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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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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莫说狄员外儿子不知下落,这一晚眼不合,足足的醒了一宵。却说狄希陈在那监里坐了一日,素姐将他那吃剩的饭叫小玉兰送进两碗与他吃了。那原是他放马桶的所在,那狄希陈的拉屎溺尿倒是有处去的。到了临睡的时节,狄希陈问说:“这天已夜深了,放我出去睡罢!”素姐骂道:“作死的囚徒!你曾见监里的犯人,夜间有出去睡的么?我还要将你上柙哩!”叫小玉兰掇了一根凳子进去。叫狄希陈仰面睡在上头,将两只手反背抄了,用麻绳线带胸前腰里脚上三道绳带连凳捆住。狄希陈蚊虫声也不敢做,凭他象缚死猪的一般,缚得坚坚固固的。然后叫玉兰暖了一壶烧酒,厨房里要了一碗稀烂白顿猪蹄,大嚼了一顿,然后脱衣就寝。
狄希陈一夜虽比不得那当真的柙床,在这根窄凳上捆得住住的,也甚是苦楚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早,方才放了他起来。恰好相大舅、相于廷、相大妗子、相于廷媳妇并崔家三姨都接次来到。狄员外说不见了狄希陈,个个惊异,人人乱猜。相于廷道:“他既说送在监中,就问他监在那里。这有甚难处的事?待我去问他。我又不是大伯,他的房里,我又是进得去的。”
相于廷凶凶的走到他房门口连叫着:“狄大哥哩?”不见答应,又进到他房中。素姐还挠着头,叉着裤。相于廷问说:“俺哥在那里?没见他的影儿。”素姐说:“贼砍头的!你昨日后晌唬我这们一跳,我还没合你算帐;你哥合你一处守灵,倒来问我要人?”相于廷道:“你说是送他在监,那监在那里?外边急等他做甚么哩,监在何处?快快的放他出来。”
素姐说:“他监与不监,你管他做甚?你也要陪他坐监么?你娘打了我,你又来上门寻事!我揉不得东瓜,揉你这马勃罢!”看了一看,旁里绰过一根门拴,举起来就抿。唬的相于廷连声说道:“好嫂子,你怎么来,这们等的?”唬的脸焦黄的去了,对着众人学他那凶势,众人又嗔又笑。
相大妗子道:“‘船不漏针’,一个男子人,地神就会吞了?拚我不着,恶人做到底罢!等我问他要去!”仍带着相于廷娘子、相旺媳妇走进素姐房内向他问道:“你把我的外甥弄到那里去了?快叫他出来!你不奔你婆婆丧罢了,你又把他的个孝子藏了!”素姐说:“你老人家可是没的家扯淡!你的外甥亲,如俺两口子亲么?他肚子底下两条腿,他东跑西跑的,我知他往那里去了,你问我要!”
相大妗子说:“你自己对着公公说,已是把他送监里了。你就快说,是甚么监?是那里的监?”素姐说:“他只来这屋里寻。我说:‘我监着他哩!’这是句堵气的话,没的是真么?”相大妗子道:“怎么不是真?人都看着他进屋里来,都没见他出去,就不见了。他可往那里去?你们别要当顽,莫不他把这孩子弄把杀了,藏在那床底下柜里也不可知的!”将那床身的三个大抽斗扯出来,抽斗里没有;床底点灯照着,又没看见;开了他四个大柜里边,又没影响。
相于廷娘子取笑道:“只怕狄大哥在这里头坐马子哩!我掀开帘子看看。”揭起帘来,恰好一个端端正正的狄希陈,弄得乌毛黑嘴的坐在地上。相于廷娘子劈面撞见了姑表大伯,羞的满面通红,也没做声,抽身出房去了。
相大妗子晓的狄希陈在这里面;掀帘见了,相大妗子点头不住,长叹数声,连说:“前生!前生!”又说:“天底下怎么就生这们个恶妇!又生这们个五脓!”又照着狄希陈脸上哕了一大口,道:“他就似阎王!你就是小鬼!你可也要弹挣弹挣!怎么就这们等的?你如今还不出来,等甚么哩?”相大妗子见他不动,说道:“怎么?你是等他发放呀?”扯着他手往外拉,他扳着床头往里挣。
相大妗子喝道:“你出来!由他!他要再处制你,我合他对了!”狄希陈说:“大妗子且消停着,他没分付哩。”相大妗子没理他,拉着往外去讫。气的个素姐挣挣的,一声也没言语。这也是古今天地的奇闻,出于这般恶妇,只当寻常的小事。以后不知还有多少希奇,再看后回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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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回 狄希陈飞星算命 邓蒲风设计诓财

崔生抱虎却安眠,人类于归反不贤。日里怒时挥玉臂,夜间恼处跺
金莲。呼父母,叫皇天,可怜鸡肋饱尊拳!谁知法术全无济,受苦
依然枉费钱!
——右调《鹧鸪天》
却说相大妗子把狄希陈拉着往外拖,狄希陈回头看着素姐,把身子往后褪。素姐到此也便不敢怎么,只说得几声:“你去!你去!浑深你的妗子管不得你一生,你将来还落在我手里!”相大妗子毕竟把狄希陈拉出来了。狄员外是不消说得,相大舅终是老成,见了狄希陈也只是把头来点了几点,叹息了几声。惟有相于廷取笑不了,一见便说:“哥好?恭喜!几时出了狱门?是热审恩例,还是恤刑减等?哥,你真是个良民。如今这样年成,儿子不怕爹娘,百姓不怕官府的时候,亏你心悦诚服的坐在监里,狱也不反一反!我昨日进去寻你的时候,你在那监里分明听见,何不乘我的势力,里应外合起来,我在外面救援,岂不就打出来了?为甚却多受这一夜的苦?”狄希陈道:“毕竟我还老成有主意,若换了第二个没主意的人,见你进去,仗了你的势,动一动身,反又反不出狱来,这死倒是稳的!看你那嘴巴骨策应得别人,没曾等人拿起门拴,脚后跟打着屁股飞跑,口里叫不迭的‘嫂子’。这样的本事,还要替别人做主哩!”二人正斗嘴顽耍,灵前因成服行礼,方才歇了口。素姐自此也晓得这几日相大妗子日日要来,碍他帮手,也便放松了,不来搜索。过了一七,又做了一个道场,落了幡闭丧在家。
薛教授平日的遗言,叫说等他故后,不要将丧久停,也不要呼僧唤道的念经,买一块平阳高敞的地,就把材来抬出葬了。薛如卞兄弟遵了父命,托连春元合狄员外两个寻了几亩地,看了吉日出丧。狄员外与狄希陈俱一一的致敬尽礼,不必细说。
出丧第三日,狄希陈也同了薛如卞他们早往坟上“复三”,烧了纸回家,从那龙王庙门口经过。那庙门口揭一张招子道:
新到江右邓蒲风,飞星演禽,寓本庙东廊即是。
狄希陈心里想道:“人生在世,虽是父母兄弟叫是天亲,但有多少事情,对那父母兄弟说不得、见不得的事,只有那夫妇之间可以不消避讳,岂不是夫妇是最亲爱的?如何偏是我的妻房,我又不敢拗别触了他的性子,胡做犯了他的条教,懒惰误了他的使令,吝惜缺了他的衣食,贪睡误了他的欢娱?我影影绰绰的记得《论语》里有两句说道:‘我竭力耕田,供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如此看将起来,这分明是前生注定,命合使然。这既是江右的高人,我烦他与我推算一推算。若是命宫注定如此,我只得顺受罢了,连背地里抱怨也是不该的了。”于是要邀了薛如卞兄弟同进庙去算命,说道:“我们这里打路庄板的先生真是瞎帐,这是江右来的,必定是有些意思的高人。我曾听说禽堂五星,又且极准。我们大家叫他推算一推算。”
薛如卞起先已是应允了同去,转了念说道:“我还早到家去打点拜帖,好早出去谢纸,你自去叫他算罢。”果然作别散了。薛如兼在路上说道:“我们死了父亲,遭了这般大故,倒也该叫他算算休昝,哥哥,你又不算来了。”薛如卞道:“我初念原要叫他算算。我忽然想道,那外方的术士,必定有些意思的人,算出他妻宫这些恶状,我们当面听了,甚么好看?所以我就转念回来。”
狄希陈见薛如卞两个回去,只提自己进去,寻见了邓蒲风,让坐了吃茶。邓蒲风请问八字。狄希陈说:“是壬申正月二十日亥时生,男命。”邓蒲风铺了纸,从申上定了库贯文福禄紫虚贵印寿空红;又从子午卯酉上定了杖异毛刃,本生月上安了刑姚哭三星。壬属阳,身宫从杖上逆起,初一安在巳上;命宫从杖上起,本生时顺数至卯时安于辰宫;然后把这财帛、兄弟、田宅、男女、奴仆、妻妾、疾厄、迁移、官禄、福德、相貌都照宫安得停当;又定了大限、小限。邓蒲风方才逐宫讲说:“你这命宫里边,禄星入了庙,只吃亏了没有三台凤阁、八座龙楼的好星扶佐,有官不大,不过是佐二首领而已。财帛宫库星入垣,又别无凶星打搅。书上说道:‘库曜单行命定丰。’兄弟宫天虚不得地,兄弟寡招。田宅宫贵星入垣,田宅即是父母,主父母成家,立守祖业。男女宫印星不入垣,天异作祟,子孙庶出。奴仆宫寿星得旺地,大得婢仆之力。夫妻宫天空失陷,天毛天姚会合,主妻妾当权,夫纲失坠。书上说道:‘夫妻宫里落天空,静户清门起女戎;再合天姚并毛宿,打夫搅舍骂公公。’据这书内的言语,这尊夫人倒是着实难讲。疾厄宫红鸾失陷,一生常有泡肿溃烂之灾。迁移宫内紫微旺相,八座龙楼辅佐,宜于出外。这也是书上有的:‘行走宫中遇紫微,喜事相逢恶事稀,祸患灾星皆退舍,暂时亮翅贴天飞。’这十二宫里边,第一是这迁移宫好。你这一身的枷锁,着骨的疔疮,‘吊在灰窝里的豆腐’,缠缚的你动也动不得;你只一出了外,你那枷锁就似遇着那救八难的观音,立时叫你枷开锁解;那着骨的疔疮就似遇着那华陀神医,手到病除,刮骨去毒;那豆腐上的灰土就似遇着仙风佛气,吹洗的洁白如故,这一宫妙得紧。官禄宫贯星失陷,幸得有三台星在旁,官虽不显,不愁不是朝廷的命官。福德宫文星得乐地,一生安足,只吃了天哭作祟。书上也有四句:‘天哭遇文昌,强徒入绣房,福禄难消受,平空有祸殃。’外人只见你穿的是鲜衣,吃的是美食,住的是华屋,乘的是骏马,倒象你似神仙一般。谁知你这衣食房屋都被那天哭星浓浓的煎了几十瓮的黄柏水泡过,叫你自苦自知的,可惜了这文昌得地!相貌宫福星居旺地,这眉清目秀是不必说的。从这小限起月令,今年止有此月晦气,尊制一定是新丧了,丁的是内艰么?”
狄希陈不晓得甚么叫是内艰,睁了眼,答应不来。邓蒲风问道:“这持的服是令堂的么?”狄希陈方才省的,答应说:“是。”邓蒲风又算道:“古怪!怎么当了这样大故,又有牢狱之灾?亏不尽有解神在宫,对宫又有龙德相临,遇过了,如今难星出度。”说得狄希陈毛骨悚然,一声也不敢强辨,只说道:“还有个女命,并烦与他算算。”邓蒲风道:“一定是令夫人的了。说来,待我仔细与你合一合。”狄希陈说道:“也是壬申,二月十六日,丑时。”邓蒲风也照常安了宫分从头解说:“命宫天贵星入垣,这是不消说有娘家的造化。财帛宫印星居旺,千斛金珠。兄弟宫寿星得旺,随肩兄弟多招。田宅宫天空失陷,父母不得欢心。男女宫红鸾失陷,子女艰难。奴仆宫天刃失垣,主仆离心。夫主宫贯星失地,杖星天毛天姚俱聚在一处,原来天生地设的降老公的尊造。据在下看,这个星宫,贯星是天上的贯星索,就是人间的牢狱,算相公的尊造有几日的牢狱之灾,我心里也不信,这等一位青年富贵的人,怎会到得牢狱里边?一定是被令夫人监禁了几日,这是有的么?”
狄希陈红了脸,不肯招认。邓蒲风说道:“相公不要瞒我,杖星儿又不曾入庙,只怕这打两下儿,这是常常有的,脱他不过。毛姚两个孽星合了一处,平地风波,你就‘闭口深藏舌’。叫你‘祸从天上来’,好不利害哩!疾厄宫文昌居旺,一生无病,健饭有力,好一段降汉子的精神!迁移宫天异失陷,不利出行,路逢贼盗或遇恶人。官禄福德两宫都也平稳。相貌宫天虚入庙,主先美后陋,还有残疾。”狄希陈道:“据老丈这等说起来,在下的妻妾宫合该惧内,荆人的夫主宫应合欺夫,难道是天意凑合的?也偕得老么?”邓蒲风道:“如胶似漆,拆也是拆不开的。祸害一千年,正好厮守哩。”狄希陈道:“我可以逃得去么?”邓蒲风道:“天生天合的一对,五百年撞着的冤家,饶你走到焰摩天,他也脚下腾云须赶上。”狄希陈道:“这飞星如此,不知俺两个八字合与不合?”
邓蒲风掐算了一会,说道:“你二人俱是金命,这五行里面,只喜相生,不喜相克。这虽然都是金命,二命相同,必然相妒。即如一个槽上拴两个叫驴,都是一般的驴子,便该和好才是,他却要相踢相咬。他那两雄就便较个强弱,或是平和了便罢。你是一雄一雌的相斗,天下自人及物,那有个雌败雄胜的理?所以自然是你吃亏。相公,你听我劝你:你的五星已注定,是该惧内的。今看两个的八字,又是个元帅的职分,你安分守命,别要再生妄想了。”狄希陈道:“老丈原说是禽堂五星,烦你再与我两人看看,禽是甚么?只怕禽还合的上来。也不可知。”邓蒲风又掐指寻文了一会,说道:“了不得,了不得!这你二人的禽星更自利害!你这男命,倒是个‘井木犴’。这‘井木犴’是个野狗,那性儿狠的异常,入山擒虎豹,下海吃蛟龙,所以如今这监牢都叫是‘犴狴’。你是个恶毒的主禽,凭你是甚么别的龙,虎,狼,虫,尽都是怕你的。谁想你这个令正,不当不正,偏生是一个‘心月狐’。这‘井木犴’正在那里咆哮作威,只消‘心月狐’放一个屁,那‘井木犴’俯伏在地,骨软肉酥,夹着尾巴淋醋的一般溺尿,唬这们一遭,淹头搭脑,没魂少识的,待四五日还不过来。请问是这等不是?若是这等的,这八字时辰便不差了;若不如此,便是时辰不正,待我另算。”
狄希陈也不答应,只是点头自叹而已。邓蒲风道:“何必嗟叹?这是前生造就,腾挪不得的。除非只是休了,打了光棍,这便爽利。”狄希陈道:“我几番受不过,也要如此。只是他又甚是标致,他与我好的时候也甚是有情,只是好过便改换了,所以又舍不得休他。”邓蒲风道:“你又舍不得休他,又不能受这苦恼,只有‘回背’的一法,便好夫妻和睦,再没有变脸的事了。”狄希陈道:“怎么叫是‘回背’?既有这法,何不做他一做?但不知那里有会这法术的?”邓蒲风道:“在下就会。只是烦难费事,要用许多银钱,住许多日子,方才做得这个法灵。在下所以不敢轻许。”狄希陈道:“这约得多少日子,若干银两,便可做得?”邓蒲风道:“这事烦难多着哩,做不来的。”狄希陈道:“老丈,你试说一说我听,万一我的力量做得来也不可知。”邓蒲风道:“这第一件最要避人,防人漏泄,相公自己忖度得能与不能?第二要一个洁静严密的处所,你有么?第三得六七十金之费还不止,你有么?第四得令正我见一见,好寻替身演法,你能令我见么?第五要你两人的头发,体里大小衣裳,你能弄得出来么?第六我见过了令正,要寻这样一个仿佛的女人来做替身,你那里去寻?”狄希陈想了一歇,说道:“别的我倒也都不为难,只这个女人的替身,这却那里去寻?谁家的女人肯往这里来依你行法?”邓蒲风道:“这几件事惟独这女替身的事容易,只消包一个妓者就是了。只是适间说令正生得标致,这便得一个标致替身,务必要聘那名妓了,这包钱便用多了。若是那丑货的人,便能用得多少?倒只有一件至难的事,是得六十日工夫,这却万万不能的。”狄希陈道:“这六十日不过两个月期程,怎么倒不容易?”邓蒲风道:“我一个单身人,又不曾跟得小价,同一个女人静坐了行法,却是谁与我饭吃?拚差饿了六日罢了,六十日怎么饿得过?”狄希陈道:“这饭食不难,要肯做时,在下自然供备了。”邓蒲风道:“我一个行术的人,逐日要寻银钱养家,一日或赚一两、二两、五钱、七钱,阴雨风睛,截长补短的算来,每日一两是稳稳有的;若静坐这六十日,我倒有饭吃了,家中妻妾子女、父母兄弟吸这六十日风,不饿杀了?”狄希陈说:“这个我只得按了日子包你的罢了。”邓蒲风道:“若果能如此,这法便好做了。只是这包我的银子却要预先三日一送,不可爽约。那妓者的包钱,你自己支与他,这我却不管。”
狄希陈俱一一应允;商议道:“就是你住的这个去处,又是个独院,住持的刘道士,我又与他相知,就借他的这房,不知可住得么?”邓蒲风道:“只要把门关闭的严密,也便罢了。”狄希陈道:“既是有了所在,别的挨次了做去便是。妓者这本镇上也有好的,寻也容易;要看荆人的时节,我等他回娘家去,约你去乘便一看;别的合用之物,你细细的开出单来,我好预备。”
狄希陈就邀了邓蒲风回家待饭,吃完了,仍回下处,开出要用的物件,写道:“计开新巾一顶、新网巾一顶并金圈、小白布衫一件、大白布衫一件、紫花布道袍一件、绰蓝布单裤一腰、白布裙一腰、夹布袜一双、厢履一双、线带一副、红布棉被一床、青布棉褥红毡各一床、新枕一个、新铜面盆一个、新手巾一条、新梳栊一副、抿刷全、贝母人参黄连各四两、明净朱砂八两。每日三餐酒肉,足用。其余易得之物,随取随应,不可有误。”狄希陈俱一一应承。
次日恰好素姐要回家去,狄希陈预先来与邓蒲风说了,约邓蒲风先在总截路口等候。邓蒲风果然从头至尾看了个透彻。邓蒲风肚中喝采,暗说:“怎么如此一个美人,藏蓄恁般的狠恶?”看过,回了下处,适值狄希陈也来问信。邓蒲风道:“令正我倒看过了,只是这般一个美女,务必也要寻个象些模样的替身才好。这明水镇上,那有这样人?”狄希陈说:“这邪街上有一个魁姐,生的人才有八九分姿色,我去合他讲一讲,包他两个月;只不可说是用他演法,只合他讲包宿钱罢了。”大家都商议停当,狄希陈照单备完了衣巾等物,用十八两银、两套衣服,包了魁姐两个月。
邓蒲风择看了“天德合”的吉日,结坛行法,七七四十九日,圆满法成。豫先送魁姐到坛与邓蒲风扮演夫妇替身。邓蒲风的包钱,狄希陈十日一送。教狄希陈托了事故不回家中,每七日一到房内,晚入早出,入则就寝,起即外出。若素姐有时性起,只是忍受,切不可硬嘴触犯,便一七和如一七,七七则和睦美好。狄希陈一一听信。
恰好庄间狄员外大兴土木,创起两座三起高楼,狄希陈托了管理为名,陪伴父亲在庄居住,依了邓蒲风的指教,七日一回看望。庄上离家十五里路,每次等至日色将落的时候,方才起身;到家之时,已是一更天气。素姐虽然凶暴,毕竟是个少妇,到了七日不见男子,也未免就有人欲之思。况且素姐每与狄希陈行事之时,也照依似常人一般好的,只是有那“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的僻性,这是与人相殊的去处。又且庄上有的是那鸡蛋,多的是那烧酒,每次回家,狄希陈必定白煮十数个鸡蛋,携带一大瓶浓酾的烧酒,进到房中,看见素姐,一个丘头大惹,两只眼睛涎瞪将起来,乜乜屑屑的在跟前献那殷勤,把那鸡子一个个自己亲手剥去了外边的硬皮,就如那粉团玉块一般,盛在那碗碟之内,豫先叫小玉兰筛热了烧酒,拿到跟前。素姐被那酒香触鼻,欲火攻心,明知与狄希陈是前世冤仇,到此田地,不得不用他一用。既要用他,便也只得假他个颜色,吃完了酒,解衣宽带,素姐露出七日久渴的情怀,狄希陈使尽七日养蓄的本事,一夜之间,大约三次。这夜间快活,也还没有工夫,那有闲空且与狄希陈寻闹?黎明起来,素姐方待放下脸来,狄希陈已是抽头出去。狄希陈不知内中诀窍,只道当真法术灵奇,敬得那邓蒲风即如重生父母,再长爷娘。
再说这个邓蒲风生得人物颇颇清秀,白脸黄须,一双好手,又穿着了狄家的一弄新制的衣巾,打扮的更加清楚。那个魁姐在风尘之中,怎得这样标致帮衬的孤老?每日三钱宿钱,衣服在外,饮食丰腴,有甚不足?又兼邓蒲风走方上的人,有两个上好奇妙的春方,魁姐模样算得标致,却是个十分的淫货,明水镇上若大若少的人物没有管起他一遭快活的。邓蒲风恃了这两件兵器,又兼没一些正经事干,在这空庙里与魁姐日夜干弄,把个魁姐制伏得即如孟获被孔明七擒七纵,倒心贴服。邓蒲风想得七七四十九日,渐次将满,又恐狄希陈的父亲知觉,与魁姐商议停妥,雇了两个驴儿,即如李靖携了红拂,一溜烟走了。走到王家营黄河崖上,恰好遇着他的江西乡里邹太常的三只大座船,搭在船里。忘八同了狄周空赶了一路,明知邓蒲风在那船上,问也不敢问一声,干看了一歇,回来了。忘八要兴词告状,只问狄希陈要人。张扬开去,传到狄员外耳中,一镇上的人只有向狄员外的,那有向忘八的?讲说着,狄员外赔了他一百二十两银子,打发忘八去了,幸得还瞒过了素姐,不使他知。
狄希陈也还妄想素姐还要似那几日绸缪,也不枉丢了许多银子。谁知素姐淫兴已阑,欲火已灭,仍旧拿出那平日的威风,使出那习成的手段,竖了两道双舞剑的蛾眉,突了两只张翼德的暴眼,伸出那巨毋霸的拳头,变成那卢丞相的面色,依然打骂狄希陈,仍旧受罪,狄希陈又恼又悔。
后来邓蒲风浪游到四川省城,却好狄希陈正署县印,街上适然撞见,差人捉拿,邓蒲风脱命逃走,遗下了些行李,差人交到,当官打开验看,不想这两个秘方用一锦囊包裹。狄希陈起先再三求他不与,一旦得入手中,甚是庆幸。方内药料俱是川中所有,依方修制,大有奇效。
再说狄婆子临死头一年,分给了狄希陈十封银子,共五百两。狄希陈央邓蒲风行“回背法”,不算打发忘八的一百二十两,自己偷用过了一百五十两之数。狄希陈虽是个富家子弟,但不曾掌管银钱,那有这许多银子使用?却是倾了锡锭,将他母亲所分的银子,每封拆开,抵换了出来,封得如旧;素姐也不曾看出。但事终无不败之理,再听后回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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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回 张茂实信嘲殴妇 狄希陈诳语辱身

群居戏谑总非宜,弄假成真动杀机。捏造诳言图得胜,几教夫妻蛇
影殒娇姿!话入耳中应细想,再三沉潜,据理好寻思。多少仓皇为
孟浪,酿成一天奇祸悔难追!
——右调《定风波》
天地间的恶物,若没有制伏他的东西,这恶兽逼人,岂还成个世界?猛恶莫如虎豹,谁知天生一种六驳出来。那六驳生的不大,相亦不凶,偏是那虎豹正在那里剪尾作威,一听见了他的声音,唬得俯伏在地,垂头闭眼,抿耳攒蹄,直待那六驳劈开胸脯,取出心肝嚼吃。那龙蛇蛟蜃只略略翻一翻身,那几千百顷的高岸,登时成了江湖,几千百万人家葬于鱼鳖。他只见了寸把长的蜈蚣,就如那蛐蟮见了鸡群的一样。那赖象就如山大的一般凶物,撞着不可意的人,把鼻子伸将开来一卷,往上一丢,跌成肉酱;偏是那小小的老鼠惯会制他,从他那鼻孔中走到他脑袋里面,叨吃他的脑髓。于是凡见了地上有个小小窟窿,把那蹄来踏住了窟窿,动也不敢一动。蝎子是至毒的东西,那蝎虎在他身边周围走过一圈,那蝎子走到圈边,即忙退缩回去,登时就枯干得成了空壳。坚硬如铁的磁石,被那米星大的金刚钻,钻得飕飕的风响。天下那不怕天不怕地的汉子,朝廷的法度丢在脑门后边,父母的深恩撇在九霄云外,那公论清议只当耳边之风,雷电鬼神等于弁髦之弃;惟独一个二不棱登的妇人制伏得你狗鬼听提,先意承志,百顺百从。待要指出几个证来,挂一漏万,说不尽这许多,且只说一两个大来历的:
汉高祖是个皇帝老官,那样的英雄豪杰,在芒砀山中连一个“白帝子”都拦腰斩断,那个老婆吕雉便有多大的神通,在他手内,就如齐天大圣在如来手掌之中,千百个跟斗只是打不出去。象这样的皇帝车载斗量,也不止汉高祖一个。
我朝戚太师降得那南倭北敌望影惊魂,任凭他几千几万来犯边,只远远听见他的炮声,遥望见他的传风号带,便即抱头鼠窜,远走高飞。真是个杀人不迷眼的魔王!怎样只见了一个言不出众、貌不惊人的令正就魂也不附体了?象这样的大将军,也不止戚太师一个。
有一个高谷相公往省城去科举,从一个村中经过,天色已晚。要寻一个下处,再四没处可寻,只见那合村男女忙劫的不了,问其所以,都说:“这村中有一个乌大王的庙。这乌大王极有灵圣,每年今月今日要合村的人选一个美貌女子,穿着的甚是齐整,用笙箫细乐、彩轿花红送到庙里,与那乌大王为妻。那时正是乌大王成亲的吉日,所以合村之人,是男是女,俱要到庙中供应,所以没有工夫下客。”这相公闻知此事,说道:“待我也到庙中观看。”背了行李,走进庙中,只见庙中灯烛辉煌,酒筵齐备,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佳人先在那庙中伺候。
大约有一更时候,乌大王将到的时节,众人俱渐渐的回避尽了。高相公自己一个走进廊下睡卧,且看果然有甚么乌大王走来。须臾,鼓打三更,只听得飒飒风响,自远至近,渐到庙来。只见前边摆列着许多头踏,又有许多火把纱灯;临后方是那乌大王,坐着八轿,穿着红袍玉带,戴着金幞头,由中门而入,大声说道:“怎得庙中有生人气?必有奸细潜藏,与我细加搜简!”只见一个鬼怪,一脚跨进廊内,旋即缩退出来,禀道:“有相公在内。”乌大王佯然不睬,竟到殿上。
高相公也随即走堂中,说:“高某一介贫儒,赴省科举,路由于此。知大王今夕成亲,愿效宾相之力,以成佳礼。”那乌大王喜道:“既是文人,愿藉为礼。”高相公将那赞拜、合卺、牵红、撒帐之仪,甚是闲雅。礼成之后,乌大王与新夫人次序坐定,便让高相公隅坐俯觞。酒至半酣,高相公道:“小生携有鹿脯,可以下酒,愿献之大王。”乌大王喜允。高相公从廊下取出鹿脯,携了匕首,席上大刀阔斧,将鹿脯披切开来,与乌大王随切随吃。高相公用心得久,眼看得专,趁乌大王取脯之时,将那匕首照着乌大王的手尽力使那匕首一刺,正中右手。乌大王嗡得一声,一阵狂风,不知所往。
高相公见乌大王与那班群妖诸怪绝无踪影,挑明了灯烛,将那余剩的杯盘从新的大嚼,一面问那女子的来历。他说是邻村庄户之家,一来也是轮该到他身上合做乌大王的夫人,二则也因是继母贪图众家的六十两财礼,情愿卖到死地:“今得相公救了性命,真是重生再长,感激不尽!”
高相公吃到五更将尽,只见合庄的男子妇人,都顶香烛纸马,来与乌大王庆贺新婚。进得殿是,那还有甚么乌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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