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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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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两家相处,真是至亲一般。狄宾梁合狄希陈浆衣服、缀带子,都是童奶奶照管。寄姐合虎哥时常过这边来顽耍。寄姐看的好纸牌,常与狄希陈看牌耍子,有时赌栗子,或时赢钱,或时赢打瓜子,待半日家不过去,童奶奶自己来到角门口叫他。童七又在家中治了肴馔,请待狄宾梁父子;童奶奶也出来陪着吃酒,通象了童奶奶的兄弟一般。
渐渐的狄希陈专常往他家去,让到他的卧房炕上,童奶奶合寄姐三个看牌,又教给狄希陈看骨牌、下别棋;指着寄姐叫狄希陈是“你哥哥”,指着狄希陈叫寄姐是“你妹妹”,自己合狄希陈说话“咱娘儿们”。就是童七来家,也绝不嗔怪。间或狄宾梁去,也让到后边去坐,通不象待那外人。房钱等不到日子,狄宾梁都预先送了过去,每次俱还尽让,说道:“狄爷离家又远,只怕别处用银子使,忙忙的待怎么?俺又且没处使银子哩。”
日子甚快,狄希陈坐监看看将满,打点收拾回家。且按下这边,再说厨子尤聪履历:这尤聪原是盐院承差尤一聘的个小厮,从小使大,与他娶了媳妇。禁不得那媳妇原是人家的使女,用了五两财礼,两抬食盒,娶到家来。那新媳妇自然也有三日勤,又未免穿件新衣缠缚脚手,少不得也洗洗脸,搽些胭粉,也未免使些油梳个光头。尤聪看了已说道是个观音,就是主父主母见了这乍来的光景,也都道是个成材。谁知一日两,两日三,渐渐的露出那做丫头的材料。女人“七出”之条,第一是“盗”,他就犯了这第一件的条款。若是止在厨房里面撩锅里的肉,攒盆头的米合面,偷烧哺剂,切鸡藏起大腿,这都是那些管家娘子旧规,人人如此,个个一般,何足为异?惟独这尤聪令正,他除那旧规的勾当干尽了不算,常把囤里的粮食,不拘大米、小麦、绿豆、秫黍、黄豆、白豆,得空就偷,得偷就是一、二斗,偷去换簪换针、换糕换饼、换铜钱、卖银子,日以为常,整腿的腊肉、整坛的糟鱼、整几十个的腌蛋、整斤的虾米,他偷盗如探囊取寄,遇着布绢就偷,偷不着就是衣裳也偷几件,衣裳防备的紧了,就是摆条也扯你两幅,裙褶也扯你两条。没有真赃,尤聪只是不信,说他媳妇是个天下第一的好人,无奈众人做弄,致他抱屈无伸。及至屡次有了真赃,再也没得展辩,尤聪说他媳妇不愿在里边做家人娘子,殴作出去,因我不肯,故意这般作孽,希图赶他出门。尤一聘的夫妇说道:“既是如此存心,还留何用?枉做恶人,不如好好发送他出去。”
那时尤聪积攒得几两银子在手,绝不留恋,领了媳妇欣然长往,赁了人家两间房子,每月二百房钱。八钱银买了一盘旱磨,一两二钱银买了一头草驴,九钱银买了一石白麦,一钱银张了两面绢罗,一百二十文钱买了个荸箩,三十五文钱买了个簸箕,二十五文钱做了个罗床,十八文钱买了个驴套,一百六十文钱买了两上箢子,四十文钱买了副铁勾提仗,三十六文钱钉了一连盘秤:银钱合算,共用了三两五钱四分本钱。一日磨麦二斗,尤聪挑了上街,除赚吃了黑面,每斗还赚银三分,还赚麸子。
若是两口子一心做去,岂不是个养尖过活的营生?不料卖到第三日上,尤聪的老婆便渐渐拿出手段,拣那头拦的白面才偷,市价一分一斤,只做了半分就卖。尤聪卖到后边,不惟不赚了钱,越发反折了本,只得折了二钱原价,卖了那盘旱磨,另买了一副筐担,改了行卖大米豆汁,那老婆就偷大米绿豆;禁不起这漏卮,待不得几日,又改了行卖凉粉棋子,那老婆又偷那凉粉的材料与那切就的棋子;三日以后,只得又要改行往那官盐店里顿了盐来用袋装盛,背在肩上,串长街,过短巷,死声啕气,吆喝盐哩,卖到临了,原数半斤,只有六两,莫说赚钱,大是折本,又只得改行卖炭。这卖炭的本主从山里驮炭上城,用十七两秤秤了炭,个半钱买的,使那十五两秤零卖出去,卖两个半钱,岂不也是个赚钱生意?况又不比那麦面大米可以自己做吃,又可卖与别人,这又是个不怕穿窬的宝货。谁知天下没有弃物,贼星照命的自有飞计。左邻住着个裁缝生熨斗,买的都是这老婆的贱炭。那对门住的打烧饼老梁都是他受炭的窝主。十七两秤总秤的二百斤,十五两秤合来少了许多,算起来钱,还差四五十个。
这尤聪再不说是老婆抵盗,只说是自己命运不好。柴不见烧就了,米不见吃就无,“掠剩使”不离他的门户神,偏会吞他的东西。每日怨天骂地,说:天爷没眼!某人又怎么过的?某人又怎么赚钱?某人做生意又怎么顺利?偏老天爷不肯看顾俺两口子一眼,左做左不着,右做右不着,空放着这们个勤力俭用能干家的婆娘,只是强不过命,傲不过天!天老爷!你看顾我一眼,只教我堵堵主人家的嘴,这也不枉了赌气将出老婆来一场!这如今弄的精手摩诃萨受穷罢了,甚么脸见庄人家再要改行,没了资本;往衙门里与人替差使做倒包,也没有工钱,也不管饭食,只靠了自己的造化,诈骗得着,就是工钱。
这尤聪倒也不是不肯诈骗的人,只是初入其内,拿不住卯窍,却往那里去赚钱?把自己的一件青布夹袄当了二百五十文钱。家里籴米自己盘缠,不惟捞不上本钱到手,失误了掌轿,唤到堂上,十五大敲,也还扎挣着行动;次日又失误了分馆里铺设,疮腿上又是十五,便就没本事扎挣。当夹袄的钱又使得没了,家中籴了一斗米,老婆又偷粜了三升,只得又当了衣裳,在家养病。坐食了一月,衣服将次典完,再无门路可走,两口子雇与人家种园,吃了主人家的饭,每年还共的三石杂粮。
这老婆偷惯了的手,没得甚么可偷;换东西吃惯了的嘴,没得东西可换,手闲嘴空,怎坐得过?随背了尤聪与那同班种园的寮友干那不可教人知道的丑事,不图重价,或是几文钱,或是些微吃食,就奉让成交,也多有赊去不还帐的。尤聪也都晓得,只是要做家翁的人,妆聋妆痴罢了。
一日,五更起来浇水,尤聪在北头开沟,老婆在南头汲水,那黑暗的时节,一个相知的朋友乘着那桔槔起落的身势,两个无所不为。忽然又来了两个,彼此相争起来,打成一块,惊动了主人,轰动了邻舍。尤聪做人不过,只得卖了老婆,离了这个去处与人做短工生活;龙山镇上与一个胡举人割麦,一连割了四日。
一日天雨,尤聪就在胡春元车房避雨。胡春元因请了先生教儿子读书,要寻一个人在书房做饭,要动得手起,又要工钱减省,只是个“半瓶醋”厨子的光景就罢了。尤聪一向跟随尤一聘经南过北,所以这煮饭做菜之事也有几分通路,所以卖凉粉,切棋子,都是他的所长。他自己学那毛遂,又学那伊尹要汤,说合的人遂把他荐到那胡春元门下,试了试手段,煎豆腐也有滋味;擀薄饼也能圆泛;做水饭,插粘粥,烙水烧,都也通路。讲过每年四石工粮,专管书房做饭答应。虽说人是旧的好,不如那新人乍到,他也要卖精神、显手段、立行止、固根基,便也不肯就使出那旧日心性,被他骗了个虚名。
天下的事大约只在起头时节若立就了一个好名,你连连不好,将来这个“好”字也便卒急去不了的;若起初出了一个不好的名,你就连连改得好了,这个“好”字也便急卒来不到的。况且他拿了别人的物料,演习自己的手段,酸咸苦辣,试停当了滋味,便也可以将就。又是只在书房鬼混,在上的只管有饭吃就罢了;在下的和光同尘,成群打伙,他就有甚么不好,狐兔相为,怎得吹到主人耳朵?
一连待了三年,胡举人中了进士,选了河南杞县知县,挈家赴任,带了尤聪同往任所。到了官衙里,里边有了奶奶当家,米面肉菜都有奶奶掌管,谁该吃,谁不吃,都有奶奶主意,不许洒泼了东西,不许狼藉了米面,不许做坏了饭食。他不说是奶奶正经,他怨奶奶琐碎;不说他在书房答应时节放肆是他的徼幸,他说是主人如今改常;做的菜嫌他淡了,他再来不管长短,加上大把的盐,教人猛可的误吃一口,哮喘半日;说他咸了,以后不拘甚物,一些盐也不着,淡得你恶心。
一日,叫他煮腿腊肉,他预先泡了三日,泡得那腊肉一些咸味也没有了。说他腊肉煮得不好,他再来不泡便已好了,他又加上一大把盐。煮豆腐自然该加盐的,他却一些盐也不加。问他所以,他说:“昨日腊肉里加了些盐嫌说不好,如今豆腐不曾加盐又说不是,这也甚难服事!”
最可恨的:不论猪肉、羊肉、鸡肉、鸭肉,一应鲜茶干菜,都要使滚汤炸过,去了原汤,把来侵在冷水里面;就是鲜鱼,鲜笋,都是如此。若不是见了本形,只论口中的味道,凭你是谁,你也辨不出口中的滋味是甚么东西。且是与主人拗别,分付叫白煮,他必定就是醋烧;叫他烧,他却是白煮。还有最可恨的:定要使那囫囵花椒,叫人吃在口内,麻辣得喉咙半日出不出气来;把海参汤做得扭黑,嫌他的不好,他说黑海参如何不黑。把腌肉煮成孚炭;把鸭子煮成了饣强粘;常常的把大锅子的饭捣了锅底倾在灶内,成盆的剩饭倒在泔水瓮里;养活的鸡鸭,也不请问主人,任意宰杀;干笋成四五斤泡在水缸里面,吃不了的,都臭烂丢掉;背了人传桶里偷买酒吃,吃得稀醉。他私定了一连前重后轻的秤,与外边买办的通同作弊;衙里几个小童,他个个打转。买办簿上一日一斤香油,支派买到厨房,他一些也不与众人食用,自己调菜炸火烧,煎豆腐,不胜受用,再有多的,夜间点了灯与人赌博。春月买得韭菜来,将那韭菜上截白头尽数切下,用麻汁香油加上蒜醋,自己受享,止将那韭叶定小菜侦豆腐。每顿三四斤的落米,从传桶里边央那把衙门的人卖钱换酒。
一日,有个同年王知县经过,要来回拜时,在衙内书房留他一饭,与尤聪算计治办,张望得荤素二十器,两道汤饭。尤聪问道:“这王爷是个官么?”胡知县道:“这就是中牟县王大爷,怎么不是个官?”尤聪道:“这个我定是耽误了。”胡知县问他怎说,“旧规:官酒每一桌必用厨子八名。止我一个,如何做的来?只得不留他罢了。”
胡知县素性好吃羊肉,送的就收,没有就买,交与尤聪去做。他绝不管天热天冷,成了旧规:头一日先煮一滚,撩将出来泡在冷水盆内,次日然后下锅,直待晌午方才与吃。他那拗性歪憋,说的话又甚是可恶,胡知县受他不得,打发他出来。腰里缠着十数两银子,搭连里装着许多衣裳,预先克刂落的腊肉,海参,燕窝,鱼翅,虾米之类,累累许多。行了数程,走到高唐地方,四顾无人,撞见了两个响马,拽满了弓,搭上箭,斜跨在那马上,做出那强盗的威势来,吓得那尤聪跳下驴来,跪在地上,口口声声只叫“大王爷饶命”。全副行李搭上腰里的银钱,上盖衣裳,都剥脱了精光。响马得了财物去了。尤聪弄得囊空身罄,只得乞丐回家。到了明水,也还东奔西撞的讨饭,适值狄员外家请了程乐宇教书,馆中要个厨子答应,仍讲了每年四石杂粮,专在书房指使。
这尤聪素性原是个至可恶的歪人,又兼之在胡家养惯了骄性,通忘了那外边日子难过,比在胡家更甚作恶,开口就说:“我在胡进士家许多年,没人敢说我一句不好。你这不过庄农小户,晓得吃甚东西?吃在口中,也辨不出甚么好歹!”眯了眼的抛米撒面,作的那孽,罄竹难书!年前两次跟了师生们到省城,听他做得那茶饭撒拉溜侈,淘了他多少的气。只因狄员外是个盛德的人,不肯轻意与人绝交。因陪儿子坐监,只得又带了他上京。途中这样贵饭,他把整碗的面退还店家;恐怕便宜了主人的钱钞,哄得狄周回头转背,成两三碗的整面,整盘的肉包,都倾吊在泔水桶内。店中有看见的人,没有一个不诧异赞叹。及至到了京师,这米珠薪桂之地,数米秤柴,还怕支持不起;他没有老狄婆子跟前查考,通象心风了的一般。狠命洒泼。连那奢侈惯了的童奶奶也时常的劝他,说他碎米不该播吊,嫩黄牙菜边不该劈坏,饭该够数做,剩饭不可倒在沟中。他不惟不听,声声的在背后骂那童奶奶是个淡扶11。因狄周不管他的闲帐,不说他的短长,只是狄周是个好人,二人甚是相厚。
狄员外因一向尝扰童家,又因监满在即,又因九月重阳,要叫尤聪治酒一桌抬过童家厅上,好同童奶奶合家小坐:一来回席,二来作别,三来过节。预先与童七夫妇说了,叫狄周买办了鸡、鱼、肉、菜之类。尤聪大烹小割,正做中间,只见西北起了一朵扭黑的乌云,白云拢了乌云的四面,云里边一声霹雳,把那朵乌云震开,满天扭黑,连打了几声雷,亮了几个闪,连雨夹雹倾将下来。那雷就似天崩地烈,做了一声的响;闪电就似几千根火把的烁亮,围住了那间厨房不散。尤聪他还说道:“这样混帐的天!谁家一个九月将好立冬的时节打这们大雷,下这们冰雹!”狄周也说:“真是反常!往时过了秋分,再那里还有打雷的事!”
二人说论,那雷电越发紧将上来。只听得天塌的一声响,狄宾梁合狄希陈震得昏去,苏醒转来,只见院子里被雷击死了一个人,上下无衣,浑身扭黑,须发俱焦,身上一行朱字,上书“欺主凌人,暴殄天物”。仔细辨认,知是尤聪被雷击死。进到厨房里面,只见狄周也烧得扭黑卧在地上,还在那里掇气,身上也有四个朱字:“助恶庇凶”。
狄员外见狄周不曾断气,将带的“琥珀镇心丸”研了一服,温水灌下,慢慢的醒了转来。问他所以,他说:“只见一个尖嘴象鬼的人,两个大翅飞进厨房,将尤聪挝出门外,我也便不知人事。”方知尤聪因他欺心胆大,撒泼米面,所以干天之怒,特遣雷部诛他。狄周只该凡事救正,岂可与这样凶人结了一党,凡事与他遮盖?所以也与尤聪同遭雷殛。但毕竟也有首从,所以只教他震倒房中,聊以示儆,还许他活转。这天老爷处制,岂不甚是公平?
狄员外只得报了兵马司,转申了察院,题知了本,下了旨意,相验明白,方才买了棺材,抬出义冢上埋了。这日酒也不曾吃得。童七夫妇都过来慰唁,把这事都传布了京城。那闲的们把本来都刊刻了,在棋盘街上货卖,吆喝叫道:“九月重阳,国子监门口,冰雹霹雳劈死抛撒米面厨子尤聪的报儿哩!”走路的听得这异事,两个钱买一本,倒教人做了一个月极好的生意。这正是那两句成语合得着:
万事劝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明。
再续两句道:
请观作孽尤厨子,九月雷诛不顺情。
………………………………………………
第55回 狄员外饔飧食店 童奶奶怂恿疱人
凡事非容易,尤称行路难:严霜凋客鬓,苦雨湿征鞍;野饭如冰冷,村
醪若醋酸;店婆凶万状,过卖恶千端;泥灯浑是垢,漆箸尽成瘢;臭虫
沿榻走,毒蝎绕墙盘。若逢佳馆主,逆旅作家看。
尤厨子作恶欺人,暴殄天物,被那天雷殛死。狄周瞒了主人,反与歹人合成一股,洒泼主人的东西,也被天雷震的七死八活,虽然救得回头,还是发昏致命。
这狄员外父子一连五、六日都是童奶奶那边请过去吃饭。狄员外甚是不安,每日晌午同狄希陈多往食店铺里吃饭。童奶奶道:“狄爷这们多计较。能费甚么大事哩,只不肯来家吃饭?这食店里的东西岂是干净的?离家在外的人,万一屈持在心,这当顽的哩!况又待不的一个月就好满了监起身哩。”
狄员外道:“时来暂去的就罢了,怎好扯长的扰起来?况且童奶奶你家里也没有人,凡事也都是童奶奶你自己下手,叫我心里何安?算着也还得一个多月的住,不然,还仗赖童爷替俺且寻个做饭的罢。”童奶奶道:“我听见大相公说,家里也没有甚么人做活,听说大婶是不上厨房的,有些甚么事件,也还都是狄奶奶上前。狄爷,你寻个全灶罢。”狄员外道:“怎么叫是全灶?”童奶奶道:“就是人家会做菜的丫头。象狄爷你这们人家极该寻一个。好客的人常好留人吃饭,就是差不多的两三席酒,都将就拿掇的出来了,省了叫厨子,咱早晚那样方便哩。”狄员外道:“买了来家,可怎么方略他?”童奶奶道:“狄爷,你自己照管着更好;要不,配给个家人,当家人娘子支使也好。只是这个不大稳当:一个全灶使好些银子哩;拐的走了,可惜了银子。”狄员外道:“也大约得多少银可以买的?”童奶奶道:“要是手段拿的出去,能摆上两三席酒来,再有几分颜色,得三十两往下二十五两往上的数儿。若只做出家常饭来,再人材不济,十来两十二三两就买一个。”狄员外道:“不然,没人做饭,咱寻他一个罢;只是没得合家里商议商议。”童奶奶道:“这却我不得晓的,狄爷你自己拇量着。要是狄奶奶难说话,快着别要做,好叫狄奶奶骂我么?”
狄员外道:“这骂倒是不敢的。只是怎么童奶奶你家不买一个?”童奶奶道:“我家有来,刚子赶狄爷到半月前边,叫我打发了。十八两银子寻的,使了八年,今年二十六岁了。人材儿也不丑,脚也不甚么大,生的也白净,象留爷坐这们寻常的一桌酒儿都也摆出来。那几年好不老实的个孩子,如今,一来,这臭肉的年纪也忒大了;二来,也禁不的我们爷和他挤眉弄眼的。我看拉不上,那一日赶着他往铺子里去,做了八两银子,嫁与个屠子去了。我们爷后晌从铺子里回来,叫我也没合他说。我们小姑娘端了酒菜来。他爹说:‘灶上的那里去了?叫姑娘端菜哩!’我说:‘灶上的跟了个宰猪的走了。’我们爷说:‘有这等的事!怎么不早合我铺子里说去?’叫我说:‘人已去了,合你说待怎么?’我们爷说:‘没拐甚么去么?,我说:‘没拐甚么。那屠子倒撩下八两银子去了。’我们爷说:‘呵!你可不说卖了?叫我还瞎乱。其实留着指使也罢了。’叫我说:‘一个丫头指使到二十六岁,你待指使他到老么?’他说:‘我有甚么指使?只怕没人替你上灶。’叫我说:‘你别要管,我情愿做,不难。’虽这们说,可不也忙手忙脚的。我家也还要寻一个哩。狄爷,你寻一个,且别要动手,等到家里,可狄奶奶许了,你就收他;要是狄奶奶不许,使他七八年,寻个汉子给他,也折不多钱。那尤厨子也是雇的么?”
狄员外道:“可不是雇的?一年四石粮哩。那几年粮食贱,四石粮食值二两银子罢了;这二年,四石粮食值五六两银子哩。这还是小事;这一年受他的那气,叫他洒泼的那东西,虽是雷劈了他,咱容他这们的,也是咱的罪过。看不见狄周么?与他甚么相干?只为他合尤厨子拧成一股,看他洒泼不管他,也就差一点没劈杀了哩!”童奶奶道:“可又来!狄爷,你听我主张,买一个不差。你只原封不动的交付与狄奶奶,那狄奶奶赏赐了,这是天恩;要不赏赐,别要只管絮絮叨叨的胡缠,这便一点帐也没有。我们爷要不是眉来眼去,兴的那心不好,我也舍不的卖他。好不替手垫脚的个丫头哩么!”狄员外道:“主意定了罢。仰仗童奶奶就速着些寻,好叫他做饭吃。”童奶奶道:“只怕做媒的马嫂儿待来呀,要不来,我着人叫他去。狄爷,你寻个中等的罢。”狄员外道:“要寻人,爽利寻个好的罢,要叫他做菜哩;若龌龌龊龊的,走到跟前,看了那脏模样也吃不下他那东西去。”
童奶奶正站在角门口合狄员外说话,寄姐走来说:“妈妈呀,俺舅舅来了。”童奶奶随关过门去,与他哥哥骆校尉说了会话,又吃了些点心,别得去了。童奶奶道:“忘了一件要紧的事!玉儿,你快着赶上舅爷!你说住房子的马嫂儿,叫他快来。你说俺奶奶待他说说甚么哩。多上覆舅爷,千万别要忘了。”玉儿跑到外头,正好骆校尉没曾去远,还合一个人站着说话哩。小玉儿一一的说了。骆校尉道:“你上覆奶奶,你说道:舅爷知道了,到家就叫他来。”
事有凑巧,骆校尉转了条胡同,恰好马嫂儿骑着个驴子过来,看见骆校尉,连忙跳下驴来,说道:“爷,往那里去?怎么不骑马,自家步行!”骆校尉道:“我从姑奶奶那里来。不远,走走罢。你来的正好,姑奶奶有要紧事合你说,叫你就去哩。”马嫂儿道:“我且不到家,先往姑奶奶家去罢。”骆校尉道:“这好。”替他打发了两个驴钱,叫他还骑上那驴。改路竟到童家,见了说道:“舅爷说姑奶奶叫我,是与姑娘题亲哩?”
童奶奶道:“不是价,另有话说;我待叫你还寻两个灶上的丫头,要好的,那歪辣脏丫头不消题。’马嫂儿道:“姑奶奶,你要好的,只怕卒急寻不着;你怎么又要两个呀?”童奶奶道:“我自家要一个,你山东狄爷也要一个。”马嫂儿道:“狄爷还没去哩么?他有带的厨子,怎么又寻上灶的?这是待两当一房里指使么?”童奶奶道:“你只管替他寻灶上的,他房里不房里,咱别管他。他那里尤厨子昨日九月九下那雹子,叫雷劈杀了,如今通没人做饭。我这里管待他,又嫌不方便。”马嫂儿道:“哎哟!这九月里的雷还劈杀人?我听见人说,只当是说谎来,原是真个么!雷劈的身上有红字,写他那行的罪恶。这尤厨子可是为甚么就雷诛了?”童奶奶道:“可不有红字怎么,我还过那边看了看,烧的象个乌木鬼似的,雌着一口白牙,好不怪摆的!他批的字说他抛米洒面,作践主人家的东西。”马嫂儿道:“可惜了的,好个活动人儿!那日我从这边过去看看,狄爷合相公都没在家,锅里熬着京米粥儿。叫我说:‘怎么荒的年成这们等的了,大锅里熬着粥儿,也不让人让儿。”他说:‘要不嫌,可任凭请用,没吃了我的。”拿过个碗来,没好吃,足足的吃了他五碗;我说:‘可吃的叫你们不够了?’他说:‘你只顾吃,由他,多着哩!’”童奶奶道:“只这就不是个好人,怎么拿着主人家的贵米,多多的做下粥,给不相干的人吃?你说他那低心,天爷为甚么不劈他?”马嫂儿道:“好奶奶,他这不是积福么?”童奶奶道:“我只说这是堕孽!要把自家的米粮口里挪、肚里攒的,舍些儿给那看看饿杀的人吃,这才叫是积福哩!他这明是蛆心狡肚,故意的要洒泼主人家东西哩!你快听我说,好好的替你狄爷寻个好灶上的,补报他那几碗粥,要不然,这叫是‘无功受禄’,你就那世里也要填还哩!”马嫂儿道:“我这就往门外头去,只怕那里有。我就去罢。”童奶奶道:“这天多昝了,你去?等着吃晌午饭。”
马嫂儿果然等吃了饭,去了;到日西时分回来说:“我到了门外头,周嫂儿那老蹄子又出去了。他媳妇儿,那淫妇,通是个傻瓜!问着他,连东南西北也不晓的!问说:‘你妈哩?’他说:‘俺妈不知往那里去了。’叫我呆呆的坐着等他,等到那昝晚才来,说有几个哩,他明日清早叫我在家里等他罢。我趁明快往家去,明日来回姑奶奶的话。”童奶奶道:“你替狄爷打听要紧!他又不肯来咱家吃饭,只买饭吃,岂是常远的么?我且有要没紧,慢慢的仔细寻罢了。”
马嫂儿去了。明日晌午,同了周嫂儿来到。童奶奶问说:“寻的有了?”周嫂儿道:“有两三个哩:一个是海岱门里头卖布的冉家,一个是金猪蹄子家的,还一个是留守卫李镇抚家的。”童奶奶问说:“这三家子的,那家子的出色?”周嫂儿说道:“这手段,咱可知不道他的好歹。要只据着他口里说,他谁肯说手段不济?要看中了,只得要试他。”童奶奶道:“这手段要好,是不消说第一件了;可也还要快性;又要干净。要空做的中吃,半日做不出一样子来,诓的客们冷板凳上坐着,这也是做哩?再要不龌哩龌龊的,这也叫是做哩?”周嫂儿道:“奶奶说的可是哩。但这个毕竟是咱守着看见的孩子们才好。这生帐子货,咱可不知他的手段快性不快性。他既叫咱发脱,岂有个不梳梳头,不洗洗脸的?也定不住他是龌龊不龌龊来。难为这三家子都不是俺两个的主顾?”
童奶奶道:“这三个,你两个都见过了没?”马嫂儿道:“我都没见。周嫂儿都见来。”周嫂儿道:“要看外相儿倒都不丑。冉家的那个还算是俊模样子,脚也不是那十分大脚,还小如我的好些;白净,细皮薄肉儿的。他说是十七,—象十八九二十的年纪。要图人材,单讲这一个罢。”童奶奶道:“还是看本事要紧。咱光选人材,娶看娘子哩么?咱要成,务必领了他来,待我看看,留他两日,叫他做菜做饭试试,交银子不迟。”周嫂儿道:“待我合他说去。只怕他说丫头大了,不教领出来也不可知的。”
童奶奶数了二十个黄钱,催他快去,来回骑了驴来。周嫂儿飞也似去了,马嫂儿没去,在这里等他,周嫂儿去不多时,领了那丫头来到,还有一个老妈子跟着。那丫头怎生样的?有《西江月》一首:
厚脸丰颐塌鼻,浓眉阔口粗腰。脚穿高底甚妖娆,青褂蓝裙颇俏。
前看胸间乳大,后观腿上臀高。力强气猛耐劬劳,正好登厨上灶。
童奶奶看那丫头粗粗蠢蠢,到不是雕儿豹儿的人,说道:“这孩子倒苗壮,有十几了?”那丫头说:“今年十八了。”童奶奶问说:“这寻你专是为炒菜做饭,你都去的么?”那丫头道:“小人家的饭食,我到都做过来;只怕大人家的食性不同,又大人家的事多,一顿摆上许多菜,我只怕挝挠不上来。”童奶奶道:“不是我要,是山东的一个狄爷同他大相公来坐监,带着个厨子,昨日九月九下雹子的那一日叫雷劈死了,急忙里要寻个人做饭;要回到家时,或是留客吃饭,或是一两席酒,这值不的叫厨子的事,都要叫你做做。自己拇量,可做的来做不来?”那丫头道:“我刚才不说过了?一席酒,我自己也曾做来,可只是人家有大小不等,看将就不将就哩。就是一碗肉罢,也有几样的做,也有几样的吃哩。”
童奶奶道:“你这前后的话说的倒都是哩。你住两日儿,主人家试试你的手段,你也试试主人家的性格,看那缘法对与不对。”那跟的老妈妈子道:“住两日只管住,这倒不碍哩。要说做甚么,这位姐姐可是去的。家里有这们四个哩,都是调理着卖这个的。家里奶奶子说:‘老爷子,你要留下指使就留下,既不留下,就趁早儿给了人家,耽误了人家待怎么?’打发了这一个,还要打发两个出去哩。”
童奶奶道:“那两个比这个哩?”老妈妈子道:“那三个里头,有一个的模样比这个好,白净,脚也小;要论手段,都不如这一个。”童奶奶道:“这说,要多少银子?”老妈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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