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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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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电悉。军火妥,明日装德公司船,秋亲运归。再顷访友过白渡桥,忽来警察装之一人,传警署令,以私运军火捕秋。……
会众听到此句,人人相顾错愕。杨云衢却满面狐疑,目不旁瞬,耳不旁听,只抬头望着一仙;史坚如更自怒目切齿,顿时如玉之娇面,发出如霞之血色。一仙笑一笑,续念道:
……推秋入一黑暗之马车,狂奔二三里,抵一旷野中高大洋房,昏夜不辨何地。下车入门,置秋于接待所,灯光下,走出一雄壮大汉。秋狂惑不解。大汉笑曰:“捕君诳耳!我乃老会头目毕嘉铭是也。”
一仙读至此,顿一顿,向众人道:“诸君试猜一猜,哥老会劫去陈君,是何主意!”欧世杰、何大雄一齐说道:“莫非是劫夺新办的军火吗?”一仙道:“非也,此事有绝大关系哩!”又念道:
尾君非一日,知君确系青年会会员,今日又从瑞记军装处出,故以私运军火伪为捕君之警察也者,实欲要君介绍于会长孙一仙君,为哥老、三合两会媾和之媒介。
哥老、三合本出一源,中以太平革命之役顿起衅端,现在黄族濒危,外忧内患,岂可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乎?自今伊始,三会联盟,齐心同德,汉土或有光复之一日乎?
愿君速电会长,我辈当率江上健儿,共隶于青年会会长孙君五色旗之下,誓死不贰。秋得此意外之大助力,欣喜欲狂,特电贺我黄帝子孙万岁!青年会万岁!青年会会长孙君万岁!
一仙将电文诵毕道:“哥老会既悔罪而愿投于我青年会民族共和之大革命团,我愿我会友忘旧恶、释前嫌,以至公至大之心欢迎之。想三合会会长梁君,当亦表同情。诸君以为如何?”众人方转惊为喜的时候,听见此议,皆拍掌赞成。忽右边座中一十四岁的美少年史坚如,一跃离座,向孙君发议道:“时哉不可失!愿会长速电陈君,令其要结哥老会,克日举事于长江!一面遣员,约定三合会及三洲田虎门、博罗城诸同志同时并起。坚如愿以一粒爆裂药和着一腔热血,抛掷于广东总督之头上。霹雳一声,四方响应,正我汉族如荼如火之国民,执国旗而跳上舞台之日也。愿会长速发电!”一仙道:“壮哉轰轰烈烈革命军之勇少年!”杨云衢道:“愿少安勿躁!且待千秋军火到此,一探彼会之内情,如有实际,再谋举事。一面暗中关会三合会,彼此呼应,庶不至轻率偾事。”一仙道:“沉毅哉!老谋深算,革命军之军事家!”欧世杰道:“本会经济问题近甚窘迫,宜遣员往南洋各岛募集,再求新加坡裘叔远臂助。内地则南关陈龙、桂林超兰生,皆肯破家效命,为革命军大资本家,毋使临渴而掘井,功败垂成!”一仙道:“周至哉!绸缪惨淡之革命军理财家!哈!哈!本会有如许英雄崛起,怪杰来归,羽翼成矣!股肱张矣!洋洋中土,何患不雄飞于二十世纪哉!自今日始,改青年会曰兴中会。革命谋画,俟千秋一到,次第布置何如?”众皆鼓掌狂呼道:“兴中会万岁!兴中会民族共和万岁!”一仙当时看看钟上已指十一下,知道时候晚了,即忙摇铃散会,自己也就下台出去。各自散归,专候千秋回到本部,再议大计。过了五六日,毫无消息。会友每日到香港探听,德公司船来了好几只,却没千秋的影。大家都慌了。发电往询,又恐走漏消息,只好又耐了两日,依然石沉大海。
这日一仙开了个临时议会,筹议此事,有的说应该派一侦探员前往的;有的说还是打电报给那边会里人问信的;有的说不要紧,总是为着别事未了,不日就可到的:议论纷纷。一仙却一言不发,知道这事有些古怪:难道哥老会有什么变动吗?细想又决无是事。正在摸不着头,忽见门上通报道:“有一位外国人在门外要求见。”众皆面面相觑。一仙道:“有名片没有?”门上道:“他说姓摩尔肯。”一仙道:“快请进来!”少间走进一个英国人来,见是一身教士装束,面上似有慌张之色,一见众人,即忙摘帽致礼。一仙上前,与他握手道;“密斯脱摩尔肯,从哪里来?”那人答道:“顷从上海到此。我要问句话,贵会会友陈千秋回来了没有?”一仙一愣道:“正是至今还没到。密斯脱从上海来,总知道些消息。”摩尔肯愕然道:“真没有到么?奇了,难道走上天了?”一仙道:“密斯脱在上海,会见没有呢?”摩尔肯道:“见过好几次。就为那日约定了夜饭后七点钟到敝寓来谈天,直等到天亮没有来。次日去访,寓主说昨天夜饭后出门了,没有回寓。后来又歇两天去问问,还是没有回来,行李一件都没有来拿。我就有点诧异,四处暗暗打听,连个影儿都没有。我想一定是本部有了什么要事回去了,所以赶着搭船来此问个底细。谁知也没回来,不是奇事么?”一仙道:“最怪的是他已有电报说五月初十日,搭德公司船回本部的。”摩尔肯忽拍案道:“坏了!初十日出口的德公司船么?听说那船上被税关搜出无数洋枪子弹,公司里大班都因此要上公堂哩!不过听说运军火的人一个没有捉得,都在逃了。这军火是贵会的么?”于是大家听了,大惊失色。一仙叹口气道:“这也天意了!”停一回道:“这事必然还有别的情节,要不然,千秋总有密电来招呼的。本意必须有一个机警谨慎的人去走一趟,探探千秋的实在消息才好。”当时座中杨云衢起立说道:“不才愿往。”摩尔肯道:“税关因那日军火的事情,盘查得很紧,倒要小心。”云衢笑道:“世界哪里有贪生怕死的革命男儿!管他紧不紧,干甚事!”摩尔肯笑向一仙道:“观杨君勇往之概,可见近日贵会团结力益发大了!兄弟在英国也组立了一个团体,名曰‘中文会’,英文便是FriendofChinaSociety,设本部于伦敦,支部于各国,遍播民党种子于地球世界。将来贵会如有大举,我们同志必能挺身来助的。”一仙道了谢。杨云衢自去收拾行李,到香港趁轮船赴上海去了。一仙与摩尔肯也各自散去。
话分两头。且说杨云衢在海中走不上六日,便到了上海。那时青年会上海支部的总干事,姓陆,名崇溎,号皓冬,是个意志坚强的志士,和云衢是一人之交。云衢一上岸,就去找他,便寄宿在他家里。皓冬是电报局翻译生,外面消息本甚灵通,只有对于陈千秋的踪迹,一点影响都探不出。自从云衢到后,自然格外替他奔走。一连十余日毫无进步,云衢闷闷不乐。皓东怕他闷出病来,有一晚,高高兴兴地闯进他房里道:“云衢,你不要尽在这里纳闷了,我们今夜去乐一下子吧!你知道状元夫人傅彩云吗?”云衢道:“就是和德国皇后拍照的傅彩云吗?怎么样?”皓冬道:“他在金家出来了,改名曹梦兰,在燕庆里挂了牌子了。我昨天在应酬场中,叫了她一个局,今夜定下一台酒,特地请你去玩玩。”说着,不管云衢肯不肯,拉了就走。门口早备下马车,一鞭得得,不一会到了燕庆里,登了彩云妆阁。此时彩云早已堂差出外,家中只有几个时髦大姐,在那里七手八脚地支应不开。三间楼面都挤得满满的客,连亭子间都有客占了,只替皓冬留得一间客堂房间。一个大姐阿毛笑眯眯地说道:“陆大少,今天实在对不起,回来大小姐自己来多坐一会儿赔补吧!”皓冬一笑,也不在意。云衢却留心看那房间,敷设得又华丽,又文雅,一色柚木锦面的大榻椅,一张雕镂褂络的金铜床,壁挂名家的油画,地铺俄国的彩毡;又看到上首正房间里已摆好了一席酒,许多客已团团的坐着,都是气概昂藏,谈吐风雅。忽然飘来一阵广东口音,云衢倒注意起来。忽听一个老者道:“东也要找陈千秋,西也要找陈千秋,再想不到他会逃到日本去!再想不到人家正找他,我们恰遇着他。”又一个道:“遇见也拿不到,他还是和天彛焯煸谝黄穑埔楦锩氖隆!崩险叩溃骸熬褪悄玫玫剑乙膊辉改谩D昧艘桓觯褂斜鸶觯惺裁从媚兀 痹漆樘耍驳檬治枳愕钙鹄矗仆起┒蜕溃骸疤て铺廾俅Γ美慈环压し颍 别┒溃骸罢庖话嗍鞘裁慈四兀咳梦依刺轿室幌隆!彼底牛拖蚰潜叻坷锎翱谡咀诺陌⒚辛苏惺郑⒚ο屏苯础U牵
薆云攫去无双士,堕溷重看第一花。
不知阿毛说出那边房里的客究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

第三十回 白水滩名伶掷帽 青阳港好鸟离笼

上回书里,正说兴中会党员陆皓冬,请他党友杨云衢,到燕庆里新挂牌子改名曹梦兰的傅彩云家去吃酒解闷。在间壁房间里一班广东阔客口中,得到了陈千秋在日本的消息,皓冬要向大姐阿毛问那班人的来历。我想读书的看到这里,一定说我叙事脱了筝了,彩云跟了张夫人出京,路上如何情形,没有叙过。而且彩云曾经斩钉截铁地说定守一年的孝,怎么没有满期,一踏上南边的地,好象等不及地就走马上章台呢?这里头,到底怎么一回事呢?请读书的恕我一张嘴,说不了两头话。既然大家性急,只好先把彩云的事从头细说。
原来彩云在雯青未死时,早和有名武生孙三儿勾搭上手,算顶了阿福的缺。他们的结识,是在宣武门外的文昌馆里。那天是内务府红郎中官庆家的寿事,堂会戏唱得非常热闹,只为官庆原是个绔袴班头,最喜欢听戏。他的姑娘叫做五妞儿,虽然容貌平常,却是风流放诞,常常假扮了男装上馆子、逛戏园,京师里出名的女戏迷。所以那一回的堂会,差不多把满京城的名角都叫齐了,孙三儿自然也在其列。雯青是翰院名流,向来瞧不起官庆的,只是彩云和五妞儿气味相投,往来很密,这日官家如此热闹的场面,不用说老早的鱼轩莅止了。彩云和五妞儿还有几个内城里有体面的堂客,占了一座楼厢,一壁听着戏曲,一壁纵情谈笑,有的批评生角旦角相貌打扮的优劣,有的考究胡子青衣唱工做工的好坏,倒也议论风生,兴高采烈。看到得意时,和爷儿们一般,在怀里掏出红封,叫丫鬟们向戏台上抛掷。台上就有人打千谢赏,嘴里还喊着谢某太太或某姑娘的赏!有些得窍一点的优伶,竟亲自上楼来叩谢。这班堂客,居然言来语去地搭讪。彩云看了这般行径,心里暗想:我在京堂会戏虽然看得多,看旗人堂会戏却还是第一遭,不想有这般兴趣,比起巴黎、柏林的跳舞会和茶会自由快乐,也不相上下了。正是人逢乐事,光阴如驶,彩云看了十条出戏,天已渐渐的黑了。彩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恐怕回去得晚,雯青又要罗嗦。不是彩云胆小谨慎,只因自从阿福的事,雯青把柔情战胜了她。终究人是有天良的,纵然乐事赏心,到底牵肠挂肚,当下站了起来,向五妞儿告辞。五妞儿把她一拉,往椅子上只一揿,笑着道:“金太太,您忙什么,别提走的话,我们的好戏,还没登场呢!”彩云道:“今儿的戏,已够瞧了,还有什么好戏呢?”五妞儿道:“孙三儿的《白水滩》,您不知道吗?快上场了!您听完他这出拿手戏再走不迟。”彩云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孽缘前定,身不由主地软软儿坐住了。一霎时,锣鼓喧天,池子里一片叫好声里,上场门绣帘一掀,孙三儿扮着十一郎,头戴范阳卷檐白缘毡笠子,身穿攒珠满镶净色银战袍,一根两头垂穗雪线编成的白蜡杆儿当了扁担,扛着行囊,放在双肩上,在万盏明灯下,映出他红白分明、又威又俊的椭圆脸,一双旋转不定、神光四射的吊梢眼,高鼻长眉,丹唇白齿,真是女娘们一向意想里酝酿着的年少英雄,忽然活现在舞台上,高视阔步地向你走来。这一来,把个风流透顶的傅彩云直看得眼花缭乱,心头捺不住突突地跳,连阿福的伶俐、瓦德西的英武都压下去了。彩云这边如此的出神,谁知那边孙三儿一出台,瞥眼瞟见彩云,虽不认得是谁家宅眷,也似张君瑞遇见莺莺,魂灵儿飞去半天,不住地把眼光向楼厢上睃,不期然而然的两条阴阳电,几次三番地要合成交流,爆出火星来。可是三儿那场戏文,不但没有脱卯,反而越发卖力,刚刚演到紧要的打棍前面,跳下山来,嘴里说着“忍气吞声是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两句,说完后,将头上戴的圆笠向后一丢,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用力太大,那圆笠子好象有眼似地滴溜溜飞出舞台,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彩云怀里。那时楼上楼下一阵鼓噪,像吆喝,又像欢呼,主人官庆有些下不来,大声叫戏提调去责问掌班。哪里晓得彩云倒坦然无事,顺手把那笠儿丢还戏台上,向三儿嫣然一笑。三儿劈手接着,红着脸,对彩云请了个安。此时满园里千万只眼,全忘了看戏文,倒在那里看他们串的真戏了。官庆却打发一个家人上来,给彩云道歉,还说待一会儿戏完了要重处孙三儿。彩云忙道:“请你们老爷千万别难为他们,这是无心失手,又没碰我什么。”五妞儿笑着道:“可不是,金太太是在龙宫月殿里翻过身来的人,不像那些南豆腐的娘儿们遮遮掩掩的。你瞧,她多么大方!我们谁都赶不上!你告诉爷,不用问了!等这出完了,叫孙三儿亲自上楼来,给金太太赔个礼就得了!”回过头,眯缝着眼,向彩云道:“是不是?”彩云只点着头,那家人诺诺连声地去了。不一会,真的那家人领了孙三儿跑到边厢栏杆外,靠近彩云,笑眯眯地又请了一个安,嘴里说道:“谢太太恕我失礼!”彩云只少得没有去搀扶,半抬身,眼斜瞅着道:“这算得什么!”两人见面,表面上彼此只说了一句话,但四目相视,你来我往,不知传递了多少说不出的衷肠。这一段便是彩云和孙三儿初次结识的历史。
后来渐渐热络,每逢堂会,或在财神馆,或在天和馆,或在贵家的宅门子里,彩云先还随着五妞儿各处地闯,和三儿也到处厮混,越混越密切,竟如胶如漆起来,便瞒了五妞儿,买通了自己的赶车儿的贵儿,就在东交民巷的番菜馆里幽会了几次。还不痛快,索性两下私租了杨梅竹斜街一所小四合房子,做了私宅。在雯青未病以前,两人正打得火一般的热,以致风声四布,竟传到雯青耳中,把一个名闻中外的状元郎生生气死。等到雯青一死,孙三儿心里暗喜,以为从此彩云就是他的专利品了。他料想金家决不能容彩云,彩云也决不会在金家守节,只要等遮掩世人眼目的七七四十九天,或一百天过了,彩云一定要跳出樊笼,另寻主顾。这个主顾,除了他,还有谁呢?第一使他欢喜的,彩云固然是人才出众,而且做了廿多年得宠的姨太太,一任公使夫人,听得手头着实有些积蓄,单讲珠宝金钻,也够一生吃着不尽了。他现在只盼彩云见面,放出他征服女娘们的看家本事来迷惑。他又深知道彩云虽则一生宠擅专房,心上时常不足,只为没有做着大老母;仿佛做官的捐班出身,哪怕做到督抚,还要去羡慕正途的穷翰林一样。他就想利用彩云这一个弱点,把自己实在已娶过亲的事瞒起,只说讨他做正妻,拚着自己再低头服小些,使彩云觉得他知趣而又好打发,不怕她不上钩。一上了钩,就由得他摆布了。到了那其间,不是人财两得吗?孙三儿想到这里,禁不往心花怒放,忽然一个转念,口对口自语道:“且慢,别瞎得意!彩云不是个雏儿,是个精灵古怪、见过大世面的女光棍!做个把戏子的大老母,就骗得动他的心吗?况金雯青也是风流班首,难道不会对她陪小心、说矮话吗?她还是馋嘴猫儿似的东偷西摸。现在看着,好象她很迷恋我,老实说,也不过像公子哥儿嫖姑娘一样,吃着碗里,瞧着碟里,把我当做家常例饭的消闲果子吧咧!”三儿顿了顿,又沉思了一回,笑着点头道:“有了,山珍海味,来得容易吃得多,尽你爱吃,也会厌烦;等到一厌烦,那就没救了。我既要弄她到手,说不得,只好趁她紧急的当口,使些刁计的了。这些都是孙三儿得了雯青死信后,心上的一番算盘。
若说到彩云这一边呢,在雯青新丧之际,目睹病中几番含胡的嘱咐,回想多年宠爱的恩情,明明雯青为自己而死,自己实在对不起雯青,人非木石,岂能漠然!所以倒也哀痛异常,因哀生悔,在守七时期,把孙三儿差不多淡忘了。但彩云终究不是安分的人,第一她从来没有一个人独睡过,这回居然规规矩矩守了五十多天的孤寂,在她已是石破天惊的苦节了。日月一天一天地走,悲痛也一点一点地减,先觉得每夜回到空房,四壁阴森,一灯低黯,有些儿胆怯;渐感到一人坐守长夜,拥衾对影,倚枕听更,有些儿愁烦;到后来只要一听到鼠子厮叫、猫儿打架,便禁不住动心。自己很知道自己这种孤苦的生活,万不能熬守长久,与其顾惜场面、硬充好汉,到临了弄得一塌糊涂,还不如一老一实,揭破真情,自寻生路。她想就是雯青在天之灵,也会原谅她的苦衷。所以不守节,去自由,在她是天经地义的办法,不必迟疑的;所难的是得到自由后,她的生活该如何安顿?再嫁呢,还是住家?还是索性大张旗鼓地重理旧业?这倒是个大问题。费了她好久的考量,她也想到若再嫁人,再要像雯青一样的丈夫,才貌双全,风流富贵,而且性情温厚,凡事随顺,只怕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了。那么去嫁孙三儿吗?那如何使得!这种人,不过是一时解闷的玩意儿,只可我玩他,不可被他玩了去。况且一嫁人,就不得自由,何苦脱了一个不自由,再找一个不自由呢?住家呢,那就得自立门户,固然支撑的经费不易持久,自己一点儿小积蓄不够自己的挥霍。况一挂上人家的假招牌,便有许多面子来拘束你,使你不得不藏头露尾;寻欢取乐,如何能称心适意!她彻底地想来想去,终究决定了公开地去重理旧业。等到这个主意一定,她便野心勃发,不顾一切地立地进行。她进行的步骤,第一要脱离金家的关系,第二要脱离金家后过渡时期的安排。要脱离金家,当然要把不能守节的态度,逐渐充分地表现,使金家难堪。要过渡时期的按排,先得找一个临时心腹的忠奴,外间供她驱使,暗中做她保护。为这两种步骤上,她不能不伸出她敏巧的纤腕,顺手牵羊的来利用孙三儿了。闲话少说。
却说那一天,正是雯青终七后十天上,张夫人照例地借了城外的法源寺替雯青化库诵经,领了继元和彩云同去,在寺中忙了整一天。等到纸宅冥器焚化佛事完毕后,大家都上车回家,彩云那天坐的车,便是她向来坐的那一辆极华美的大鞍车,驾着一匹菊花青的高头大骡,赶车的是她的心腹贵儿,出来时她本带着个小丫头,却老早先打发了回家。此时她故意落后,等张夫人和少爷的车先开走了,她才慢吞吞地出寺上车。贵儿是个很乖觉的小子,伺候彩云上车后,放了车帘,站在身旁问道:“太太好久没出门了,这儿离杨梅竹斜街没多远儿,太太去散散心吧?”彩云笑道:“小油嘴儿,你怎么知道我要上那儿去呢?你这一向见过他没有?”贵儿道:“不遇见,我也不说了。昨天三爷还请我喝了四两白干儿,说了一大堆的话。他正惦记着你呢!”彩云道:“别胡说了!我就依你上那儿去。”贵儿一笑,口中就得儿得儿赶着车前进,不一会,到了他们私宅门口。彩云下了车,吩咐贵儿把车子寄了厂,马上去知照孙三儿快来。彩云走进一家高台级、黑漆双扇大门的小宅门子,早有看守的一对男女,男的叫赵大,女的就是赵大家的,在门房里接了出来,扶了彩云向左转弯进了六扇绿色侧墙门,穿过倒厅小院,跨入垂花门。门内便是一座三间两厢的小院落,虽然小小结构,却也布置得极其精致。东首便是卧房,地敷氍毹,屏围纱绣,一色朱红细工雕漆的桌椅;一张金匡镜面宫式的踏步床,衬着蚊帐窗帘,几毯门幕,全用雪白的纱绸,越显得光色迷离,荡人心魄。这是彩云独出心裁敷设的。当下一进房来,便坐在床前一张小圆矮椅上。赵家的忙着去预备茶水,捧上一只粉定茶杯,杯内满盛着绿沉沉新泡的碧螺春。彩云一壁接在手里喝着,一壁向赵家的问道:“我一个多月不来,三爷到这儿来过没有?”赵家的道:“三爷差不多还是天天来,有时和朋友在这儿喝酒、唱曲、赌牌,有时就住下了。”彩云到:“他给你们说些什么来?”赵家的道:“他尽发愁,不大说话。说起话来,老是愁着太太在家里憋闷出病来。”彩云点点头儿。此时彩云被满房火一般的颜色,挑动了她久郁的情焰,只巴着三儿立刻飞到面前。正盼哩,忽听院中脚步响,见贵儿一人来了。彩云忙问道:“怎样没有一块儿来?你瞧见了没有呢?”贵儿道:“瞧是瞧见了,他也急得什么似的,想会你。巧了景王府里堂会戏,贞贝子贞大爷一定要叫他和敷二爷合串《四杰村》,十二道金牌似地把他调了去。他托我转告您,戏唱完了就来,请您耐心等一等。”彩云听了,心上十分的不快,但也没有法儿,就此回去也不甘心,只好叫贵儿且出去候着,自己懒懒地仍旧坐下,和赵家的七搭八扯地胡讲了一会,觉得不耐烦,爽性躺在床上养神。静极而倦,朦眬睡去。等到醒来,见房中已点上灯,忙叫赵家的问什么时候。赵家的道:“已经晚饭时候了。晚饭已给太太预备着,要开不要开?”彩云觉得有些饥饿,就叫开上来,没情没绪吃了一顿哑饭。又等了两个钟头,还是杳无消息,真有些耐不住了,忽见贵儿奔也似地进来道:“三爷打发人来了,说今夜不得出城,请太太不要等了,明天再会吧。”这个消息,真似一盆冷水,直浇到彩云心里。当下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明天再会,说得好风凉的话儿!管他呢!我们走我们的!”说着,气愤愤地叫贵儿套车,一径回家。到得家里,已在二更时候,明知张夫人还没睡,她也不去,自管自径到自己房里,把衣服脱下一撂,小丫头接也接不及,撒得一地,倒在床上就睡。其实哪里睡得着,嘴里虽怨恨三儿,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只想三儿好处:多么勇猛,多么伶俐,又多么熨贴。满拟今天和他取乐一天,填补一月以来的苦况。千不巧,万不巧,碰上王府的堂会,害我白等了一天。可是越等不着他,心里越要他,越爱他,有什么办法呢!如此翻来复去,直想了一夜,等天一亮,偷偷儿叫贵儿先去约定了。梳洗完了,照例到张夫人那里去照面。那天,张夫人颜色自然不会好看,问她昨天到了哪里,这样回来的晚。她随便捏了几句在哪里听戏的谎话。张夫人却正颜厉色地教训起来说:“现在比不得老爷在的时节,可以由着你的性儿闹。你既要守节,就该循规蹈矩,岂可百天未满,整夜在外,成何体统!”彩云不等张夫人说完,别转脸冷笑道:“什么叫做体统?动不动就抬出体统来吓唬人!你们做大老母的有体统,尽管开口体统、闭口体统。我们既做了小老母早就失了体统,那儿轮得到我们讲体统呢!你们怕失体统,那么老实不客气的放我出去就得了!否则除非把你的诰封借给我不还。”说着,仰了头转背自回卧房。张夫人徒受了这意外的顶撞,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彩云也不管,回到房里,贵儿已经回来,告诉她三儿约好在私宅等候。彩云饭也不吃,人也不带,竟自上车,直向杨梅竹斜街而来。到得门口,三儿早已纱衫团扇,玉琢粉装,倚门等待,一见面,便亲手拿了车踏凳,扶了彩云下车,一路走一路说道:“昨儿个真把人掯死了!明知您空等了一天,一定要骂我,可是这班王爷阿哥儿们死钉住了人不放,只顾寻他们的乐,不管人家的死活,这只好求您饶我该死了!”彩云洒脱了他手向前跑,含着半恼恨的眼光回瞪着三儿道:“算了吧,别给我猫儿哭耗子似的,知道你昨儿玩的是什么把戏呢!除了我这傻子,谁上你这当!”三儿追上一步,捱着喊道:“屈天冤枉,造诳的害疔疮!”说着话,已进了房。两人坐在中央放的一张雕漆百龄小圆桌上,一般的四个鼓墩,都罩着银地红花的锦垫,桌上摆着一盘精巧糖果,一双康熙五彩的茶缸。赵家的上来伺候了一回,彩云吩咐她去休息,她退出去了。房中只剩他们俩面对面,彼此久别重逢,自不免诉说了些别后相思之苦。三儿看了彩云半晌道:“你现在打算怎么样?难道真的替老金守节吗?我想你不会那么傻吧!”彩云道:“说的是,我正为难哩!我是个孤拐儿,自己又没有见识,心口自商量,谁给我出主意呢?”三儿涎着脸道:“难道我不是你的体己人吗?”彩云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替我想个主意呢?”三儿暗忖那话儿来了,但是我不可卤莽,便把心事露出,火候还没有熟呢,回说道:“我很知道你的心,照良心说,你自然愿意守;但是实际上,你就是愿守,金家人未必容你守,守下去没得好收场。所以我替你想,除了出来没有你的活路。”彩云道:“出来了,怎么样呢?”三儿道:“像你这样儿身分,再落烟花,实在有一点犯不着了。而且金家就算许你出来,个见得许你做生意。论正理,自然该好好儿再嫁一个人。不过‘吃了河豚,百样无味’,你嫁过了金状元,只怕合得上你胃口的丈夫就难找了。”彩云忽低下头去,拿帕子只揾着脸,哽噎地道:“谁还要我这苦命的人呢?若是有人真心爱我,肯体贴我的痴心,不把人一夜一夜地向冰缸里搁,倒满不在乎状元不状元,我都肯跟他走。”三儿听了这些话,忙走过来,一手替她拭泪,一手搂着她道:“这都是我不好,倒提起你心事来了。快不要哭,我们到床上去躺会子吧!”此时彩云不由自主地两条玉臂勾住了三儿项脖,三儿轻轻地抱起彩云,迈到床心,双双倒在枕上。正当春云初展、渐入佳境之际,赵家的突然闯进房来喊道:“三爷,外边儿有客立等会你。”三儿倏地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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