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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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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静轻轻地问:“大娘,您那儿子要活着挺大了吧?”
大娘听到这句问话,苍白瘦削而且满是细碎皱纹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辉,仿佛昏黑的天空中猛然打过的闪电。这是一个人消逝了的幸福一瞬间又在心上闪过的征兆;也是一个母亲长久埋藏在心底的爱情的再现。大娘脸上这种喜悦的光辉只是一闪就消失了,接着却是深深的悲哀——绝望的悲哀使得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先生,提起我那儿子,这孩子长的圆头虎脑,别提多听话啦。家里穷,他爹给人拉长工,我也给财主家缝缝洗洗的成天不在家,他就在家看着小妹妹,拾柴、做饭,十岁的孩子像个大人似的什么都干。后来,有这么一天——这一天……”眼泪像倾盆的雨,唰唰地往下流,大娘哭着说完了她儿子的故事。“这一天,天下大雪,缸里没有水,孩子肚里饿要做饭,就上井台上去打水,十岁的孩子呵,一个人上井台去打水。谁知井台上的冰一滑,孩子就、就掉到井里啦。天寒地冻谁也没见,孩子,我那小狗子就、就……”
大娘的声音和眼泪,使得道静有点不知所措。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握住大娘的手。而且本来准备向大娘讲的一些阶级压迫、阶级剥削的道理,现在一句也讲不出来,她只是慌促地说:“大娘别难过——大娘,您想开一点……”
大娘用衣襟擦干眼泪,压抑不住的痛苦发泄过去了,她立刻又安静下来,呆呆地用红肿的眼睛,看着道静说:“张先生,咱们有缘。我一见你就想把心里的话跟你说。你看,我在他老宋家呆了十年啦,这狗子的事,我一回也没跟东家学说过。”
道静趁机说:“我跟您一样,也受过点苦。我是后娘养大的,她待我不好……可是,东家都是富贵人家的人,他们哪知道咱们穷人的苦。”
“你也受过苦?”大娘惊奇地说,“看你细皮嫩肉的,又是念洋学的,可不像呵。”
道静站起身把煤油灯捻小了,回到炕边,拉住大娘的胳膊说:“大娘,您累了一天,躺下歇着吧,我的事,有了空再跟您说。”
大娘也一把拉住道静的胳膊:“闺女,说说吧。有了难受的事,说了心里就痛快。我要是碰着一个知心人,说说心里的话,我就觉得痛快多啦。”
“大娘,您叫我闺女啦?那可太好啦!”道静坐在炕沿上高兴地说,“我没有亲娘,从小没人疼。您要听我的事,那您躺下咱们躺着说。”
于是,道静就和陈大娘脸对脸躺在炕上说起来。
“我一岁时我亲妈就死啦。我跟着后妈——她是个非常狠毒的女人。家里虽然挺有钱,她穿着绫罗绸缎,她亲生的儿子也是呢子缎子穿着;可是,我却像个要饭的小叫花子,身上破破烂烂。一到冬天我可受罪啦。天寒地冻的日子,她连双棉鞋都不给我穿,袜子也破成大窟窿。我才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她成天打发我上街给她买这个做那个。买回来一不如意,伸手就打,张嘴就骂。我的脚后跟冻烂了,烂成一个个的大窟窿,痛得要命,她连问都不问,一拐一拐地还得给她去买……大娘,我一想起我小时候那个样儿就心酸——一件破棉袄,里面的虱子滚成蛋;头上几根干柴一样的头发也长满了虱子;小手冻得像个紫萝卜;两只脚烂得提不上鞋……”
陈大娘一把拉住林道静的手,含着眼泪说:“闺女,可苦了你啦。我那闺女小子们家里虽然穷,可也没叫他们这么样苦过……你,你那后娘可实在太狠啦。”
“大娘,谢谢您关心我。我还要告诉您一件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事。我八岁那年冬天,有一天天都黑了,还下着大雪,我后妈拿着一封信,叫我给她去找一个人,取回一杆大烟枪。说是取不回来不要回家。我就去啦。找到这个人家里,他不在家,我又上别处去找。找来找去,找到快半夜了,才找回这杆大烟枪。我拿着这杆烟枪,一个人往家里走。半夜三更,下着大雪,还刮着风,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我又冷、又怕、又困,心里真难过,想大声哭,可是也哭不出来。不知怎的,就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着家啦。越急越找不着,越走越糊涂。那时,我们家住在北平的西城,取烟枪也在西城,可是我转来转去转到北城去了。困的我想倒在人家门洞里就睡,可是,那呼呼的北风,那么大的雪,我知道我一睡下就得冻死,所以我还是顺着胡同和大街跑。开始,我不愿出声,也不愿问人;后来,实在受不住了,我就像小狗一样哭嚎起来。哭着、跑着,直到后半夜,才碰到一个好心眼的洋车夫把我拉回家里来。可是回到家,我后妈又给我一顿臭骂——她骂我回来晚了,耽误了她抽大烟。她连洋车钱都不肯给……”
说到这里,幼年惨痛生活的回忆,使得道静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陈大娘在昏暗的小屋中死死地盯住她,而且嘴里不住连连地说:“闺女,好苦命的闺女呀!……”大娘也哭了。
(第二部第九章完)
第10章
过了两天。傍晚,道静领着文台在前跨院看见了许满屯。
他正在井台上打水饮牲口,宋郁彬站在井台边和他说着话。
道静好像闲蹓跶,站在旁边听起来。
“满屯,我问你,”宋郁彬白胖的没有一点皱纹的脸上露着和蔼的笑容,“满屯,你们长工的生活是不是比过去好多了?”
满屯摇着辘轳扭过头来:“您说的是比什么时候?过去,那太长啦。”
宋郁彬沉思地点点头:“对,就说比前清吧。民国以来赋税制度变了,民权也平等了,雇工生活自不相同。”
许满屯懒洋洋地把水倒在一只煤油桶里,看看宋郁彬,露出一种微妙的笑容:“那个呀,您问我爷爷吧。我可说不上来。”
“你自己总该有所感觉。”宋郁彬摆摆那白胖的手又问下去,“比方现在,我对你的态度,比起我祖父对你爷爷的态度,我想,你该觉得出来它们是绝不相同的。”
“对,少东家对我们当长工的挺和气。”许满屯那微妙的笑容,使得站在旁边的林道静,有些担心害怕,——生怕宋郁彬发觉它们的讥讽意味。可是宋郁彬并没注意这些,在黑框的玳瑁眼镜后面,他非常得意地眯缝着小眼看着满屯笑道:“你说说。”
满屯说:“您常讲平权平等,也说过什么——劳工神——圣,我们做活的有了遭难的事您也常帮补我们。您真是……我可比我爷爷在老当家的手里做活沾光多啦。”
宋郁彬连连点头,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用铅笔记了下来。一回头,发现道静和文台站在旁边,就笑道:“张先生,我刚才和满屯的谈话,想必您已经听见了。我正在写一篇文章——《今日农村田赋之研究》,也想研究一下雇工、佃户的生活与过去不同之处。大概我和满屯的谈话,您不大感兴趣吧?”宋郁彬虽然是地主,但不大管家里的事。听说他最有兴趣的事是到县里或保定天津去参加些“学术活动”。所以老头子常骂他是败家子、不会过日子。
道静对那个干净、白胖的脸看了一眼,那脸上的黑眼镜可真有点念书人的味道。她想起了送她来时王先生对她讲过的话,心里说,“他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厉害呀!”不过她嘴里却说:“宋先生,您们谈的我不懂。说不上对这些问题有没有兴趣。不过我对教文台、小素倒是有了兴趣。您看文台他们比过去怎么样?”
“谢谢!谢谢!那是好多啦。”接着,宋郁彬笑容可掬地又转向满屯说,“咱们请的这位女先生真是请着啦。难得连咱们的老当家的都说了好。哈哈!”
满屯看了道静一眼,没有说话。
“张先生,”宋郁彬又和蔼地对道静说,“说到这里,有点事想求您帮帮忙,不知可以不?”
“什么事?”道静有点吃惊。
“有些文稿,我想求您帮我整理抄写一下。说在前头,我绝不敢妨碍您的教课。”
道静心里一动。帮他整理稿子?这倒是接近他的好机会。
可是他老婆那双多疑的嫉妒的眼睛,使得道静仍然一想就厌烦。答应不答应?她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答应下来。因为她想出了一个妙法,决定先去找他老婆,征求她的意见。她不同意就叫她和她丈夫去说;她要同意了呢,也自然会找机会守在旁边。这对于道静来说,也很有利。宋郁彬虽然一直表现很正经,据说他也不乱搞女人,但道静却自然地对他提高了警惕。
原来宋太太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她一口答应道静帮她丈夫去抄写文稿。正如道静所料,每晚当道静来到宋郁彬书房的时候,这位苍白、瘦削但也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手里拿着一点活计守在旁边。直到完了事,道静回自己的屋里去睡觉时,她才和丈夫一同回到上房去。
终于,道静还是找到机会和满屯接上了头。满屯对她的态度确是不同了,他关切地问了一些道静来宋家以后的生活,忽然说:“老郑惹你不高兴啦?”
道静稍稍惊奇地问他:“怎么?你已经知道……”
“我听说啦。”满屯正用手接着一根粗大的麻绳,他用铁丝一边把它们连接在一起,一边不时抬头看看道静,说,“老头可是好人。又老实、又忠厚,可就是认死理,有点倔。你还是想法子替你那父母赎点罪吧!”
“赎罪?……”道静听到这句话是这样不舒服,甚至刺耳。
她面红耳赤地问满屯,“我不明白我有什么罪……”过去,她也曾说过自己是喝农民的血长大的,可是,现在听到别人这样说自己时,她却受不住了。
满屯看看前跨院里静悄无人,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仿佛林道静是他的小妹妹,他带着一种友爱的声音,说:“别生气。老郑够苦的啦。这样说你,别见怪。耐心点,情况会好起来的。”说到这里,满屯忽然又含着他那微妙的笑容问道静,“你看咱们的少东家怎么样?”
“宋郁彬?”道静说,“我看比老头子好得多。”
满屯的大眼睛里,忽然像对宋郁彬那样,也对林道静闪过一丝讥讽的笑容,“你说他好?记住,一个毛厕里的蛆——没有两样货!姑娘,你们都是念书人,我不能不嘱咐你两句:什么时候也别忘了咱们姑姑的话;什么时候也别忘了你是来给他家教书的——跟做活的一样的教书的。他可是咱们的阔东家!”
道静想了想,点头说:“对,我要记住你的话。”她又沉思了一下,说,“这几天你总不在,听姑姑说要闹斗争,有什么工作请你告诉我,我一定努力去做。”
满屯已经把绳套整理好,他一边收拾一边说:“最近倒是要闹斗争,不过外边没有你可做的事。你还是多接近宋家的人,也别忘了陈大娘。要是里边有了什么重要消息,你快点告诉我。我要不在,你就到离这儿十八里地的大陈庄去找王先生——你那同学的表兄。不过没紧急的事情,你可别去。”
道静看着满屯,用心记住他的话,当她转身去找文台的时候,满屯赶上去大声说:“您告诉少东家,俺们长工的生活是比过去好多啦!”接着又放低了声音,“斗争起来,不管怎么着,你千万别露一点知道的样子……咱庄稼人可实在受不了啦,谁说他妈的比过去生活好?见鬼!”
和满屯简短的交谈,立刻在道静心上又烙上一个深深的印象:看,这长工立场多么坚定,见解又是多么尖锐。她感觉出来他和姑母有许多共同的、而又是她身上所没有的东西,可是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大清楚。也许就是他们的阶级出身、他们劳动者的气质和她不同之故吧?认识这些人,向这些人学到许多她以前从没体会过的东西,她觉得高兴;可是和这些人来往,又使她觉得不大自在,使得她身上隐隐发痛。
仿佛自己身上有许多丑陋的疮疤被人揭开了,她从内心里感到不好意思、丢人。赎罪?……她要赎罪?一想到这两个字,她毛骨悚然,心里一阵阵地疼痛。不过,后来她又想到,可能满屯不了解她过去的真实生活,所以才这样说她。她又好受一点了。
第二天,道静又经过一场激烈的内心斗争。尽管心情十分沉重,她还是抽空子又去找了郑德富。这是睡午觉的功夫,场院里外都不见人影,她走到郑德富的屋门外,喊了两声“郑大叔”,没有人回答,她就推开虚掩着的门,走进这黑洞洞的小屋里。尽管又是一阵恶臭熏鼻,道静却不再觉得恶心,只是一心想找老郑谈谈。可是,看了一阵,炕上除了一条破棉被,什么也没有。原来老郑没在屋里。她失望地刚要转身走出来,老郑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屋里来了。他一见道静就愣住了,道静的嘴也张不开来,心里一个劲地敲小鼓。这样两个人相对无言地愣了一阵,还是道静先开了口:“大叔,我来看您……”
“我吃得饱睡的足,看我干么?”郑德富一张嘴又噎得道静够呛。
“大叔,别生气,我跟林伯唐可不是一样的人,我也恨他们……”
“恨不恨那是你的事。”郑德富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用哆哆嗦嗦的手装着旱烟袋。好像没有林道静在场一样,他弯下腰低着头吸起烟来了。
道静心里好难受,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站在门坎上愣了好大一阵子。忽然“赎罪”两个字又清晰地浮上了脑际;姑母的话,“这不能怪郑德富仇恨你,他并不知道你已经和他站在一条线上了啊”也同时来到她心里。终于,它们给了她力量,使她安静下来。不管郑德富听与不听,她就坐在老郑对面的一条小板凳上和他讲起自己过去的生活来。她讲了她的生母秀妮,讲了秀妮死后她在徐凤英手里所受的痛苦,讲着讲着,也不知老郑听了没有,却见他忽然拿着烟袋站起脚走出屋外去。这一下子给道静的刺激更大了,她含着眼泪走回自己的屋里,难过得晚饭都没吃就睡了。她真不知以后再如何去团结这个奇怪的老人了。
(第二部第十章完)
第11章
过了两天,当道静领着文台转游着玩的时候,又碰到一件意外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他们先走到一片低矮的茅屋附近——这里都是宋家佃户和村里贫农聚居的地方。道静有意地走到这里,想看看他们的生活。可是当她东瞧西看时,她只能看到低矮的茅屋和嵌在墙上好像豆腐块一样的小窗洞。在一些小院里,小猪小鸡就在堆集的粪便上,和嗡嗡的苍蝇一起追食。道静想进屋里找人谈谈,可是,她不敢,文台也不答应。于是,她就领着文台绕到这片屋后的一片水塘旁边。水塘里长着芦苇和碧绿的莲叶,各色小虫就在水塘边飞着爬着。一到这块地方,文台就高兴得叫起来忙去捉小虫,道静闲着没事就在水塘边蹓跶起来。她发现离水塘不远处有两间小茅屋孤零零地依傍在一棵白杨树下,她想走过去看看,就回头对文台说:“小台,别掉到水里。我在这儿……”她指指小屋就走过去了。
小屋里似乎有人声,道静站在敞着的门外不好意思走进去,就转到破窗户边向昏暗的屋里望去。只见屋里有一张连锅的小炕,小炕上躺着一个看不清模样的老头,老头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蓬乱着头发,穿着一件破烂露肉的小褂子正偎在老头的身边。
“爷爷,爷爷,”小女孩用手摸着老头的胡子喊,“爷爷,你的病好了吧?”
老头昏昏迷迷好像刚被惊醒般,用手抚摸着女孩的头发轻轻说:“丫头,爷爷不好……”老头说不下去了,他昏昏迷迷地又闭上了眼睛。
小女孩两只大眼——精瘦污脏的小脸上那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它呆呆地看着老头,睒也不睒,使得她整个身体都像一具雕像呆在昏暗的小炕上。那神情是悲哀?还是期望?那小嘴哆嗦起来了,它哆嗦了一阵,小女孩忽然抱着老头的脖子哭了起来:“爷爷,爷爷,我肚里饿呵!……”
听到这衰弱而哀伤的声音,道静站在窗外全身都震动了一下。回头看了一下文台还在水塘边高兴地玩着,她就扭过头,又向屋里看去——
老头这时已经完全清醒了。道静清清楚楚地看见,那衰老憔悴的脸上有两颗大的亮亮的泪珠滚了下来。老头抹去泪水,用哆哆嗦嗦的手把孩子向自己的身边拉着,紧紧搂着孩子的脑袋,然后无力地说:“丫头,别哭——哥哥一会儿回来就有吃的啦。”
正说到这里,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光着污脏的上身,下身只有一条破裤片遮体,扛着一捆柴火走进屋里来。道静只顾在窗外看,也不知男孩子是否发现了自己。只见男孩走进屋里把柴火放在外屋地上,喊了一声“爷爷!”就走进了里间屋。
“你回来啦?虎子,有、有——找着点吃的东西么?”老头抬起头来露出了笑容。
小女孩不哭了,她也抬起头用两只大眼死死地盯着男孩手上的小口袋。她那木然的、一动不动的神情,使得她又变成了一座悲伤的雕塑品。
男孩子没有出声,他低着头站在炕沿,慢慢地把手上的口袋向炕上一倒——咕碌碌一些半红不青的杏儿和一些不大的毛桃子滚到了炕上。
看见这些,女孩子哇地一声又哭了。她紧紧拉住爷爷的胳膊哭着说:“爷爷,饿呀!我要吃馍馍,杏儿不顶饿呀!”
男孩子带着负罪的神情呆呆地看着小女孩。忽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麻雀,他把麻雀拿到女孩面前,小声地说:“小马儿,别哭。哥哥给你烧家雀吃。”
女孩子看了麻雀一眼,仍又抱着爷爷哭起来。
老头子坐在炕上看着两个孩子,眼泪直在眼里打转。他也像一座雕塑品似的呆着不动了。……
林道静看到这里,心里说不上来的一阵发慌。说真的,有生以来,她还没有看过这样悲惨的情景,除了黑妮——她突然又想起郑德富来。……她正怔怔地想着什么,这时听见了文台的声音:“老师,咱们家去吃饭吧——今晚上娘说给我做烙饼炖肉吃。”
道静定了定神,正向文台那边走去,忽然看见屋里的病老头拿着一把镰刀直冲冲地走了出来;同时小女孩和她哥哥虎子也跟在后面追了出来。只听他们嘴里都高声喊着:“爷爷!爷爷!……”
老头好像一具僵直的尸体,直挺挺地头也不回,一股风似的向一条小道奔去,两个小孩在后面哭着也追了过去。
道静有些吃惊,她不知老头要做出什么事情来。文台也望着老头和他的孙子们奇怪地问道静:“老师,这老家伙要干么呀?”
道静顾不得回答。她的好奇心和怜悯心混淆在一起,使她拉住文台就照着老头奔去的方向急急地跑去。
并不太远,走过两块麦地,到了一块就要熟透的麦子地里。麦穗儿迎风摇曳在田野。道静追到这里时,只见老头正手把镰刀割着这片地里的麦子,他一边割一边对愣在旁边的两个孩子说:“拿家去吃吧!有财主们吃的,就有咱们吃的!”
孩子们不动。哥哥拉着妹妹只是发愣。
正在这时,宋贵堂晃着高大的身子,捏着一根大手杖走过来了。他一见老头在割麦,勃然大怒,挥着手杖赶到老头的跟前大吼道:“王老增,你要造反啦?……这是你死了儿媳妇没钱买棺材,去给我的三亩青苗地。你,你怎么敢跑到我的地里来割麦子?……”
“你的?……”王老增停止了割麦的动作,红肿的眼睛狠狠地盯住宋贵堂,“你的?……你的?……”说罢,老头子扭过头,仍然又去割麦。
宋贵堂可气坏了,他举起手杖劈头盖脸就要朝王老增打去。吓得虎子和小马两个孩子直哆嗦;文台却高兴地在旁边喊道:“瞧,爷爷又打人啦!又打人啦!”
道静狠狠地瞪了文台一眼,撇开他就笔直地朝宋贵堂跑过去。这时她忘掉了姑母再三叮嘱她和宋家搞好关系的话,一阵怒火上升,她跑到宋贵堂身边猛地夺过了他的手杖,颤抖地说:“宋老先生,您干么打人?……”
大概,她雪白的、冷冷的脸色把宋贵堂吓了一跳。他停下手来,把怒视着王老增的眼睛转到林道静的身上来了。仿佛不认识她似的,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家庭女教师,然后,突然冷笑一声,那笑声从老头子高大的嗓门冒出来,就像从冰窟窿里冒出来那么阴森怕人:“啊,女先生呵!怎么?您怎么今天三个鼻子眼——多出一口气;跟您有什么相干?——怎么胳膊肘朝外拧啊?……”他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那高颧骨上两只深陷的、贪婪的眼睛盯着道静,仿佛就要一口吃掉她。
道静看看王老增——那爷儿三个都愣在一起看着她;连小公子文台也吓愣了。她又歪着脑袋看看宋贵堂,然后不慌不忙地说:“老先生,您看看这爷孙三个过的是人的日子吗?他们太苦啦!您就叫他们割点麦子活命吧!”
“叫他们割我的麦子?……好啊!……”猛地,宋贵堂又从道静手中夺过自己的手杖,又劈头盖脸朝王老增打去。他一边打着一边高喊:“去给我的青苗还敢来割——反了你啦!”
“你不能打!”道静跳过去用自己的身子一下子遮住了王老增的身子,喘吁吁地喊道,“你不能这样欺负穷人!”
宋贵堂气得正要把手杖向道静身上抡去,突然,王老增扑通一声脸朝天跪下了。他跪得直橛子似的,双手合在一起,冲天喊了起来。那哆哆嗦嗦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把周围一切的声音全压了下去。连宋贵堂打人的手也放下来了。
“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睁眼看看这穷人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这黑了心的老地主,说的是使他三十块钱埋葬我那苦命的儿媳妇,可是他那驴打滚的高利贷,扣来扣去只给了我二十块。我、我说的是去给他二亩青苗地,他、他楞说我那活命的三亩地全是他的……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你睁眼看看我这老老小小还怎么活下去呵?……”老人喊着喊着,嚎啕痛哭起来了。虎子和小马一边一个也抱着爷爷哭起来。
林道静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煞神一般的宋贵堂也吓呆了。等他醒过劲来,这才扭扭高大的身躯向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围拢上来的农民们使劲呸了一口唾沫说:“这是穷疯啦!撒穷疯、撒无赖!王老增,我不吃你那一套!割了我多少麦苗,赔我多少麦子!”
他又瞪瞪愣在旁边的林道静,扫兴地墩打着手杖走了。人们刚要拉起还在跪着的王老增,突然,这块地上又出现了文雅而和蔼的宋郁彬。他的态度和他父亲可大不相同。他首先拉起王老增,带着抱歉的笑容说:“老增大伯,这是为什么?我父亲脾气不好,您别见怪。要是缺了吃的,回头我叫做活的给您送上二斗。”似乎为了缓和和道静的冲突,他又转向道静笑着说:“张先生,没想到您倒是个见义勇为的女英雄。我父亲老了,您别和他一样……好,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乡亲们也乘凉快做点活去吧。”
一场冲突过去了,道静并没有立刻跟着宋郁彬回去。直到天黑下来,她还站在田野里的一棵小槐树下,默默地思索这个午后所看见的一切,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心情更加懊丧,更加痛苦。她发觉由于自己易冲动不冷静的性格,给她继续留在宋家造成很大的困难。而这也就有负于姑母——党对她的委托。怎么办呢?郑德富那一关还没有过好,又加上了这一关。同时王老增那祖孙三个的影子,又在她心上不住地翻扰。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呀,中国的农民真的是这样在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天黑了,她才心绪不宁地走回宋家的大门,烦恼得一夜没有睡觉。
奇怪,顶撞宋贵堂的事很平静地就过去了;更奇怪的是,宋家的人谁也不再提这件事。老头子见了林道静噘着嘴点点头就过去了。宋郁彬见了她也还是那么和气,而且似乎对她更加器重了。为什么这样呢?她猜来猜去猜到这可能是宋郁彬从中缓冲的缘故,于是她对宋郁彬的印象就更好了。她觉得这个人还善良,有良心,而且肯钻研学问。虽然是一套莫名其妙的理论,但总比宋贵堂那样成天算计农民的血汗要好得多。
那件打抱不平的事发生之后,满屯曾立刻找机会说了道静两句,叫她以后小心,别再暴露自己。道静明白自己的毛病。也加了小心。有一阵子除了教书就是抄稿子。连领着文台出去转游的时间也少了,跟满屯和郑德富都很少见面。只有一次郑德富到后跨院来做什么,正好和道静走了个对面。道静想向他招呼,可是,她没有张嘴;郑德富也没有理她。一见到他,道静心里就怪不舒服。这里有惭愧和负疚,也有克制不住的自尊和委屈。他是不是还那么仇视自己?从那凄凉的眼色中,她没有找到答案。
不过道静和陈大娘的关系却逐渐好起来。她相信陈大娘不会出卖她,也看出了这个老女人并不是真正忠实于宋家地主。于是她就在晚上常常讲一些阶级压迫的道理给她听。虽然,道静讲的有点文诌诌她听不太懂,但她还是挺高兴地听她讲。并且不住地说:“闺女,我看出来,你是个好心眼的姑娘。人又好,心又好。……”
(第二部第十一章完)
第12章
再有几天就要开始动镰割麦了,种着十来顷麦地的宋郁彬家,这几天从上到下都分外忙碌起来。东家、长工都是早出晚归很少有人在家。因此道静替宋郁彬抄稿子的事也暂时停止了。
自从听姑母和许满屯说了麦收时农民要对地主们展开一次斗争,道静的心里就常常惦记着这件事。她明白所有正义的斗争都有党在领导。可是农村的革命斗争是什么样?党是怎样领导农民向地主斗争?她脑子里对这些却只有一些抽象的模模糊糊的印象。因此,她很想找到满屯向他问点情况,可是满屯这几天特别忙,道静故意绕到前跨院看了他许多次,这才有一次得机会谈了几句话。他们谈话时,周围没有人,满屯见了她,正正自己头上的白羊肚手巾,笑了笑说:“张先生好忙呵!”
道静看他那微笑的眼色,知道他还在责备她那次不该挺身而出。道静心里又感激,又惭愧,她不安地看着满屯,低声说:“我知道那天我不该那样……不过,我和他家的关系并没闹坏……问你,麦收斗争的事怎么样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心里怪着急。”
满屯点头笑笑:“着急没有用。等着吧。不管遇见什么事,你可千万小心,再别叫人看着你特别了。还有,可别忘了你自己的责任。”
关于斗争的具体情况,满屯还是一字不露。可是从他那双精明的眼睛中,道静却感到了暴风雨前一刹那的平静。
宋家十几顷麦子像黄色的海洋随风荡漾在辽阔的田野里。天气炎热,麦浪此起彼伏地也像在骄阳下喘息着。可是宋老头却不怕热,他几乎成天领着几个护院的打手在地里转游查看。哪儿短了几个穗头,他也要大喊大叫,大骂那些偷了他庄稼的“饿死鬼”。至于捉住偷他庄稼的饿极了的农民,他更是毫不留情地毒打一顿。他的长工们呢,这几天都不在家,他们都奉了主人的命令到远处雇短工去了。原来往年麦熟时宋家在集上雇短工,他家说多少工钱就算多少。可是今年情况变了,各个集镇上打短工的雇工们全一口咬定割麦子四块洋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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