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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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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常笑我太拘谨、老八板呢。”
戴愉斜睨了晓燕一眼,鼓着金鱼眼睛笑着说:“从今以后你也可以骄傲了——你有了爱人,而且可以成为你的丈夫——对吗?”
晓燕轻轻碰了戴愉一下,红着脸扭过头去:“我不愿意很快结婚。等大学毕了业再说。”
“我不勉强你。最亲爱的……”
戴愉走后,晓燕走到母亲的房间里去吃晚饭。她的眼睛被幸福燃烧着,沉静的不大爱讲话的大姐,今天变成小姑娘一般的和妹妹们玩笑着。母亲看出女儿的变化来,她对坐在餐桌旁边的丈夫温和地微笑着说:“鸿宾,咱们晓燕有了男朋友,你知道吗?”
王教授瞧着羞红了脸的晓燕,又对另外两个小女儿看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早有耳报神报给我啦。我不反对!不反对!晓燕今年二十二岁了吧?可以交交朋友了。不过……”他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等咽下去之后,才晃着脑袋说,“不过,必须要是一个正派的有学识的人。燕,他怎么样?——才学怎样?”
晓燕低着头端着饭碗,半天才回答:“还好。有学问,也有思想。老成、忠实……”
“哦,我明白啦,近一年来晓燕思想大有变化,她这个马克思先生的信徒,也大大地影响了我。那么,我想这个青年人一定也是、也是……好吧,我祝贺你们。看来大势所趋,国民党如此腐败,难怪全国人民不满……”他把大手向小女儿凌燕的头上叭的一拍,又摇头又点头地笑道,“晓燕呵,只要你幸福,爸爸就高兴。不过要小心呵——做父母的总是为儿女操不完的心,其实又何必呢!”
晓燕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感激地看着慈祥善良的爸爸和妈妈,又看看顽皮地偷偷用手羞着她的小妹妹。沉了沉,小声说:“你们不要担心……他很好……”她抬起头微微不安地接着说,“爸爸,林道静不是快出来了吗,她没处去,出来后让她暂时住咱们家行吗?”
王教授收敛了笑容。教授夫人不安地看着教授。
“她是个好人。可是——有点幼稚……”教授点燃了纸烟,沉吟着吸了几口,半天才说道,“好吧。咱们人情做到底。我都没有想到,怎么我托你伯父向市政府的一个朋友一说,林道静竟可以很快放出来,叫她来吧。不管怎么样,看来,青年们是无法关在书斋里了。”王教授不胜感慨地停止了说话……
晓燕看见父亲仰在椅子上那种沉思而苦闷的神情,她反倒掩着嘴巴悄悄笑了。
“爸爸,”她用手推了教授的肩膀一下,微笑着说,“爸爸,您还主张我埋头读书不许过问政治吗?您对胡博士的读书救国论还热烈欢迎不呢?”
教授好像不认识似的翻着眼皮看了女儿一阵子,蓦然把拳头向桌子上一击,激动地喊道:“一切事情都是在发展和变化的!世界上永远没有静止的事物。人的思想也是这样!”
教授夫人坐在丈夫旁边织着小女儿的绿色毛衣,她听教授说完,抬起眼皮冲着大女儿晓燕笑道:“晓燕,你还不晓得,你爸爸近日来每晚躺在床上都要读两个钟头的哲学——什么《反杜林论》,什么《辩证法唯物论》,什么《哲学之贫困》……我不懂这些,可是他好像是入了迷。”
晓燕眯着眼睛快活地看着父亲。鹅蛋形的白脸上露出了一对深深的小酒窝。
(第二部第二十二章完)

第23章

一九三五年五月,国民党何应钦和日寇签订了“何梅协定”之后,华北的军事、政治、经济大权,他们便一古脑儿让给了日本帝国主义者。这时候胡梦安随着国民党市党部以及河北省中国军队的撤退,一同溜到了南方。因此,没有证据、没有任何口供的林道静和俞淑秀终于在一九三五年的七月从被押了一年的监狱中释放出来了。
俞淑秀先出来。临走,她竟舍不得和道静分别。在放风的院子里碰到道静,她含泪对她说:“林姐姐,到外面也许不能像在狱里和你常在一起啦。”
道静笑笑,拍着她的肩膀:“傻孩子,你不是常想妈妈?现在能回到家里和妈妈在一起多高兴。”
“不,”俞淑秀噘着乖巧的小嘴巴,妈妈不是最亲的。你,还有郑瑾姐姐,我永远忘不了你们。妈妈养了我的身体,但是你们——是党给了我灵魂。”
道静被这女孩子的纯真热情深深感动着。于是紧紧握住她的手,爱抚地望着她的眼睛说:“只要同在一条道路上,咱们会常在一起的。明白吗?小俞,无论天涯海角,只要意志相通,咱们是不会分离的!”
俞淑秀连连点头,清秀的脸浮现着热情的光芒。她把头靠着道静的肩膀激动地说:“反动家伙们吓唬咱们——想一扣押咱们,咱们就都老实啦。老实个屁!他们送我进了马列主义大学,叫我有机会认识了真理,还得谢谢他们的栽培呢。”她机警地望望左右,见没人注意她,急忙又说,“林姐姐,我出去就干!我找你去:你还领导我好吗?”
道静笑着推开了她,却恋恋不舍地对她频频点头。
十天之后,王晓燕也把林道静接出了监狱,并且领她到自己家里。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教授夫人系着漂白的围裙亲自在厨房忙着烧菜。道静随着晓燕一直来到餐桌上。一见道静走进来,守在桌旁等着她们的王教授立刻端着一盏盛得满满的酒杯,高举到头上,说道:“欢迎!欢迎!欢迎从阶级斗争战线上归来的战士!”他把酒杯向道静面前一伸,亲切地笑起来,“为你们的胜利而干杯!”
“谢谢伯父!”道静感激地望着王教授,接过酒杯喝了一点酒。王教授却豪迈地一饮而尽。然后对愣在桌旁的晓燕和另外两个小女儿笑着,“你们坐下呀!雪燕,凌燕,还不欢迎你姐姐的好朋友……她叫你彦姑不高兴,可是我们欢迎她!”
“欢迎林大姐。”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亲切的目光,热烈地盯在道静苍白而瘦削的脸上。许久不见了,她们有点儿害羞,怯怯地站在椅子边上惊奇地看着她。
“谢谢伯父的帮助……”道静刚要说下去,王教授却大声地抢过话来。他端着酒杯皱着眉头,好像有多少郁闷要急着发泄:“我还要多谢你呢。你教育了我女儿;女儿又教育了我。林道静,你不知道,晓燕这半年多已经成了我的时事先生啦。她常把许多国家大事的真实情况向我透露一二,而且还有分析和判断……果真如此!国民政府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先安内后攘外’的结果是先丢东北,后丧华北,眼看大好河山满目疮痍。……”他摘下眼镜举着,激忿地在女儿们的眼前一晃,摇头喊道,“小小三岛之国,如此欺辱我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华古国,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我赞成你们起来斗争——过去,我可是一听说这两个字就头痛的呵,哈哈!”
“教授先生,这不是课堂啊!”王夫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餐桌边。她看着王教授对着几个青年人滔滔不绝地发起议论,大家全忘了吃饭,就笑着提醒丈夫;同时转过身握住道静的手慈爱地端详着她,“道静,你瘦多啦,看他们把一个漂亮姑娘糟踏成什么样子!……”泪珠浮在眼眶,王夫人立刻擦掉它,又温存地对王教授说道,“青年人比你这老头子什么不知道!吃饭吧,道静一定饿了。监狱里的饭食缺乏营养,今天我烧的菜里,特别富于维他命。吃吧,吃吧!这里面蛋白和脂肪也不少。”
王教授和几个女孩子,同时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们一边吃着一边畅谈。道静心里暗暗赞赏着晓燕变了,她的家庭也跟着变得更加进步和欢快了。许久没有吃过的丰盛的午餐,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的亲切温暖和即将开始的自由的——也可以说恢复了的战斗的生活,使她又产生了突然被捕时那种迷离的幻觉:“这是不是做梦呢?……”
回到晓燕的房间里,剩下她们单独两个人。午后的阳光投射在窗台上的白色茉莉花上,使整洁的小屋充满了温暖和幽静的感觉。她们两个紧握住手有一阵子都不能开口。最后还是道静先说话:“晓燕,我被捕的那晚上,你是不是跟着汽车跑来着?”道静凝视着晓燕说,“这一年多,我常想起那天晚上——我们谈得够多么知心和愉快啊!从那天起,我们的友谊是更加深厚了。”
“是的。”晓燕低着头小声说,“那是真的,我忍不住跟着汽车跑了几步——那心眼里真是难受,恨不得追上去把你抓回来……那一夜,我哭了一夜。可是从那天起我真的看清了这黑暗的社会,看清了国民党的狰狞面貌。第一次胡梦安逼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一个人坏;可是这次,事实教育了我,你的血洗亮了我的眼睛。”晓燕抬起头来,她的脸色是幸福的、欢喜的,然而却滚着大粒泪珠。她用手绢擦掉它,轻轻抚摸着道静瘦削的手指仍又说下去。“我常常想起你说过的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真是这样!我想你被捕了,不能工作了,我应当代替你继续干。如果我也被捕了,可是另外还会有许多许多人代替我……野火永远是烧不尽的!”
“我从你的信里知道你变得更好了,做了许多工作,学习也有了明确的目的。我真高兴!”道静疲惫地倒在晓燕的床上,眼睛却一刻儿也不离开她的朋友。
“是吗?你知道得很清楚?”晓燕兴奋了,她觉得她的好朋友,她启蒙的老师能够了解她、赞赏她,她真是非常幸福。
“具体的情况你还不了解吧!我在学校里跟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当然是我猜想的——还有进步同学都拧在一起了。各种活动我都参加。我已经成了积极分子呢。”停了停,她像才起想起似的又告诉道静,“你还记得李槐英吗?她原来同情过你,帮助过咱们。可是现在为了成为女诗人,她却成天读起莎士比亚来啦。而且成了校花——交际花。风头得很!”
晓燕坐在床边,她们两个的手总是握着的。道静凝神听着好朋友的话,微笑着说:“小资产阶级就是有动摇性嘛。像李槐英这样的人一点不稀奇……嘿,晓燕,我问你,我那些朋友你听到过他们的消息吗?卢嘉川、罗大方、江华、许宁、徐辉……他们的消息你听到过一点没有?呈然在狱里又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可是旧的却也忘不掉。”
“卢嘉川、罗大方的消息不知道。许宁在第一监狱,不知怎么的,他妈妈也知道我了,找过我一次。徐辉还没有回来。只有一个人……”晓燕忽然做了个滑稽的笑脸,使道静感到她比过去反而年轻活泼了。只见她推了道静一下轻轻笑着说:“有一个人,他到学校找过我两次,都是在夜里。他说姓李,来打听你的消息。我怀疑他就是你说的江华。他对你好像很关心啊!”
“不一定……”道静稍稍惊奇地说,“江华什么时候到北平来的呢?……晓燕,你知道,卢嘉川、江华,还有我刚入狱时遇到的林红,这三个人,我今生能够认识他们真是无上的光荣和骄傲。可是,想起来我又怪难受——林红已经牺牲;而卢呢,恐怕也完了……不过如果江华在北平那也是好的。你不知道那个姓李的住在哪儿吧?”
“我怎么会知道!”晓燕摇着头。她盯住道静声音低低地说,“我听说了,林红——就是那个改名郑瑾的女同志吧?”
“你怎么知道的?”
“小俞淑秀说的。她一出狱就找我来了。她滔滔对我讲了半天她在狱里的生活和斗争。她讲到林红和你对她的影响。”
晓燕忽然闭起眼睛长叹一口气,“我一闭眼,那个美丽坚强的女同志就好像站在我面前。”
道静躺在铁床上,双手蒙住眼睛用沉重的声音慢慢地说:“这样的人是不死的。永远不会死的。……”
刚刚说到这儿,俞淑秀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了。一进门她猛地抱住躺在床上的林道静,高兴地喊道:“林姐姐,林姐姐,你出来啦!你回来啦!妈妈把我看管在家里,不叫我到狱里去接你;可是,我知道你在王姐姐这儿,我就想法子偷偷溜出来啦。嘿,嘿,多好哇!多好哇!咱们又可以在一块儿啦,又可以在一块儿革蒋秃子的命啦!”
晓燕站在地上,爱抚地望着这热情活泼的少女。尽管她小小年纪受尽监狱的苦刑和折磨,可是她依旧这样欢快活泼,这样如饥如渴地奔赴着真理的道路。多么可爱的孩子呀,晓燕的眼里不觉又潮湿了。
道静坐起来,紧紧抱住俞淑秀瘦削的肩膀,扳过她的脸孔审视着:“啊,吃胖了一点。你妈妈都给你做什么好东西吃啦?”
“还说呢。”小俞咕嘟着嘴,忿忿不平地说,“妈妈骂我,爸爸也说我。他们说,原来是吃冤枉官司,算倒霉——谁叫我那天到北京图书馆去,手里拿着一本红书皮的书呢!可是他们想不到我出了监狱,反倒弄假成真——假革命变成了真革命。他们说这样一来可就真要杀头了。这么着,就看管起我来啦!不叫我出门,把所有革命的书,像特务一样全给我没收。我爸爸那老家伙真是个耗子胆,妈妈跟着爸爸屁股后头转,吓得念起阿弥陀佛。她呀!她哪儿还顾得给我做好吃的!”
道静听着这个有趣的叙述大笑起来,晓燕也笑着。可是,小俞自己却不笑。看着道静她们大笑了,她用力推了两个人一下子,皱着眉毛叫道:“林姐姐,王姐姐,有什么好笑的!人家找你们来是要和你们商量个办法。我要去参加红军,要不就到工厂去做工——变成真正的无产阶级。反正这个家是呆不下去啦!”
“好,小俞,别着急。”道静握住俞淑秀的手,恳切地说,“我们一定帮助你。可是你要耐心才行——太急进、太激烈会引起你爸爸妈妈的过度忧虑。革命——不是成天喊在口头上的。当红军、做工人,总要先有了革命关系才能够解决,咱们自己怎么能够乱跑呢。”
小俞冷静下来了。她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道静:“你找到关系了吗?”
“你不知道我刚刚出来半天吗?”
“找到了,立刻告诉我!我走啦。”小俞又蹦蹦跳跳地跑走了。怕爸爸妈妈反对,她只好赶快离开她恋恋不舍的林姐姐。
道静和晓燕夜晚睡在床上还在聊天。她们不知有多少话,总也说不完。
“燕,问你,这一年多,你该碰到爱人了吧?不能总是这样——人总是人嘛。”
“嗯。”晓燕默默地说,“这个人你认识。可是还没有——没有最后决定。”
“谁?——我认识的?”
“你认识——郑君才。也叫戴愉。”
“他……”道静的心陡地惊了一下。但是,她怎么好向晓燕说出她对他的不满来呢?半天,她只能期期艾艾地说:“郑君才?祝贺你。你们怎么认识的呢?”
“在北大同学房淑玲那儿。”晓燕兴奋地说,“他们是老乡。
他常去找她,我也去,渐渐熟了……他能把《资本论》一章地背下来呢。”
“晓燕,你对他过去的一切经历都了解么?”
晓燕这才看出道静对戴愉似乎有点不以为然的神气,她不安地回答:“不太了解……我正想更多地了解他。”谈到这里,好像要转换这不愉快的话题似的,晓燕突然问道静,“小林,你的呢?你也该有个……”
“没有。”道静笑着说,“在监狱里除了男看守,哪儿看得见男人的影儿。”
“那你当真没有一个心爱的人吗?”晓燕忘掉了刚才道静不安的神气,仍又温存地诘问着。
道静没出声。两人都沉默着。半晌。她俯在枕上缓慢地仿佛喉咙有毛病,每吐一个字都使她感到痛苦似的说:“燕,你不了解,这心、这情感……对他再也改变不了。我愿意永远等着他。”
“谁?你说的这个人是谁?没听见、也没看见过你同谁好过呀!”晓燕的声音是惊讶的,也是激动的。
道静跳下床来,捻亮了桌灯。从她脱下的一件旧衬衣里,撕下一条贴边,找出了一卷细细的纸卷。她把纸卷打开,拿出其中的一张递给晓燕。
“别笑我,这是我在监狱里偶然写下的一点东西。你看,这是关于他的诗。”
晓燕怀着惊奇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急急读下来。在那密密细细的字行里,她看到了她朋友的一颗热烈、沉痛的心。
在漆黑的大风大雨的夜里,你是驰过长空迅疾的闪电。
啊,多么勇猛!
多么神奇!
你高高地照亮了我生命的道路,我是你催生下来的一滴细雨。
啊,我勇猛的闪电!
如今,你奔向何处?你去了哪里?……
我们没有倾谈,我们没有默许,然而我相信你,永远地相信——
我生命中会有这样突然出现的奇迹:
那阴沉的牢狱铁门被打碎了,啊,
朋友,在那美丽的绿草如茵的花园里,
你对着我微笑,默默的告诉我:你那
勇敢的、艰苦的战斗事迹。
我是多么幸福啊!
从此我们永远不再分离——永远不再分离!
可是朋友!
如今你在哪里?
也许,我今生并不能再见你……
啊,朋友!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能否知道有一个人正凝眸等待着你,……
她用着美丽的青春,
用着深藏在心底的不变的热爱,
永远、永远地等待着你。……
道静双手抱着头,把头伏在桌子上。晓燕读完了诗,红着脸,含着泪,挨着她身边说道:“静,我了解你——你的痛苦和希望……我也相信有那么一天,所有监狱的铁门都被我们打碎;所有,所有亲爱的人都在那美丽的花园里尽情欢叙……那一天一定会来的!”
“一定会来的!”道静抬起头来,用坚定的声音望着晓燕重复了一句。
(第二部第二十三章完)

第24章

道静站在窗前,望着窗台上的茉莉花,心神不安地思索着:临出监狱,那个时常和她联系的常华英曾对她说,出狱后就会有人再和她联系的。但是出来两天多了,怎么还没有人来找她呢?找她的人将是个什么人呢?……晓燕上课去了,为了等待这个人,她不敢出门,就一个人在屋里这样焦灼地猜度起来。
十点多钟的时候,江华走进来了。多么意外呀,道静高兴得抢上去握着他的手笑道:“嘿,老江!又看见你啦,快两年不见了。”
“一年多不见,你才出来吧!”江华打扮得像个小职员。蓝绸大褂,黑皮鞋,不过头发梳得有点蓬乱,温和的眼睛仍然带着沉稳、自信的神态。
“是呀,从深泽县分别……”道静望着他,眼睛闪着喜悦的光,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江华笑笑,望望道静瘦削苍白的脸颊,说:“道静,你好像长高了。”
道静噗哧一声笑了:“好几十岁了,还长个儿!这是因为太瘦的缘故吧……老江,你坐下,咱们好好谈谈。”
“不行,呆不住。只能和你谈几句话。你今天就写个自传行吗?”
道静惊讶地看着江华:“写自传做什么?”
“常华英没有告诉你吗?根据你在监狱里的表现,道静,你的理想就要实现了。组织上已经同意吸收你入党了!”江华说着,稀有的欢快洋溢在他宽阔的微黑的脸上。
巨大的幸福把道静吸摄在地上。她红涨着脸,睁大眼睛一句话也不能说了。
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几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真个要实现了吗?难道这非凡的巨大的幸福真的要降临了吗?……道静的眼睛潮湿了,她羞怯地看着江华笑了笑,嘴角撇了撇,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什么也说不出。
“要写真事。对党不能有任何隐瞒。”江华站在地上又低声补充了一句。
“好。我相信我是会对党忠诚的。”道静的声音很低、很慢,她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激动,然后看着江华微微一笑,“常华英介绍来找我的人,原来就是你呀,老江,我们还用找人介绍吗?”
“从组织手续上讲,还是需要介绍的。”江华的声音有点儿事务性的枯燥和冷淡。他是一个不善于表现自己情感的人。
与林道静的再度相逢,使他欢快、兴奋,甚至心头隐秘的充塞着幸福的憧憬;然而他所表现的却是这样冷静,甚至是有些冷淡。又站了几秒钟,他轻轻地和道静握了一下手,就匆匆走了。只有当他走出大门,回头向站在门外送他的道静那么深沉地一瞥时,这才使人感到那里面是蕴藏着深深的友谊与热情的。
“老江,等一等。”等到江华站住了,道静赶上去问他,“你了解戴愉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戴愉?你觉得他怎么样?”江华反问道。
“我总感觉这个人和你们不大一样。”
江华听了,半晌没出声。
“噢,他和晓燕恋爱了,老江,你还不知道吧?”
“他们恋爱了?”江华惊奇地说,“要是这样……”他沉思了一下,“道静,你最好赶快离开晓燕这里。……好,明天咱们在北海碰头,具体怎么办再商量。对晓燕,你可再不能多说什么了。”
道静一边吃惊,一边连连点头,不再说什么。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午后,北平夏天马路上的窒热的灰尘,像雾似的凝滞不动。灰色的街道、灰色的房屋、灰色的车辆、灰色的川流不息的人群——整个城市全笼罩在凝重的使人窒息的灰色中。
看起来北平已经显得多么古老、衰朽了啊!除了抬头望上去的翠绿的树盖,高高地挺直地插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给这城市平添了青春的颜色,其他一切全使人感到北平是在衰老、混乱、麻木的状态中。
道静走在街上,她的脚步轻快敏捷,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愉快。但是在这愉快中却又混杂着某种沉重和慌悚的感觉。
她走着,想着,无意中竟对一个走过眼前的青年男子微微一笑。当她蓦地发觉自己笑了之后,不觉红了脸。对一个陌生人笑这是多么微妙而不可捉摸的情感啊!
在一条偏僻的小胡同,她找到了要找的门牌号数。这是一个破旧的小门楼,她照着江华所说的,留神看看门扇上果真用粉笔写了两个歪扭的十字,她放心地笑了。可是,心却突突地跳起来。她拍了两下门环,轻轻喊道:“王太太在家吗?”
一个穿着花布旗袍的年轻瘦小的姑娘跑出来开门,并且一把拉着她的手轻轻说:“你来了!好!”
道静一霎间愣住了。这年轻姑娘是谁?这不是那精明干练、她寻觅已久的徐辉吗?怎么她忽然在这儿出现了呢?……
“小林,进去呀!刘大姐在等你。”徐辉机警地朝胡同左右望望,看见没有行人,她关上街门就和道静一块儿走了进来。
这是一所北京式的古老的小平房,院子的各个角落,全堆满了破旧的杂物。徐辉把道静领到南房里,开开门,江华和瘦削而安详的刘大姐正坐在屋里,似乎在等她。道静一见刘大姐,抢上去握着她的手,呐呐地说道:“刘大姐……我见过您——李大嫂对吧?……”
“林道静同志,组织上看了你的自传,审查了你的全部历史,今天正式批准你入党了。”大姐握着道静的手,细眯着眼睛,郑重而热烈地低声说。
道静的心跳得厉害。她看着大姐——看着她那慈祥温和的笑容,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而其他同志也都默默无言。有点发暗的小屋里,自道静一进来,反倒沉寂无声了。
“姨妈,来了客人,咱们今晚上包饺子吃吧?”徐辉站在屋门口外,听见屋里没声音,她就娇声嫩气地喊了一句,并且开开门,从门缝里探进头来向屋里的三个人一努嘴。江华立刻把放在方桌上的一副牌九一抖擞,哗啦啦几声牌响打破了屋里的沉寂。道静抬头一看,江华正站在桌旁望着她。她第一次看见他那深沉温厚的眼睛里,流露着多么热烈的欢乐和多么殷切的期望呵!一见这眼睛她就更加激动了。她扬起头来,南面灰黯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山水画,她望着这些画,神色庄严,呼吸急迫。一霎间,那些迷蒙的山水画变了,它变成一面巨大的红色旗帜——上面有着镰刀铁锤的红色旗帜。
这旗帜那么鲜艳,那么火热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从今天起,我将把我整个的生命无条件地交给党,交给世界上最伟大崇高的事业……”她的低低的刚刚可以听到的声音说到这儿再也不能继续下去,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高贵、更幸福的眼泪吗?每个共产党员,当他回忆他入党宣誓的那一霎间,当他深深地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他再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了;当他深深地意识到,他已经高高地举起了共产主义的大旗,他已经在解放人民、解放祖国的战场上成了最英勇最前列的战士时,这是何等的幸福啊;当他深深地意识到,他的命运将和千百万人民的命运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他的生命将贡献给千百万人民的解放和欢乐,这又是何等的幸福呵!
黄昏近了,南屋昏暗而又寂静。
道静终于冷静下来。当她看清站在她身旁的两个同志也和她一样闪着喜悦的泪光时,她微微地笑了。刚要说什么,刘大姐却抢先握住她的手,小声说:“我祝贺我党从今天起又多了一个好同志。一个倒下了,另一个站起来,我们党是永远不可摧毁的!”她的话刚完,一直沉默不语的江华也走上前来握着道静的手:“我也祝贺林道静同志。我们的事业是艰巨的,道路更是漫长的,我以介绍人的资格,希望林道静同志永远记着共产党员这个光荣称号。”他用力摇摇道静的手就放下了。这时正在院里做饭警戒的徐辉也走了进来,她沾着两手白面粉,紧紧拉住道静的手快乐地笑道:“祝贺你!”徐辉聪明锐利的眼睛,这时变得多么温柔和善呵!
道静闪动着大眼睛,用力握住每个同志伸出的手。她依然面孔绯红、心头乱跳,但她的神情却表现了从未有过的谨慎、宁静和严肃。
后来刘大姐和徐辉都出去了,江华就和道静谈起话来。
江华坐在桌子边,他又开门见山地问道静:“最近的形势你清楚吗?狱里的消息恐怕更不灵通吧?”
“就是!知道的非常少。”道静说,“老江,给我讲讲,我现在对于时局、形势等等可比过去关心了。”想起在定县挨考的那一场,她偷偷地看了江华一眼,忍不住笑了。
江华想了一下说:“许多消息国民党封锁得很严。苏区的情况,中央的指示,共产国际的消息等,我们时常需要从国际和苏联的报刊上才能看到。巴黎《救国时报》办的很好,消息很多,你看过没有?”
“看过。但是很少。老江,把目前形势给我谈一谈吧!”
接着江华就给道静讲起当时的政治情况:“日寇的武装侵略和国民党的放手卖国,使得整个中国情况是越发危急了。一九三五年五月,日本关东军借口中国当局援助了东北义勇军‘侵入’了非武装区域,是破坏了‘塘沽协定’的行为,因此向北平军分会何应钦提出了罪恶的条件,而中国的反动当局竟屈服接受,结果又签订了出卖华北的‘何梅协定’。
这样一来,日寇要求撤退河北省于学忠、宋哲元的军队——这些军队立刻就奉令南下截堵红军去了;日寇要求河北省府迁出天津——省政府就立刻搬到保定去了;日寇要求封禁主张抗日救国的报章杂志,于是无数进步的发表过一些抗日言论的报纸杂志就立刻被封禁了。——例如《新生》杂志登了一篇《闲话皇帝》的文章,日寇说是冒犯了日本天皇的‘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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