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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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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果然不肯爽信,真真的自家送到。喜得那汪为露对他妻子说道:“有银子不该买地,费了人工,利钱且又淡薄,只该放债。这十分重的利息,不消费一些人力,按着日子送来,那里还有这样赚钱的生意?”叫他婆子看小菜,留那送利钱的人吃酒,有留他不坐的,便是两杯头脑。到了第二三个月上,有那样好的,过五六日七八日自己还送到。其余的也便要人上他门去催讨得,然后付与来人。渐渐的那自己送来之事,这是绝无未有的了。至于上门催讨得来的,十无一二,未免要劳动汪相公大驾亲征,又渐渐的烦劳汪相公文星坐守;又甚至于兴词告状,把那县门只当了自家的居室,一月三十日,倒有二十日出入衙门。
凡有人家起会,都要插在里边。既是有会友,就多了交际:今日与李四温居,明日与张三庆寿;今日赵甲请去尝酒,明日钱乙请去看花。若说在书房静坐片刻的工夫,这是那梦想之所不到。但只是端午、中秋、重阳、冬至、与夫年下这五大节的节仪,春夏秋冬这一年四季的学贶,上在考成,你要少他一分,他赶到你门上足足也骂十顿。有那学生的父兄,略知些好歹,嫌憎先生荒废了子弟的学业,掇了桌凳,推个事故辞回家去,他却与你抵死为仇,赖那学生,说他骑了头口,撞见先生不肯下来;又说他在人面前怎样破败;又说还欠几季束修不完;自己采打了学生,还要叫他父兄亲来赔礼;又说他倚了新先生的势力,又去征伐那新去从学的先生。
且是更有那不长进的行止:有几亩坟地与一个刘乡宦的地相邻,他把树都在自己地上促边促岸的种了。后来成了大树,一边长到刘家地内,他便也就种到那树根之旁。刘乡宦也绝不与他较量,后来越发种出那树根之旁。刘家看庄的人与他讲理,说道:“你树侵了我的地,已是不顺理了,你却又种出树外。”他说:“我当初种树的时节,你家是肯教我不留余地种在促边的么?”看庄人告讼刘乡宦。刘乡宦说道:“不幸才与这样人为邻,你可奈得他何?你只依他耕到的所在立了石至罢了。”看庄人叫石匠凿了两根石柱。正在那里埋,他恰好在乡,说碍了他行犁,不许埋那石柱。
一个侯小槐开个小小药铺,与他相邻,他把侯小槐的一堵界墙作了自己的,后面盖了五间披厦。侯小槐也不敢与他争强。过了几年,说那墙后面还有他的基址,要垒一条夹道,领了一阵秀才徒弟,等县公下学行香,拿了一呈子跪将过去,说侯小槐侵他的地基。县官接了呈子,问说:“后面跪的诸生是做甚的?”他说:“都是门徒,为公愤故来相伴生员的。”县官说:“若有理的事,‘一夔足矣’,何庸公愤?”回去出了票,齐人听审。
侯小槐也递了诉状,说他的房子住了两世,汪秀才是新买的,只问他的卖主果然墙是谁的。县官问说:“汪生员买的时候,这所在是屋是墙?”侯小槐说:“从来是墙,汪生员买到手里,才起上了屋。”县官说道:“侯小槐,你把他的房基画出我看。”侯小槐在那地上用手画道:“他那房子原是一座北房,一座南房,一座西房;如今他方盖上了一座披厦,这后墙是小人自己的界墙。”
汪为露说:“这墙是生员的墙,后还有一步的地基,文书明白。他欺生员新到,故此丧了良心图赖。”县公笑道:“你把这墙拆了坐地东边一步去,盖一座深大的东房,做了四合的爻象,委实也好;这也怪不得你起这个念头,我也该作成你这件好事;只是这侯小槐不肯依。”汪为露说:“若是尊师断了,他怎敢不依?”县官道:“你这个也说得是。”指着自己的心道:“可奈他又不依!你那些徒弟今在那里?”汪为露说:“都在外面,一个也不少。”县官说:“怎么都不进来抱公愤?”汪为露说:“因遵宗师的法度,不敢进来。待生员出去叫他们去。”县官说:“也不消去叫。”拿起笔来,在那审单上面写道:
审得生员汪为露三年前买屋一所,与侯小槐为邻。汪有北屋南屋西
屋,而独东无东房。以东房之地隘也,私将侯小槐之西壁以为后墙,上
盖东厦三间,以成四合之象。见侯小槐日久不言,先发箝制,不特认墙
为己物,且诬墙东尚有余地。果尔,汪生未住之先,不知已经几人几世,
留此缺陷以待亡赖生之妄求哉?妇人孺子,谁其信之?无行劣生,法应
申黜,姑行学责二十五板,押将厦屋拆去,原墙退还侯小槐收领。再若
不悛,岁考开送劣简。余俱免供。
县官写完,说道:“我已判断了。我读你听。”汪为露方才垂首丧气,禀道:“既蒙宗师明断,生员也不敢再言。只求叫他依旧借墙,免拆这厦屋罢。”县官说:“借墙与你盖屋,原是为情;你今呈告到官,这情字讲不得,全要论法了。况你这样歪人,谁还敢再与你缠帐?我劝你快快的拆了那房,把墙退与他去。若抗断不服,目下岁考的行简,一个也就是你!我明白开送,不是瞒人。饶你罚米罢!出去!”叫原差押到学里戒饬过,拆完了房,取了侯小槐的领状同来回话。出到大门外边,汪为露还撺拳拢袖要打那侯小槐,又嗔那些徒弟不帮了他出力。差人说道:“他上边又没有拿话丁你,是大爷自己断的,你打他则甚?我是好话,相公,你莫要后悔!”
那徒弟里边都七嘴八舌发作那个侯小槐。独有一个宗昭,字光伯,也是个名士,只问说:“县公怎样断了?”差人拿出那审单来看。宗光伯看了点头说:“有理的事慢讲,不必动粗。”都同了汪为露到了学里。
学师升了明伦堂,看了县公的亲笔审语,叫门子抬过凳来,要照数的戒饬。这却得了那徒弟们的大力,再三央恳。那学官方才准了免责,说道:“你却要出一两谢礼与那县里的公差,好央他去回话。”公差说道:“这个却不敢受,只说是师爷看了众位相公的情面,不曾戒饬就是了。”学师道:“瞒上不瞒下的,你何苦来?等他不谢你一两银,凭你怎么回话,我也不好怪你了。”出到外面,汪为露一个钱也不肯与那差人,只看那些徒弟。那些徒弟又众目只看那先生。内中有一个金亮公说道:“我们见在的十二个人,每人拿出一钱来,把一两谢原差,把二钱与学里门子。我有银在此,出了去,你们攒了还我。”汪为露道:“劳动陪也罢了,怎好又叫你们出银?”虚谦了一谦,看着金亮公秤出一两二钱银子,打点了差人门子开去。
差人又押了去交墙,汪为露撒赖道:“这要叫我拆房,我只是合他对命,把毛汆的罄净,啃了鼻子抠眼!我就自家照不过你,我还有许多徒弟,断不输与这光棍奴才!”又是宗光伯悄悄的说道:“先生既是还问他借墙,合他好说,这失口骂他,他岂没个火星?这事就难讲了。”他听了宗光伯的话方不做声。各人且回家去。
侯小槐因受了他一肚酽气,气出一场病来,卧床不起。差人又催他拆房,侯小槐又病的不省人事。汪为露揉了头,脱了光脊梁,躺在侯小槐门前的臭泥沟内,浑身上下,头发胡须,眼耳鼻舌,都是粪泥染透,口里辱骂那侯小槐。后来必定不肯拆房。他平日假妆了老成,把那眼睛瞅了鼻子,口里说着蛮不蛮、侉不侉的官话,做作那道学的狨腔。自从这一遭丢德,被人窥见了肺肝。
谁知他还有一件的隐恶:每到了定更以后,悄悄的走到那住邻街屋的小姓人家,听人家梆声。一日,听到一个屠户人家两口子正在那里行房。他听得高兴,不觉的咳嗽了一声。屠户穿了衣裳,开出门来,他已跑得老远,赶他不上,罢了。谁知他第二日又去听他,那屠子却不曾云雨,觉得外面有人响动,知道是又有人听他,悄悄的把他媳妇子身上捏了捏,故意又要干事。媳妇故意先妆不肯,后来方肯依从。媳妇子自己故意着实淫声浪语起来。屠户悄悄的穿了衣裳,着了可脚的鞋,拿了那打猪的挺杖,三不知开出门来,撞了个满怀,拿出那缚猪的手段,一手揪翻,用那挺杖从脊梁打到脚后跟,打得爬了回,惊出来许多邻舍家来。有认得是汪为露的,都说:“汪相公,你平日那等老诚,又教着这们些徒弟,却干这个营生!”次日,屠户写状子要到提学道里去告他。央了许多的人再三央求,方才歇了。
旧时的徒弟宗昭中了举,迎举人那一日,汪为露先走到他家等候。宗举人的父亲宗杰只道他为徒弟中举喜欢,煞实地陪了他酒饭。等到宗昭迎了回来,布政司差吏送了八十两两锭坊银,他取过一锭看了一会,放在袖中,说道:“这也是我教徒弟中举一场,作谢礼罢了。”众人也还只道他是作戏。他老了脸,坐了首位,赴了席,点了一本《四德记》,同众人散了席,袖了一锭四十两的元宝,说了一声“多谢”,拱了一拱手,佯长而去。真是“千人打罕,万人称奇。”宗昭原是寒素之家,中了举,百务齐作的时候,去了这四十两银,弄得手里掣襟露肘,没钱使,极得眼里插柴一般。到了十月,要收拾上京会试,百方措处,那里得有盘缠。喜得提学道开了一个新恩,说:“这新中的春元都是他嫡亲的门人,许每人说一个寄学的秀才,约有一百二三十两之得,以为会试之资。”这汪为露自己去兜揽了一个,封起了一百二十两银,逼住了宗昭,定要他与提学去讲。最苦是宗昭自己先定了一个,封起的银子,陆续把他甩了许多,只得再三央告那先生,说:“师弟之情就如父子一样,门生徼幸了一步,报恩的日子正长。如今且只当济助一般,万一会试再有前进,这一发是先生的玉成。”他把那头摇行落的一般,那里肯听!后来见央得紧了,越发说出大不好听的话来,他说:“甚么年成!今日不知明日的事!你知道后来有你有我?既中了举,你还可别处腾挪,这个当是你作兴我的罢了。”
宗昭见了他拿定主意,再说也徒有变脸而已,没奈何,只得应承。但这秀才的恩典,除了不得罢了,但他自己那一个封起的银子,使动了一半,却要凑足了退还与他,那里得又有?只得再去央他,只当问他借五六十两银子的一般,添了还人。他大撒起赖来,发作说道:“我看你断不肯慨然做个人情叫我知感,你将来必定人也做不着、鬼也做不着才罢。我实对你说:你若把这个秀才,或是临时开了你自己的那个名字上去,或是与我弄不停当,你也休想要去会试,我合你到京中棋盘街上,礼部门前,我出上这个老秀才,你出上你的小举人,我们大家了当!”唬得宗昭流水陪罪不迭,闭了口跑的回家。他父亲把几亩水田典了与人,又揭了重利钱债,除还了人,剩下的,打发儿子上京。可可的又不中进士,揭了晓,落第回来。
这汪为露常常的绰揽了分上,自己收了银钱,不管事体顺理不顺理,麻蚍丁腿一般,逼住了教宗昭写书。被那府县把一个少年举子看做了个极没行止的顽皮,那知道都是汪为露干的勾当。后来越发替宗昭刊了图书,凡有公事,也不来与宗昭通会,自己竟写了宗昭的伪札,恐怕那官府不允,写得都是不伦之语,文理又甚不通;也常有触怒了官府,把那下书的打几板子,连宗昭做梦一般,那里晓得!
渐渐的宗昭风声大是不雅,巡按有个动本参论的声口。亏不尽宗昭的姑夫骆所闻在按院书吏,禀说:“这宗昭是书吏内侄,年纪才十八九岁,是个少年有德的举人。外边做的这些事件,宗昭闻也不闻,都是他先生汪为露干的勾当。”按院方才歇了。宗昭晓得这话,收拾了行李书籍,辞了府县,往他河南座师家里,同了他的公子读书。后来中了进士,仍旧被他所累,一个小小的行人,与了个“不谨”闲住。宗昭往河南去后汪为露还写了他的假书,与一件人命关说,被县官查将出来,几乎把一个秀才问坏,从此方才洗了那一双贼手。
其实家里有了钱钞,身子又没了工夫,把误赚人家子弟的这件阴骘勾当不干,也自罢了,他却贪得者无厌。教了狄员外的儿子狄希陈整整五年,节里不算,五四二十,使了二十两束修。他娘叫他认字,单单只记得“天上明星滴溜溜转”一句。见狄希陈不来上学,另请了程乐宇坐馆,对了人面前发作,要在路上截打狄宾梁父子,要截打程乐宇。又说薛教授也不该合狄家伙请先生,有子弟只该送与他教。狄宾梁是个不识字的长者,看长的好人,不因那儿子不跟他读书,便绝了来往;只除了修仪不送,其余寻常的馈遗,该请的酒席,都照旧合他往来。他虽是一肚的不平,没有可寻的衅隙;就是薛教授皓然了须眉,衣冠言动就合个古人一般,也便不好把他殴打。看来罗唣程乐宇是真。
一日,程乐宇放了晚学回家,这汪为露领了他的儿子小献宝,雇了两个光棍朱国器、冯子用,伏在路上,待程乐宇走过,一把采翻,众人齐上,把一个德行之儒做了个胯下之客,打得鼻青眼肿。恐怕程乐宇告状,他先起了五更跑到绣江县里递了无影虚呈,翻说程乐宇纠人抢夺。程乐宇也随即赴县递呈。
县官验得他面目俱有重伤,又久晓得汪为露的行止,都准了呈子,差了快手拘人。攒出他几个党羽:一个龙见田,一个周于东,一个周于西,一个景成,就中取事,要与他讲和。程乐宇起先不允。众人叫汪为露出了三两贿赂,备了一桌东道,央出无耻的教官闵善请了程乐宇去,确要与他和处。程乐宇作难,闵教官煞实做起对来。程乐宇畏势,准了和息,投文见官。汪为露与景成抬了“和息牌”上去。县官头一个叫上程英才去,问说:“你情愿和息么?”程英才说:“生员被打得这般重伤,岂愿和息?迫于众势,不敢不从。”周于东一干人众齐说:“你在外面已是讲和停妥,方来和息;见了尊师,却又说这般反覆。”县官说道:“你们党恶,倚恶要盟,倚众迫胁,怎倒是他反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个秀才被人打得这般伤重,倒不同仇,还出来与人和息!”周于东等辩说:“若是平人百姓殴辱了斯文,生员们岂无公愤?但二生互殴,所以诸生只得与他调停。”
县官说:“小献宝,朱国器,冯子用,都上来!这三个奴才是秀才么?”周于东等说道:“这小献宝就是汪生员的儿子。朱国器的父亲也是生员。”县官道:“你说秀才的儿子就可以打秀才,难道知县的儿子就可以打知县,教官的儿子可以打教官么?把这小献宝这三个光棍拿下去使大板子打!”喝了数,五板一换,每人三十板,取枷上来,写道:“枷号通衢,殴打生员群虎一名某人示众,两个月满放。汪为露罚砖五万,送学修尊经阁应用。龙见田、周于东、周于西、景成押学,每人戒饬二十板。原差押汪为露在原旧行殴处所同众与程相公陪礼。”
发落了出去,将到二门,县官又把一干人犯叫回,问说:“汪为露,你前年占住那侯小槐的墙基,拆了退与他不曾?”他流水答应道:“自从尊师断过,生员即刻拆还与他了。”县官说:“你一干人且在西边略站一站。”拔了一枝签,差了一个皂隶:“快叫侯小槐回话!如侯小槐不在,叫他妻子来亦可。”
差人去不多会,叫了侯小槐来。县官问说:“他退还了墙不曾?”侯小槐只是磕头。汪为露在傍叫他说道:“我出去就退还与你,可回话。”县官说:“你还不曾退还与他么?”问侯小槐:“你那领状是谁写的?”侯小槐道:“小人也没写领状。他从问了出去,只到了大门外边,就要将人汆毛捣鬓,百般辱骂。他那些徒弟们也都上前凌辱,亏了宗举人拦救住了。小人受了这口怨气,即时害了夹气伤寒,三个月才起床,不知谁人写的领状,小人不知。”汪为露说:“你同了众人情愿借墙与我,你对了老爷又是这般说话。”
县公叫原差,该房叫察号簿,县官说:“不消查号,原差是刘宦。”叫了一会,回话:“刘宦出差去了。”县官说:“你图赖人的地基,本应问罪;你既抗断,连这五万砖也不问你要罢!出去!”他晓得不罚他的砖是要送他劣行,免了冠。苦死哀缠。又是他许多徒弟再四央求,方才仍旧罚了五万砖,又加了三万,方才叫人押了拆那墙西盖的厦屋,还了侯小槐的原墙。刘宦差回,尖尖打了十五个老板。也着实不直那个闵教官,大计赠了一个“贪”字。汪为露才觉得没趣。可见:
半截汉子好做,为人莫太刚强;若是见机不早,终来撞倒南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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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回 沈节妇操心守志 晁孝子股疗亲

凶门孽贯已将盈,转祸为亨赖女英。广出腴田莛族子,多将嘉谷济苍生。
义方开塾儿知孝,慈静宜家妾有贞。偶尔违和聊作楚,虚空保护有神明。
人间的妇女,在那丈夫亡后,肯守不肯守,全要凭他自己的心肠。只有本人甘心守节,立志不回的,或被人逼迫,或听人解劝,回转了初心,还嫁了人去;再没有本人不愿守节,你那旁边的人拦得住他。你就拦住了他的身子,也断乎拦不住他的心肠,倒也只听他本人自便为妙。
有那等妇人心口如一,不愿守节,开口明白说道:“守节事难,与其有始无终,不若慎终于始。”明明白白没有子女,更是不消说得。若有子女,把来交付了公婆,或是交付了伯叔,又不把他产业带去,自已静静的嫁了人家;那局外旁人就有多口的,也只好说的一声:“某家妇人见有子女,不肯守节,嫁人去了。”也再讲不出别的是非。这是那样上等的好人,虽不与夫家立甚么气节,也不曾败坏了丈夫的门风。
又有一等有儿有女,家事又尽可过活,心里极待嫁人,口里不肯说出,定要坐一个不好的名目与人。有翁姑的,便说翁姑因儿子身故,把媳妇看做外人,凡百偏心,衣食都不照管。或有大伯小叔的,就说那妯娌怎样难为,伯叔护了自己的妻妾,欺侮孤孀。还有那上没了翁姑,中间又无伯叔,放着身长力大、亲生被肚的儿子,体贴勤顺的媳妇,只要自己嫁人,还要忍了心说那儿子忤逆,媳妇不贤,寻事讨口牙。家里嚷骂,还怕没有凭据,拿首帕踅了头,穿了领布衫,跪到稠人闹市,称说儿子合媳妇不孝,要到官府送他;围了许多人留劝回来,一连弄上几次,方才说道:“儿子媳妇不孝,家里存身不住,没奈何只得嫁人逃命求生!”卷了细软东西,留下些狼抗物件,自己守着新夫,团圆快活;致得那儿子媳妇一世做不得人,这样的也还要算他是第二等好人。
再有那一样歪拉邪货,心里边即与那打圈的猪、走草的狗、起骒的驴马一样,口里说着那王道的假言,不管甚么丈夫的门风,与他挣一顶“绿头巾”的封赠;又不管甚么儿子的体面,与他荫“忘八羔子”四个字的衔名。就与那征舒的母亲一样,又与卫灵公家的南子一般。儿子又不好管他,旁人又只管耻笑他。又比了那唐朝武太后的旧例,明目张胆的横行;天地又扶助了他作恶,保佑他淫兴不衰,长命百岁,致得儿女们真是“豆腐吊在灰窝,吹掸不得!”
这三样是人家大老婆干的勾当。还有那等人家姬妾,更是希奇。男子汉多有宠妾弃妻的人,难道他不晓得妻是不该弃的,妾是不应宠的?当不得那做妾的人刚刚授了这个官职,不由得做此官便会行此礼在汉子跟前虚头奉承,假妆老实,故作勤俭,哄得那昏君老者就是狄希陈认字一般,“天上明星滴溜溜的转”。汉子要与他耍耍,妆腔捏诀:“我身上不大自在,我又这会子怕见如此,我又怕劳了你的身体。”哄得汉子牢牢的信他是志诚老实的妇人,一些也不防闲。他却背后踢天弄井。又是《两世姻缘记》上说道:用那血点烧酒,哄那老垂。听见有那嫁了人的寡妇、养了汉的女人,他偏千淫万歪、斧剁刀披,扯了淡,信口咒骂。
昏君老者不防他灯台不照自己,却喜他是正气的女人;观他耻笑别人,他后来断不如此。敬他就是神明,信他就如金石,爱他就如珍宝,事奉他就如父母。看得那结发正妻即是仇人寇敌,恨不得立时消化,让了他这爱妾为王。看得那正出子女,无异冤家债主,只愿死亡都尽,叫他爱妾另自生儿。再不想自己七老八十的个棺材楦子,他那身强火盛的妖精,却是恋你那些好处?不揣自己的力量,与他枕头上誓海盟山,订那终身不二的迂话。这样痴老,你百般的奉承,淳淳的叫他与你守节,他难道好说:“你这话,我是决不依的!你死了,我必要嫁人;再不然,也须养汉。”就是傻瓜呆子也断乎说不出口,只得说道:“你且放心,这样嫁人养汉的歪事,岂是吃人饭做出来的?我是断乎不的。就是万分极处,井上没有盖子,家中又有麻绳,宁可死了,也不做这不长进的勾当!倒只是你的大老婆不肯容我,你那儿子们问我要你遗下的东西,你死去又与我做不的主!”哭哭啼啼的不住。
有那正经的男子晓得那正妻不是这般的毒货,儿子们不是歪人,凭他激聒,不要理他;有那等没正经的昏人,当真信以为真,与他千方百计防御那正经的妻子,还有写了遗嘱,把他收执,日后任他所为,不许那儿子说他。他有了这个丹书铁券,天地也是不怕的了,也不消等他甚么日后,只要你把腿一伸,他就把翅膀一晾,他当初骂别人的那些事件,他一件件都要扮演了出来。若是家里的老婆还在,这也还容易好处:或是叫他娘家领去,或是做主教他嫁人,他手里的东西,也不要留下他的,与他拿了出去,这就叫是“破财脱祸”。只是那没有大老婆的人家,在那大儿子们手里,若是那儿子们都是不顾体面的光棍,这事也又好处;只怕上面没嫡妻,儿子们又都是戴头识脸的人物,家中留了这等没主管的野蜂,拿了那死昏君的乱命,真真学那武甙的作为,儿子们也只好白瞪了眼睛干看。世上又没有甚么纲纪风化的官员与人除害,到了官手里,象撮弄猢狲一样,叫他做把戏他看。这样的事,万分中形容不出一二分来,天下多有如此,今古亦略相同。
奉劝那有姬妾的官人:把那恩爱毕竟要留些与自己的嫡妻,把那情义留些与自己家的儿子,断不可做得十分绝义。若是有那大识见的人,约得自己要升天的时节,打发了他们出门然后自己发驾。这是上等。其次倒先写了遗嘱与那儿子,托他好好从厚发嫁,不得留在家中作孽;后日那姬妾们果然有真心守志的,儿子们断不是那狗彘,赶他定要嫁人;若是他作起孽来,可以执了父亲的遗嘱,容人措处,不许他自己零碎嫁人。所以说那嫁与不嫁只凭那本人为妙,旁人不要强他。
只因要说晁家春莺守节故事,不觉引出这许多的话来。这春莺原是一个裁缝的女儿,那裁缝叫是沈善乐,原是江西人,在武城成衣生理。因与武城县官做了一套大红劈丝员领,县官央人十二月二十四日方从南京使了十七两银子连补子买得回来,要赶出来新节穿着,叫了沈裁去裁。县官因自己心爱的衣服,亲自看他下剪。
那沈裁他便没得落去,不过下剪的时候不十分扯紧,松松的下剪罢了。但看了这般猩血红的好尺头,不曾一些得手,怎肯便自干休?狠命的喷了水,把熨斗着力的熨开,定要得他些油水。但这红劈丝只是宜做女鞋,但那女鞋极小也得三寸,连脱缝便得三寸五分。他便把那四叶身一叶大衿共足足偷了一尺七寸;二尺二寸的大袖,替他小了三寸,又共偷了尺半有零;后边摆上,每边替他打下二寸阔的一条;每只袖又都替他短了三寸;下狠要把熨斗熨的长添,却又在那大襟前面熨黄了碗大的一块。二十六日做起,直等到二十九日晚上方才催完交进。
次日元旦,县官拜过了牌,脱了朝服,要换了红员领各庙行香,门子抖将开来与官穿在身上,底下的道袍长得拖出来了半截,两只手往外一伸,露出半截臂来,看看袖子刚得一尺九寸,两个摆裂开了半尺,道袍全全的露出外边。一个元辰五鼓的时候,大吉大利,把一个大爷气得做声不出,叫差人快拿裁缝。一面且穿了旧时的吉服,各庙里行过了香,回到县里,那裁缝还不曾拿到,只得退了回衙,家中拜岁饮酒。
外面传梆报说:“裁缝拿到。”他夫人问说:“这新年初一,为甚的拿裁缝?”县官把那员领的事情对了夫人告讼,一面叫人取那员领进去,穿上与夫人看。大家俱笑将起来,倒把那一肚皮的气恼笑退了八分。夫人问说:“衣服已做坏了,你拿他来却要怎生发落?”县官说:“且打四十板子,赔了员领,再赶他出境。”夫人说道:“新年新节,人家还要买物放生。你只当听我个分上,不要打他,也不要赶他出境,只叫他赔这员领罢了。”县官道:“夫人的分上倒也该听,只是气他不过。”夫人说道:“这样小人,你把手略略的一抬就放他过去了,有甚么气他不过?”
夫人做了主张,叫人把这套员领发出与他,叫他把做坏的员领比样押着他火速赔来。家人到传桶边分付,他还有许多的分理,家人说道:“你还要强辩?适间不是夫人再三与你讨饶,四十个大板,赶逐你出境哩!你还不快些赔来,定要惹打!”他拿了这套做坏的员领走到家中,也过不出甚么好年,低了头纳闷。
他想出一个法来:恩县有一位乡宦,姓公,名亮,号燮寰,兵部车驾司员外,养病在家,身长刚得三尺,短短的两根手臂。这沈裁原也曾答应过他,记得他是正月初七日生日。他把员领底下爽利截短了一尺有零,从新做过,照了公乡宦的身材,做了一套齐整吉服,又寻一副上好的白鹇金补缀在上面,又办了几样食品,赶初七早晨,走到公家门上,说:“闻得公爷有起官的喜信,特地做了一套吉服,特来驾寿,兼报升官。”
门上人传了进去。这公乡宦原是宦情极浓的人,当他的生日,报他起官,又送吉服,着实的喜欢。叫那沈裁进去,他把一个红毡包托了那套员领,看了甚是齐整,又有几品精致食物,喜得公乡宦极其优待,留住了两日,足足的送了二十两纹银,打发他吃饭起身。
他却不往家来,拿了这银子竟上临清要买南京红劈丝赔那县官的员领。走到段店,看中了表里两匹,讲定了十六两银;往袖中取银包,那里有甚银子!从道袍一条大缝直透着肉的布衫,方知是过浮桥的时节被人割了绺去,只落得叫了一声“好苦”!红段也不曾买成,当吊了那穿的道袍,做了路资,就如那焦文用赔了人银子回去的一般。
差人又正来催逼。幸得县官上东昌临清与府道拜节事忙,夫人又时时的解劝。差人因是熟识的裁缝,也还不十分作践。两口子算计把这一股财帛没了,还那里再有这股总财赔得起这套员领?若是拷打一顿,免了这赔,倒也把命去罢挨了。但拷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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