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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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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阳县的。”
“已经三天了,怎么还没开口?”
行动科长讨好地迎合着他说:“马上,他就要开口的!我先搞他两下,这家伙已经吃不消了。”
昏厥的人,渐渐醒转来,恐怖地望着面前的人影,粗声喘气……
徐鹏飞向前靠近一步,怀着复杂的侥幸心理,厉声问:“甚么职务?”
醒来的人盯住他肩章上少将官阶的金星,全身抽缩起来,吐着白沫,像自言自语地哆嗦着:“县参议员……”
“问你党内职务!”徐鹏飞大声追问,皮靴朝地板上一蹬。“党内职务?”他望了望徐鹏飞旁边的行动科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就是他说的那个……县委书记。”受刑的人喃喃地蠕动着焦裂了的嘴唇。
徐鹏飞冷冷地命令道:“松刑!”然后就背起双手转身向室外踱去。看样子,这个人的嘴巴已经撬开了,也许,共产党里也有容易对付的脚色,但愿能多遇上几个就好了。
回到走廊上,徐鹏飞刚才心里郁积的苦恼,被冲淡了一点,长长的走廊上冷空气叫人感到清新。他对这长廊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在他看来,干这行道的人和夜生活结了不解之缘。干这行道,不但要胆大心狠,机警毒辣,而且要能抓住对方心理的、生理的、家庭生活的、感情上的各种弱点,灵活地运用各种只要能达到目的的手段,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瓦解对方的意志。他比同行高明,向来一帆风顺的秘诀即在于此。长廊的冷空气,供给过他无穷的希望,今夜长廊又能给他以帮助吗?半夜里,城市鼾睡着,稀疏的电灯光描绘出半座山城的轮廓。他凝望着黑暗,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一个浑身发抖的老头,被押过徐鹏飞身旁,进了另一间审讯室。徐鹏飞仍然站在走廊上没有移动,但他示意不要关上审讯室的铁门,这样,他就能够从敞开的门口,清楚地观察审讯的情形。他首先听到主任法官朱介严厉而稳重的声音:“什么名字?”
“回……回禀官长,在下姓……姓……姓蒋。”“叫甚么名字?”问话的声音比原来稍重,重复地又问一次。
“人……人称蒋大爷。”
“问你名字!”手在公案上一拍。
“在下草……草字炳章……”
“多大岁数?”
“去年才,才满一个花甲……六十一了。”
徐鹏飞对这种罗嗦的问答,感到厌烦;可是,他马上又听到朱介一声单刀直入的问话,这句话问得那么突然。“多久入党的?”声音带着意想不到的压力。
“……民国……民国二十五年。”
接连而来的一连串问答,使徐鹏飞很有兴致地倾听下去:“介绍人是谁?”
“龙……龙头大爷王九龄,他……”
“入党手续?”
“交了……交了三张,记不清楚咯,好像四张照……照片。后来发……发了党证……”
徐鹏飞一怔,共产党也发“党证”?这个情况,是他从未掌握的。
“有些什么活动?”
“没有啥……啥子活动……”
“胡说!”
“回禀官……官长,就是在我的茶铺里吃……吃茶,评……评理,在码头上收……收点头钱……”
在码头上活动,莫非是搞工运的?徐鹏飞的脑子敏感地动了一动,但他不肯轻易相信。
“你的入党动机!”
“没有动……动机哇。”
“狡辩!”
公桌上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是……是王九龄王大爷坑害人……他,他说参……参加了好,人多势……势力大,还说我……姓蒋……蒋,委员长也姓蒋,蒋。一笔难写两个蒋字,中央军都入川了,还是参……参加了好……”
“你……你,”朱介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难听,慌张地追问:“你参加的什么党?快说?”
“我……我也搞不清楚……王大爷说的,叫……叫国民党嘛!”
“他妈的!”徐鹏飞狠狠地骂了一句。尽抓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混蛋,简直太岂有此理!他大步走回办公室去,皮靴愤怒地把地板踩得登登直响。
台灯光重新照亮徐鹏飞愤怒、烦躁的脸,他勉强坐在办公桌前,信手翻弄着那一叠叠变得毫无意义的公文,偶然又翻出一封拆阅过的信。那是住在中美合作所官邸的特区副区长沈养斋在四一节写给他的。这位多年的老友,和严醉不和,情绪消沉完全可以理解,却没有想到竟至满纸牢骚,毫无信心,连照例的祝贺节禧的话也没有提到。其实,这也难怪,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谁又不是这样?眼看自己目下的处境,类似的苦闷,也难免不油然而生了。
把信抛到旁边,徐鹏飞又看到一件尚未开封的警备司令部送来的公文。他缓缓地拿起它,在手上掂了掂轻重,沉住气猜测那不知是祸是福的内容,然后慢慢拆阅。他的目光一接触到公文的内容,脸上的肌肉便十分难堪地僵化了。
“为长江兵工总厂炮厂纵火犯二名判处死刑案……”
是否处决这两名纵火特务,实在使他踌躇难决。如果不是纵火以后,事态急速扩大,引起全市工人学生骚动,变成一场无法控制的轩然大波,他是决不肯出此下策,发出命令,把被工人捕获的纵火特务从严议处的。前些时候,炮厂工人拒绝把划进扩厂范围的住房迅速拆除,掀起了旷日持久的工潮,竟至影响扩大军火生产的既定计划的施行,终于引起了国防部对他的指责,他只好采取孤注一掷的断然措施,下令纵火,焚烧敢于对抗的工人的茅棚,造成既成事实,来迫使工人退让。照他原来的设想,这种雷厉风行的手段,也许可以收到效果,使工人在暴力下噤若寒蝉。可是,事态的演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现在,厂方出面,赔偿了工人在火灾中的损失,扩厂计划也只好另作安排了。然而对方的声势,却方兴未艾,似乎闹得更凶,范围也更大了,压力进一步集中到对纵火阴谋的追究上,形成少见的风潮。这使徐鹏飞不能不感到严重的不安,而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若不及早忍痛让步,会有更难逆料的局面出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知道,如果再不采取紧急措施,缓和一下民愤舆论,就再也无法下台了。因此,他只好忍痛牺牲这两名心爱的爪牙,来改变这随时有被揭发危险的被动局面。他勉强提起笔来,那用惯了的批改公文的毛笔,一时变得特别沉重,几乎难以运腕。他也不再看公文的内容,和那两个替死鬼的名字,匆匆地在公文上批上了一行字:“迅速公开处决,以平民愤!”
把笔一丢,徐鹏飞的手指无力地松弛开来。公文从他手上滑落下去,飘进黑暗的角落。他脑海里充满了绝望的暗影,仿佛看见无数知道内情的人,正在纵声嘲笑他的失策和无能。而这些人当中,不仅有故意在信上写些“总裁手谕”“函告人凤兄”等威胁语句的长官公署主任,更有那满脸麻子的对手严醉。他无力地倒在椅子上,像一匹在战斗中失败的猛兽,而四周,窥伺和等候他的毁灭的,正是那些在暗中狞笑的他的同类。
“报告!”
一听见人声,徐鹏飞像从恶梦中惊醒转来。他必须立即保持镇定和威严,永远不能让他的上司和手下看出他内心的秘密。徐鹏飞的面孔迅速地变化着,几秒钟以前还是昏暗的眼睛,现在又发射出刺人的光芒,他赶快拾起那份落在地毯上的公文,装进信封。
“进来!”
声音是狞厉的,仿佛这以前,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行动科长呈上一份审讯记录,挺直身体,站在办公桌旁,声音急促地说:
“弄出来了,全部招供了!”
徐鹏飞毫不在意地翻阅着口供笔录,行动科长毕恭毕敬地站着,不敢多话。
“怎么?警察局长也是……”
“是呀!”对方赶快补充:“云阳县警察局长,县参议长,县府的三个科长,中学校长,还有法院院长都是共产党。这一回,硬是一网打尽!”
“法院院长?”徐鹏飞迟疑起来,“还有警察局长?”他有点怀疑这份口供……
“都是他亲口说的,警察局长负责搞武装暴动!”“我记得他除了是县参议员,还是云阳县的清共委员。”
“报告处长,他供认是共产党叫他打进来当清共委员……”
徐鹏飞不讲话,也没有再翻阅口供,沉默起来。他的脑子里闪动着许多假设、推测和判断,需要考虑一下。“处长,我签呈了一个意见……”
“看到了。”徐鹏飞冷冷地说。
忽然,灵机一动,徐鹏飞马上提起笔来,在行动科长签呈的意见上批道:
“准予照计划全部逮捕。”
他抬起头来冷淡地命令:“通知朱介叫那个姓蒋的老家伙也招供,承认是共产党云阳县委的组织部长。”行动科长心中洋洋得意起来。这是个少见的大案子呀,捕到了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而且,案情正在扩大,谁能像他这样,一夜之间,就做出了这样大的功劳?把一个县的共产党组织,全部破获!不说以后的奖金,就单是同意派专轮一只,部队一营,这一笔行动费也就可观了。
可是行动科长根本不知道,徐鹏飞想的完全不同,对于这份拷打出来的口供,他根本不相信。哪有这样容易对付的共产党县委书记?哪里会警察局长、法院院长、县参议长一齐都是共产党?云阳县报来的这件案子,不过是常见的地方政权内讧,互相陷害而已。徐鹏飞之所以批准行动,完全是由于另外的动机:长期以来,手上没有一点真正的共产党地下活动的线索,上司却又逼得他无法应付,现在碰巧有了这份口供,照口供情节布置行动,即使以后事情的真相有什么出入,还有这份口供作证,再把那昏愦糊涂的蒋老头也算上一个,不怕找不到替死鬼。现在,他向上呈报破获中共地下党一个县委全部组织,只是为了稍微遮掩一下目前这种工作毫无进展的局面。
行动科长早就拿着批示出去了,徐鹏飞没有注意这些,他正陷入沉思:虽然侥幸得到一些喘息的时间,可是,又该怎样来布置全市军、警、宪、特的行动?
电话铃叮叮地响了好久,徐鹏飞不耐烦地拿起电话。一听出对方的声音,他又动了气,不冷不热地教训起来。
“养斋,你近来……太消沉。你的信我看了。”
忽然,徐鹏飞的眼睛睁大,猛然站了起来,大声问道:“什么?你说什么?严醉已经发现了共产党的重要线索?”
对方的声音很小。徐鹏飞知道对方不便大声讲话。电话里的杂音又大多,他烦躁地连声问道:“严醉早就进行了工作?……他从哪里弄到线索?嗯?”
徐鹏飞心里一片惊惶与空虚。对手真毒辣,居然狡猾得不露声色,密谋独占全功!更使他烦恼他是别人已经抓到了线索,而他手里竟没有一点真正有用的东西。他绝望地倒在椅子上,手里的电话筒落在地毯上,感到一阵阵地震似的晕眩,房间也在晃动……黎纪纲接了电话,心里十分诧异。为什么特区副区长沈养斋,要亲自给他打电话?严区长到外地检查工作去了,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沈副区长要找他?为什么要他到二处,而不是到特区?想来想去,无法解答副区长给他打这个电话的目的。可是,自己能不去吗?听副区长严厉的命令口气,他不敢有任何违逆。
黎纪纲仍然像平时一样,把法学概论,国际法讲义拿在手上,像去上课,又像是去坐茶馆看书,从从容容地步出重庆大学,向沙坪坝车站走去。
一个多钟头以后,黎纪纲来到城里老街32号。老对手魏吉伯正在慈居门口恭候。在中美合作所全能训练班时,他们是同班,毕业后他被分配到特区,魏吉伯被分配到二处系统。后来两人都被派到重庆大学活动,又成了同学,不过各有任务,心照不宣。现在,魏吉伯从警备司令部调回二处来了,全副美式军装,容光焕发。而他,仍是穷学生打扮,破旧的蓝布长袍,连衣袖都烂了几个小洞,腋下还夹着几本捞什子讲义,对比之下,真有点寒伧。黎纪纲正要点头招呼,魏吉伯却抢先笑盈盈地迎上前来。
“老兄,恭喜你!恭喜你!”
“恭喜什么呀?”黎纪纲有点奇怪。
“上一次,算我的不是,让老兄挨了黑打。可是,没想到反而成全了老兄!”
黎纪纲冷冷一笑:“各为其主嘛。”
魏吉伯点点头,故作机密地低声说:“徐处长找你。”
“徐处长?”
“是呀!老兄,得了好处,可别忘了我这个奉处长之命专诚恭候的老朋友啊。”
说着话,黎纪纲被领进了徐鹏飞豪华的办公室。一进屋,黎纪纲就看见沈养斋坐在沙发上。从烟缸里的一堆烟蒂看来,副区长已经先到很久了。笑嘻嘻的徐鹏飞,一见黎纪纲进来,就亲热地招呼他。魏吉伯又是拿烟,又是捧茶。黎纪纲心里一怔:徐鹏飞居然如此殷勤地接待,定有重要事情,而且这事马上要应在他身上。
刚刚坐定,徐鹏飞就哈哈大笑,然后开门见山地,又像试探又像嘲讽地问:
“你们在沙坪书店的工作,进行得怎样了?”
这句意外的问话,使黎纪纲大吃一惊,严醉最机密的部署,徐鹏飞已经完全知道了?严醉每一次都叮咛: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特别要防备二处插手进来。黎纪纲不敢正面回答,但也不敢顶撞对方,只得低声问:“处长叫我来,有什么事情吩咐?”
“事情?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徐鹏飞又大笑起来,“严醉帮郑克昌寄《挺进报》,特区区长居然当了共产党的‘利用人员’,真是荒唐!哈哈哈哈……”
黎纪纲不知所措地呆坐着,连郑克昌帮陈松林寄《挺进报》的事情,也查出来了!他更加紧张了,噤若寒蝉,不敢插嘴。
“还把我蒙在鼓里咧。怎么样,把情况谈一谈?”
黎纪纲迟疑地望着气势汹汹的对手,不敢回话。“老实告诉你,我早就找到了共产党。”徐鹏飞表情一变,神色自若地观察对方的脸色,趁着对方正在吃惊时,又说了下去。“单说《挺进报》,也比你们早。邮检组截获了两封信,是从綦江寄到重庆的,查对笔迹,证实就是《挺进报》的笔迹。一个月以前,已经把对象找到,并且查出电台,肯定和共产党的首脑机关有关系。我打算马上破案。”徐鹏飞说得有声有色,“现在,我去綦江破案以前,先找你谈谈,把情报交换、分析一下,免得我动手以后,妨碍你们正在进行的工作。”
黎纪纲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他不太相信徐鹏飞似真似假的话。到底该不该把严醉缜密策划的工作报告对方?在这尴尬的处境下,他怎敢和徐鹏飞硬抗?黎纪纲难堪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冷汗从背心流出来了。
沉默了好些时候的沈养斋,终于开口讲话,还是那惯用的平稳,缓慢的声调。
“上午刚刚得到总裁的密令,限期一周,破获中共首脑机关。这,这是第三次手谕了。偏偏严区长到云南巡视工作,没有回来,徐处长急于破案,所以找你来研究研究情况。”“到这里来研究?”黎纪纲把“这里”两个字说得相当重,暗示他的情报不宜在二处,而是该在特区研究。他知道,严醉和沈养斋不和,给他布置工作时,从来都是避开沈养斋的,所以他敢用话驳抗这位没有实权的上司。但是,黎纪纲从沈养斋的话里,更感到处境的困难,沈养斋和徐鹏飞一鼻孔出气,很可能就是沈养斋利用职权,把他和郑克昌的活动探听出来,故意在严区长出巡的时候,让徐鹏飞来硬插一手。“唉,你还不知道,”沈养斋劝解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压力:“过去严区长给你布置工作,是在侦防处成立以前,特区当然可以自由行动。现在情况变了,侦防处成立了,徐处长兼任侦防处长,有权统一指挥全市军、警、宪、特活动。严区长和我是兼任侦防处副处长,你想想,就是严区长回来,他也得一一向徐处长汇报。既然严区长不在,你就先报告一下,我也在这里,以后严区长如果追问,一切有我负责。”徐鹏飞仿佛根本没有注意他们的对话,靠在沙发上抽烟,脸上带着笑。
黎纪纲一看见徐鹏飞阴险的冷笑,更不寒而栗。别无他法,只好嗫嚅地向徐鹏飞报告情况。
他说:最初,他的任务是长期在重庆大学秘密监视学生的进步活动。他注意到华为形迹可疑,严醉就命令他设法搬进华为住的宿舍。后来,偶然发现了陈松林和华为的关系。特别顾问要严醉充分利用他被打伤的事件,演出一场“苦肉计”,取得地下党的信任。严区长又把截获的《挺进报》交给他,经常带着,故意让对方发现。
“严醉真是老奸巨猾。”徐鹏飞暗自想着:这样快就巴结上了美国联邦调查局刚派来加强中美合作所的特别顾问。果然不出所料,眼前这一套全是美国顾问处的设计。可是不管严醉有天大本事,还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在旁边倾听的魏吉伯,看见徐鹏飞扫了他一眼,慌忙给黎纪纲换了一杯热茶。老实说,黎纪纲挨黑打,并不是偶然的事情,那一天自然是碰巧,可是公、秘单位两个系统间的磨擦、冲突,难道这是第一次?当时,魏吉伯虽然也监视、注意和密报过黎纪纲的活动,并且有心找他闹事;然而竟未发现对方在勾心斗角的同时,还作了不少的幕后工作。“后来,”黎纪纲继续说,“顾问处认为我一人不便工作,又派郑克昌来当助手。特别顾问指示我们的工作原则是,只准分析对方,引诱对方,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严禁好奇打听。特别顾问说,现在的共产主义运动和过去完全不同,随便乱说乱问,不但打听不出情报,反而会暴露自己……”“往下说!”徐鹏飞大声命令。
“区长叫郑克昌卖大衣、铺盖,果然取得了共产党的信任,这才住进了沙坪书店。后来,便发现了一个人……”“谁?”徐鹏飞突然盯着追问。
“一个是常来书店的人,叫做甫志高,是书店的兼任经理。他每来一次,陈松林就拿出《挺进报》给郑克昌看……郑克昌故意说,通过邮局可以寄出《挺进报》,这也是美国顾问出的主意,处长早已知道了的……”
“甫志高住在哪里?”
“顾问处不准郑克昌去打听,区长另外派了两名行动员跟踪,找到了住址,甫志高是大川银行的会计主任。”“还有些什么人,和陈松林往来?”
“没有。”
“谁是这家书店的开业保证人?”
“我们没有查过。”
“这好办。叫社会局查一查书店的登记执照,就知道了。”徐鹏飞继续问道:“你在重大原来的任务,没有改变吧?”“没有。和书店的工作同时进行。不过,我的工作对象华为,最近突然离开了学校,下落不明。”
“唔,就谈到这里。”徐鹏飞冷淡地把话题一转,“你们只不过接近了他们地下党的外围,至多不过是个别散发《挺进报》的人员。我从邮检得到的,才是真正的重要线索……不过,根据你报告的情况,倒可以这样考虑:先扫清外围,再突破中心。”说到这里,徐鹏飞回头对着沈养斋征询意见地说:“养斋,我看就先易后难,从沙坪书店动手。”“处长!”黎纪纲慌忙补充道:“区长的意思,要放长线钓大鱼,设法打进共产党的组织里去。现在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他还没有说完,就看出徐鹏飞的脸色阴沉下来,只好改口:“严区长明后天就要回来,是不是等区长回来再说?”“哼?”徐鹏飞喝住黎纪纲,“等严区长回来?不等他又怎么样!我早就要下令破綦江的案子,沈副区长劝我通知你们一下,免得你们工作被动。本来嘛,公、秘单位是一家,我不像严区长那样气量窄小。老实说,不看在沈副区长面上,我案子都破了,那时候,倒要看看你们的大鱼怎样钓法?”“徐处长说的是好意。”沈养斋说,“纪纲,放长线钓大鱼办法虽好,但来不及了,南京方面催得很紧,你也不是不知道。”
徐鹏飞严厉地说:“那个华为突然离校,这就证明你们的工作,肯定出了毛病,还钓什么大鱼?现在不动手,以后恐怕连虾子也钓不上,那时追究起责任来,倒是有戏看!”“处长,”黎纪纲只得低声请求道:“郑克昌是个没有暴露的秘密行动员,动手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把他保存下来?”“唔,”徐鹏飞想了一想,用完全谅解对方的口吻,忽然委婉地说:“干脆连郑克昌也同时‘逮捕’,叫他到牢里继续麻痹甫志高和陈松林,再演一场‘苦肉计’。”黎纪纲苦着脸,像一段木头似的呆坐着。
“你现在还是少校?严区长给了你们多少奖金?嗯?这样吧,”徐鹏飞没有等待回答,便豪爽地宣布:“我用侦防处名义,先发给你和郑克昌奖金五千万元,破案以后,另行上报给奖。”
徐鹏飞一挥手,魏吉伯赶快上前,俯首听命。
“你陪纪纲到总务科领奖。晚饭多弄点酒菜。”黎纪纲正要离开办公室,徐鹏飞又颇有深意地补上一句:“纪纲,你回去时,把郑克昌叫出来,布置一下。我们立刻行动,今晚上全部破案。”
徐鹏飞对这次斗法的收获十分满意。他虽然没有掌握到什么綦江的线索,可是现在却赚到了沙坪书店这个宝贝线索了。
“鹏飞兄,你的判断真令人钦佩。严醉这一套果然全是美国顾问的布置。”沈养斋抖抖烟灰,又微笑着把象牙烟嘴咬进嘴里:“你今天的手段,……就是叫诡计多端的特别顾问先生知道了,他也一定佩服得五体投地。哈哈……”“哈哈哈……”徐鹏飞也大笑起来,心里不禁浮现出一句被他奉为经典的格言:——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第07章

霏霏春雨,下个不停。才八点多钟,书店里的顾客已渐渐散尽。掩上店门以后,陈松林到书架旁边,清理着被顾客翻乱了的图书。
过了一会儿,店门轻轻地开了。一个穿着半湿的蓝布长袍的中年人,夹着个棕色的皮包,走了进来。开门的响声和淅淅沥沥的檐水声混杂着,没有惊动陈松林。
中年人身材高大,前额开朗宽阔,从容地拂去蒙在额上的雨珠,打量了一下书店的陈设,刚强有力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小陈,你好!”他伸出被雨水淋湿的手,抓住小陈的肩头。
“啊,老许!”猛回头,陈松林惊喜地叫了一声,像见到了多日不见,而又时刻想念的亲人一样,紧抓着许云峰水湿的手。离开工厂以后,他还是初次见到老许。
老许关上了店门。转过身来,和蔼的目光,直望着陈松林:
“怎么样,作店员习惯了吧?”
“习惯啦。”陈松林爽快地回答。近来他的情绪很好,工作十分努力。现在看见老许,更觉得分外高兴。他愉快地望着老许明亮的目光,问道:“老许,厂里情况怎么样?”“我早知道你要问这个问题。”老许不急于多说,微笑着告诉陈松林:“今晚上雨大,我不回去了。好久没见面,谈个痛快吧!”然后,他的目光慢慢从小陈身上移开,转向店里的陈设,像要留下一点特殊的印象。“我来看看书店,还有个目的——想使用这处联络站了。”
陈松林一听,圆圆的脸上,立刻出现了最满意的笑容。这备用的联络站,终于要使用了,他当然高兴。从此以后,他又可以经常和老许见面了。此外,他还猜想得到,使用新的联络站,就是说,工作又有了新的发展。
老许的目光,慢慢移向一排崭新的漂亮书架,那上面尚未摆上图书。他目光一闪,似乎有点感到意外。“你们的书店要扩大?”
“当然啦!”陈松林点点头,愉快地介绍着:“这些新家具,都是定做的,还没有到齐。隔壁的门面,也顶下来了。”“唔——”许云峰含意不明地应了一声。
“扩大书店的事,你没听说过?”陈松林颇感诧异地问了。许云峰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继续逡巡着,走到书架边,看了看那一排排书脊上的书名。
陈松林站在一旁,关切地说道:“老许,你浑身都湿啦,到楼上换换衣服吧。”
“你的宿舍在楼上?”
陈松林点头。
“先别忙清理图书,我们上去谈谈。”
楼口的电灯亮了。他们刚上完楼梯,老许忽然又问道:“那里堆的什么?”
“纸。”陈松林说:“准备办刊物用的。”
“办刊物?”
“是呀,文艺刊物。”陈松林认真地回答着,突然反问道:“这些事情,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谁说的?”
“老甫说上级很支持呀!”陈松林正要说下去,可是他发现老许并未细听,径自跨进了他的寝室。
陈松林忙去搬凳子,老许已经坐到床边去了。他发现老许不像刚来时那么愉快,正在观察这间小小的楼房。陈松林拿过水瓶,给老许倒了一杯开水,回头又打开箱子,取出一件干净的衣服来,想让老许换上。
“慢一点。”老许摆手挡着小陈递过来的衣服,问道:“你这里住几个人?怎么有两套盥洗用具?”
“我们新来了个店员。”陈松林连忙说:“他表哥刚才来找他出去了。”
“增加了店员?”老许的声音,充满了怀疑与不满,停顿了几秒钟,又略微缓和下来,问道:“这店员是谁?”“郑克昌,一个失业青年。”
“失业青年?”老许反问一句,又住口了。这书店,是用来作联络站的,根本不能让外人接近。甫志高不是说书店的一切,完全是照规定的方案办的吗?为什么到这里一看,什么都不合规定呢?为什么要扩大书店?为什么书店里摆着许多惹人注目的进步书籍?为什么要办甚么刊物?为什么要招收新的店员?这些事,全是不应该搞的,而甫志高一点也没有汇报过。要不是亲自来检查一下,这联络站一使用,定会发生问题。许云峰心里,不仅对甫志高的所作所为非常不满,而且敏锐地感到一种危险,多年的经验使他不能不对一切不正常的现象,引起应有的警觉。
“小陈,这店员是谁介绍的?你把情况仔细谈谈。”陈松林一看老许严肃深思的面容,心里也有些不安了。他已渐渐发觉,甫志高指示他干的一切,老许似乎全不知道。因此,他把自己知道的事,从头到尾,全都告诉了老许。老许默默地听着,一点也没有打断他的讲述。
“郑克昌……邮局……读书会……”许云峰听完后,沉思了片刻,接着问道:“他说的读书会由谁负责?”
“听说,原来是个姓丘的,这人后来离开了。”“现在是谁负责?”
“李克明,还有个张永……”
陈松林说的这些名字,许云峰都不知道。他思索了一下,决定尽快去查明邮局读书会有没有这些人,并且查一查究竟有没有这个自称为郑克昌的人。因为他觉得,住进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比买家具,扩大书店等等还要危险和严重。
陈松林看见许云峰认真思索的神情,连忙又把郑克昌的日常表现,和自己对他的印象告诉许云峰。
许云峰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陈松林讲完了,默默地望着许云峰深思的脸。老许的神色十分严峻,额头上一条条的皱纹,在眉心里凝聚拢来。“这个人还爱写诗?把他的诗给我看看。”
陈松林从郑克昌的枕头下,拿出个小本子。许云峰接过来,一页页地认真看下去。他翻着念着,忽然看到一首很俏皮的诗。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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