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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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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多谈两句,了解一下情况,以便日后寻找狱中可能有的党组织。刚想到这里,一个特务摇着一把蒲扇,从签子门边晃过,接着便传来一阵开铁锁的响声。
“楼五室,出来放风!”
楼五室没有脚步走动的声音。
“放风!”
还是没有动静。
“喊你们出来!”
“楼五室怎么啦?”刘思扬把头探出风门,看见特务正摇着蒲扇,在楼五室门口吆喝。
“好几间牢房,都病得没有人起来放风了。”背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说。
“楼六室放风!”特务干涩地叫了一声,又在开动铁门。刘思扬退回余新江身旁,心里猜想着:大概楼六室没有完全病倒,有人出去了,所以特务没有再怪声嚎叫。
过了一阵,铁门上的锁叮当地响了,特务打开了楼七室的牢门。
“出来放风!”
丁长发缓缓地移动一下身子,揩揩汗水又坐下去。满屋子的人,都没有想站起来的动作。只有龙光华,走到放便桶的角落,伸手去提那桶装得满满的粪尿。
“让我来吧。”刘思扬从未做过这样的苦役。此刻他要求着自己,努力习惯新的生活,也希望逐渐接近同牢房的战友。他丢下扇子,自告奋勇地走上前去。
“好吧,你去倒尿桶,我去找水!”龙光华拾起扔在墙角的小水罐,大步走出牢房。
刘思扬抓紧便桶上的粗绳,用力往上提,额角上冒着汗,手臂颤动着,他卷了卷苦麻而不灵活的舌头,积聚起全身力气,踉跄着把便桶提了出去。下了楼,沿着高墙,走过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地坝,墙角里的野草和苦蒿也枯萎了,他不知道龙光华还能从哪里弄到一点水回来。
厕所里到处撒着恶腥的竹片,纸块。在这些竹片、纸块上面,沾连着一片片黑色的血块,一摊摊酽痰似的粘液。绿头苍蝇,营营地飞扑;密密麻麻的蛆虫,蠕动着身子,一堆挨一堆地爬着……
刘思扬倒过便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头脑像要胀破似地膨胀着,嗡嗡地响,手脚也麻木了。他站不稳,依在墙边,昏昏沉沉地过了好一阵。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住在二处的黑牢里,不见阳光,受着折磨,身体比过去衰弱多了。他挣扎着,艰难地走出厕所。
狭窄的地坝,这回变得特别空旷起来。楼梯也变得又高又陡,刘思扬走了两步,就觉得耳鸣目眩,再也无力走动了。一间间锁死的牢门,在眼前晃动……“你怎么啦?”龙光华赶上来,问了一句,从他手上接过便桶。回到牢房,他把水罐朝墙角一扔。大声骂着:“一点水都找不到,他妈的反动派,真做得出来!”
刘思扬定定神,又回到余新江身边。牢房里的人们,挨个地横躺着,困难地扭曲着身子,在滚烫的楼板上,发出一阵阵难忍的喘息。
“他妈的!”龙光华的眼睛冒出怒火:“渴死了,我们也不缴枪!”
屋角里,一个秃顶的老头子,皱着眉梢,艰难地撑起上身,向牢房四周看了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突然伸手捂住胸口,咯咯咯地咳了起来。他的喉管里堵塞着一块东西,上下不得,把脸憋得通红,接着变成苍白。嘴唇也青紫了,气喘越急促,呼吸就越发艰难了。
这边的丁长发和龙光华,被急促的喘哮惊动了。两个人赶快走了过去,一个吃力地扶住老头子,另一个用溃烂发黑的手轻轻地给他捶着背。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从老头子口里喷涌出来。他的口张得大大的,两只白眼珠呆直地望住签子门,昏过去了。
过了一阵,老头子才苏醒过来,翻着两只白眼,直瞪着低矮的屋顶。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睁大了眼睛。“老大哥,你还是喝口水吧。”旁边有人请求着说。说话的人似乎还不知道水罐早已空了。可是刘思扬马上又听见那人补充了一句:“我在碗里,给你留了一口。”“这阵好多了。”老头子细声回答,微弱的语音,拖得很长很长,他慢慢地说:“水——留——给——伤——员——”
是吃饭的时候了,室外传来一阵混合着焦糊与霉臭的味道。可是刘思扬除了口干舌燥,毫无饥饿的感觉。出去提饭桶的龙光华,在牢门口大声喊道:“同志们,吃饭了!”
刘思扬抬头看了看,饭桶里面尽是乌黑的碎石似的硬饭粒,他卷了卷麻木的舌头,涌出一种厌恶的感觉,扭回头,再也不愿看那饭桶。
龙光华把饭桶撂得咚咚响,想惊醒所有昏睡着的人。可是,人们像早就知道桶里边的东西似的,隔了好久,还是一潭死水般的沉寂,没有人抬起头,甚至不愿睁开眼皮看一看。龙光华站在那里,眼圈遽然红了,一眶热泪,突然涌上这豪壮军人的眼帘,他挪开步子,站到老头子身边,恳求地说:“两天了,大家一点东西不吃!老大哥,身体是我们革命的本钱呀!”
被称作老大哥的病弱老头子,困难地支起上身,依着墙,喘息着,他的声音里,出乎刘思扬意外,竟出现了一种坚定不移的刚毅气概:“大家起来吃饭……大家都吃一点……”语音里带着激动的颤抖:“好吧,先给我舀……”满屋昏睡的人渐渐睁开了眼睛。
刘思扬迟疑着,走了过去。他挖开干硬的饭粒,给老大哥舀了大半碗,又把筷子递给他。老大哥吃了一口,喘着气,脸色也变了,又捶了捶胸口,才勉强咽下去。接着,他用筷子敲敲碗,“大家……都吃一点……别叫敌人小看我们!”
望着老大哥的动作,满屋的人都勉力坐起来。丁长发最先露出笑脸说:“给我舀嘛,我吃一碗!”
又一个人像接受任务似的举起手,毫不犹豫地喊:“我来半碗。”许多人递过碗来,“也给我一点……”“我吃小半碗……”“我也……”
刘思扬强烈地感到,这些声音,都是忍受着痛苦,咬着牙关迸出来的。此刻他还不知道,狱里的缺水,完全是敌人有意制造的。因此,在极度干渴之下的吃饭,竟成了一种战斗,一种不屈服于迫害的战斗。顽强的斗争意志和不屈的决心,鼓舞着人们听从老大哥的劝告。刘思扬一个一个给大家舀了饭,自己也勉强咽下几口干硬霉臭的饭粒。他又给仍然昏迷不醒的余新江留了半碗……看见大家都放下碗筷时,他忽然冲动地站了起来,提着饭桶在室内绕了一圈,龙光华朗声叫道:“再给我舀!”又干脆添了大半碗,另外的人,谁也不再伸过碗来。刘思扬只好把大半桶剩饭,送到牢门外去。院坝里摆着一排饭桶,都装得满满的,几乎没有人动过。刘思扬目不转睛地盯住成排的饭桶默默站着,心里翻动着一阵复杂而痛苦的感情。他不知道这种迫害,将要继续到什么时候。
黄昏,在郁闷的寂静中悄悄来临。
特务拉开铁门,反复查看每间牢房,单调的点名的呼号声,像凶残的野兽,在荒山野谷中嚎叫。夜空繁星闪烁,天边卷起一片乌云。又黑又闷,屋顶像一口铁锅,死死地扣在头上,叫人透不过气。蚊虫嗡嗡地夹杂在呻吟声中,一群群地,呼啸着,穿过铁签子门缝,潮水似的涌了进来。赤条条地躺在楼板上的,被灼燥、闷热、刑伤和病魔折磨倒了的,连血液都快要干涸的人们,听任蚊虫疯狂地进攻,连挥动手臂驱赶它们的力气都没有了。
刘思扬勉强躺在火热的楼板上,不知过了多久。
半夜里,屋脊上传来了呼呼的风声,闷热的牢房清凉了一些。远处,闪灼的电光,渐渐近了,听得见沉闷的雷声。突然一声惊雷,刘思扬被震醒了。
“梆!梆!”
一阵竹梆声在耳边响起,一处岗亭敲过,另一处岗亭又梆梆地敲响。被惊雷震醒的刘思扬,默默地听着那巡夜的梆声,一声接一声,无休止地敲着。
“梆梆梆!梆梆梆!……”
“梆梆梆!梆梆梆!……”
梆声突然急促起来。
“听,又要提人!”黑暗中是谁紧张地说。
电光闪闪,又是一声炸雷!
狼犬嚎叫着,像从远处猛扑过来。隔壁牢房的铁锁响了一声,接着,传来推开铁门的哗啦啦的巨响。
“5013号!出来!”
“5013号!”
听见这声音,刘思扬扑到铁门边,从风洞口伸出头去,在狂风呼啸,电光闪亮的瞬间,瞥见一个身材瘦长的人影,从容地跨出牢门。立刻,一副闪光的手铐,铐住了他的双手!
强烈的电闪,忽然照亮了楼口。铐上手铐的人在强光照射下,跨下楼梯,又向前走。在对面一间女牢门边,他突然站住脚,像铁铸的塑像似的崛立在狂风和闪电里,似乎要等待和谁告别。正在这时候,一个头发长长的孕妇,披着带血的长衣衫,突然出现在女牢的风门口。她伸出了双手,隔着铁门,紧紧抓住那个身材瘦长,戴着手铐崛立的人。“他们是谁?”有人在问。
“不知道,昨天才从云南押来的。”黑暗中有人应了声。……女牢风门边紧握着的双手分开了,远远地分开了。戴着手铐的人,霍地回转身,高举双臂,在震耳的雷鸣中,向所有的牢房昂然呼唤:“同志们,永别了。解放那天,请代向党和同志们致敬!共产主义万岁!”
滚滚雷声中,又是一阵耀眼的闪电,刘思扬泪汪汪的双眼,看见了长发面向墙角站着,他的指甲在对面的墙头,趁着电闪又深深地刻下一道清楚的痕印。刘思扬明白了,他刻画的那一条条痕印,正是无数次秘密屠杀的铁证。这时透过雷声传来几声枪响,接着便是一阵令人心悸的狼犬的嚎叫。
粗大的雨点,狂暴地撒落在屋顶上,黑沉沉的天像要崩塌下来。雷鸣电闪,狂风骤雨,仿佛要吞没整个宇宙!
丁长发的指甲缝里嵌满了石灰粉屑,捏成了拳头。“他妈的!”龙光华摇着铁门咬牙切齿地喊:“给我一支枪,我杀完这群野兽!”
第12章

一连几天暴雨,逼退了暑热,渣滓洞后面的山岩间,日夜传来瀑布冲泻的水声……微风拂进铁窗,带来几声清脆的鸟叫。余新江一早就醒了。这时,他像被微风和鸟语惊动了似的,盼开眼睛,翻身起来,坐在楼板上。退烧以后,他的精神渐渐恢复,刑伤也好了一些,在这清晨略为凉爽的时刻,更显得神志清醒。
天才蒙蒙亮,人们都静躺着,还有人微微地打鼾。铁窗边,一个起来最早的人,正悄悄地迎着金色的朝阳,徒手练习着劈刺的战斗动作。一看他那身整齐的军装,余新江便认出他是龙光华,这个新四军战士,始终保持着部队里的生活习惯。余新江喜欢这种性格的人。他不想惊动他,站起来独自向铁窗口走去。铁窗在牢门的对面,窗外有一片荒土,再远一点便是电网高墙。墙外,耸立着一片峭壁悬岩,遮没了视线。抬头望去,碧蓝的天空一丝云彩也没有,预示着一个雨后的大晴天。
转过身来,余新江看见蜷伏着的人丛中那个脑顶光秃的老头子蠕动了一下,这人的面孔好熟悉!可是余新江怎么也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余新江还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只听到大家都尊敬地叫他“老大哥”。老大哥虽然病势沉重,很少讲话,可是一眼看得出来,他是这间牢房里最受尊敬的人。老大哥咳嗽了两声,慢慢撑起上身,依着墙半躺半坐,两只枯瘦的手摆在胸前,缓缓地揉弄隐隐作痛的胸腔。余新江注视着他的动作,心里反复搜寻自己的记忆:这个人确实见过,一时却想不出他的姓名以及和自己的关系。
铁门哗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特务探头进来,恶狠狠地大声喊叫:
“起来,楼七室放风!”
满屋的人都被惊醒了。特务狞笑着走开。
“他妈的,狗熊!”
“你们骂谁?”被叫作狗熊的特务,突然又闯进牢门,气势汹汹地问。
龙光华上前两步,站在狗熊面前,盯住他的脸。狗熊发现满屋怒视的目光,慌忙一退,缩出了牢门。
“天不亮就放风,又是狗熊故意作怪!”一个声音对着特务的背影大声说。
刘思扬也在人声中站了起来,走过去提便桶。龙光华一伸手挡住他:“这个给我,你和老丁去找水。”说完,提起便桶就飞快地跨出去了。
“要得嘛,”丁长发含着空烟斗,不慌不忙地招呼刘思扬,“我们两个去找水。”
“咳咳……”老大哥咳嗽几声,喊道:“老丁,万金油还有么?”
丁长发往口袋里摸了摸,找出一个万金油盒子,随手递给余新江,就和提着水罐的刘思扬,一前一后出去了。牢房里久病的人们,趁着雨后的清晨,都慢慢翻身起来,走出去透一口空气……余新江把万金油拿到老大哥面前,打开盒子一看,已经空了。他把空盒子,凑近老大哥的鼻孔,让他闻闻残余的万金油气味。这时他才清楚地看见老大哥左耳根上长着一颗大大的黑痣,痣上还有一撮长毛。这个特征使余新江立刻记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老大哥不正是那位喜欢摸着痣胡讲书的夜校老师?
“你叫余新江?”老大哥看出牢房里只剩他们两人时,就慢声细语地问他。
“嗯。”余新江点点头,应了一声。那时自己才十二三岁,时间隔得这样久,他还认得十多年前的学生吗?“你是哪里人?”老大哥又问。
“武汉。”
“怪不得说话带着湖北口音,到四川很久咯?”“武汉失守前,随汉阳兵工厂搬到重庆的。”余新江有意提起汉阳兵工厂,当时的工人夜校办在厂区里。“哦,是个好地方。龟山、蛇山、黄鹤楼,有机会去观光一下倒不错……”老大哥仿佛暂时忘记了病痛,抬头凝眸,心旷神怡地咏诵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你多像个老师。”余新江有意把“老师”二字说得很重,希望引起对方注意。老大哥似乎没有留神,把话题自然地引向另一个方向。
“我是教师。1940年被捕以前,在成都当了多年国文教员。进狱以后,大家都称我老大哥。”
“老大哥!”余新江叫了一声。
老大哥笑了。两只浮肿的眼睛眯在一起,望着余新江。“老大哥!我也认识一位老师,”余新江有意地说:“他姓夏,十年以前在武汉被捕的。”
“哦——”老大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夏老师被警察抓走以后,我们夜校的工人子弟,天天想给他报仇,每天晚上掷石头打警察!”余新江放低了声音说道:“到现在我还记得夏老师的相貌。”
“这些事谁也不会忘记。”老大哥的声调也变低了,在余新江耳边说道:“我也记得一个学生,他爸爸是共产党员,二七大罢工时受过伤,我一直惦记着这个学生的成长!”“老师!”余新江紧抓住他枯瘦的手,低声叫道:“夏老师!”“我现在不姓夏。”老大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过去的历史,敌人不知道。后来,我在成都又一次被捕,和罗世文、车耀先同志一道被押来押去,息烽、白公馆都关过,没有暴露身分……你以后就叫我老大哥。”
余新江默默地听着,心情十分激动。
“你们一来,我就认出了你。你长得和你爸爸当时一个模样。嗳,你爸爸,老余师傅呢?”
余新江说:“爸爸在三·二三斗争中牺牲了。”
老大哥听余新江简要地讲了他爸爸牺牲的经过以后,沉默了片刻,严肃地说:“你爸爸是个好同志,十多年前,我和他在一个支部;现在,你继承了他的事业,我们又聚在一起了。”
“渣滓洞也有党组织?”
“哪里有斗争,哪里就有党。”老大哥简单地回答道:“你和刘思扬被捕的情况,监狱党组织已经了解。党指定你们和龙光华、丁长发编成一个党小组,丁长发同志担任你们的小组长。”
余新江喜出望外地抓住老大哥的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你进来的时候,有什么重要消息?”
“毛主席发表了重要文章——《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指出革命已经发展到转折点。……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我全都背得出来。”
余新江正想说下去,一阵梆声惊动了他。
“囚车来了。”老大哥听听梆声,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出去放风、找水、倒便桶的人们,一一回进牢房。铁门卡嚓一声,锁死了。丁长发把从积雨中舀来的半罐浑黄的水,放在屋角,又回到他惯常倚坐的墙边,咬着空烟斗,默默坐着。
“梆,梆梆,梆梆梆,……”
竹梆声一阵比一阵敲得更紧。
“小余,你听!”刘思扬喊了一声,后边的话还没有说出,就被山谷间骤起的一阵汽车引擎的噪音打断。
梆声刚刚停住,汽车喇叭声又突然响起。从喇叭声中,可以听出那疯狂急驶的汽车正向集中营快速猛冲。余新江立刻翻身起来,挤向牢门口。
“看见了吗?”离签子门较远的人,只能凭着听觉,望着站在前面的背影发问。
“看见了,看见了,……”
“吉普车,后面……”
“后面……还有十轮卡……停了。卡车的帆布篷揭开了……啊,啊!……一副担架……特务抬下了一副担架……”“担架?看清楚了?”
暂时没有回答。
“听说过么?有个叫成岗的硬汉子……”有个声音在说:“他受了重刑……现在下落不明……”
余新江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担架上抬的,该不会是在二处见过的,快要咽气的厂长成岗吧?
黑压压的人影,挤向每间牢门,集中营的人全被惊动了。沉重的皮靴,踏响楼梯,几个挥动手枪的特务,跑上楼来。地坝前面生锈的铁门吱呀吱呀地响着,缓缓地开了……一群持枪的特务,押着一副担架,冲过地坝,径直朝楼口抬来了。楼梯附近,传来一阵嘈杂声,担架上楼了……一群特务粗野杂乱的脚步,踩得楼板吱吱地响。“当啷……当啷……”繁杂的脚步声中,夹着一种迟钝的金属撞击的音响。余新江踮起脚尖,朝外边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那牵动人心的金属碰撞的响声,仍然继续着。“那是什么声音?”后边的人禁不住问。
“不知道……”
“也许是脚镣……等一会儿就晓得了。”
“过楼三室……到楼四室了……”
隔壁的楼八室,传来特务开门的声音。
余新江尽力踮高脚尖,从探望的人头缝里,朝外望着,望着,终于看见了……一床破旧的毯子盖在担架上,毯子底下,躺着一个毫无知觉的躯体……担架从牢门口缓缓抬过,看不见被破毯蒙着的面孔,只看到毯子外面的一双鲜血淋漓的赤脚。一副粗大沉重的铁镣,拖在地上,长长的链环在楼板上拖得当啷当啷地响……被铁镣箍破的脚胫,血肉模糊,带脓的血水,一滴一滴地沿着铁链往下涌流……担架猛烈地摇摆着,向前移动,钉死在浮肿的脚胫上的铁镣,像钢锯似的锯着那皮绽肉开的,沾满脓血的踝骨……担架抬进空无一人的楼七室隔壁的牢房。走廊外边的楼板上,遗留着点点滴滴暗红的血水。
“是谁?”楼下牢房击打着楼板,传来了焦急的询问。脚步声在牢门外响,似乎又有人在走动。
龙光华报告了一声:“狗熊抬来了靠背椅,……还有手肘,绳索。”
余新江心情激荡起伏,不安地挨近签子门向楼八室那边凝望着。
朝霞渐渐消逝,一轮骄阳,又从群峰顶上冉冉升起,散射着暑热。远处,荒草覆盖的山顶,近处,密密麻麻的岗亭和电网,像一张木然不动的照片,嵌在签子门外。楼八室门口,守着几个特务,刺刀在朝阳中闪着凶光,连放风的时刻,也不让人接近那间囚禁着昏厥中的重伤者的牢房。
一个特务端了半碗稀饭,从楼七室走过,到隔壁楼八室去了。过一阵,又原样端走了……黄昏时分,又一次送饭,但隔壁的战友仍然没有吃喝……余新江一连几天守候在风门边,急于知道那位战友的消息,可是什么也没有得到。闷热的夜又来了。蚊虫像一团团漆黑的云雾嗡嗡地卷进铁窗……梆声一遍又一遍,从黑夜敲到天明。
天刚破晓,余新江又固执地站在风门边,守候着又一个黎明,守候着隔壁战友的信息,他心里充塞着一种不安的预感:那位血肉模糊的坚强战士,一定是落到敌人手上的党的重要干部。
一只矫健的苍鹰,缓缓地拍击着翅膀,翱翔在清晨的碧空,它在这阴森荒凉的山谷间盘旋,盘旋,又陡然冲过岗峦重叠的高峰,飞向远方……从高墙的电网中望着渐渐远逝的雄鹰,余新江抚摸着胸前逐渐平复的刑伤,激跳的心头霍然浮现出对于自由的热望,思绪随着翱翔的雄鹰,飞向远方……肖师傅、陈松林,许多熟悉的面孔在闪现,外边火热的斗争,不知又发展成怎样波澜壮阔的形势了?解放战争的前线,不知又推进到了哪些省份,哪些城镇?多么希望听到胜利的号角啊,多么希望重新回到工人兄弟战斗的队伍!余新江心情激动,又怀念着老许和成岗,谁知道他们此刻关在什么地方?黎明的阳光,在期待中,渐渐露出来。“当——啷,当——啷——”音节明朗的响声,在晨曦中,忽然从风门口传了进来。“当——啷,当——啷!”这声音出现在渣滓洞最宁静的早晨,这声音使楼七室的人都坐了起来,肃静聆听,这声音好象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在弹奏着一只战斗进行曲!
有节奏的声响,是从囚禁重伤者的楼八室传出的。
清晨里惯常的宁静消失了,虽然室内悄然无声,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激情。谁也想像不到,隔壁新来的战友,竟有这样超人的顽强意志,被担架抬进牢房时,已经是奄奄一息,才过了短短的几天,谁能想到他竟挺身站起,哪怕拖着满身刑具,哪怕即将到临的更惨酷的摧残,哪怕那沉重的铁镣钢锯似的磨锯着皮开肉绽沾满脓血的踝骨,那充溢着胜利信心的脚步,正是对敌人的极度轻蔑,迎着初升的红日,从容不迫地在魔窟中顽强地散步。他用硬朗的脚步声,铁镣碰响的当啷声,向每间牢房致意,慰藉着战友们的关切;并且用钢铁的音节磨励着他自己的,每一个人的顽强斗争的意志。声音愈来愈响亮,愈来愈有力。“当——啷!当——啷!”铁的链环,重甸甸地敲击在粗糙的楼板上。随着那刚强的脚步移动,不断碰撞出战鼓般的鸣响。
这钢一股的响声把看守们也惊动了。一个浓眉大眼、面目可憎的特务,从办公室闯了出来,那只鹰瓜似的手,紧抓住腰皮带上的枪柄。
“这家伙是谁?”刘思扬挤过来,靠在余新江肩头,轻声问。
“特务看守长,猫头鹰。”龙光华代为回答。
“两手血腥的刽子手……杀害了三百多人!”有人补充了一句。
余新江看出,那个叫猫头鹰的刽子手,两眼正盯住楼上第八号牢房,一步步跨进地坝里来。
“猫头鹰想干涉隔壁战友散步!”
“听!这就是答复……”
靠近牢门的人们,听到在铁链叮当声中,出现了轻轻的歌声。渐渐地,歌声变得昂扬激越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
歌声,像一阵响亮的战鼓,击破禁锢世界的层层密云。歌声,像一片冲锋的号角,唤起人们战斗的激情。这声音呵——象远征归来的壮士,用胜利的微笑,朗声欢呼战友亲切的姓名,更象坚贞的人民之子,在敌人的绞刑架下,宣扬真理必然战胜!
高昂的歌声,战鼓,号角,像春雷一样激起了强烈的共鸣。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人们应声唱着。
“奴隶们,起来,起来!……”更多的人放开喉咙唱了起来,楼上楼下汇成一片,四面八方,响起了雄壮庄严的歌声。“不准唱歌!”猫头鹰嚎叫了一声,成群的特务也跟着嚷叫。
“谁再唱,马上枪毙!”手在枪上一拍。
可是,那春雷一般的,万众一心的声浪,一旦升起,怎会被这嗡嗡的蚊蝇的阻扰而停歇?潮水般的声浪在不知姓名的、重伤的战友激越的鼓舞下,变得更加高昂豪迈,震撼着魔窟附近的山岗。
猫头鹰脸色铁青,突然冲着楼八室狂喊:“不许你唱!住口!许云峰!”
“许云峰?”突然有人惊问。
“老许!”对面女牢里,飞出一声尖锐的叫唤。“老许!老许!”余新江猛然把头从风门口伸出去,凝望着楼八室。老许——他就关在自己隔壁!余新江满怀激动,张大了嘴巴,迎着老许坚强无畏的歌声纵情高唱: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许云峰站在铁门边,望着天边的繁星。夜已深了,他一点也没有睡意。除了时起时停的竹梆声,间间牢房的战友们,都已经进入梦乡。黄昏时又一次爆发的歌声,还在他的耳边回响。虽然这歌声早就停歇了,但他总感到那具有无穷力量的声音,还久久地在夜空里荡漾: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
掌握着航行的方向。
勇敢的中国共产党——你就是核心,
你就是方向!
…………
昏黄的狱灯,照见许云峰目光闪闪的脸,他从晕厥中醒来以后,就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力量,这力量正团结着集中营里的战友。虽然这个力量是看不见的,然而确实存在,从那些病弱的战友的脸上,从毫无怨言地承受任何考验的斑斑伤痕中,从显示每一个人的意志与决心的合唱里,都可以感触到这无形的,但是百折不挠的东西。
这和他被捕以前,市委反复地策划着,想和这座集中营里的同志建立联系时的估计完全一样。
许云峰希望迅速找到党的组织。他确信,这是一定能够做到的。因为,这里的党组织必然和他的想法一样,也急于与他建立联系。他也知道,敌人把他单独囚禁,正是想把他和他的战友们隔离开来,以免他和在敌人疯狂迫害下艰苦斗争的战友发生联系,增强这里的战斗力量。但是,这有什么用呢?他刚刚开始行动,同志们不是就发现了他吗?战友们的心,是隔离不了的,战友们的歌声和活动,早已超越了层层牢墙的封闭。
许云峰提起脚镣上的铁链,转身离开牢门,慢慢回到简单的地铺去。地铺上只铺着一张带血的破毯子。他不愿在静夜里,再让铁链当啷的响声,惊醒入睡的人们。在这单身牢房里,他久久地怀念着自己的战友,怀念着党,不能入睡。他确信,地下党不会因为这次挫折而中止斗争,但是,党一定会总结经验教训,改变某些斗争策略,今后对敌人的打击,将更准更狠;党的组织将更隐蔽更安全。对于这些,他充满信心。他没有因为自己再不能参加外面的斗争而痛苦,因为他现在又负担了新的斗争责任:千方百计保护党的组织,决不能让敌人嗅出老李、老石和市委的其他同志;同时,他得在新的环境里,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找到这里的党组织,团结群众,加强斗争,粉碎敌人的迫害、分化等各色各样的阴谋。
“梆!梆!……”
隐约地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许云峰抬起头来,朝铁门外望着。昏暗的狱灯,像鬼火一样,四周全是黑黝黝的。
巡夜的特务踏着沉甸甸的步伐,在牢门外走来走去……朦胧中,一声尖锐的啼声,惊醒了他,接着又是几声。许云峰渐渐听清楚了,那是从女牢传出来的一阵阵乳婴的啼哭。“一个新的生命,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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