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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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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醉的学生不需要为任何事情负责。
男人的酒局是偶尔会导致挑衅行为,但我不喜欢它的原因,主要是它的冗长与无聊。当我回头看第一年里的那些场面生动的酒局时,当时文学杂志要找我去写关于狄根斯的文章,我把它看作一次幽默的事件,但也看到了许多浪费的机会。那桌上满是知识分子,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而几乎整晚的所有精力都花在逼赛老师喝酒上,而他并不愿意喝啊。它让我想到了高中时的party,只不过这些男人都已经四五十岁了。在第二年的圣诞宴席后,亚当与我终于采纳了和平队最初的建议,拒绝再去参与任何拼酒活动。
但这个决定是我们自己要做的,没有别人期望我们行为要有责任感,而不去表现出喝醉的傻瓜的样子。到了后来,这大概成了我对涪陵男人最强的偏见,尤其是上层的男性——一般来说,我看不出有特别高的期望值在他们身上。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极度男性主导的文化,男人获得的自由空间太大,超出了健康值,而在涪陵,这情况变得尤其高调,当男性的自豪感因为赚钱的成就而膨胀的时候。'6'
我通常避免和有钱的男人打交道,而有时我忍不住想把这种偏见扩展到所有的年轻男人身上。这种态度乃是我极力想要抵制的,然而在某个程度上,这是对于涪陵所有针对外国人的骚扰的自然反应,这些骚扰总是来自年轻男性。我去城里的每一天,都有人对我喊叫,也许只有不到5%的这种嘘声来自女人。一般来说,这是男人想要显示男子气的结果:如果我见到三个年轻男人朝我走来,我敢肯定其中一个会朝我喊些什么,为了在朋友面前长脸。在这个道理上,它和美国发生的骚扰情形是一样,总是来自于年轻男性,不过在涪陵,它成为了日常功课。
用不了多久,我就得出结论,男人给我找麻烦的机率,远远多于女人,而我因此制订了我的习惯规则。如果我去购物,看见两个人在卖同样的货物,我总是先会去女人那里,因为她骗我或嘲弄我的机率要低很多。我知道别的和平队志愿者也是这么做的;这是一种偏见,然而它源于生活经验。
所有这些反应与偏见,让我更难去厘清涪陵的两性关系。我个人的生活就是矛盾的:虽然我本能地学会了对男性更警惕,我却发现我亲密的朋友都是男人,而我和女人在一对一接触时要不自在得多。如果你是一个外国男性,在涪陵这样的四川小城里,立在你与女人之间的樊篱是很多的,而我回避越过,因为不想惹麻烦。和平队的工作人员曾经建议我们不要在这些小城里跟人约会,因为人们很容易对外国人大惊小怪。但即便没有这些建议,我一眼也能看出那问题会很复杂,而我们队里的男性成员都对此态度严肃。我们这儿有七个男人,而在这两年里,没有一个曾和中国女人发展出什么浪漫关系。
因为这缘故,当地女人总是有些神秘而陌生,也使得“xiaojie”成为进入我们日常英文谈话的第一个中国词。它意思是年轻女人,但也传达了涪陵女人的那种外国味儿,以及我们身为外国人感受到的樊篱。事实上,这个词几乎被所有生活在中国的外国人采纳,部分因为年轻女性工作者无处不在——服务生,商店售货员,火车乘务员——她们都只是被称作小姐。但同时,这个用语还有一个含糊的意味,因为它可以用在卡拉ok以及美发厅那些可疑的年轻女子身上。涪陵的人们把卡拉ok的女孩叫作“三陪小姐”。男人们可以和她们喝酒,唱歌,跳舞。而有足够的钱了,有些三陪女孩可以实现第四“陪”,跟客人睡觉。
不可能准确定义小姐的含义,因为其暗指的范围很宽泛。安妮是小姐,李佳丽,那个在茶室里缠着我的妓女,也是小姐。小姐是一个暧昧的用语,它也是合适的,因为社会对涪陵的年轻女子的期望到底是什么,很难准确定义。她们不像年轻的上层男子,他们的愿望可以很清晰归纳出来,我发觉对于一般的年轻女子,没有等同的简单定义。她被期望去早早结婚,生子,然而她的生育又被严格的法律所限制。她被期望去找一份工作,自己赚钱,然而工作环境中的歧视比美国的情况更严重。传统的道德规范在瓦解,但这一过程很不均衡,方式也不健康;卖淫变得普遍,婚外恋也是。我吃惊地发现,在涪陵,许多我的年轻已婚朋友在欺骗他们的配偶,然而离婚对女人来说,依然还是肯定的耻辱。
当一个女人与已婚男人发生恋情,人们说她偷人,偷男人。而对于偷女人,则没有同等的词汇。如果一个单身男子与一个已婚女人发生浪漫关系,人们形容她是水性杨花。再一次的,这个词汇不能用到男人身上;即便语言也在保护男性免受责备,原谅他们不谨慎的行为。中文的其他方面还有更直白的性别主义。如果你想骂一个女人,可以说她“臭三八”,因为三月八日是国际妇女节。
涪陵的女人生活在复杂的社会期望之下,而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压力似乎对她们特别沉重。在乡下,许多男人离开了,去城市找工作,而对应着每一个棒棒军或建筑工人,都有一个农民的妻子在家,独自种田。中国的农业劳动力中,66%是女人。社会学家认为这种不平衡部分导致了女性的高自杀率,它主要发生在乡下。这些乡村的自杀很少是出于贫穷;事实上,它多数是发生在相对富裕,受过些教育的农民阶层中。亚当的学生珍妮就是一个教科书式的案例:她并不穷,她有着读书的机会,对农民女孩来说是不寻常的。但珍妮的职业道路很可能会是回到家乡教书,对于一个如此聪明的人来说,可能是一个叫人抑郁的前景。我猜想,她可能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潜力,同样也看清了她未来人生的凄凉:去做一个乡村的教师,早早结婚,生孩子。到了后来多少就是如此——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7'
当然,在世界的一些其他角落,情况还有更糟的。中国的女人可以比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女人走得更远;比中东地区就不用比了。而且,在中国也有明显的进展,解放后的改革让女人更容易去工作,而共产党总在发动打击贩卖人口的运动,同时支持女人的离婚权利。中国女性所受的教育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好得多——但在某个意义上,也让她们更多意识到自己的苦境。像中国生活的许多方面一样,女性独立的问题,也到了一个过渡阶段,而它看起来特别的痛苦。
而因为传统的集体思想,所有的事情又变得更复杂了。我在涪陵住的时间越长,就越是对“个人”这一概念的看法所惊讶——以我的观点,这乃是我在西方所知与在中国所见的最大差别。在涪陵的人们,其自我的意识,看起来大部分是外来的;你是被别人对你的看法所定义的。那总是儒教的目标,定义个人的位置,乃是严格按照她与别人的关系来进行:她是某人的女儿,另一个人的妻子,又另一个人的母亲;而每一个角色都有其特定的责任。这是一个很好的保持社会和谐的方式,然而,一旦和谐与打破了,缺乏自我定义这一点,会使得重建变得困难。每一次我在读文革中受害者的个人陈述时,都察觉到这一点,因为那些故事里满是耻辱感,令人惊奇。这一天,某个人是个好共产党员,第二天,风向变了,他成了个耻辱的反革命,被迫在集会上“坐飞机”,两只胳膊被往后拉,痛苦得弯过来。这种变化并不是很了不得——非理性的政治清洗在世界各地都有发生——但奇怪的部分在,很多受害者都被耻辱感煎熬着,的确相信他们自己是有问题。这就好像麦卡锡主义攻击的一个目标人物立即崩溃了,承认他错了,或者一个纳粹大屠杀的受害者憎恨自己,因为她的确是个“肮脏的犹太人”。在中国,情况经常是,人们没有一个内在的罗盘,来帮他们挺过这些事件。'8'
群体思考可能成为有毒的环圈——你的自我身份从群体而来,即便它变得神经错乱了,还是被你尊重着,这样,你的自我可能立刻分崩离析。这一传统,有别于将自我意识建立在一系列的固定的价值观念上,而不理会别人说什么。在某些时期,它也部分导致了这个国家的灾难。文革展示出了中国社会可能变得如何疯狂,但在一个较轻的程度上,任何一个过渡阶段都必定会出现问题。在近来的几十年里,对社会角色以及人的预期所造成的破坏,无过于改革开放了。'9'
群体精神造成的问题,对女人来说特别严重,她们生活在既严格限制又缺乏确定性的状况中。跟男人相比,她们在中国社会中的传统角色要窄小得多,但新的经济导致了含混暧昧的预期与需求。总体说来,这些改变无疑是积极的,但它们来得太快,对于夹在中间的人来说,自由可能会叫人吃不消。
而且人们经常不知去哪儿寻求帮助。一次又一次我在班上的学生那儿看到这种情形;多数时候,她们非常亲密,互相支持,然而当一个成员显出跟大家不同时,她们又会残忍地孤立她。没有人对珍妮显示过兴趣,而每个班里,至少有一个学生看起来很孤独;多数情形下是一个女孩。与众不同并不是自我解放,如美国的情形,而对一个来自农民背景的女孩来说,这一点尤其真实。她不太可能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以及新的环境,自得其乐。结果就是,她们成为了外人,不是出于选择,而是无能为力的自然倾向,那也自然让她们觉得自己是错了。
在某个程度上,安妮也曾经如此。她从来就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但她同时又很爽朗,有社交的天分,而且漂亮有吸引力。到得后来,她的这些品质给了她足够的自信,可以罔顾群体里的某些方面。但珍妮所有的,仅是天资极其聪颖,那或许让她的孤立感更为尖锐。
这些压力的核心,经常都是钱。农村妇女看着她们的丈夫离开了去找工作,获得了物质安全,然而把他们的配偶孤立了,有时这种孤独感就摧毁了那些女人。女人们可以靠自己挣钱;这是获得独立的一条途径,但职业生涯中也许会有性别主义的歧视,而有人会批评说,女人不应当去往那个方向努力。安妮那样的女人会到南方去,去深圳,那儿有钱;但深圳的钱有很多的赚法。那儿既有小姐当秘书的,也有小姐当三陪:像安妮这样的小姐,像李佳丽那样的小姐。她们全都竭尽所能去挣钱。而围绕在她们身边的,有许多早已出卖了自己灵魂的男人,而经常的,这些女人不得不独自去周旋于这个不确定的世界。
在学期的尾声,中国新年前,欧小姐塞了一封信在我的门下。信里面有她的一封信,一份健康证明的复印件,还有五百元钱。信是用混乱的英文写的:
亲爱的彼得:
很久没见你,你最近去哪里了?
请记住:“要事第一。”你能告诉我,我能帮你吗?
“抓住机会!所有的生命都是机会。走得最远的人往往是最敢去做的人。”
“虽然语言不是彻底的联系,表达爱情不是误解。”
“最好的关系,是那些我们用自己的诚实与理解来创造的。”
因为不容易,我们应当加倍珍惜。
“奇迹会发生的,但一个人必须努力工作。”
“勇气与力量会给你帮助。”
“一个好的妻子,还有健康,是男人最大的财富。”“幸福嫁给了你最好的朋友。”
“想多点,变得明智些。”“你自己是美好的!”
我能提个要求么?我肯定你能做点事儿的。我抱歉打扰你,我真的感激你的善意帮助。请到我的家里来吃饭,一起过春节,可以吗?祝你好运!
真诚的
欧晓梅
又及。这是我的健康证书。'10'
健康证书上注明,她有1米7高,67公斤重。她的心脏,胸肺都没什么问题。她的牙齿,鼻子,耳朵也是好的。她上面的年龄是三十岁,那不真实;证书乃是原件的影印本,显然这个细节被改动了,而其他的一切看上去是准确的。
在健康证的右上角,有欧小姐的一张相片。相片上的人至少年轻了二十岁。这是一张小小的黑白照,上面那个年轻得多的欧小姐戴着厚框眼镜,整齐的卷发。她在相片中笑着,一个漂亮年轻的女人,面对镜头充满自信。
那几张一百元面值的钞票被整齐折好。那比欧小姐半个月的收入还多。即便在美国这也是个不错的数目,六十块美元现金,而在涪陵,五百元你可以吃两个月。如果你把那个数目乘以二十的话,可以给自己买第二个孩子。'11'
我对欧小姐感到害怕,很少跟她直接打交道。在头一年里,我发现,直截了当反倒是鼓励了她;一次我态度坚决地要求她别在夜里来我的寓所,而她变得很兴奋,下一周的每个晚上都来现身。我所有的关于欧小姐的故事,若是脱离了上下文来讲述,仿佛很搞笑,但它发生的时候,我只是很烦,被弄得悒悒寡欢,因为她看上去那么绝望,那么不快乐。'12'
我带了钱去找费晓云,她在同一家百货店的另一个部门上班。费晓芸可能是城里我认识的小姐中最漂亮的,她也是最亲切温和的;她是最先跟亚当与我说话的人,在我们的中文还很糟糕的时候。进城时,我经常停下来跟她聊天,而我知道她大概了解欧小姐的问题。我把钱给她,解释了情况。
“你知道很快就到春节了,”费晓云说。“那个时候有很多的传统,其中一个就是给别人钱。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她只是想表现她的善意。”
多年前,费晓云曾经在大学里读书,因为这个,她的普通话听起来很舒服。我听着她清晰的音调,摇摇头。
“在春节人们会给小孩钱,”我说。“我了解这个传统。但我不是小孩,而你也不会把那么多钱给一个成人。如果我给你那么多钱,只因为你是我的朋友,那恰当吗?”
“不,那不恰当。”
“这个钱的情况也是一样。我觉得很奇怪,很尴尬。”
“是的,”她说,叹了口气。“有一点奇怪。”
那就是我最喜欢费晓云的地方——她不会因为我是外国人,就觉得可以向我说谎。她很同情欧小姐,想要维护她,然而同时她也了解我的难处。她看了看信封里的钱,表情有点难过。
“请你帮我把钱还给欧小姐,好吗?”我问。
“好的,我肯定会的。”
“你可以对她说,我很抱歉,不能接受它。但请不要鼓励她——我不想她再来麻烦我了。我不想没礼貌,但我不希望她再给我打电话,或者来我的家了。”
“我理解。我会跟她说的。”但我能看出,费晓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欧小姐是那种已经滑过了界限的人,你对那种人没什么办法。我猜想,当我要永远离开涪陵的时候,肯定会跟她有点小麻烦,后来也的确那么发生了。但站在百货店里时,我不怎么担心未来的事。在涪陵,我总是一次处理一个问题,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钱还回去。
我谢过了费晓云,希望她春节快乐。她笑了笑,把信封放入了桌子,几个星期后,她跟我说已经把信还了。我把欧小姐的健康证放在一个文件夹里,把它忘在那儿。但有时我发现自己在想着那张老照片,我纳闷,为什么那个年轻女人没有结婚,发生了什么事儿,让她变成今天的样子。为了某些理由,我一直没有扔掉那张照片。
'1' 译注:这个收入数字也许不准确,偏低。
'2' 译注:的士司机的地位改变,在过去十来年可谓巨大。
'3' 译注:何伟这一段不大准确,大跌的日子不准,跌幅也不是他所说的那样大。那次下跌,谈不上是中国股市典型的灾难,比那糟糕的日子多了去了。而他的美国朋友也肯定没那么神奇。这里的笔触不够格调,或许不无编造。
'4' 译注:这些数字从哪里来的,何伟没有解释。关于女性自杀的数字,我觉得显然太高估了,但也和中国信息不太透明有关。在全球来说,中国的城市女性地位不算低,然而乡村的情况,我不了解。
'5' 译注:何伟关于中国写作的志愿,乃是着重average person,普通人,老百姓。所以他的书中几乎从不提到任何中国当代名人或者成功人士,而他显然不是没有跟那个阶层的人交往过。涪陵后,他在北京当了几年记者,而美国记者很容易跟中国名人打上交道,跟他们一起吃大闸蟹啊什么的。何伟自有他的厚度与自信,当然,他的写作主要是给美国读者看的,这也是原因之一。
'6' 译注:何伟这个观察很有意思,从文化教养乃至谈吐举止上,当代中国社会对男人的期望值不高,然而,他们的沉重压力,往往是在赚钱上,在那方面,期望值又可说是过高了。
'7' 译注:好像一个乡村版的林黛玉啊。
'8' 译注:何伟就中国人的自我意识的分析不无道理,虽然他用文革的例子不太恰当。而且我不明白他提及的个人陈述资料到底是什么。如果是回忆录的话,应当不至于如此,而如果是当时被迫写下的检查一类,它当然不可能是真诚的,可以理解为无辜的人受刑讯逼供写下的伪供。
'9' 译注:群体思考过分发展,会造成的问题,不但是中国,在德国历史上,日本历史上,都曾经出现过因此而造成的恶果。发展为社会意识形态,就是民族主义,或者说狭隘的爱国主义。
'10' 译注:老实说,这封信我读来是心酸,心碎的感觉,heart…broken。 要知道这不是小说中的虚构人物啊,还夹了五百块钱,真叫人不知怎么说她好,嗨,绝望的人啊。何伟若不是身在局中的话,我想他的感觉也会是一样。而他即便同情的话,也爱莫能助,这我也理解。
'11' 译注:用来形容欧小姐的词,大概英文中的desperate最合适了,desperate,同时有非常渴望,以及绝望,不顾一切之意。当代的过渡社会中,在感情问题上陷入desperate的人可谓多了,即便年轻漂亮的人也有那样的。我常想,我们当代中国的情感教育实在缺位,家庭,学校,往往都提供不了多少帮助,许多人大概都是通过阅读,或者看影视中的爱情戏来受教育的,然而这些资源良莠不齐。在这方面,西方社会的确要成熟得多,尤其美国社会,乃是缓慢演化的,没有多少剧烈动荡,一些核心的价值观也始终保留着,而他们社会组织对于个人的心理辅导帮助,也比较容易得到。
'12' 译注:何伟用的词是desperately unhappy she seemed。
9。1 老师
“每个人都需要点信仰,”孔铭说。“宗教,或者资本主义的民主,或者共产主义——不管那信仰是什么,每个人都需要一点。我的信仰是共产党。我还是一个大学生的时候就想加入了,但在那时,我没被接受。”
孔老师是个党员,一个前农民,现在涪陵师专的中文系教中国古代文学。他三十三岁,在他的黑发中有一些银丝。他常带着温和的微笑,上唇的胡子淡得几乎看不见。他对汉朝的诗歌懂得很多,他三岁的儿子取名叫松涛:风吹过松林时的声音。
“在中国诗里,这是个常见的词,”孔老师解释道。“它也曾经被雪莱用过——我在译文中读到的。他写过一首关于森林的诗,当他描写森林发出的声音时。我想那森林是在意大利,不是很肯定。”
在中国只有五千八百万党员——占人口比例不到5%。有十几年的时间,孔老师一直想加入,但直到去年他才被最后接受,在一次正式的申请,以及三个月时间的面谈与评估后。“在过去,他们往往会很仔细了解你的家庭,”他说。“你的背景是非常重要的。但现在不是那样了——他们转而看你的想法,那样好些了。
我想共产主义的基本目标——去帮助穷人,让事情平等——我想这些目标是好的。党肯定是有问题的,有些人加入,是出于自私的目的。他们想要更多权力,在他们成为党员后,只关心自己。那是不好的——所有我们才会有腐败,因为有些人只关心自己。如果共产党越来越糟了,当然普通人不会相信它。这是现在最大的问题了。但我相信多数人依然支持党,而我肯定同意它的主张。那里总会有些问题,然而基本的目标是好的。”
中国共产党的一个基本目标总是稳定人民,传统上,这是通过国营的工作单位来维持的。孔老师的单位是学校,作为其结果,他的生活没有企业主那种的不确定性,也不需要打拼。他的三室的住房为学校所有,由学校维护,租金大约是三十元——那么小的数目,交租只是种形式了。学校还给孔老师提供了健康保险,以及退休金。不到八百块的月工资是不高,然而额外的收益是在安全感上,因为学校炒掉雇员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孔老师所有的,在美国会称为“终身任职权”,只是在共产主义的中国,传统上这种终身任职权是从你开始工作那一刻就给你了,而它乃是给任何一个为国有单位工作的人:教师,政府官员,邮政人员,火车乘务员,码头工人,工厂工人。在中国的共产主义下,所有这些人都有工作安全——“铁饭碗。”
但这个用语已经在滑入过去了,涪陵的人们现在对它有两种用法。通常它是带有讽刺性的,当地人强调它是一种浪费的机制,需要深入改革;但也有那些人,带着怀旧的乡愁,描述着过去舒适的生活,而今在逐渐消失。如何用这个词,取决于一个人对单位制度的立场,而逐渐的,政府在采纳对铁饭碗的批评观点。作为其结果,没有饭碗再是纯铁的了,也没有哪个单位没有改革,再也没有不带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它发展成为了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结合的奇怪婚姻,持续不停地变化着,重新定义着孔老师那样的人的生活参数。
第一个重大的变化,将在今年的迟些时候到来,在1998年的六月,当他的住房将要私有化时。他不再享有一个月三十元的形式房租;取而代之,那五十四平方米的公寓将被卖给他,价格为一万块多一点。这是一个好价钱——然而对一个赚八百一月的人来说,还是很多钱,而他的妻子,作为一个自由职业的摄影师,挣得还要少。当然,房子的价钱可能会上涨,在未来给孔老师带来利润——但没有任何过去的经验教他把房子视为投资。在涪陵,没人讨论按揭,以及再融资,从来没听说过一个普通市民向银行借款的。要买大件商品的话,你就从自己的储蓄里掏钱,或者你得向朋友与家庭成员那儿借——或者,如果弄不到钱的话,你就干脆别买了。
其他的裂缝也在饭碗上蔓延。政府已经决定,单位的保险体系,将被改革。这个改变的细节还没有决定,但可能涪陵的教师将来得去买自己的保险了,从中国新兴的保险公司那儿。很快,孔老师与他的妻子,徐丽嘉,将要应付孩子上学的问题了。江东区的小学收取的是标准费用——一个学期一百多点,包括学杂费。这样的开销是不难应付的,但公立学校的教育质量开始在涪陵分化了,因为声誉好的学校可以收较高的费用,来保住顶尖的老师。江东区的学校滑入了这种竞争环境中,师专的多数老师都选择把孩子送去下城区的学校。但这种转移越来越贵——几年前,转区的价钱是八千块,现在,这种一次性的费用跳到了一万二。而三年后的费用将是多少呢,当孔松涛准备入学的时候?这钱值得花吗?还有别的中国特色要降落到曾经稳定的社会主义单位中,给这家人带来更多的困难吗?这些改变,会不会触及到临界点,让孔老师不再把共产主义说成是他的信仰?
但即便在这些变化当中,孔老师也不是特别焦虑。在必要的时候,自然会做决定;在此期间,他教着古代文学,看着他的儿子成长。这种泰然自若跟他的党员身份,对政府的服从,并没有关系。他平静的原因跟许多其他中国人一样,虽然在外人看来,这些变化看上去叫人受不了。理由很简单,他曾经见过比这更糟的日子。
“当我小的时候,我们没有足够吃的,”孔老师说。“尤其是在1972和1973年——那是特别糟糕的年份。部分原因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偏远地区,土地不是很好,但也因为文革的问题——生产和农业方式的问题。在1970年代后期,情况有了点好转,但还不是很好。我们从来吃不上肉;我总是饿着。每天我们都喝米粥,而且我们只有一点点粥。我们很少会吃到盐。我们吃野草,野花,松籽——那些我都吃过。”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母亲死了,在她生完我妹妹的时候。当然,我们没有牛奶或者什么别的给那婴儿,她也死了。我不记得当时那情形了。但在我十岁的时候,我父亲也死了,那个我记得。他突然生了病,非常严重的感冒,三天内,他就死了。”
“在那之后,情况更糟了。我的祖父没有力气去干活,而我太小了,干不了什么,所以我的叔叔不得不负担我们所有人。在那个时候,村里的生产队很坏,他们一点也不帮忙。后来,情况改善了,他们开始来协助了,但有许多年,情况都很坏。”
孔铭的早年生活,全都发生在丰都城外的山上,那小城,现在大约有三万居民。从他童年的家里,要走一个小时才能到最近的公路上,而从那条路到丰都,坐车大约要三个小时,是以孔铭直到十四岁才第一次看见丰都城。他帮他的叔叔种田,他们在山坡上种小麦,玉米,在稻田里中稻米,在任何可能的地方种蔬菜。“当时不觉得那工作辛苦,”他说,“但现在就会了,因为我已不再习惯了。”他看着他的手,笑了笑,现在它们是教师的手了——染了墨水,柔柔软软,尘土与茧子早已不见。
“我现在到乡下去,”他说,“我不能相信那里的工作看起来那么辛苦,即便在涪陵的郊区,那里的农民相对要好点了。我不能相信我过去在那样的对方生活过。而我看到这里的学生时,他们多数是农民的孩子,我想要跟他们说不要浪费父母的钱。那么多的学生都来自跟我一样的背景,而他们已经忘了田里干活多少辛苦。在周末他们出去玩,浪费那么多钱。”
他的初中同学只有少数几个上到高中,而除了他,没一个考上大学。他被四川师范学院录取了,一个四年制的学校,在成都,那是省里顶尖的师范学院了。1988年毕业后,他在丰都一家贸易学校里教了六年,然后涪陵这边给了他一份工作。
在美国,几乎所有像孔老师这样靠自己爬升的人,都会充满了白手起家的自信——也许是傲慢,但中国特色就是,这种自豪感完全不存在。他很少提及他的背景,而他从不去强调过去的困难,因为他知道,情况也许会更糟。
“我的家庭在文革期间没有任何的麻烦,”他说,当我问到政治问题时。“我们很穷。在地主之后,有三种农民:富农,中农,贫农。我们是非常的穷——当你穷成这样的时候,你对文化革命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你不去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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