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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罪者-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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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11月10日20时50分现场勘验:在市骨科医院南侧围墙下,距团结路街口200米左右,发现一只黑色塑胶袋,提手交叉呈十字形系紧,并用透明胶带封扎。袋内有人体右大腿及左小腿、左脚。塑胶袋上无印刷字样。在塑胶袋及透明胶带上没有提取到指纹。

尸体检验情况

1号尸块为人体下肢右小腿及右脚,右小腿长40cm,周长38cm,自胫骨平台处离断,断端见四处皮瓣,带有髌骨,骨表面见两条切砍痕,表皮脱落。

2号尸块为左右双上肢,分为四块,右前臂长40cm,从肘窝处离断,尺骨鹰嘴处见有两处皮瓣,创缘较整齐,桡骨上有两条切砍痕,指甲长2mm,手掌背有擦蹭痕,手掌大小为15。6cm×9。1cm。右上臂长31cm,上至肱骨头处离断,断端见有四处皮瓣,骨表面未见切迹,右上臂内侧有一5cm×3cm皮下出血……3号尸块为一躯干,长78cm,上端自第四、五颈椎离断,关节面见有切迹,下端自左右腹股沟处离断,左右肩自肩关节处离断,以上断端创缘不整齐,创壁有多处皮瓣。胸骨肋骨未见骨折。阴道挫裂伤,经阴道拭子,未验出精斑……

4号尸块为一头颅,黑色长卷发,发长47cm,头颅自第四五颈椎间离断,头高22cm,口腔黏膜有损伤。右颈部发现一处孤立的皮下出血,应系扼颈所致……5号尸块为人体左大腿,长30cm,周长50cm,上端自股骨头处离断,下端自股骨下关节面处离断,上下创面见多个皮瓣,断端皮肤边缘较齐。

6号尸块为人体右大腿,长32cm,周长52cm,上端自股骨头处离断,下端自股骨下关节面处离断,上下创面见多个皮瓣,断端皮肤边缘粗糙。

7号尸块为左小腿及左脚,左小腿长41cm,周长39cm,自胫骨平台处离断,断端见六处皮瓣,带有髌骨,骨表面见三条切砍痕。

将上述诸尸块拼接可构成一具女性尸体,可确定为同一人。

死亡原因

根据检验,死者系因扼颈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

死亡时间

死者尸块较为新鲜,结合死者胃容物消化情况,分析死亡时间在案发前17小时左右。

个体识别

根据死者皮肤光泽度、皮肤弹性及耻骨联合推断死者在30岁左右。死者双手指甲修剪整齐,手掌及手指光滑,不支持重体力劳动者。

致伤物

根据法医检验,各尸块断端处创缘整齐,创壁光滑,创腔内未见组织间桥,部分裂创可见拖刀痕,未见生活反应,符合用锐器切割及死后分尸。

作案人数

各尸块损伤呈现出同一类型、分散分布特点,其锐器损伤可由一种锐器形成,个别分尸部分手法并不熟练,能够解释一人完成从杀害到碎尸的过程,但应属初次作案。从抛尸现场分析,犯罪嫌疑人应在有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分段抛尸,每部分尸块具有一定重量,可由一人完成,但不排除两人以上。

现场物证分析

尸块包装物均为黑色塑胶袋,并用透明胶带捆扎。黑色塑胶袋上无印刷字样,无从查找其来源。从其尺码看,黑色塑胶袋大小为47cm×35cm。死者身上无衣物,无其他能证明身份的物品。

犯罪嫌疑人刻画

犯罪嫌疑人用刀分尸,分尸时从各大关节处离断,但分尸手法并不十分熟练,说明嫌疑人具备一定解剖常识,但属初次作案。所有尸块均经严密包裹,且没有发现指纹、毛发,死者体内亦未提取到其他生物物证,说明嫌疑人心思缜密,具备一定的反侦查经验,独居的可能性较大。各抛尸地点较分散,说明犯罪嫌疑人自有交通工具,具备驾驶技能。每部分尸块具有一定重量,且死者身上只有较少的抵抗伤,嫌疑人应为青壮年男性,在较短的时间内即控制住死者,并完成强奸及杀人过程。

……

工作进展

认尸启事发布第二天,1990年11月12日10时30分许,我市居民温建良前往我局认尸,确定死者系其妻张岚(女,33岁,住铁东区平江路87号机车厂家属区48号楼443室,育有一子)。死者张岚于11月7日晚下班后参加同学聚会,之后就去向不明。11月8日早其夫温建良向所在辖区派出所报案……经办民警:马健 骆少华 杜成杜成夹着一大卷尚有温度的打印纸走进阅览室,找到一张无人的桌子,把打印纸平摊在桌面上。这是1990年的本市地图,杜成找了个在本市档案馆工作的朋友,把它放大后打印出来。他用双手支撑在桌子上,俯身凝视着这张老地图,看着那些曾无比熟悉,如今却已在城市的发展中消失不见的地标。片刻,他打开挎包,拿出一张2013年版的本市地图,放在老地图旁边,仔细地一一对照着,不时拿出红色签字笔在新版地图上勾勾画画。一个小时后,簇新的地图上已经遍布红色圆圈,旁边还标注着“11。9①”之类的字样。

杜成直起已经酸痛无比的腰,看看手表,伸手从挎包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药片噙在嘴里,再翻找时,发现自己没有带水。他暗骂一声,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快步走出了档案馆。

他在馆外的小超市里买了一瓶水,一口气喝了半瓶,嘴里的药片已经化开,满口苦涩。杜成皱着眉头漱口,正打算吐掉,想了想,又咽了下去。

能否活到查明真相那一天,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尽力而为吧。

此刻时值正午,杜成回到车上,重新打开地图浏览着,最后选择了自己的目的地,驾车离开。

这是个雾霾天气。地处北方的城市,入冬后就鲜见蓝天白云。集中供暖需要燃烧大量煤炭,空气中就会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黑灰。路上车不多,杜成看着灰蒙蒙的天,以及色调单一的建筑与人群,面无表情地转过一条街。

驶入工人路,汽车右侧出现一条亮白色。杜成下意识地看过去,发现那是本市的南运河。他心里一动,脚下稍稍用力,沿着河岸一路驶去。

很快,运河南岸的一大片空地出现在杜成的视野里,这里过去叫河湾公园,2012年,公园被拆除,一座寺庙在原址建起,所以,现在这里叫金顶寺旅游区。

杜成把车停在路边,沿着石阶一路向下,小心地穿过结满冰霜的枯草地,顺着斜坡走到了河边。

石桥、凉亭、爬满绿藤的长廊已经不在了,那棵大树还在。杜成有些微微气喘,他手扶着粗糙的树干,低头看着脚下的河床。

现在是枯水期,较之夏季的丰涌充沛,南运河的河水贫瘠了许多,能看见河底的淤泥和随着水流飘摇的水草。有些地方结了薄冰,尚未结冻的部分在寡淡的阳光下冒着微微的蒸汽。

杜成的视线在河水中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一片淤泥中。

那就是“11。9”杀人碎尸抛尸案中发现3号尸块的地方。时至今日,杜成仍然清晰地记得,当那个沾满淤泥、对向而套的黑色塑胶袋被打开时,马健脱口而出的那句“我操”。

那时大家都穿着一身橄榄绿,都很年轻,很能喝酒,抽很多烟,可以在熬了一夜之后还能精神抖擞地执行抓捕任务。在老刑警面前暗自不服气,把新警叫作小屁孩。热衷于带着枪骑着摩托车四处转悠。对每个犯罪分子都恨得咬牙切齿。

杜成的心暖了一下。他在二十三年后的同一个地方想起了年轻的伙伴们,以及他们共同面对的一件大案。

然而这温暖转瞬即逝。杜成凝视着那片黑色的淤泥,仿佛又看到骆少华脱掉皮鞋,卷起裤管,一点点把那个黑色塑胶袋拽上岸的情形。其实,当他看见那具女性躯干尸块时,第一反应并不是恐惧或者恶心。失去头部和四肢的躯干并没有太多人类肉体的特征,他甚至迟疑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愤怒。

一个人,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会把一个女人肢解成七零八落的几块?

如果他那时就在自己眼前,杜成一定会把他的脑子挖出来,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而且他相信,当时,老伙计们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

即使,他们最终因为这起案件反目成仇。

杜成点燃一支烟,微闭双眼,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这里曾弃置过一个女人的躯干,那么,不管经过多久,一定会有某种气息留下来。他要抓住这种气息,然后溯源而上,直至回到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夜里,看清他的脸,抓住他的手,把镣铐牢牢地戴在他的手上。

“喂,那位同志!”

杜成睁开眼,回过头,看见一个提着扫把和簸箕,穿着一身环卫工人制服的老人正严肃地看着他。

“这里不许小便!”

半小时后,杜成把车停在铁东区万达广场门前,眯起眼睛打量着这座四层商厦,最后,在商场入口处看到了“平江路87号”的门牌。他从副驾驶座上拎过挎包,拿出那张1990年的地图,找到平江路87号机车厂家属区的位置,用红色签字笔画上一个叉,随即,驾车离去。

下午两点十五分,杜成已经坐在机车厂(现已更名为北方机车制造集团)人事科的办公室里。办事员查找档案后,把他支到了离退休办公室。

在离退休办公室,杜成得知“11。9”杀人碎尸案的被害人张岚的丈夫温建良已经在两年前退休,住处不明,但能查到他的手机号码。杜成把号码抄在记事本上,道谢后离开。

在厂门口的路边摊上,杜成买了一个手抓饼。他坐进车里,边大口吃着,边拨通了温建良的手机号码。几秒钟后,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听筒中说:“喂?”

“你好。”杜成咽下嘴里的食物,“是温建良先生吗?”

“是我。你是?”

“我叫杜成,是铁东分局的。”

“分局?”温建良的声音有些犹疑,“你是警察?”

“对。”

“你……有什么事儿吗?”

“我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什么情况?”温建良又追问了一句,“哪方面的?”

“不是公事,是我个人想找你聊聊。”

“那不必了。”温建良立刻回绝,“我不认识你,没什么好聊的。”

“是关于你妻子的案件。”杜成顿了一下,“我是当年的办案人之一。”

“嗯?”温建良显然觉得很意外,“你想聊什么?”

“能见个面吗?”

温建良犹豫了很久,最后说道:“好吧。”

杜成松了一口气,用脖子夹住电话,掏出笔。

“你的地址是?”

门打开的一瞬间,温建良就认出了杜成。

“我记得你,那会儿你比现在壮实,头发也多一些。”

杜成笑:“都过去二十多年了,现在我是老头了。”

温建良也老了许多,原本是三七开的分头,现在整整齐齐地梳向脑后。灰色的羊毛开衫绷在凸起的肚皮上,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羊毛裤,脚上是棉布拖鞋,一副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老人形象。

温建良把杜成让进客厅,招呼他坐在沙发上。趁着他去泡茶的工夫,杜成起身在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子里转了转。看得出,温建良和儿子一家同住,家境还算富足。阳台上挂着鸟笼,客厅东南角有一张长几,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估计是他退休后的消遣。总之,温建良现在过着平静祥和的生活。

很快,温建良端着两个茶杯走出来,还带着一盒香烟。

“我记得你是吸烟的。”温建良抽出一根香烟递给杜成,“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们,那么快就抓住了凶手,给张岚报了仇。”

“没什么。”杜成勉强笑了笑,“应该做的—你过得怎么样?”

“还凑合。张岚走了之后,我又再婚了。没办法,孩子太小,需要有人照顾。”

“那……”杜成四处环视着。

“又离了。”温建良苦笑,“我心里始终放不下张岚。如果是病逝或别的什么意外—哪怕是车祸呢,我都不会那么耿耿于怀,可是她被人……第二任妻子受不了这个,和我离婚了。”

说到这里,杜成也有些黯然,只能默不作声地吸烟。

“那么,”温建良看着杜成的神色,“你要找我聊什么呢?”

“关于张岚。”杜成想了想,“关于她的一切。”

“为什么?”温建良不解,“凶手……不是已经被枪毙了吗?”

“是这样,”杜成慢慢说道,“我们在做一个大案要案汇总,你知道,一方面是总结经验,另一方面还要提高预防犯罪的能力。简单地说,就是要搞清楚,为什么张岚会被害。”

“哦。”温建良点点头,脸色却渐渐灰暗下来,悲戚的表情浮上他的脸颊,整个人显得更加苍老。

“我知道这很不礼貌,甚至可以说是残忍。”杜成语气低沉,“让你过了这么多年,还要回忆这些事,但是……”

“没关系,我能理解。”温建良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如果以后能杜绝这样的悲剧,张岚的死就是有价值的,是吧?”

在温建良的描述中,他的妻子是一个热情、开朗、心地善良的女人,爱说爱笑,与人相处融洽,不曾与他人有过节或者仇怨。同时,和大多数女人一样,爱美,爱漂亮衣服。

“我到现在还记得她那天的样子。”温建良夹着香烟,眼睛始终盯着窗外,语速缓慢,“去参加同学聚会,特意打扮了一番。黑色呢子大衣,玫红色高领毛衣,牛仔裤,短皮靴,浑身香喷喷的。我当时还取笑她……”

温建良转过头,脸上带着笑,眼圈却开始泛红。

“说她一把年纪了还臭美。”温建良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现在想想,她才三十三岁,多年轻啊。”

临别时,温建良注意到杜成蜡黄的脸色和已经被汗水濡湿的脸颊,关切地开口询问。杜成不想多聊这个,匆匆道别后就离开了。回到车上,他伏在方向盘上,感觉肝部的闷痛感愈发强烈起来。他从挎包里翻出药片,和水吞下。然后,他翻开记事本,开始整理刚才和温建良的谈话记录。

杜成知道这样的访问并无太大意义。时隔二十三年,被害人家属的陈述很难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他需要唤醒自己的职业嗅觉,让它和自己记忆深处的某种气息勾连起来。只有如此,他才能把那些残留的片段拼接成一条锁链,然后,沿着它追寻下去。

更何况,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八章跟踪

骆少华远远地看见林国栋从楼门中走出来,急忙放下望远镜,尽量在驾驶座上收缩自己的身体,只露出半个脑袋,监视着他的动向。

林国栋还穿着出院当天的那套衣服,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塑胶袋。他慢慢地走到路边,把塑胶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随即,他就把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着。几分钟后,他挠挠脸颊,抬脚向园区大门走去。

骆少华坐正身子,把望远镜塞进副驾驶座上的一个黑色双肩背包里。背包鼓鼓囊囊的,袋口露出水瓶和半截面包,还有一根通体乌黑的棍子。

骆少华瞄了瞄那根棍子,那是一支伸缩式警棍。

希望用不上它。骆少华抬起头,刚好看见林国栋消失在园区门口。他发动汽车,慢慢跟了上去。

骆少华不能肯定林国栋是否还记得自己,所以他不敢冒险,只是远远地尾随着他。林国栋走出园区后,向右走了几百米,拐进一条小路。

骆少华瞥了一眼街牌,暗骂一句,把车停在路边。

那是春晖路早市,汽车肯定开不进去。骆少华一边锁车门,一边琢磨着林国栋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自己。他快步走进早市,却发现林国栋并没有消失在人群中,而是在前方不远处,慢悠悠地逛着。

他像个失业很久、要靠妻子养活全家的窝囊“煮夫”一样,耐心地走过一个个菜摊,认真地打量着每一样商品,不厌其烦地问价,拿起一盒魔芋或者一根菜笋反复看着,似乎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骆少华尽量躲在人群背后,留心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最初,他对林国栋的怪异举止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对于一个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二十多年的人来说,早已对人间的种种感到陌生了。

一股快意涌上骆少华的心头。不远处的这个人,在电击棒和约束衣下度过了小半个人生,现在变成一个连菜笋都不认识的废人。

但是骆少华很快意识到,刚才之所以会觉得他怪异,是因为他把林国栋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

和自己一样,目睹朝阳升起,夕阳西沉,历经寒冬夏雨,春去秋来,见证这个城市的快速发展,从平房遍地到高楼林立,暗喜于工资的提高,恼火于物价的飞涨。

就像骆少华时常感受到的那种幻觉一样:当他在黑暗的街路上凝视那些更黑暗的角落时,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回望着自己。

他其实从未离开过。

穿过早市,林国栋径直走向街对面的公交车站,仰头看了看站牌,就安静地在原地等待着。骆少华已经来不及回去开车,只能躲在一个早餐摊后,紧紧地盯着他。

几分钟后,一辆116路公交车缓缓驶来。林国栋排在几个拎着菜篮的老人身后上车,走到车厢中央,拉着吊环站好。骆少华眼见公交车驶离站点,急忙小跑着穿过马路,挥手招停一辆出租车,跟了上去。

对司机说了句“跟上前面那辆116路”,骆少华就掏出手机,连接上网,开始查询公交车的沿途站点。分析出林国栋可能下车的几个站点后,骆少华收起手机,发现司机正不住地打量着自己。

“老爷子,你这是……”

骆少华几乎要脱口而出“警察办案”几个字,话到嘴边却改成:“孙子逃学了,我去看看这小子去哪个网吧。”

司机的话匣子打开了,从教育孩子聊到了网吧整治。骆少华无心和他闲聊,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双眼紧盯着前方的公交车。四站地后,林国栋在长江街站下车。骆少华让司机把车停在公交车前方不远的地方,看林国栋走进长江街口,他付了车费下车。

长江街是本市的一条商业步行街,此时大约上午九点,大部分商厦都已经开门营业。在骆少华的记忆中,长江街从改革开放之后就一直是本市的主要商业区之一,几座主要的商厦更是有超过二十年的历史。同时,他也意识到林国栋在这里下车的原因。

林国栋正在试图填补自己记忆中的空白,而商业街显然是重新了解这个城市的最好的窗口。

他站在步行街入口中央,双手插在口袋里,仰头环视着四周的高楼大厦。深冬的寒风卷来,肥大的裤子被吹得贴在腿上,勾勒出略显弯曲的双腿的形状。此刻步行街上尚显冷清,行人并不多,且个个神色匆匆,没有人去注意这个衣着落伍却一脸新奇表情的老人。林国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抬脚走进了最近的一座商厦。

他走得很慢,始终在左右张望,似乎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几分钟后,他被商厦正厅中的一台自动售货机吸引了,上上下下地研究了好久,仔细阅读了使用说明后,林国栋掏出一沓现金,取出一张五元纸币,塞进投币口。然后,他在几排瓶瓶罐罐中来回选择了一番,最终按了一下罐装可口可乐下方的按钮。“咕咚”一声,一罐可乐落进了出货口。他吓了一跳,似乎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围着自动售货机转了几圈,脸上仍然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旁边守着关东煮摊点的一个女孩子捂着嘴笑起来,指了指自动售货机下方的出货口。林国栋这才恍然大悟,取出了那罐可乐。他拿着那个红色的罐子,转着圈端详着,又看看那台自动售货机,一脸欣喜,仿佛一个对齐了四面魔方的孩子。

随即,他拉开那罐可乐,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先是皱皱眉头,然后咂咂嘴,似乎对那味道还挺满意。

于是,林国栋端着可乐,开始在商场里慢慢地逛起来,不时啜上一口。商场一楼主要是各种珠宝、手表品牌的专柜。林国栋挨个柜台看过去,偶尔停下来听其他顾客和售货员交谈,脸上始终是一抹友善的微笑。大概是因为听得过于专注,他引起了一对正在选购钻戒的青年男女的注意。小伙子不时警惕地打量着他,姑娘则把挎包转到身前,紧紧地捂着。林国栋倒不以为然,笑了笑,就端着可乐慢悠悠地离开。

上楼的时候,林国栋又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他看着自动扶梯踌躇不前,最后站在一旁,看其他顾客逐一登上扶梯。琢磨了一阵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踏上去,扶梯升起的瞬间,林国栋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在狭窄的踏板上手舞足蹈了一番之后,他才勉强抓住扶手站定。扶梯升到二楼,他屏气凝神地看着踏板逐渐并拢的终点,夸张地纵身一跳,险些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跌倒。

令人惊奇的是,那罐可乐始终被他牢牢地捏在手里,一滴都没洒出来。

二楼主要出售女装。林国栋依旧是那副悠闲的样子,慢慢地逛着。骆少华远远地跟着他,依靠立柱、柜台和其他顾客隐蔽自己。一个多小时后,他渐渐地失去了耐心,开始怀疑自己的跟踪是否有必要。现在的林国栋的确像一个久病初愈的老人,温和、笨拙、孱弱,于人于己都无害,甚至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

可怜兮兮?

当这四个字出现在骆少华的脑海里,他立刻提醒自己要保持警醒。

不要被蒙蔽,再也不要。因为,再没有二十三年的时间可以去补救,去偿还。

骆少华打起精神,从一大幅海报后探出头来,眼睛立刻睁大了。

林国栋不见了。

冷汗立刻布满了他的额头。骆少华疾步从海报后冲出,四处张望着。此刻,他身处二楼的两排商铺间,左右皆是各品牌女装。他记得林国栋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前方右侧的阿玛施女装店,冲进店铺后,却不见对方的人影,店内只有几个正在挑选风衣和长裤的女人。

女人。妈的,女人。

现在是白天,又是在繁华商业区,他该不会……

另一种可能是:自己已经暴露了。

才跟踪了几个小时,就被对方发现,并被轻易甩掉。骆少华暗骂自己,刚刚退休就这么废物吗?

连进几家店铺,林国栋依旧不见踪影。骆少华开始考虑要不要搜索消防通道,刚刚走到这排商铺的拐角处,骆少华的余光中出现一个人。他没有停留,也没有转头,而是径直走向前方的皮衣折扣展销区,钻进一排男式皮夹克中,随便拿起一件挡在身前,随即,他勉强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转过身,向一家女装店门口望去。

林国栋依旧端着那罐可乐,背对着自己,静静地注视着橱窗里的某样事物。因为视线被遮挡,骆少华无从知晓他在看某个人还是某件展品,但是从时间上推断,林国栋应该看了很久。

几分钟后,木雕泥塑般的林国栋忽然活动起来,随即,他就做了一个怪异的动作:下颌抬起,双肩高耸,然后向后尽力伸展,双臂微微张开……

他仿佛在伸懒腰,又好像试图把身体完全舒展,释放出某种压抑许久的东西。

这个动作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同开始时一样突然,林国栋又放松下来,转身,晃晃悠悠地走开。

骆少华终于看清了他一直在注视的东西,刹那间,心底一片冰凉。

林国栋在步行街逛了整整一天,其间还吃了老鸭粉丝汤、台式炸鸡排。晚饭时分,他进了一家肯德基餐厅,点了一份套餐。

汉堡、炸鸡和薯条对他而言是新鲜的食物,林国栋剥开包装纸,端详着手里夹着鸡肉、生菜的面包,还好奇地逐层揭开,又看了看点餐的霓虹招牌上的展示品,似乎对汉堡的尺寸和品相颇有疑虑。不过这没有影响他的食欲,咬下第一口之后,林国栋的脸上呈现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骆少华躲在餐厅对面的一根灯柱后,已经饿到胃疼。他不敢走开去买吃的,生怕林国栋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夜色已然降临,步行街上被明亮的霓虹招牌映衬得如同白昼一般。人流依旧不见稀少,下班后来这里游逛的青年男女在街上摩肩接踵,倒显得比白天还要热闹。夜的黑,加上各色光影和鼎沸的人声,暧昧的气息在街面上缓缓流淌。

对于林国栋而言,黑夜是鸦片,令人迷醉却充满危险。骆少华这样想道。

他点燃一根烟,默默地看着餐厅里的林国栋。后者已经开始吃薯条,还学着其他顾客的样子,把番茄酱涂在上面。

他吃得很慢,却很专心,那个可乐罐子依旧摆在他的手边,仿佛一件舍不得丢弃的珍品。其实,林国栋早已经把可乐喝光了。但是他似乎把它当作一种象征,以此来拉近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距离,尽管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捡饮料瓶的拾荒者。

大概四十分钟后,这顿漫长的晚餐终于结束了。林国栋把所有的食物都吃得干干净净,连饮料中的冰块都嚼碎了咽下去。擦净嘴巴后,他拿起那个空可乐罐,起身离开。

骆少华掐灭香烟,转过身,看着对面商铺的橱窗。在玻璃反射的倒影中,林国栋站在餐厅的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抬脚向街口的公交车站走去。

骆少华稍稍松了口气,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半小时后,林国栋走进了绿竹苑小区22栋楼4单元。骆少华则在楼对面的一个角落里,迫不及待地拉开了裤链。

尿液奔涌而出,快要涨破的膀胱终于放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胃中一阵紧似一阵的烧灼感。骆少华一边揉着肚子,一边紧盯着501室的窗户。很快,那扇窗户里亮起了灯光。林国栋的身影若隐若现,从动作上判断,他在脱衣服。几分钟后,他从窗口消失,随即又再次出现,似乎在用一条毛巾用力擦着头发。过了一会儿,室内的灯光骤然暗了下去—他打开台灯,关掉了电灯。

紧接着,那扇窗户里的光亮开始晃动,明暗交替。骆少华猜测他正在看电视,稍稍犹豫了一下,拔腿向园区外跑去。

他一路跑到春晖路街口,那辆深蓝色桑塔纳车还停在路边,在深夜的低温下,车身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冰霜。骆少华掏出钥匙开车门,同时发现一张违停的罚单粘在车窗上。他暗骂了一句,撕下罚单揣进衣袋里,矮身坐进了驾驶室。

发动汽车,掉头,骆少华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向了副驾驶座上的双肩背包,拽出一条面包,用嘴撕开塑料包装,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他嘴里嚼着面包,用力踩下油门,快速驶回绿竹苑小区。

501室窗口的灯还在,室内光线依旧飘忽不定,林国栋应该还在看电视。骆少华把车停在隐蔽处,熄火,慢慢地吃着面包。

冻了一天之后,面包已经变得干硬,咬在嘴里像木头似的。骆少华渐渐感到满口干涩,喉头也噎得难受。他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触手之处一片硬冷,他立刻意识到那瓶水已经被冻成一块冰坨。

他妈的!

骆少华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车钥匙,想打开车内的暖风,尽快融化这瓶冻水。然而,他抬头看看依旧亮着灯光的501室,又把手放了下来。

冷。饿。渴。焦虑……

种种不良情绪涌上心头,最后汇聚成一股怒火。骆少华摇下车窗,把水瓶狠狠地扔了出去。坚硬得像块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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