,进而每一幅画也仿佛融进了另一幅中。我身处色彩的混沌中哑口无言。
梅耶斯痛饮了几口啤酒,我对房间目瞪口呆的反应使他感到有些窘迫,他朝着那些画的漩涡作了个手势:“我料想你可以说:我全身心地投入在自己的工作中了。”
“你上一顿饭是在什么时候吃的?”
他一副糊里糊涂的样子。
“不出我所料。”我从满地图画中空出来的那条狭窄通道里走去,拎起电话来说,“我请你吃比萨。”在最近的那家比萨饼店中我要了一份最大的比萨王。虽然他们不外卖啤酒,但是在我的冰箱里还有一件6罐装的啤酒,而且我觉得我们需要喝些啤酒。
我搁下电话说:“梅耶斯,你究竟在干什么?”
“我告诉过你了。”
“全身心地投入到画中?得了吧。你缺了很多课,天晓得你有多久没洗澡了。你的模样真糟糕。你和斯图文森的交易并不值得以健康为代价。告诉他你改主意了,去找一个更容易应付的论文导师。”
“斯图文森与此毫无关系。”
“真是见鬼,那又跟什么有关系?综合考试的结束,就是论文忧郁症的开端?”
梅耶斯一口饮尽罐中剩下的啤酒,又伸手去拿另一罐,接口道:“不,蓝色代表疯狂。”
“什么?”
“那是一种模式。”梅耶斯转身面向着那些线条蜿蜓盘旋的印刷复制品。“我按照其创作年代的顺序仔细研究过。凡·多恩变得越疯狂时,所用的蓝色就越多。而橙色是他代表痛苦的颜色。你若将这些画与凡·多恩在传记中所描述的个人危机联系起来看,你就会明白橙色的相应用途。”
“梅耶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请原谅我说你做事不用脑子。”
他大口咽下更多的啤酒,然后耸耸肩膀,似乎表示他并不希望我能理解他的行为。
“听着,”我说,“一个极具个性的色彩标记,一个在情感和颜料之间的连接点,这全是胡说八道,我应该知道。你是个历史学家,但我是个画家,我告诉你,不同的人对色彩的反应是不同的。不用理会那些广告代理商及其理论,说什么有些色彩有助于更好地销售其产品。那都取决于画的内容,取决于时尚的趋向。今年‘流行’的色彩就是明年‘淘汰’的色彩。但是一位真正的优秀画家,不管使用什么色彩都将带给他最出色的效果。他只对创作感兴趣,画是不是有销路他不管。”
“凡·多恩本来可以在他的画作中加入流行色彩,好增加销路。”
“毫无疑问,这可怜的混蛋命不够长,画还没来得及开始流行他就死了。不过橙色代表痛苦,蓝色意味疯狂又算什么名堂呢?如果你对斯图文森这么说,他会把你扔出办公室。”
梅耶斯摘下眼镜,揉揉鼻梁说:“我也这么觉得……也许你说得对。”
“没有什么也许,我是正确的。你需要吃点东西,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一幅画就是将色彩和图案结合在一起,人们或许喜欢,或许不喜欢。艺。
术家凭借直觉,利用他掌握的一切技巧,尽他最大的努力作画。但是即便在凡·多恩的作品中有什么奥妙,也不会是色彩标记。”
梅耶斯喝光了第二罐啤酒,苦恼地眨眨眼睛说:“你知道昨天我发现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
“致力于分析凡·多恩的几位评论家……”
“他们怎么啦?”
“他们都变疯了,像他一样。”
“什么?不可能。我研究过凡·多恩作品的评论家,他们和斯图文森一样墨守陈规、古板僵化。”
“你指的是主流派学者,那些从不逾越界限的人物。我所说的是那些真正出色的评论家,那些尚未被世人认可天才的人,正如当年凡·多思不被世人认可一样。”
“他们怎么了?”
“他们遭受痛苦,和凡·多恩一样。”
“他们被送进疯人院了吗?”
“比那还糟糕。”
“梅耶斯,别卖关子了。”
“那种相似的情节太使人惊愕了。他们每个人都试图作画,模仿凡·多恩的风格。而且恰好像凡·多恩一样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我猜事情到此已十分明显——梅耶斯是个被你称为“神经过敏的人”,这不是故意要贬低他。实际上他做事动辄冲动,也是我喜欢他的一个原因。
还有他的想像力,我都喜欢。和他在一起永远都不会感到枯燥乏味。他爱动脑筋,又渴望学习,而且常用他的激情感染我。
事实是我需要所能得到的一切鼓舞。我并非是个蹩脚画家,根本不是。
但话又说回来,我也不是一个杰出的画家。当我快读完研究生时,我开始痛苦地认识到自己的画顶多只能算是“有点意思”。我不愿承认这一点,但我很可能充其量只能在某广告公司代理处担任商业画家,再要取得进一步的成绩就难于登天了。
然而在那天晚上,梅耶斯的想像力并不令人鼓舞,却十分骇人。他对画家的热情都是阶段性的。诸如艾尔·格列柯、毕加索、波洛克等。每个人都令他投入到着魔的地步,只不过到头来他喜欢完了这一个再找下一个,然后再找下一个。当他锁定凡·多恩时,我猜这仅仅是另一个使他迷恋的目标。
但是在他房间内凡·多恩的画作复制品乱作一团,表明他已经得了更严重的强迫症。我对他所坚称的,所谓凡·多恩的作品中蕴含奥秘之说持怀疑态度。伟大的艺术毕竟深奥玄妙,难以解释。你可以分析其技法,你可以解析其对称性,但是神妙之处最终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天才是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的。据我所知,梅耶斯一直使用的“奥秘”一词,其实就是无可比拟的才华横溢的同义词。
当我意识到他真正的意思是凡·多恩有一个秘密时,我大吃一惊。他眼中的痛苦同样让我大吃一惊。他所提及的疯狂,不论是凡·多恩本人的,还是他的评论家的,都使我担心梅耶斯本人正在崩溃。以上帝的名义,他们真的挖出了自己的眼睛?我通宵守着梅耶斯,直至早上5点。我试图让他平静下来,使他相信需要休息几天。我们喝光了我买来的6罐一件的啤酒、存放在我冰箱里的6罐装,而且又从公寓另一头一名美术专业学生那儿买来6罐。在晨光曦微时,梅耶斯打起了瞌睡。我摇摇摆摆地返回自己房间之前,他喃喃地说我是正确的。他需要休息。他还说他会打电话给他家人,问一问他们是否能为他支付返回丹佛的机票钱。
由于宿醉未醒,我直到傍晚才起床。讨厌的是我已经误了几节课。我洗了个淋浴,努力不去理睬昨晚那个比萨饼的滋味。当我打电话给梅耶斯而无人接听时,我毫不奇怪,他可能跟我一样感觉糟糕。但是在夕阳西下之后,我先是打电话给他,然后又敲他的门,这才急起来。他的房门紧锁,因此我跑到楼下去向房东太太要钥匙。那时我见到信箱口塞的留言条。
说话算话。需要休息一下。回家去了。有事联系。保持冷静。好好作画。我爱你,伙计。你永远的朋友。
梅耶斯我的喉咙火烧火燎地疼。他永远不会回来了。从那以后我只见过他两次:一次在纽约,一次在……
我们先说纽约。我完成了毕业项目——一系列风景画,是关于依阿华著名的一望无垠的天空、肥沃的黑土和森林茂密的山丘。一个本地的主顾付50美元,买走其中的一幅画。我将三幅画赠送给大学的附属医院。其余的不知去向。
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世人不会枉费苦心地等待我碌碌无为的努力。我没有痴心妄想能成什么气候,而是在麦迪逊大街广告代理公司找了份商业美术家的工作。我设计的啤酒罐在这一行中算是佼佼者。我邂逅了一位既聪慧而又迷人的女士,她在一家化妆品公司营销部工作,也是我的广告公司的一名客户。业务会议为我们创造了共进私人晚餐的机会,继而是一夜夜持续整晚的亲热。我求婚,她同意了。
她说:我们将生活在康涅狄格州。那当然。
她还说:一旦时机适宜,我们也许会有几个孩子。
那也自然。
我在办公室里接到梅耶斯打来的电话。我不清楚他怎么会知道我在哪里。我还记得他气喘吁吁的声音。
“我发现它了。”他说。
“梅耶斯吗?”我乐呵呵地说,“是真的——你好吗?你上哪儿——”
“我告诉你呢,我发现它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
“还记得么?凡·多恩的秘密!”
我感到一阵激动,我确实想起来了——梅耶斯所带给我的兴奋,在我青年时代的那些充满奇思妙想、展望未来的谈话——白天,尤其是夜晚,当灵感和未来向我们召唤时。“凡·多恩?你仍然在——”
“是的!我是正确的!是有一个秘密!”
“你这个疯子,混蛋!我不在乎什么凡·多恩,但只在乎你!你为什么——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玩失踪!”
“我是没办法。我不能让你成为绊脚石,不能让——”
“那是为了你好!”
“那是你的想法,可我是对的!”
“你在什么地方?”
“正在你期望我去的地方。”
“看在昔日友情的面上,梅耶斯,别使我失望。你在哪里?”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你会等在那儿吗,梅耶斯?我去找一辆出租车好吗?我实在迫不及待要见你。”
“我也迫不及待地要让你瞧瞧我见到的东西。”
我推迟了一个交稿的最后期限,取消了两个约会,并告诉我的未婚妻我不能在晚饭时跟她见面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愠怒,但是梅耶斯事关紧要。
梅耶斯站在入口处柱子的后面,他虽然面色憔悴,但是眼睛却灿若星光。我和他紧紧拥抱,一边说:“梅耶斯,真是太好了——”
“我想让你看看某样东西,快点。”
他拽着我的外套,朝房内疾步走去。
“你这段时间在哪儿呀?”
“稍后我会告诉你。”
我们进入后印象派画家画廊。我一头雾水地跟随梅耶斯,任由他迫不及待地让我坐在一条长凳上,面对凡·多恩的一幅画作《晨曦中的冷杉树》。
我还从未见过这幅原作,印刷品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为女性化妆品画了一年的广告后,我的才艺已经荒废。凡·多恩的震撼力使我几近落泪。
为了我毫无创意的画技。
为了一年前被我弃之脑后的青春的激情。
“瞧!”梅耶斯说。他扬起胳膊,朝那幅油画作了个手势。
我皱起眉头,观望着。
我花了好长时间——一小时,两小时——加上梅耶斯循循善诱的独到见解,我全神贯注。随后,终于,我看见了。
深深的羡慕变成了……
我的心跳加速。当梅耶斯的手最后一次顺着线条在画面上掠过时,当一名一直在观察着我们的越来越警觉的保安员大步走来,想阻止他用手触摸画布时,我觉得仿佛拨云见日,视线豁然开朗。
“主啊!”我叹道。
“你明白啦?那些灌木,那些树,那些枝条?”
“是啊!哦,上帝!是的!为什么我先前——”
“先前没注意?因为它没有在印刷品中出现,”梅耶斯说,“只是在真迹中有。而且效果深藏不露,你得研究它们——”
“花一生的时间都不够。”
“过了这么久,但是我知道,我是对的。”
“一个秘密。”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的父亲——我多么爱他——带我去采蘑菇。我们从城里开车出发,翻越一道带有倒钩的铁丝网,步行穿过一个片林,最后到达一片堆着枯死榆木的斜坡。我父亲叫我在斜坡的顶部找,而他在坡底找蘑菇。
一个小时后,他带回两大纸包满满的蘑菇。可我甚至一只也没采到。
“我猜想你那地点很走运。”我说。
“但是蘑菇都在你周围呀。”我父亲说。
“都在我周围?啥地方?”
“你没有仔细去看。”
“我走遍这个斜坡有五遍了。”
“虽然你搜寻过了,但是你没有真正看见。”我父亲又解释道。他捡起一根长长的树枝,指向地面。
“顺着这根枝条的末端往下看。”
我看见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在我心中涌动的那种灼热的兴奋感——蘑菇像变魔术般地出现了。当然它们自始至终一直在那儿,它们十分适应周围的环境,色彩像枯叶,形状像一片片木头和一块块的岩石,所以在无知的眼睛里它们是不存在的。不过一旦我的视线调节好之后,一旦我的大脑重新评估它接收到的视觉印象,我看见到处都是蘑菇,好像成千上万。我一直站在蘑菇丛中,从蘑菇上面走过,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们,却对此视而不见。
当梅耶斯指引着我看到凡·多恩的《晨曦中的冷杉树》中几张小小的脸时,我感到无比震惊。大多数脸都小于四分之一英寸,画中的暗示和启发、圆点和曲线,都与自然风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它们并非是真正的人类,但它们确有口、鼻、眼。每张嘴巴是一个黑森森的咧开的无底洞,每个鼻子是一道参差不齐的狭长伤口,每双眼睛幽暗得就像绝望的阴沟口。那些扭曲的面孔,似乎要在极度痛苦中发出尖叫。我几乎能听见他们痛苦的尖叫声,撕心裂肺的号啕。我不禁联想起被打入地狱里的永世不得翻身的罪恶灵魂。
一旦我注意到那些面孔,它们就从油画盘旋扭曲的纹理中浮现出来。
无数张脸使得画中的风景本身成了幻影,而鬼魅般的脸却成了现实。那些冷杉树则变成了一丛丛蠕动着的手臂,一具具在痛苦中煎熬的无头裸体躯干,令人感到恶心不已。
在那个保安将我拉开的瞬间,我在震惊中后退了几步。
“别碰那幅——”保安喊道。
梅耶斯已经跑过去指着另一幅凡·多恩的原作——《山谷里的柏树》。
我紧跟其后,现在我的眼睛知道该寻找什么,于是,我在每根树枝、每块岩石里面看见了小小的痛苦的面孔。画布与它们挤成了一团。
“主耶稣啊。”
“还有这个!”
梅耶斯急匆匆地走向那幅《收获季节的向日葵》,视线仿佛又一次豁然开朗:我不再看见花朵,却看见痛苦的面孔和扭曲绞缠的肢体。我踉踉跄跄地后退,直到觉得有条长凳抵住了我的双腿,便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说得对。”我说。
那个保安站在附近,怒容满面。
“凡·多恩确实有个秘密。”我又说。我匪夷所思地摇摇头。
“它解释了一切,”梅耶斯说,“这些极度痛苦的面孔赋予他的作品以深度。它们都是暗藏在画中的,但我们能感觉到,我们能感受到隐匿在痛苦之下的那种美感。”
“但是他为什么要——”
“我认为他别无选择。他的天才驱使他疯狂。我猜,这就是他眼中的真正世界。这些面孔就是他与之肉搏的恶魔,也是出于他疯狂而创作的痛苦不堪的作品。它们并非是插图画家讨人喜欢的小玩意儿。只有一个天才能够将它们展示给全世界看,而且能够完美地将其融入风景,以至于旁人都看不出来。因为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这太可怕了。”
“无人看得出吗?你看出来了,梅耶斯。”
他微笑道:“也许那意味着我疯了。”
“我对此表示怀疑,朋友。”我也报之以微笑。“它恰恰意味着你坚持不懈,这将使你名声大振。”
“但我尚未得出最后结论。”梅耶斯说。
我皱起了眉头。
“迄今为止我所发现的,只不过是视觉幻象导致的一个令人心驰神迷的个案。痛苦的灵魂在无与伦比的美的影响下扭曲蠕动,或者说痛苦的灵魂产生了无与伦比的美。我称之为‘第二形象’。在你的广告作品中,我猜想可以称做‘潜意识’。但这与商业无关,这是一位天才的艺术家,他将其惊世骇俗的才华融入了疯狂的幻想。我需要更深入地研究。”
“你在说什么呀?”
“这里的油画还不能提供足够的范例。我曾在巴黎和罗马,在苏黎士和伦敦见过他的作品。我在我父母的耐心和我自己良心许可的限度内,向他们借钱。但现在我明白了,也知道了必须去做什么。那些痛苦的面孔始于1889年,当时凡·多恩声名狼藉地离开巴黎。他的早期油画乏善可陈。他在法国南部的勒弗吉定居。六个月后,他的天才突然间进发。在疯疯癫癫的状态下,他开始作画。接着又返回巴黎,展出他的作品,但是无人赏识。他不断地画,不断地展示——但还是无人问津。他便重返勒弗吉,达到了天才的巅峰,并且变得彻底疯狂。他不得不被人送进疯人院,但在此之前他还没有挖出自己的双眼。那就是我的论文题材。我打算跟踪研究他的历程。将他的油画与他的自传配合对照,来显示当他的癫狂状态加剧之时,那些面孔如何随之增加而且变得更加严酷。我想要戏剧地再现他灵魂中的骚动,再现他如何将自己的幻觉强行加在每幅风景画中。”
对事情采取一种极端的态度,从而使其更加极端化,这是十分典型的梅耶斯作风。请不要误会,他的发现非比寻常,但是他不知道何时能见好就收。我不是历史学家,但我看过足够多的书,懂得“心理评析”,即尝试着把伟大的艺术当做神经官能症来分析,实际上是将“心理评析”看做疯癫的代名词。如果梅耶斯呈交给斯图文森一篇心理学分析的论文,那倒正合了那个自以为是的混蛋的心意。
有关梅耶斯如何处置他的发现,成了我所担心的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使我感到更心烦意乱。他说过:我打算对凡·多恩的历程作跟踪研究。在离开博物馆,我们步行穿过中央公园后,我方才意识到梅耶斯实际上指的是怎么回事。
“我要去法国南部。”他说。
我诧异地直视着他说:“你不是指——”
“勒弗吉?你说对了。我要在那儿撰写论文。”
“不过——”
“还有什么地方更适宜?正是在那个村庄,凡·多恩遭受了精神崩溃的痛苦,而且最终变疯。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甚至还会租住他过去住过的房间。”
“梅耶斯,哪怕对你而言,这听上去都太离谱了。”
“但是我这么做完全有理由。我需要让自己身临其境,需要一种氛围,一种历史感。好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写作。”
“上次你全身心地投入时,凡·多恩画作的复制品塞满了房间,不睡觉,不吃喝,不洗澡。我希望——”
“我承认自己太投入。然而上次我还不明白我在寻求什么。现在我已发现了它,我状态良好。”
“我看你好像有点神经过敏了。”
“一种视觉幻象。”梅耶斯眨眨眼。
“来吧,我请你喝两杯,再一起吃顿饭。”
“对不起,我不能去。我得赶飞机。”
“你今晚就要离开吗?但我一直没见你,自从——”
“当我完成那篇论文时,你可以请我吃饭。”
我永远也不能请他吃饭了。此后我仅见过他一次,因为他两个月后寄了封信给我,或者说是请他的护士代寄的。她按照他的口述写下来,而且加入了她自己的解释。毫无疑问,梅耶斯弄瞎了自己。
你说得对,不应该走。但是我什么时候听取过忠告呢?我老是自以为是,对吗?现在已为时晚矣。那天在会面时我拿给你看的东西——上帝保佑我,还有更多。发现了真相,无法忍耐。别犯我同样的错误,求你,永远不要再看凡‘多恩的画作。受不了痛苦,需要休息,我要回家。保持冷静,好好作画。爱你,伙计。
你永远的朋友
梅耶斯
在信尾附言中,那位护士为其英语水平抱歉。她说,她有时在里维耶尔照顾一些上了年纪的美国人,才不得不学习英语。她能听懂,但她的书写和口头表达就不行了。她希望她写的这封信我能看懂。我看不太懂,但这不是她的过错。她还说梅耶斯遭受剧痛的折磨,用了吗啡才安定下来,神志不太清楚。他的信没有前言不搭后语是个奇迹。
你的朋友一直呆在我们惟一的旅馆内。那位经理说他睡眠甚少,吃得更少。他抱定研究不放,房内挂满凡·多恩画作的复制品。他努力沿袭凡.多恩的日常作息时间表。他索要颜料和画布,拒绝用餐,而且不愿开门。三天前一声尖叫惊醒了经理。门被堵住了,请来三个男人才把门砸开。你的朋友使用一支画笔的尖利末端挖出了自己的双眼。这儿的诊所技术是一流的。
你的朋友的身体将会恢复,但他永远也看不见东西了。而且我为他的神志而担心。
梅耶斯曾说他打算回家,那封信花了一个星期才送达我处。我猜他的父母事发后会立即接到电话或电报通知,屈指算来如今他也许已回到美国。我知道他父母住在丹佛,但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和地址,因此我与问讯处联系,并打电话给在丹佛的每一个姓梅耶斯的人,直到取得联系为止。我找到的不是他父母,而是替他们家照看房子的一位朋友。梅耶斯的遗体还没有用飞机
运回美国。他的父母去了法国南部。我赶上了最早的下一个航班。航班早晚并不重要,但是我本来应该在那个周末结婚。
勒弗吉位于离尼斯50英里的内陆地区。我雇佣了一名司机随同前往。
蜿蜒的道路穿过橄榄树茂密的果园和农场,翻过柏树环抱的山丘,好多山路紧贴着悬崖峭壁的边缘。穿过其中的一个果园时,我毛骨悚然地确信我以前一定见过这地方。进入勒弗吉地域时,我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愈发强烈。那个村庄似乎仍然停留在19世纪。除了电话架线杆和输电电缆外,它的模样正和凡·多恩笔下所画的一模一样。我辨认出那些凡·多恩笔下著名的鹅卵石铺就的狭窄街道,以及乡土气息浓厚的店铺。我打听了一下方向,找到梅耶斯及其父母并不难。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朋友时,殡仪馆人员正在合上他的棺材顶盖。我无法再追溯他去世时的一些细节,尽管我忍不住热泪盈眶,我还是渐渐地明白了,正如护士在便条中向我保证的那样,当地的诊所技术是够精良的。天下苍生都是平等的,但愿他永垂不朽。
然而他神志受损是另外一回事。他曾经抱怨头疼,情绪也日益低落,甚至服用吗啡也无济于事。看护人只离开了他一分钟,他看上去像在熟睡。在那短暂的一分钟间歇时间里,他设法从床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摸索着穿过房间,去找一把剪刀。他用力拉下头上的绷带,用剪刀猛地刺入空空的眼窝,试图挖出他的脑浆。在他达到目的之前,他就倒在了地上,但是造成的。
伤害已经足够了。死亡只花费了两天时间。
他的父母亲面容苍白,由于震惊显得语无伦次。我想方设法隐藏了自己的震惊,尽力安慰他们。尽管在那几个可怕的小时里我有些迷迷糊糊,但我注意到了某些与梅耶斯的死不相关的细节,那意味着我的大脑试图恢复正常。梅耶斯的父亲穿着一双名贵的懒汉皮鞋,戴了块劳力士金表。在研究生院里,梅耶斯依靠紧巴巴的经济预算过活。我还不知道他来自一个有钱人家。
我帮助梅耶斯的父母安排将他的遗体用飞机运回美国。我陪同他们去尼斯,当他们看着装有梅耶斯棺材的条板箱装进飞机的行李舱时,我也陪伴在他们身边。我握着他们的手并与其紧紧拥抱。我一直等到他们呜咽着步履艰难地走进登机通道。一个小时后,我又返回勒弗吉。
我回去是因为一个承诺:我想减轻他父母的痛苦——以及我自己的,因为我是他的朋友。“你们有太多需要料理的事情,”我曾对其父母说,“长途跋涉赶回家里,去安排葬礼事务。”我感到喉头哽咽。“让我帮忙吧。我留在这儿办理后事,付清他所有的欠款,整理好他的衣物而且……”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将他的书籍和一切东西给你们送回家。我来干那些事。我想这是做好事。求求你们,我需要做点事。”
为了实现他的雄心,梅耶斯在那个村庄里惟一的旅馆内,设法租到了凡·多恩曾经住过的那个客房。对于能够租到这个房间,你无须感到惊讶。
旅馆经营方利用这个房间来替旅馆做广告。一场灾祸宣布了这个房间的历史价值。房间里面的家具摆放和凡·多恩住在那儿时一模一样。那些旅游者为了证实传闻,特地付钱进屋参观,并为天才的遗迹而叹息。在这个季节旅馆的生意清淡,而梅耶斯的父母却是有钱人。梅耶斯慷慨地付了一大笔钱,加上他典型的热情态度,他说服了店主将房间租给了他。
我租下另一个房间——更像是个壁橱——沿大厅的一面有两扇门。我进入凡·多思散发着霉味的圣地收拾我亲爱的朋友的财产时,我的眼睛依然由于流泪而火辣辣的。到处都是凡·多恩油画的复制品,有几幅画上还溅有干了的血迹。我心如刀绞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