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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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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瑞被锁在屋子里,整整一天过去了,粒米滴水未进。这家伙素来食量甚大,照例一餐一壶烧酒,两斤猪肉,一升白米饭。一天下来,饿得他头昏眼花。第二天又是如此,他已饿得恨不得把木板啃碎吞下去了。到了第三天,陈国瑞实在不能忍受,便对看守的卫兵说,他愿意交出那个盘子。刘铭传听后想:洋枪夺回了,被害的弟兄,绿营以加倍的人数赔偿了,又打了陈国瑞两耳光,饿了他两天,仇已报了,淮军没有吃亏。当陈国瑞的亲兵扛来虢盘时,刘铭传便放了这个曾被僧格林沁倚为左右手的处州镇总兵。

陈国瑞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回城后,心里愈发不好过。可惜僧王已死,无人替他做主,据说督师的统帅曾国藩处事公正,陈国瑞带了两个亲信,三匹快骑从济宁赶到徐州,当面向曾国藩控告刘铭传。

四软硬兼施制服了骄兵悍将

曾国藩身着玄色夹布长袍,头戴无任何镶嵌的黑色瓜皮软布帽,端坐在太师椅上,冷静威严地听着陈国瑞的控诉,两只眼皮已经松弛的三角眼,一刻也未离开过陈国瑞那张凶恶而丑陋的四方脸。

陈国瑞唾沫四溅地谈着事件的经过,把起因归咎于刘铭传的傲慢无礼和淮军的耀武扬威,而他的部属只是忍无可忍之下的自卫。陈国瑞从未读过书,平日开口便是粗言脏语,今日在这位满腹诗书的总督面前,竭力装得斯文点,但依然时不时地蹦出两句难听的粗鄙话来。曾国藩一直不做声,只是在这种时候,才将两道扫帚眉拧成一根粗绳,而陈国瑞立时便觉得头上被狠狠地敲了一棍,忙缩住嘴,稍停片刻,方能继续说下去。

陈国瑞在僧格林沁帐下多年,那个蒙古亲王是个异常可怕的奴隶主。他暴虐、狂躁,喜怒无常,嗜杀成性。他从没有安静地听部属汇报的时候,听了三五句话后,便离开座椅,四处走动。赞赏的时候,他大笑,用粗鲁的话夸奖,用腰刀戳一大块肉递过来,用大碗盛酒逼着汇报的人一口喝下去。恼怒的时候,他大骂,拍案摔碗,凶神恶煞地冲到对方面前,拧脸上的肉,扯头上的辫子,狂怒时甚至用马鞭抽打。部属们与他谈话,常常心惊胆战,无论说得好坏,他的反应都使人难以接受。陈国瑞却不怕他,哪怕他用马鞭死劲地抽打时也不怕。陈国瑞掌握了僧格林沁的特点,有办法使他很快转怒为喜。可是今天,陈国瑞第一次坐在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总督面前,心里却有点发毛了。这种冷峻的阴森的气氛,把他的心压得沉沉地,他不知道这个始终纹丝不动、一言不发的曾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发生在长沟集和济宁城内刘、陈两军的两次大械斗,在陈国瑞来徐州之前,刘铭传便已经抢先派人禀告曾国藩了。对这场内部械斗的处置,曾国藩已有初步考虑。他在听陈国瑞诉说的同时,便在将双方的状词予以比较、对照、核实、鉴别,心里已基本明朗了。

刘铭传为人倨傲,自恃淮军有洋枪洋炮装备,目中无人。这些事实,曾国藩是清楚的。但淮军与他关系亲密,又是这次剿捻的主力,且刘铭传谋勇兼备,在淮军将领中堪称第一,何况又是陈国瑞先带兵杀人抢枪,曾国藩不能过多指责刘铭传。作为由太平军投诚过来的僧格林沁的部下,曾国藩对陈国瑞早抱有成见,又亲眼见他人物鄙陋,举止粗野,遂从心里厌恶,接见时的阴冷表情,便是有意给他以压力。曾国藩极想痛斥陈国瑞一顿,甚至将陈杖责一百棍,赶出徐州,但他没有这样做。陈国瑞毕竟是个不可多得的战将,他手下的人马亦能征惯战。现在正是要他出死力的时候,岂能让他太下不了台!何况自己奉命节制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兵力,这三省的兵力不是绿营,就是旗兵,相对于湘军淮军来说,都不是自己的嫡系,心中已存戒备,倘若过分偏袒刘铭传而指责陈国瑞,会让他们产生兔死狐悲之感,不利于剿捻大局,若再由哪个心怀敌意的御史借此大作文章,那就更糟了。想来想去,曾国藩决定先对陈国瑞采取以安抚为主的策略,不过他知道,对这种人的安抚,必定要在敲打之后才能起作用。

“陈将军!”待到陈国瑞说完后,曾国藩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贵军跟铭军械斗之事,本部堂早已知道。刘铭传那里,我已严厉训斥了,并命他立即撤出长沟集,到皖北去剿捻。”

陈国瑞正在暗自得意的时候,却不料曾国藩的语气变了:“不过,本部堂要对陈将军说句直话,这次械斗是你挑起的,你要负主要责任。”陈国瑞张口欲辩,曾国藩伸出右手来,威严地制止了。“本部堂早在驻节安庆时,就已听到不少人说你劣迹甚多。这次督师北上,沿途处处留心查访,大约毁你者十之七,誉你者十之三。”

“那些龟孙子都烂嘴烂舌地胡说些什么?”陈国瑞气了,一时忘了分寸,露出往日对待部下的态度来。

“陈将军,与本部堂说话,你要放尊重些!”曾国藩轻蔑地盯了陈国瑞一眼,处州镇总兵的气焰立即矮了下去。

“你耐着性子听我说完。”曾国藩左手梳理着长须,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轻轻地敲了两下桌面。“毁你者,则说你忘恩负义。当初黄开榜将军于你有收养之恩。袁帅欲拿你正法时,黄将军夫妇极力营救,才保下你一命。但你不以为德,反以为仇。”

陈国瑞背叛太平军投靠清军之初,被黄开榜所收养,改名黄国瑞。后来他脱离黄开榜,改换门庭,便恢复原姓,并根本否认曾做过义子一事。曾国藩一开口便抓住他这段旧事,弦外之音在指出他是个降人。这是陈国瑞发迹后竭力掩饰的疮疤。他心里很不好受,但又不能分辩,只得涨红着脸听着。

“毁你的人,还说你性好私斗。”

“这是诬蔑!”陈国瑞终于找到了发作的突破口。

“诬蔑不诬蔑,你先不要大喊大叫,本部堂重的是事实。在寿州时,你与李世忠部下大打一场,杀死人家两个记名提督,有这事吗?”

陈国瑞不做声。

“在正阳关,你捆绑李显安,抢盐五万包。在汜水时,你与运米船队口角争吵,便调两千人来,大打出手。若不是知县叩头苦求,那一天不知要死多少船商。这些事都有吗?”

陈国瑞暗暗吃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怎么都给他捡到了?陈国瑞不敢否认,只能无力地自我辩解:“抢盐是为了发饷,调军队原就是为着吓吓那些不法船商的。”

“苏北州县向我诉苦者甚多,告你骚扰百姓,凌虐州县,苛派钱物,蛮不讲理。在泗州时,你当众殴辱知州、藩司,同知张光第吓得躲到床底,第二天告病回籍。在高邮,你又勒索水脚,率部闹至内署抢掠,合署眷属,跳墙逃避,知州叩头请罪方才罢休。”

“老子,”话刚一出口,陈国瑞见曾国藩三角眼中凶光毕露,立即改口,“卑职在前线打仗,弟兄们流血卖命,州县出些军装号衣还不应该吗?那些老滑头,你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他就装聋卖傻不出!大人,你不要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陈国瑞见曾国藩放开正题不谈,专揭他的短处,早已恼羞成怒,便顾不得礼仪叫嚷起来。

“陈将军不得放肆!”曾国藩右手中指食指重重地敲了两下桌面,威严地呵斥,“你打过几天仗?有几多战功?敢在本部堂面前表功逞能?你不仅凌虐州县,还藐视各路将帅,信口讥评,每每梗令,不听调遣,稍不如意,则高呼‘老子要造反’。看来,你虽投诚多年,当年的劣性还未根除。”

陈国瑞头上的疮疤又被重重地揭了一下,心中自认晦气,原想到徐州来告状咬一口,却不料招来如此之辱,还不如打马回济宁去算了。他正欲寻一个空当起身告辞,曾国藩又换了一个口气:“陈将军,毁你者不少,誉你者也有。你骁勇绝伦。清江、白莲池、蒙城之役,皆能以少胜多,临阵决战,多中机宜。又说你至情过人,闻人说古来忠臣孝子,倾听不倦。还说你不好色,也不甚贪财。陈将军,本部堂听到这些称誉之词后,为你高兴。你的这些长处,正是名将之才。”

陈国瑞听了这几句话后,心中略觉舒服了一点:是非到底有公论。

“称誉你的人,有漕督吴帅,有河南苏藩司、宝应王编修、山阳丁封君。这些人都是不妄言的君子,你要记住他们对你的好处。诋毁你的人,也都是不妄言的君子,我就不说出他们的名字了,免得你记恨。陈将军啦,”曾国藩起身离开太师椅,顺手拖来一张方凳,靠着陈国瑞的身边坐下,陈国瑞顿时觉得心头一热。

“陈将军,本部堂知你有良将之质,十分爱你惜你。你今年只有三十多岁,论年龄,你是本部堂的子侄辈,论职位,你是本部堂的下属。本部堂今日以父辈之身份、上宪之地位,跟你说几句贴心话,望陈将军能体会本部堂之良苦用心,不为习俗所坏,猛省过来,日后成为一名人人爱重的良将。”

陈国瑞不知说什么好,一时紧张,头上沁出汗珠来。

“来人!”曾国藩对着内室喊。喊声刚落,便出现一个身着戎装的戈什哈。“给陈将军拿一条热毛巾来。”

“本部堂只告诫将军三件事。”待陈国瑞擦好汗后,曾国藩轻言细语地娓娓而谈,“一不扰民,二不私斗,三不梗令。凡设官所以养民,用兵所以卫民。官吏不爱民,是民蠹也;兵将不爱民,是民贼也。既欲爱民,则不得不兼爱州县,若苛派州县,则州县只得转嫁于百姓。本部堂统兵多年,深知爱民之道,必先顾惜州县。就一家比之。皇上譬如父母,带兵大员譬如管事之子,百姓譬如幼孩,州县譬如乳抱幼孩之仆媪。若日日鞭挞仆媪,何以保幼孩?何以慰父母?昔杨素百战百胜,官至宰相,朱温百战百胜,位至天子,然二人皆惨杀军士,残害百姓,千古骂之如猪如犬。关帝、岳王,争城夺地之功不多,然二人皆忠主爱民,千古敬之如天如神。愿陈将军学关帝、岳王,念念不忘百姓,必有鬼神佑助。此不扰民之说也。”

陈国瑞平日最崇敬关羽、岳飞,见曾国藩以此二人勉励他,颇为感动,说:“卑职并不想扰民害民,只是恨州县滑头。经大人如此指明,卑职懂得了。”

“懂得就好。陈将军你请喝茶。”曾国藩指着陈国瑞面前的茶杯说。因为当时官场有主人端起茶杯,便意味着驱赶客人的陋习,曾国藩不得不说明两句,“本部堂近年来患口干舌涩之病,不能久谈,多说两句话就得喝水,请莫见怪。”说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陈国瑞也喝了一口茶,说:“请大人教导。”

“至于私相争斗,乃匹夫之小忿,岂有大将而为之者?本部堂久闻陈将军有好私斗之名。前次之事,刘铭传固然有错,亦由将军平日好斗之名招之。其初,实由贵部理曲,其后铭军又太甚。若陈将军再图私斗以泄愤,则祸在一身而患在大局。若陈将军以立大功成大名来雪此耻,则弱在一时而强在千秋。昔韩信受胯下之辱,以后功成身贵,不但不报当初辱己者之仇,反召而授之以官。此豪杰之举动也。郭汾阳之祖坟被人发掘,不但不追究挖坟者,反而引咎自责。此名臣之度量。陈将军受捆饿之辱,比起下胯掘坟来差远了,望能坦然置之,今后以大功大勋来使铭军自愧。”

这些话,陈国瑞虽不能接受,但亦不好抗争,何况韩信、郭子仪也是他顶佩服的人,便只有不做声。曾国藩今天说话太多,已感到很吃力了。他连饮两口茶,略停一会儿,打起精神继续说下去:“国家定制,以兵权付之封疆将帅,而提督概受其节制,相沿二百余年了。封疆将帅虽未必皆贤,然文武皆敬而尊之,所以尊朝命也。陈将军好讥评各路将帅,亦有伤大体。当此寇乱未平,全仗统兵大员心存敬畏。上则畏君,下则畏民,中则畏尊长,畏清议,如此则世乱而纪纲不乱。陈将军今后务须恪恭听命。凡添募勇丁,支应粮饷,均须禀命而行,不可擅自专主,渐渐养成名将之气度,挽回昔日之恶名”。

说着说着,曾国藩已觉胸中气提不上来了,背上满是虚汗。他只得又停下来,喝一口水,尽快结束这次长谈:“以上三条,望陈将军细心体会,牢记于心,必能有益于将军本人,亦有益于剿捻大局。大丈夫襟怀坦白,光明磊落,不护短,不饰非,改了就好。本部堂向以培育人才为己任,玉成将军为一名将,亦本部堂一大功劳。望保天生谋勇兼优之本质,改后来傲虐自是之恶习,本部堂对将军寄予厚望。回去之后,将所部撤离济宁,前往清江浦,再听本部堂将令。”

陈国瑞刚一出门,曾国藩便已疲乏得瘫倒在太师椅上,浑身衣裤全都湿透了。

几天后,刘铭传奉命撤离长沟集。开拔的那天早上,他以五百长枪队为前导,有意绕道穿城而过。路过陈国瑞军营时,边走边对天鸣射,吓得城内鸡飞狗跑,行人避之唯恐不及,气得陈军官兵一个个破口大骂:“这些狗日的!”“神气个!”

陈国瑞这些天来,想着曾国藩虽然态度严厉,但对自己还是有着爱护之心的。部属中有人鼓动对铭军回击报仇,陈国瑞制止了。现在经铭军这一撩拨,大家的怨气又都发作了,陈国瑞也觉得有道理。铭军出了气,自己损失惨重,曾国藩骨子里是偏袒淮军的。他有意不执行曾国藩的军令,赖在济宁城内不走。一连两道军令,陈国瑞都置之不理,曾国藩火了。他想:这样的败军之将都制服不了,其他绿营、旗兵还能指挥吗?但若以械斗之事从重处罚陈国瑞,别的绿旗将领会不服气;若以不遵调令处罚,清江浦并非战事紧迫,陈国瑞会找出借口赖账,且即使处罚,亦不会太重,达不到抑制的目的。曾国藩思来想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大人,高楼寨一仗,陈国瑞与郭宝昌分统左右两翼。僧王阵亡后,郭宝昌奉旨革职拿问,后翼翼长成宝等也降革有差,就连山东巡抚阎敬铭、藩司丁宝桢也都交部严议,唯独陈国瑞不但未受处罚,还护理钦差大臣关防。陈国瑞敢于梗大人之令不行,也就是仗着这点。不如釜底抽薪,就从这里参他一本,打下他的气焰。”赵烈文见曾国藩左右为难,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惠甫,你提醒得及时,就按刚才所说的,请你代拟一个密折。”

半个月后,赵烈文代表曾国藩到济宁城,对着陈国瑞宣读上谕:“浙江处州镇总兵陈国瑞,随同亲王僧格林沁带兵剿捻,与郭宝昌分统两翼。僧格林沁追贼阵亡,郭宝昌等救援不力,均经降旨分别惩处。朝廷因陈国瑞向来打仗尚属奋勇,且彼时身受重伤,从宽暂免置议。兹据曾国藩查明,陈国瑞与郭宝昌均充翼长,不应同罪异罚。唯念其接仗受伤,尚可稍从末减。陈国瑞着撤去帮办军务,褫去黄马褂,责令戴罪立功,以示薄惩而观后效。”

陈国瑞跪在地上,气得不能站起,他没想到曾国藩竟然使出这样一招来,弄得他有口难辩。他在心里骂道:“好一个心肠歹毒的曾剃头!”

“陈将军,曾大人爱惜你是一个将才,只建议给你薄惩。他要我转告你,立即率部前赴清江浦;倘若再梗令不行,新账老账一齐算,革去总兵之职,发配军台效力。”赵烈文声色俱厉地训道。

这一招立见效用。要是没有总兵职务,他陈国瑞还有什么可以神气的?发配军台,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鸡鸭酒肉?那两天被刘铭传锁在屋子里,真把他饿怕了。这便是陈国瑞:在弱者面前如狼似虎,在强者面前如兔似鼠;打仗时能够冲锋陷阵,谋事时却露出腹中茅草一堆。曾国藩这一套软硬兼施,把他彻底制服了。他连连给赵烈文叩头:“请赵师爷回去禀告曾大人,就说卑职立即遵命率部赶赴清江浦,今后切切实实按曾大人所提出的三条要求办,戴罪立功。”

五把捻战胜负押在河防之策上

曾国藩调陈国瑞驻防清江浦,其目的在于建立运河防线,阻击捻军渡河。但捻军这时并不急于过河向东,他们在豫鲁苏皖一带广阔的天地里,与湘淮军和这几个省的防兵周旋。捻军最擅长骑战和平原旷野之战,他们往来奔驰,飙狂如风,常常引得驻守在周家口、临淮、归德等地的张树声、周盛波、刘松山等部与他们接战。交锋不久,只见锣号一响,战旗一指,瞬时间便全军跑了。潘鼎新等游军跟在屁股后面穷追,追过一两天后,往往踪影全无,弄得垂头丧气。李昭庆的马队因买不到口外好马,始终建不起来。就这样,曾国藩受命北上整整一年了,除消耗大量粮饷外,无一战功可言。朝野开始有闲言了。先是金陵克复首次保举后的六个保举单均遭部驳斥,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事。继则豫鲁地方官吏、乡绅牢骚不满多起来,粮草供应敷衍马虎。再是廷寄责备、御史参劾。曾国藩既感委屈,亦无良方扭转局面,心中焦躁不已。

这时,朝廷任命正在荷叶塘养病的曾国荃为湖北巡抚。上谕到达曾国藩手里,给愤懑多时的他略添一分欣喜。半年前,曾国荃被授山西巡抚。那时捻战进展不顺利,曾国藩心情抑郁,已萌退志。他幻想兄弟优游林泉、畅忆往事的日子早点来到,遂阻止老九出山。曾国荃自己也不想到贫瘠苦寒的山西去,于是借口病体未愈推辞了。这次任鄂抚,正好从南面为捻战助力,曾国藩求之不得,去信给老九传达上谕,并要他立即募勇赴任。曾国荃也不再犹豫,召集旧部彭毓橘、伍维寿、熊登武、郭松林等人新募湘勇六千人,浩浩荡荡开赴武昌。当年官文拒不派兵救援李续宾、曾国华的旧恨,曾国荃一直记在心。他循例冷冷淡淡地见了一次官文后,便不再理睬。他擅自做主,全部淘汰湖北绿营,日夜训练新湘军,并将鄂省总粮台改为军需总局,将盐厘各项归厘金局核收。官文心中不快,他知道这位九爷的脾气,暂且隐忍不发。

将湘淮军拖得精疲力竭的捻军,分别由张宗禹和赖文光统率,先后进入河南,聚于许州、禹州一带稍事休息。刘铭传见有机可乘,急驰徐州,面见曾国藩。

“中堂,眼下捻匪撤离鲁皖,麇集豫中,正是该匪自取灭亡之时。”刘铭传虽是无赖出身,却长得白净挺拔,颇有儒将风度。北上督军前夕,曾国藩在江宁召见他,仔仔细细地将他端详了一番,然后对他说:“省三,我看你五岳丰盈,三庭匀称,威严近于自然,肃杀藏于宁静,今后事业,断非淮军其他将领可比。只是你文采尚不足。望军务暇时,多浏览前朝典籍,以备日后之用。”刘铭传知曾国藩最长于相术,遂牢记这番话,有空则读诗书,钻研兵法,这一年来大有长进。见捻军西去,他有了一个新想法。

“省三,此话怎讲?”曾国藩以欣赏的口气鼓励他说下去。

“捻军长在骑马,鲁西豫东旷野平坦,正是施展其长之处,豫西山岭重叠,豫南、鄂北则水田相连,都不利骑兵。我军如果能将他们锁住在这一带,捻军失其所长,则将为我所擒了。”

“你这个想法很好!”曾国藩右手梳理着胡须,左手轻轻地拍打着桌面。

“至于如何锁住,中堂已开了头在先。”刘铭传以深思熟虑的神态继续说,“派陈国瑞守清江浦,即在运河边布下了一根铁链。现在,卑职想把这根铁链向南挪动。”

“省三,你随我到书房来。”曾国藩打断刘铭传的话,将他带到大书房。

一脚迈进门,就看到正面墙壁上挂了一幅罕见的大地图。当年在建昌军营,李鸿章以安徽八府五州地图作为拜谒恩师的见面礼,极受曾国藩重视。后来,那幅地图果然在曾国荃手里,为攻下安庆立了大功。进了江宁城后,曾国藩命江苏、江西两省各州府,仿照安徽地图的形式,详细测绘,对原图作了很大的补充纠误。驻节徐州后,他又叫豫、鲁、直隶三省也照样绘制,然后由擅长舆地的汪士铎将这三省与苏、皖两省的地图拼起来,画了一张特大的地图。刘铭传见到这张图惊羡不已,他迅速走到图边看起来。

“省三,你用它指着地图说。”曾国藩随手递给刘铭传一根三尺来长的细竹条。刘铭传立即兴致大增,挺直身子侧立在地图边,右手拿着细竹条,在图纸上面上上下下移动,俨然奔驰着他的千军万马。

“卑职的意思是,以中堂锁运河的办法锁住捻匪。西面以沙河、贾鲁河为防线,北起河南中牟,南至安徽颍州府;南面以淮河为防线;北面以朱仙镇至开封府和黄河南岸为防线。挖深河床,构筑长墙和堡垒,沿这三条防线派重兵驻扎。然后出游军追剿,将捻匪逼到豫西鄂北,在那里一鼓聚歼。”刘铭传手中的细竹条指到豫鄂交界处。

曾国藩听着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去了。

“不过,防线太长,兵力不足,实行这个方略也大大不易。”刘铭传已窥视到曾国藩脸上的变化,自己先点出其中的最大难处。

“省三,你暂且到驿馆去住两天,容我好好想想。”

刘铭传走后,曾国藩坐在椅子上,对着地图沉思起来。他将一年多来与捻军作战的大小方略认真地反省了一遍:僧格林沁尾追不舍,疲惫交加,最后兵败人死。自己北上以来,改为以静制动的办法,只是守住了一些重要城镇,保护了京畿安全,但捻军的有生力量并未遭到挫折。刘铭传建议以线取代点,采用长围之策来封锁,将捻军逼死在豫西鄂北一带。用心很好,但这样长的防线,哪来这么多的兵呢?曾国藩站起,走到地图边,用尺从中牟量到颍州府,又从亳州量到凤阳府,光西南两道防线就长达千余里,且不少地带河道淤塞,需要开挖。这个工程量又有多大!民工倒可招募,粮饷从哪里出?千里防线,绝不可能一律牢固,倘若有一处失守,便会全盘落空。成功了,有可能彻底平息捻乱;不成功,则会招致各方非议,有可能使英名毁于一旦。

日头西坠了,月亮升起了,油灯熬干了,天色放明了。从白天到傍晚,从深夜到黎明,曾国藩像一段枯木似的兀坐在大书房里,反反复复地思考着河防之策。

第二天下午,他又召集徐州老营的文武僚属磋商。有赞成的,有反对的,有拿不定主意的,意见纷纭,莫衷一是。吃晚饭时,赵烈文对曾国藩说:“听说陈国瑞现在新安镇巡查防守工事,离徐州只有百把里,我向大人告个假,连夜到那里去一下,明下午赶回来。”

“你如此急着见陈国瑞有什么事?”曾国藩放下手中的筷子问。

“明天我再告诉大人。”赵烈文诡笑着说。

“好哇,惠甫,你有什么事还瞒着我!”曾国藩说,脸上带着笑容。赵烈文知道这是同意了。

“我还能瞒得大人多久,明天下午回来一定详细禀报。”

翌日黄昏,赵烈文人和马汗水涔涔地赶回徐州军营。稍事休息后,他走进了曾国藩的书房。

“惠甫,你这一天到宿迁干了好大事?”曾国藩又正对着地图发呆,见赵烈文进来,心中一喜。他已预料到赵烈文匆匆去来,一定与河防大事有关,但为何要去见陈国瑞呢?难道这个鲁莽武夫的腹中还藏有妙计吗?

曾国藩亲自给赵烈文倒了一杯用夏枯草熬的凉茶。他用的是荷叶塘农民的土办法,连叶带根全草一起熬,虽苦,但清肝火、散郁结。年年夏天,曾国藩都喝这种茶,每天晚饭后,他在散步时自己采回来。厨房里特为他备好的冰糖莲子羹他不喝,他就喜欢这种从小喝惯的苦凉茶,说是又节省又有作用。有一次他还在晚餐桌上对着全体幕僚,大谈夏枯草凉茶的好处,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们:树立勤俭朴厚的风气,要靠为政者从自己做起,且要从小事做起,小事易为难坚持,坚持下去就能起到大作用。从此,两江总督衙门的厨房,夏天再不做冰糖莲子羹,人人都喝夏枯草凉茶,远方来客亦不例外。

“我到宿迁去见陈国瑞,是去跟他核实两桩事。”赵烈文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凉茶后,向曾国藩详细汇报,“我先前隐隐约约听说,僧王咸丰三年在天津附近破长毛北征军时,就是用长围法取得成功的。又听说僧王临死时对身边人说,悔不该,未将长围法坚持下去。我为这两桩事特为去询问陈国瑞。”

“哦,有这样的事?”曾国藩端着茶杯,出神地望着赵烈文。

两江总督幕府的众多幕僚,个个都不是流俗之辈。曾国藩以古人折节问教、礼贤下士的气度对他们优容相待。在长时期的相处中,曾国藩看出赵烈文是这群幕僚中的翘楚,在德、才、学、识、度等方面都要胜人一筹,故而十分器重,一有机会就保举他,但又不让他去上任就职,始终留在身边,以备咨问。

“据陈国瑞说,这两桩事的确都有。咸丰三年冬天,天津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童生闯进僧王营房,自荐奇计。僧王打仗,从来都是独断专行,不听旁人的话,那天不知怎的,破例接待了老童生。老童生说:‘今之计,宜用远围长困法。王所恃者马队,而长毛亦善走,击东则走西,击南则走北,难以获胜。不如改用远围,在百里地外坚筑土墙,四面包围。墙筑成功后,长毛则被围在其中。为什么要这么远呢?因为远则不易察觉,近则易为长毛所知。长毛有十多万人,每月需粮五六万石,没有多久,圈中的粮食就会吃尽。我军只需严兵分守,不必与之战,不出数月,粮尽援绝,内乱自起,再乘机一鼓聚歼。’当时僧王部下不少人讥笑这个老童生的主意迂拙,说一辈子连个秀才也考不中的人,还能有什么好主意!僧王却偏偏在那老童生的肩上猛拍一巴掌,说:‘就用你这个计策,先给你十两银子,成功后再到我这里领重赏!’后来果然成功了。僧王足足赏了老童生三百两银子。这件事,陈国瑞虽未亲眼见过,但僧王部属们都这样说,可能不是假的。至于僧王临死时说的那句话,则为陈国瑞亲耳所闻。”

“惠甫,证实了这两桩事后,你是不是就赞成省三提出的防沙河、贾鲁河的方略呢?”曾国藩审视着赵烈文。

“是的。”赵烈文坚定地说,“我原本就赞成刘军门这个主意,这次从宿迁回来后,我更坚定了这个看法。跟踪追击不成,重点防卫也不成,我们当思改弦更辙。当年孙传庭就是用围堵的办法对付流寇的,僧王又有成功的战例在先,大人不必再犹豫。九帅复出,新湘军已练成,形势更为有利。大人的湘淮军以及豫军皖军负责守沙河、贾鲁河、淮河、黄河防线,九帅的新湘军从鄂北出兵进剿,合围之势一成,就是捻军的灭亡之日。”

当赵烈文把最后一口夏枯草茶喝完时,曾国藩也最终打定了主意。兵力不足,启用河南、安徽两省的绿营,尽管他们不中用,也要严厉责成他们守住。

这是一个重大的战略部署。曾国藩经过反复周密的思考,又有前明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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