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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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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道:“我一生勤俭,弄下些小家私;又得做此微员,年来不无补益。我这病看来还无妨,设有不测,世人没个不散的筵席,扶我灵回乡后,断不必劳亲友吊奠,倒要速请亲友与你弟兄二人分家,断不可在一处居住。家中住房原价是三百三十两,你弟兄二人谁爱住此房,即照原价归结,另寻住处;将来不但田产,即此处并家中所有器物、银钱。衣帛等类,虽寸丝断线,亦须眼同亲友公分,以免骨肉争端。若谁存丝毫占便宜之见,便是逆命贼子!段诚也在此,共记吾言。你是我家四世老家人之后裔,他二人有不合道理处,须直口苦劝,毋得瞻徇;若他们以主人欺压你,就和欺压我一般。你为人忠直,今以此相托,切莫负我!”段诚听了,泪下如雨。又向文魁道:“你除了顽钱,我想普天下也再没第二个人能占了你的便宜,我倒也放心;你兄弟为人忠厚,你要步步疼怜他,我死去亦得瞑目。”说话间,又烦躁起来,次日更甚。本县东门外有个举人,姓强,名不息,专以行医养济家口,是个心粗胆大、好走险路的人。被他治好了的也有,大要治死的居多;总在一剂两剂药上定死活,每以国手自任,地方上送他个外号叫“强不知”。即或有被他治好的,又索谢礼过重,因此人又叫他做“强盗”把个举人名品,都被他行医弄坏了。朱文魁慕他治病有断决,两三次打发衙役请来,看了脉,问了得病日期,又看了看舌头,道:“此真阴症伤寒也!口渴烦躁皆假相,了非用人参五钱,附子八钱,断无生理!”文魁满口应承。文炜道:“医理我一字不知,只是阴阳二症听得人说必须分辨清楚,药不是轻易用的。”文魁道:“你少胡说!先生来,自当以先生话为主,只求开方早救为是,你讲得是什么阴阳!”强不知道:“似此症,我一年内也不知治着多少,我若认不真切,敢拿老父母试药?不是学生夸口说,城内外行此道者数十人,笑话他还没一个识得此症。”文炜不敢争辩。开了方儿,文魁便着段诚同衙役买参挝药。强不知去后,文炜放心不下,将药方请教先治诸人,也有一言不发的,也有摇头的,也有直说吃不得的,文炜与文魁大争论起来。文魁急得大嚷道:“你不愿父亲速好么?耽搁了性命,我和你誓不同生!”文炜也没法,但愿服药立愈。服药后,便狂叫起倒不已。他原本是阳症,不过食火过重,汗未发透,邪气又未下,若不吃药,亦可渐次平安,他那里受得起人参、附子大剂,文炜清急,又与文魁争论,文魁道:“亏你还是个秀才,连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二句,都不知道!”又待了一会,朱昱声息具无。文魁道:“你看安静了没有?”文炜在嘴上一摸,已经死了。文炜抚尸大叫,文魁亦大惊,也悲号起来。哭了半晌,率同衙役,停尸在中堂,买办棺木。本县闻知,立即差人送下十二两奠仪。三日后,署理官早到,至七日后,文魁托书役于城内借了一小佛殿,名慈源寺,搬移出去,然后开吊。又请他父亲相好的绅士几人,求了本县名帖,向各绅衿铺户上捐,也弄有一百七八十两;文炜将刘贡生等借约二张拣出,支付文魁;文魁喜欢得心花具开,出乎意料之外,极力的将文炜誉扬贤孝,正大不欺。一日,文魁向文炜道:“刘贡生所借银两,我亲问过他三四次,他总推说一时凑不及,许在一月后,看来利钱是无望的了;新都县本家朱乾借银三百两,他住在乡间敦信里,离此八九十里路,你可同段诚走遭,必须按约上年月算明利钱,除收过外,下欠利钱一个也让不得。我们是甚么时候?讲到连宗,他该破家帮助我们才是有人心的长者!明早即去,他若推托时日,你两人断断不必回来,天天守着灵何益?”次日,文炜遵兄命,同段诚去了。到朱乾家,相待极其亲厚,早晚在内房饮食,和亲子侄一样;银子早已备办停妥,又留住了四天,与了本银三百两,又找了利银十六两,余外又送了十两,具是十足纹银。主仆二人千恩万谢,辞了上路。
约走了二十多里,至新都县饭馆内吃饭,见三三两两出来人去,都说的是林秀才卖老婆还官欠的话,咨嗟太息的,倒十有八九。听了一会,也没什么关心处。原来这林秀才是本省新都县人,单讳一个岱字,号齐峰,年三十一岁。他生得汉仗雄伟,勇力绝伦,虽是个文秀才,却学得一身好武艺,马上步下可敌万人。娶妻严氏,颇有才色,夫妻甚相敬爱。他父亲林楷,为人正直,做过陕西陇县知县,真是一钱不名,后来病故在任内,林岱同他母亲和家人林春,扶柩回籍,不几月他母亲也去世。清臣之家,那有什么私囊?又因重修陇县城池,部中刻减下来,倒亏下国帑二千七百余两,着落新都县承追。前任县官念他是旧家子弟,不过略为催取,林岱也交过八百余两。新任知县叫冯家驹,外号又叫冯剥皮,为人极其势利刻薄,他曾做过陇西县丞,与林楷同寅间甚是不对,屡因不公不法的事,被林楷当面耻辱;今日林岱有这件事到他手内,正是他报怨之期。一到任,就将林岱家人林春拿去,日夜比责;林岱破产完了一千余两,求他开释,他反申文上宪,说林岱亏欠国帑,恃符抗官,不肯交纳,将秀才也革下来。林岱又将住房变卖交官,租了一处土房居住。本城的绅衿铺户,念他父居官正直,前后捐助了三百两,尚欠四百五十两无出,大家同去恳冯剥皮,代他报家产尽绝。冯剥皮不惟不准情面,且将林岱拿去收监,将来林春讨保释放,林春不几日亦病故。止有林春的女人同严氏做些针线,货卖度日,又要结念林岱衣食,把一个小女厮也卖了做过活。后来剥皮竟将林岱也立限追比,又吩咐衙役着实重责,大有不能生全的光景。地方上桑梓又过意不去,捐了一百两交纳,复恳他报家产尽绝的申文。剥皮满口应许,将银子收下,仍是照旧比责,板子较前越发打得重了。此后内外援绝,苦到绝顶,严氏在家中每天不过吃一顿饭,常有整天家受饿,没饭吃的时候。
本城有个监生叫胡贡,人只叫他‘胡混’,是个心大胆小,专好淫奔之人。他家里也有几千两的用度,又好奔走衙门,藉此欺压良善。他屡次看见严氏出入,姿色动人;又知林岱在监中无可解救,便引起他娶妾之心。托一个善会说话有机变的宋媒婆,以采买针线为由,常拿些绸缎碎物,着严氏做;做完他就将手工钱送来,从未耽延片刻。其手工钱都是胡贡暗出,因此往来的透熟;每日家言来语去,点缀严氏,看他卖身救夫,与宫贵人家做个侧室,便可名利两收。严氏是个聪明妇人,早已明白他的意见,只是不应承他;后见他屡次牵引,便也动了个念头,向宋媒道:“我非无此意,只是少个妥当人家,你即这样关切我,心里可有个人家么?”宋媒即将胡监生人才、家道、年纪说了个天花乱坠。严氏道:“我嫁人是要救夫出监,只怕他未必肯出大价钱娶我。至于与人家做妾,我倒不回避这声名。”宋媒道:“这胡大爷也曾说过,止出三百五十两,此外一两也不多出。”严氏笑道:“可见是个天缘!他出的这银数,却与我夫主实欠暗合,就烦你多加美言,成就了我罢。”宋媒道:“成就最是容易,必须林大爷写一个为欠官钱卖妻的亲笔文约,方能妥贴的了。”严氏又笑道:“这部容易,我早晚与你拿来;只是一件,只怕胡大爷三心两意,万一反悔,我岂不在丈夫前丧品丢人?你敢包办么?”宋媒道:“若胡大爷有半句反复话,我就永堕血盆地狱!我若是亏耍了你,着你在丈夫前丢人,我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教他死了!”严氏道:“既然胡大爷有实心于我,我就是他的人了,他何苦教我抛头露面,将来凭据到手,就劳动他替我交官,放我夫主回家。还有一句话你要记清:若我夫至午时不回家,便是一百个未时来也不出门!”宋媒道:“这事都交在我身上!胡大爷和县里是好相与,怕放不出人来?只要凭据写得结实明白方妥,胡大爷也是最精细不过的人。”两人讲说停当,宋媒婆欢欢喜喜,如飞的去了。次日,严氏跟了林春女人,走至新都县衙门,向管监的哀恳,管监的念林岱困苦,随即通知放严氏入来。严氏看见丈夫蓬头垢面,满腿杖伤,上前抱住大哭,林岱也落了几点眼泪。旋教林春女人拿过几样吃食东西,一大壶酒,放在面前,严氏也坐在一旁,说道:“家中无钱,我不能天天供给你的饮食,你可随意吃些,也是我到监中看你一番。”林岱道:“你这一来,我越发不能下咽。倒是酒我吃两杯罢!”严氏从篮内取出一个茶杯来,斟满递与林岱,林岱吃了一口酒,还是半冷半热的,问道:“你们家间米还有得吃么?”严氏道:“有钱时买一半升,无钱时也就不吃了!”林岱便将杯放下,长叹道:“我这性命,只在早晚必死于冯剥皮之手!他挟先人仇恨,断不相饶!只是你将来作何归结?”严氏道:“你们男人家,要承先启后,关系重大;我们妇人家,一死一生,有何重轻?将来上天可怜你,若有出监之日,我倒愁你没个归结。”林岱道:“我时常和你说,有一个族伯林桂芳,现做湖广荆州总兵,只因祖公公老弟兄们成了仇怨,致令我父也与他参商,二十年来音信不通。此外,我又别无亲友。设或有个出头日子,我惟投奔他去了!”严氏点头道:“任他怎么参商,到底是林氏一脉,你又在患难中,谁无个恻隐之心!”林岱道:“这也是我与你纸上谈兵,现欠着三百五十两官银未交,虽插翅亦难飞去!”严氏道:“三百五十两倒有人出在那里,只要你立一主见。”林岱大喜道:“系何人相帮,有此义举?”严氏笑道:“不但三四百两,就是三四十两,‘相帮’二字从何处说起?”就将胡监生托媒婆说的话,详细说了一遍。林岱道:“你的主意若何?”严氏道:“我的主意耍舍经从权,救你的性命。只用你写一张卖妻的文约,明后日即可脱离苦海。”林岱听了,倒竖须眉,满身肉跳,大笑道:“不意你在外面,倒有此际遇!好!好!”向林春女人道:“你可哀告牢头,讨一副纸笔来。”少刻,牢头将纸笔墨砚俱送来,林岱提笔战缩缩的写道:
立卖妻契人林岱,新都县人,因亏欠官项银三百五十两,无可交纳,情愿将原配妻室严氏出卖与本城胡监生
又问严氏道:“他娶你是做妻、做妾?”严氏道:“是讲明做妾。”林岱道:“更好!”又写道:
名下为妾,身价纹银三百五十两,本日在新都县当官交纳,并无短少,日后不许反悔争竟。恐口无凭,立卖约存照。
又问道:“你适才说有个媒婆子姓什么?”严氏道:“姓宋。”林岱又写:
同中女媒宋氏,某年月日亲笔立。
写毕,将拿来的酒菜大饮大嚼,吃了个罄尽。吃毕,将头向监墙上一斜靠,闭紧双睛,一句话不说。严氏道:“你出监后,务必到家中走走,我有许多要紧话嘱咐你,你若是睹气不到家中,我就是来生来世见你了。”林岱笑道:“你去罢!”言讫,将身子往地下一倒,便睡去了。严氏收拾起诸物,又恐林岱听见,眼中流泪,心里大痛,悄悄出门。回到家中,宋媒婆早在门外等候。严氏改做满面笑容,让媒婆到房内坐下。宋媒道:“奶奶的喜事何如?”严氏从袖中取了卖契,向宋媒道:“事已做妥。你可述我的活,银子三百五十两,要胡大爷当堂替我前夫交代清楚;衙门中上下,即或有些须使费,我前夫都不管。我几时不见我前夫回家,我断断不肯动身。不是我心恋前夫,情理上该是这样。此系官银,谅也不敢舛错,你就将契约拿去罢!这是我前夫亲笔写的,他不必生疑!”宋媒见了契约,如获至宝,说了几句吉庆话,如飞的跑去递与胡监生,居了天字号大功。胡贡看了大喜,次日一早,亲自送了冯剥皮四样重礼,剥皮说了无数送情话,始将银两收兑入库。胡贡又到宅门并承办书吏处说定,事完相谢,立逼着管宅门家人回禀本官,将林岱当时放出监来。然后回家,催着收拾喜轿,差人到林岱家娶妾。宋媒报知,严氏忙着林春女人到县前一路迎请林岱回家。正是:
贼子借刀弑父,淑女卖身救夫;
两人事迹迥异,问心各有悬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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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骂钱奴刎颈全大义 赎烈妇倾囊助多金

词曰:蛩声泣露惊秋枕,泪湿鸳鸯衾;立志救夫,痴心与恨长。世事难
凭断,竟有雪中炭;夫妇得周全,豪侠千古传!
右调《连环扣》
且说林岱出了县监,正心中想个去处躲避,见林春女人跑来再三苦请,林岱又羞又气,心中想道:“我就不回家去,满城中谁不知我卖了老婆?”万无奈何,低了头走,也不和熟识人周旋,一直到自己门前,见喜轿在一边放着,看的人高高下下约百十余人。又听得七言人语说:“林相公来了,少刻我们就要看霸王别姬哩!”林岱羞愧之至,分开众人入去。严氏一见,大哭道:“今日是我与你永别之日了!”将林岱推得坐下道:“我早间买下些须酒肉,等你来痛饮几杯。”林岱道:“你是胡家的人了,喜轿现在门外,你速刻起身,休要乱我怀抱!既有酒肉,你去后我吃罢。”正说话间,只见胡监生家两个人入来说道:“林相公也回来了,这是一边过银,一边过人的事体。”严氏大怒道:“总去也得到日落时分!人卖与姓胡的,房子没卖与姓胡的,是这样直出直入使不得!”胡家人听了,也要发话,想了想,两人各以目示意而出。严氏又哭说道:“我与你夫妻十数年,无福终老,半路割绝;你将来前程远大,必非终于贫贱之人。我只盼望你速速挪移几两盘费,投奔荆州,异日富贵回来,到百年后,你务必收拾我残骨,合葬在一处,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林岱呵呵大笑道:“这都是婴儿说梦的梦话!你焉能与我合葬?”
且不说夫妻话别。再说朱文炜、段诚算还了饭钱,刚走到县东门,见路南里有一二百人围绕着一家门子拥挤看视,又见一个妇人从门内出来,拍手说道:“既然用了人家银子,吃新锅里茶饭去就是了,又浪着教请买主胡大爷来说话!”说着往路北一条巷内去了。文炜向段诚道:“这必定是我们在饭铺中听得那话,我们走罢!”段诚道:“天色甚早,回去也是闲着,我们也看看何妨?少刻,只见一个人,挺着胸脯,从北飞忙的走来。但见:
满面浮油,也会谈忠论孝;一身横肉,惯能惹是招非。目露铜光,遇妇人便做秋波使用;口含钱臭,见寒士常将冷语却除。敬府趋州,硬占绅衿地步;畏强欺弱,假充光棍名头。屡发非分之财,常兔应得之祸。
只见这人走至了门前,骂道:“你这般无用的奴才,为什么不将喜轿抬入去,只管延挨甚么?”那几个人道:“新姨娘不肯上轿,我们也没法。”又成(段诚)见先前去的那妇人,也从北赶来,入门里边去。少刻,从门内走出十三四岁一个妇人来,风姿甚是秀雅,面色微黄,站在门前,用衣襟拭去了泪痕,高声问道:“那个是监生胡大爷?”只见那从北来的人,于人丛中向前摇摆了两步,说道:“小生便是。”那妇人道:“你娶我是何意见!”胡监生道:“娘子千伶百俐,难道还不知小生的意思么?”严氏道:“我夫虽欠官钱,实系仇家作弄,承满城中绅衿士庶并铺户诸位老爷,念我夫主黍系官裔,捐银两次,各助多金,可见恻隐之心,人人皆有。尊驾名列国学,宁无同好,倘开恩格外,容我夫妻苟延岁月,聚首终身,生不能衔草阶下,死亦焚顶九泉。身价银三百五十两,容拙夫按年按月陆续加利拔(拨)还,天日在上,谁敢负心!尊驾收子孙之福利,妾夫妇全驴马之余年,德高千古,义振桑梓,想仁人君子,定乐为曲成。如必眷恋媸陋之容,强协(胁)连理,诚恐珠沉玉碎,名利皆非君有。若到那时,人情两妨,徒招通国笑议,未知尊驾以为然否?”胡监生道:“娘子虽有许多之乎者也,我一句文墨语不晓得,我只知银子费去,妇人买来。若说‘积德’二字,我何不将三百五十两银子,分散与众贫人,还多道我几个好,也断断不肯都积德在你夫妻两人身上。闲话徒说无益,快上轿走路是正务,我家有许多来友等候吃喜酒哩!”此时看的人并听的人越发多了,不下千数,嗟叹者不一而足。只见那妇人掉转头,向门内连连呼唤道:“相公快来!”叫了几声,门内走出一条金刚般大汉,看了看众人,随即又闪入门内。那妇人面朝着门内道:“妾以蒲柳之姿,侍枕席九载,实指望夫妻偕老,永效于飞。不意家门多故,反受仕宦之累,非你缘浅,乃妾命薄!我自幼也粗读过几句经史,止知从一而终,从今日以至百年后,妾于白杨青草间候你罢。前途保重,休要想念于我!”又指着胡监生骂道:“可惜我几句良言,都送在猪狗耳内!看你这厮,奴头贼眼,满身钱臭,也不象个积阴德、识时务的人!”说罢,从左袖内拉出钢刀一把,如飞的向项下一抹。背后有一后生看得真切,一伸手将刀子从肩旁夺去,倒将那后生手指勒破,鲜血淋漓。那妇人大叫了一声,向门上一头触去,摔倒在地,只见血流如注,衣服与地皮皆红。那些看的人齐声一喊,无异轰雷。胡监主见势头不好,忙忙的躲避去了。林岱抱起了严氏,见半身尽是血人。到底妇人家,无甚气力,止是头上碰下个大窟窿,幸身未死。林岱抱入房中,替他收拾。街上看的人,皆极口赞扬烈妇,把胡监生骂得人气全无。待了一会,宋媒婆入去打听,见不至于伤命,忙去报知胡贡。胡贡又带来许多人到门前,大嚷道:“怎么,我昨日买的人,今日还敢和姓林的坐着,难道在门上碰了一下子就罢了不成?有本领到我家中施展去来!”
朱文炜看了多时,见事无收煞。此时心上更忍耐不住,分开了众人,先向胡监生一揖,说道:“小弟有几句冒昧话,未知老长兄许说不许说?”胡监生道:“你的语音不同,是那里人氏?”文炜道:“小弟河南人,本姓朱,在此地做些小生意;今日路过此地,看得多时。这妇人一心恋他丈夫,断不是个享荣华富贵的人,娶在尊府,他也没福消受,不过终归一死。依小弟主见,不如教他夫主还了这宗银子,让他赎回;老长兄拿着银子,怕寻不出个有才色的妇人来么?”胡监生道:“这都是信口胡说!他若有银子,不卖老婆了。”文炜道:“小弟借与他何如?”众人猛见一白衣少年说出这活,都喝彩起来。胡监生道:“不意料你倒有钱,会放卖人口账。”文炜道:“小弟能有几个钱,不过是为两家解纷的意思。胡监生想了一会,说道:“也罢了!你若拿出三百六十五两银子来,我就不要他了。”众人听了,一片声乱叫道:“林相公快出来!有要紧话说。”林岱出来问道:“众位有何见谕?”众人道:“今日有两位积阴德的人。”指看文炜道:“这位姓朱的客人,情愿替你还胡大爷银子,赎回令夫人。”又指着胡监生道:“此位也情愿让他取赎,着你夫妻完聚,岂不是两个积阴德人么?”林岱道:“我有银交银,无银交人,怎好累及旁人代赎?”众人中有几个大嚷道:“你们听么,他倒硬起来了!”林岱连忙接说道:“不是我敢硬,只因与此位从未一面,心上过不去!”众人道:“你不世故罢,你只快快的与他二位叩头。”林岱急忙扒倒,先与文炜叩谢,后与胡贡叩谢。朱文炜扶起道:“胡大爷可有约契么?”胡监生道:“若无约契,我倒是霸娶良人妻女了。”随将约契从身旁取出,递与文炜看。文炜道:“约上止有三百五十两,怎么说是三百六十五两?”胡监生道:“衙门中上下使费,难道不是钱么?”众人齐说道:“只以纸上为凭罢!”胡监生道:“我的银子,又不是做贼偷来的。”文炜道:“不但这十五两分外银子,就是正数,还要奉恳。”胡监生道:“你是积阴功人,怎么下起‘恳’字来了?”文炜道:“小弟身边实止有三百二十六两,意欲与老兄同做这件好事,让几十两何如?”胡监生大笑道:“我只准你赎回去,就是天大的好事,三百六十五两,少一两也不能!你且取出银子来我看!”文炜向段诚要来,胡监生蹲在地下,打开都细细的看了,说道:“你这银子,成色也还将就去得。我原是十足纹银上库,又是库秤,除本银三百六十五两外,通行加算,你还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方得完结,还得同到钱辅中秤兑。”文炜道:“我止有此银,这却怎处?”众人道:“你别处就不能凑兑些么?”文炜道:“我多的出了,少的到肯惜费?我又是异乡人,谁肯借与我!”胡监生道:“如此说,人还是我的。”内中一人高叫道:“我是真正一穷秀才,通国皆知;众位人千人万,就没一个尚义的,与自己子孙留点地步!如今事已垂成,岂可因这几十两银子,又着他夫妻拆散?帮助不拘三钱二钱,一两二两,就是三十文五十文,此刻积点阴德,一文可抵百文,一两可抵十两!”话才说完,大众齐和了一声,道:“我们都愿帮助。”一言甫毕,有掏出银子来的,有拿出钱来的,有因人多挤不到眼前,烦人以次转递的,三五十文以至三五百文,三五钱以至三二两不等;还有那些丧良无耻的贼子,替人传递,自己偷入私囊的;还有一时无现银钱,或脱衣典当,或向铺户借贷,你来我去,乱跑着交送的。没有半个时辰,银子和钱在林岱面前,堆下许多。众人又七手八脚查点数目。须臾,将银钱秤数清楚,一人高声向众大叫道:“承众位与子孙积福,做此好事,钱已有了一万九千三百余文,银子共十一两四钱有零,这件事成就了!”朱文炜笑向胡监生道:“银钱俱在此,祈老长兄查收,可将卖契还我。”胡监生道:“你真是少年没心肝、没耳朵的人!我前曾说过,连库平并衙门中使费,通共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象这钱我就没的说,这十两银子,九二三的也有,九五六的也有,内中还有顶银和铜一样的东西,将银钱合在一处,才算添了三十两,还少二十多两,怎你便和我要起卖契来?”猛见人丛中一人大声说道:“胡监生!你少掂斤播两!这银钱是大众做好事的,你当是朱客人银钱任你瞎嚼么?且莫说你在衙门中使费了十五商,你便使费了一千五百两,这是你走动衙门,不安分的事体,你还敢对众数念出来。我倒要问你:这使费是官吃了,还是书办衙役吃了?”说着,揎拳拽袖向胡监生扑来。又听得有几个道:“我们大家打这刻薄狗攘的!”胡监生急忙向人丛中一退,笑说道:“老哥不必动怒,就全不与我,这几两银子也有限的。我原为林大嫂张口就骂我。”又有几个人道:“这果然是林大嫂不是处。长话短说罢,到底还教加多少,才做个了结哩?”胡监生道:“话要说个明白,钱要丢在响处;今将林大嫂骂我的话说出,我这争多较少,众位自然也明白了。经年家修桥补路,只各庙中布施,也不知上着多少;众位都会行善,我就没一点人心?”说罢,将家中小厮叫到面前,指着朱文炜银两并众人公摊银钱,道:“你们将此拿上,带同轿子回去。”又将林岱约契递与朱文炜,道:“所欠二十多两,我也不着补了,算我与你同做了这件阴功罢。”文炜将约契接了,举手道谢,即忙递与林岱。胡监生又向大众一举手,道:“有劳众位调停!”内中有几个见他脸上甚是没趣,也便赞扬道:“到底胡大哥是好汉子!”胡监生笑应道:“小弟有何好处?不过在钱上吃得亏罢了。”随即领上家人,挺着胸脯走去。
林岱跪倒地下,朝着东西北三面连连叩头,道:“林某自遭追比官欠后,承本城本乡绅衿士庶,并各处铺中众位老爷,前后捐助三次;今又惠助银钱,成全我房下不至殒命失节,我林某也无以为报,就是这几个穷头。”说罢,又向东四北三面复行叩头。扒起来拉住朱文炜向众人道:“舍下只有土房三间,不能遍请诸位老爷,意欲留这位朱恩公吃顿饭,理台向众位老爷表明。”众人齐声道:“这是你情理上应该的。”又向文炜道:“我们愿闻客人大名。”文炜不肯说,众人再三逼问,文炜道:“我叫朱文炜,是河南虞城县人,在贵省做点些须小生意。”众人听了,互相嗟叹曰:“做生意人肯舍这注大财,更是难得!难得!”又有几个人道:“相公你要明白,这朱客人是你头一位大恩人!”指着吆喝的穷秀才道:“此位是倡率众人帮助你的。”又指着要打胡贡的那人道:“这是为你抱不平,吓退胡监生的。”又指着大众道:“这都是共成你好事的。还有那位夺刀的,又是你夫人大恩人。假若不是他眼明手快,令夫人此时已在城隍庙挂号了。今日这件事,竟是缺一不可!”又有几个骂胡监生的道:”我们乡党中刻薄寡恩,再没有出胡监生之右者。但他善会看风使船,觉得势头有些不顺,他便学母鸡下蛋去了。”众人皆大笑,道:“我们散了罢!”朱文炜要别去,林岱那里肯依?将文炜拉入堂屋内,叫严氏道:“你快出来拜谢,大恩人来了!”严氏早知事妥,感激切骨,包着头连忙出来,与林岱站在一处,男不作揖,女不万福,一齐磕下头去。文炜跪在一旁还礼。夫妻二人磕了十几个头,然后起来,让文炜上坐;严氏也不回避,和林岱坐在下面。林岱将文炜出银代赎话,向严氏细说。严氏道:“妾身之命,俱系恩公保留。妾夫妻若贫贱一生,亦惟付之长叹;设或神天鉴宥,少有进步,定必肝脑涂地,仰报大德。”文炜道:“老贤嫂高风亮节,古今罕有;较之城崩杞国,环缢华山者更为激烈,使弟辈欣羡佩服之至!”林岱道:“恩公下榻何处?端的有何事到敝乡?”文炜道:“小弟系金堂县典史朱讳昱之次子也。弟名文炜,家兄名文魁。家父月前感寒病故,今日系奉家兄命到贵县敦信里要账,得银三百二十七两。适逢贤嫂捐躯,此系冥冥中定数,真是迟一日不可,早一日亦不可也。”林岱道:“原来恩公是邻治父台公子,失吊问之至!”又道:“小弟才出囹圄,无物敬长者,幸有贱内粗治杯酌,为生死话别之具。小弟彼时神昏志乱,无意饮食;若咀嚼过早,虽欲留宾,亦无力再为措办矣。”严氏忙叫林春女人速速整理。文炜道:“小弟原拟赶赴金堂,今必过却,恐拂尊意。”随叫段诚,吩咐道:“你可在饭馆中等我,转刻我就回去。”林岱道:“尊介且不必去,更望将行李取来,弟与恩公为长夜之谈;寒家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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