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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传-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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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急,慢慢来。只要有意于求道,精进不已,总有一天会水到渠成的。”

然后,两人又各自谈了一些所闻所见。庄周向魏牟述说了自己当年南游楚越时的经历。魏牟也向庄周述说了他与公孙龙那一次关于庄子文章的对话。庄周听后说:

“公孙龙,我听说过这个人。他的诡辩完全钻入了死胡同,没有一点意思,我的文章,他那种人绝对看不懂。”

公子牟在庄周家中住了数日,心情十分畅快。白天,他与庄周一起到湖边垂钓,或者在家中看颜玉母子编织葛屦,晚上,便与庄周通宵长谈。

这天,公子牟对庄周说:

“先生,您的文章在天下流传的太少了,很多人还不知道。我要回到中山国去,组织人力、物力,大批抄写,到各国去宣传。”

庄周捋一捋胡须,摇摇头,笑道:

“我看不必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那不一样。天下人所读之书,大多为孔墨之书。他们代代相传,师授弟受。而您,又不聚徒讲学,因此,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愿意为您的著作的传播效犬马之劳。”

蔺且在一旁说:

“公子,您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只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这儿记载了不少先生平日所讲的寓言故事,所写的短篇文章,还有一些先生本人的事迹。能不能将这些与七篇文章一同发行?”

“太好了!让我看看。”

蔺且将厚厚一叠绢帛拿过来,递给了公子:

“请公子过目。”

公子牟粗略地翻阅了一下,惊喜地说:

“这里头也有不少精辟的故事!”

庄周见公子牟与蔺且如此热心,自己也有些心动了。著书还不就是为了让天下人读吗!没人读,这书不就成了一堆废帛了吗?

于是,他离案而起,来到内室之中,从箧中取出他早年写的“盗跖怒斥孔丘”的文章,交给魏牟:

“这是我的少作。我一直很喜欢它。你拿去,一同发行吧!”

魏牟感激地说:“多谢先生!”

“我不谢你,你倒谢起我来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魏牟带着庄子交给他的那些帛书,打道回府,直奔中山国去了。

不久,各诸侯国的士人们,几乎人手一册《庄子》。庄周的书,流传到了天下每一个角落。



昨天,惠施接待了一个辩者。

那辩者硬说鸡蛋里面有毛,而惠施却坚持鸡蛋里面没毛。

“鸡蛋里面没毛,孵出的小鸡怎么有毛?”

“你见过鸡蛋里的毛吗?鸡蛋里明明只有蛋清和蛋黄!”

“从鸡蛋里出来的小鸡身上的毛,不就是鸡蛋里的毛吗?”

“那是小鸡身上的毛,不是鸡蛋里的毛!”

“那是鸡蛋里的毛!”

“那是小鸡身上的毛!”

“鸡蛋里的毛!”

“小鸡上的毛!”

“鸡蛋!”

“小鸡!”

…………

…………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动了点肝火,但是谁也不服谁,谁也说服不了谁。

今天,惠施闲着没事,正在整理门客记录的昨天那场争论。回想起昨天的争论,倒也觉得很有意思。反正襄王将我投置闲散,以辩论作为消磨时间的手段,也未尝不可。满腔愁闷,何处发泄啊?

其实,倒不在于谁输谁赢,关键是,辩论本身就可以得到一种乐趣。虽然在争论的时候,双方就象两只相斗的公鸡,但是,过后细细思量,那情景,真够刺激,真来劲儿。过几天不找几个辩者来一展谈锋,他心里就有点痒。

温故而知新,不亦乐乎?看看昨天争论的记录,他想,如果再来一次,我肯定能说服他!

惠施正在自鸣得意,忽然一个门客慌慌张张闯进来,手中拿着一本书,口中嚷道:

“先生,有人在书中攻击您!”

“攻击我?什么书?”惠施诧异地问。

“一本叫《庄子》的书。”

“《庄子》?”惠施心中疑惑了一下,“拿过来我看。”

“我们准备将那几个摆摊卖书的人轰走!”

门客气愤地说。

惠施粗略地翻了一下,便知是庄周所著。他松了一口气,对门客说:

“此书乃我的好友庄周所著,你们不必大惊小怪。”

“可是……”

“书中所写,都是实情。我与他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你出去吧,我仔细看看。”

这家伙,把我们俩的争论都写进去了!什么有无与无用、有情与无情、濠梁之游……文笔倒也流畅,可惜太玄乎了,有几个人能解其真意?

他详细地读了一遍《庄子》,还是受到了不少的启发。对于政治,对于功名,不能太执著。太执著,则失望太多,失望太多,则伤身体。这也是他几十年来在宦海浮沉中慢慢总结出来的,庄周说得还是有道理的。只不过,我惠施很难做到。

但是,庄周在书中反对我与辩者们以辩为乐,就是他的不是了。人总得有点活干。老闲着,心里就发慌、发闷。在条分缕析的辩论中,也有莫大的快乐,虽然辩论的那些事,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是,也可暂时忘记这无边的闲愁。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惠施的头发已经完全变白。他整整五年没有见过襄王了。襄王好象将这位自己请来的元老完全忘记了。

他数次呈上奏折,议论政事,阐述他爱民、罢兵的主张,都如泥牛入海,毫无音信。

这天,他独自一人来到王宫前面的广场上散步。这块地方,他是多么熟悉啊!他曾经无数次地从这儿出入王宫,与惠王共谋国家大事,纵论天下局势。当初,他是何等地春风得意!

可如今,物在人非,花落水流。英雄失路,唯有哀叹!

他深情地望着宫门,回忆着一桩桩往事,心潮起伏,老泪纵横。

突然,两队卫兵手持长枪,从宫中整齐地跑了出来。随后,一辆雕刻着龙凤的四马御舆缓缓而出。

惠施赶紧擦掉眼中的泪水,仔细一看,不禁一阵狂喜:那是魏王的车!

一看到那辆车,热血就涌上了他的脑门。他的车,曾经跟在这辆车后二十多年!

可现在,他却只能远远地看着那辆车。

不!我要见到襄王。我虽然老了,但是脑子还没糊涂。我要向他述说我的看法。天赐良机啊!

惠施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跪倒在魏王的车前。驭者吃了一惊,奋力勒缰,前面的两匹马人立而起,发出了“嘶——嘶——”长鸣。

好玄啊!马蹄再往前两步,就踩到了惠施的头上。

“刷!”

前边的士兵迅速回过头来,几十只长枪将惠施牢牢压住。

魏襄王从窗帘中伸出头来,喝道:

“何处刁民,如此大胆!”

“臣乃先宰相惠施。”

“惠施?”襄王吃惊不小,这老惠施在宫门外拦驾有何事?

他一挥手,士兵们收起了长枪。

“有话起来说。”

惠施站起来,走到车窗前,对襄王说:

“大王,您忘了我吗?”

襄王笑道:“惠公,我怎么能忘了您呢?您可是魏国的救命恩人啊!”

“那,我给您呈的那些奏折,您都看了吗?”

“看了。惠公,您的那套学说在十年前确实有用处。但是,眼下是武力与权谋的时代,您的那一套已经过时了。”

“过时了?真理永远是真理啊!”

“惠公,我劝您还是好好休养自己的身体吧!国家大事,也不用您老操心了!”说完,示意驭手开路。

“慢!”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惠施将御舆死死拖住:

“大王,您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会让魏国变个样子!”

“三个月也不用了,您还是回家休息去吧!”

魏王一挥手,驭者的鞭子在空中“啪啪”一响,四马奋力一拉,御舆飞驰而去,惠施差点被摔倒在地。

他突然觉得两腿发软,两眼发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守宫门的老阍者,十分敬仰惠施的为人。他见魏王的车队远去了,便将昏倒在地上的惠施背到自己的小屋中,给他喂了些水。

良久,惠施睁开眼睛。他感激地握住老阍者的手:“多谢老丈相救!”

“相爷,您说哪儿去了!”

“别叫我相爷了。”惠施黯然伤神地说。

“大梁的父老百姓,永远都将您当作相爷!”

“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我连一条狗都不如了。”

老阍者陪着惠施落泪:

“相爷,想开些,一切都是命啊!”

“是的,一切都是命!”

惠施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宫门,慢慢来到住宅。

庄周的书,还展在几案上。他随手一翻,只见上面写着: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茡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终生劳劳碌碌,却没有什么成功,疲倦困苦,却不知道自己休息的归宿,这不很可悲吗!这样的人,虽然没有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形体一天天地枯竭衰老,而精神也一天天地消耗殆尽,难道不是莫大的悲哀吗?)

一句句话,就象一根根针一样刺在惠施的心上。是啊,我在魏国苦心经营了几十年,有什么成功?我费尽了心血,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得到了满头的白发!得到了满脸的皱纹!得到了流血的心!

“不如归去!”

惠施对魏国彻底绝望了。魏王既然如此对待我,我还赖在这儿,有什么意思呢?回到蒙邑老家去吧,那儿有我的老朋友庄周,有我熟悉的山山水水。

秋风在呼呼地刮着,树叶铺满了大梁的街道,一派凄凉景象。

惠施的车队,一共有七辆车。一辆装载着简单的行李家具,一辆坐着惠施与家小,另外五辆,全是书,所谓“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几个亲信的门客,坐在装书的车上,充当驭者。

惠施不时从车中探出头来,恋恋不舍地凝视着街上的行人与房屋,心中不胜悲凉。

第一次离开大梁,也没有这么凄惨。因为那时候,有张仪在中间捣鬼,惠施对魏王还有一线希望。他坚信自己的理想会得到实现。

今天离开大梁,是生离死别。魏襄王象踢开一条老狗那样踢开了我。到别国去重振旗鼓,更是不可能了。

真象做了一场梦。几十年的事在弹指之间就过去了。当年只身到魏国来闯荡的情形,就如同发生在昨天。

七辆马车静悄悄地驶出大梁东门。没有人来为它们送行,只有城墙上的几只乌鸦,发出“哇哇”的叫声,使惠施凄冷的心更加凄冷。

这天傍晚,庄周正在与蔺且说话,院子里捶制葛麻的儿子喊道:

“父亲,外面来了几辆马车!”

庄周与蔺且出门一看,原来是惠施。数年不见,他更加苍老了,微微有些驼背,眼睛中流露出疲倦的光。

“您这是……”庄周一看惠施身后跟着家小,不解地问。

“辞官归隐,投奔庄兄。”惠施有气无力地说。

“这就好,赶快进来吧。”

颜玉听外面有人说话,也出来了,见此光景,便拉起惠施妻子的手,到里边去了。众门客将车上的家具、书都搬到院子里,暂时放在屋檐下。

“我打算在这附近修几间茅屋,聊渡残生。”

“惠兄,我一直在等着你哩!你如今才迷途知返,不过还来得及啊!就先在我这儿挤几天吧。”

当晚,两位老友边饮酒,边聊天,回忆几十年来的坎坎坷坷、风风雨雨,感慨良多。

第二天,庄周与惠施便在离庄周家一箭之远的一块平地上,规划了惠施的住宅。因为还有几位门客,所以,惠施的茅屋要多盖几间。商议定后,便雇人动工了。

一个月之后,新居落成,惠施全家搬了进去。惠施毕竟当了几十年的宰相,有一些积蓄,生活倒也不愁。

两位老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惠施总是发泄他那一肚皮牢骚,而庄周,总是多方劝解,晓之以天命。

这天,庄周来到惠施家中,一进门,惠施就说:

“庄兄,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襄王又派人来请我回大梁。”

“白日作梦!”

“是啊!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的心,却不能象你的真人那样熄灭如死灰啊!”

“惠兄,你的爱民罢兵梦也该醒了。这一辈子的经历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我自己也没办法。我翻开你的书,就好象将一切都忘了,可是,一合上眼睛,大梁、相府、魏王就象鬼神一样钻入我的脑海。我这一生,恐怕没救了。”

说着,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庄周惋惜地摇摇首:

“只将好梦当作觉,反认它乡是故乡。执迷不悟啊!”

“梦觉之后还是梦,归来故乡无乡情。何者为迷?何者为悟?”

“人世万事皆是梦,故乡只在黄土垅。生便是迷,死便是悟!”

惠施微微睁开双眼:

“如此说来,生人便不悟?悟者即死人?”

“非也。死生实是一贯,犹如昼夜交替,春秋往复。若能渗透此理,便能悟出何者为迷,何者为悟。”

“日夜交替无数,春秋往复无数,而人生,只有一次啊!”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春风每次都不一样。纵浪大化之中,何悲何喜!”



庄周家的葛屦生意越做越好,家境也渐渐好转。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完全有能力独自经营了。按理,庄周与颜玉老两口也该颐养天年才是。

但是,颜玉总是丢不开手头的活。他们一辈子过着穷日子,穷怕了,一心想为儿子留下些财富,好让他成家立业。儿子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还没有定下亲。

她没天没黑地操劳着,身体越来越虚弱。庄周劝她不要过于劳累了,她总是说:“闲着没事干,心里就着急。”

这天,庄周与惠施正在惠施家中谈天说地,蔺且忽然跑进来说:“先生,师母得病了!”

庄周一听,也没说话,抬腿就回家。惠施也随后跟来。来到榻前,庄周拉住老伴的手,深情地说:“我早就说过,你要好好休息啊!”

“没关系,躺几天就好了。”

“大嫂,你总是放不开你的这个小家庭,就象我放不开天下这个大家庭一样。你跟庄兄过了一辈子,也没有学到他的逍遥啊!”惠施在旁边说。

“哼!我若学到他的逍遥,他早就饿死了!”颜玉看了庄周一眼,但并无责备之意,却流露出无限疼爱之情。

“是啊!我这一生,若没有这么一位风雨同舟的贤妻,恐怕也不会活到今天。”

精通养生、略通医道的庄周,知道妻子的病因。他开了个处方,让儿子到蒙邑买回了药,亲自熬好,端到榻前,让老伴喝下。

这些日子,他再也不出门了,整天守在颜玉旁边,给她讲一些笑料,给她弹琴,好让她愉快一些,早日痊愈。

这天,庄周弹完一首曲子,离开几案,来到榻前,对颜玉说:

“其实,人的疾病与人的心情有很大的关系,并不仅仅是身体不舒服。”

“你又胡说了。”

“真的。不信,我给你讲一个齐桓公的故事。齐桓公还没有称霸的时候,有一次与管仲同乘一车到泽边打猎。齐桓公突然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从水中冒出来,一闪之间又没入水中。桓公以为碰见了鬼,惊慌地抓住管仲的手,问道:‘仲父,你刚才看见了什么?’管仲回答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桓公更加害怕,以为是不祥之兆,专门对他一个人显现出来。

“回到宫中,桓公就病了。一连数日不能升朝。整个齐国的人都知道了,以为桓公碰上了鬼,得了鬼病。

“齐国有一位士,名叫皇子告敖,不相信有鬼能伤人。他来到宫中,自称能治好桓公的病。

“侍卫们将他带到桓公的卧榻边。

“桓公问道:‘世上有没有鬼?’

“‘有。’

“‘鬼是什么样子?’

“‘各处之鬼形状不一。水中之鬼为罔象,丘上之鬼为峷,山中之鬼为夔,野中之鬼为彷徨,泽中之鬼为委蛇。’

“‘委蛇之状如何?’

“‘委蛇,其粗如车毂,其长如车辕,身着紫衣,头戴朱冠,乃富贵之鬼。它最不喜欢听雷声与车声,一听到雷车之声就捧首而立。谁见到了委蛇之鬼,谁就能称霸诸侯。’“桓公听后,释然而笑:‘寡人所见,正是此物。’于是,穿好衣服,下榻而坐,病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我可没有碰见鬼啊!”

“你心里有鬼。”

“什么鬼?”

“就是你没见过面的儿媳妇。”

“……”颜玉被庄周说破了隐痛,便不言语了。

“老伴,你可要想开些。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你看,我当初比我儿子还可怜,不也娶了你这么个宝贝媳妇吗?”

逗得颜玉笑了起来。

在庄周的精心照料下,颜玉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了,有时候,庄周还搀扶着她在门前散散步。一家人的心情也畅快多了。

这天,天气有些阴沉。吃过午饭,颜玉说眼睛有些花,头有些晕,庄周便将她扶到榻上。一会儿工夫,她便睡着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还没有醒。庄周过去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没有反应。又摇了摇头,叫道:“老伴,起来吃饭吧。”也没有反应。

他赶忙将耳朵贴到她的鼻前,已经断气了。

可是,她的面容,就象睡着了一样,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庄周不相信她已经死了。

但是,她的的确确死了。

她死了,没有留下遗言。她死了,她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

往事一件件浮上庄周的心头。是她,昏迷不醒地躺在路上;是她,用那温柔的手抹去了庄周心上的孤独与寂寞;是她帮助庄周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她没有怨言,只有体贴;她没有索取,只有给予;她没有享受,只有苦难。

她是庄周的另一半,她是庄周的精神支柱。

如今,她去了,去得那样匆忙,去得那样突然。

庄周无法忍受这痛苦的现实。他竟象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庄周的哭声惊动了儿子与蔺且。他们进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跪在庄周身后,也哭了起来。

临出葬的这天,惠施来吊。他远远听见有人在唱歌,心中好生奇怪:哪家的人,也太不通情理了,邻居死了人还要唱歌。

来到庄周家门口,却觉得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便更加疑惑。

进门一看,原来歌者就是庄周自己。

他没有跪着,而是两腿前伸,屁股坐在地上,显得十分随便。好象他面前不是妻子的棺槨,而是一位非常熟悉的老朋友。

他的两腿中间放着一个瓦盆。左右两手各执一根木棍,有节奏地敲击着瓦盆,闭着眼睛,口中唱着歌曲:

吁嗟吾妻,

已归天真。

吁嗟庄周,

犹然为人。

歌声就象冬天的北风吹过干枯的树枝那样舒缓而低沉。

惠施跪在灵柩前,点上香,行过礼,然后来到庄周旁边。

他打断庄周的歌声:

“庄兄,你也太过分了吧!你与嫂子过了一辈子,儿子都这么大了,现在她得病而死,你却不哭她一哭。这也就算了,还敲着盆儿唱歌,也太过分了,儿子会怎么想?邻里会怎么想?”

庄周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的棺槨,答道:

“惠兄,我并不是无情无义啊!她刚死的时候,我也十分痛苦。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怎能一下子就将她忘记?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人本来并没有生命,人在来到这世界上之前,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人在最初的时候,不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没有神气。在恍惚之间,产生了混沌之气,气的运行凝聚成人形,形体在气的鼓荡下产生了生命。老子云:‘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这个根,就是混沌之气。人的生命与形体来源于混沌之气,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回到混沌之气中去。

“现在,颜玉死了,就是回到混沌之气中去了。她就象一只迷途的羔羊,找到了自己的故乡。她安详地熟睡于天地之间,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操劳,我应该为她庆贺。

“因此,她刚死的时候我也象常人一样哭泣,但是,现在我想通了。我也理解了越人那种歌舞葬礼。

“对亲人的死亡,与其洒下使生者伤身的泪水,不如唱一曲使亡灵欣悦的歌曲。”

惠施听罢,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埋葬了老伴之后,庄周越来越变得少言寡语了。他深居简出,整日伏案闭目养神,只有惠施来访,蔺且与儿子才能听到他说几句话。

一年之后,惠施也死了。

当惠施的门客来通报这一消息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他也先我而去了。”

颜玉的死,庄周经历了一个由撕心裂肺到渐趋平静的内心过程,而惠施的死,他却完全能泰然处之了。

宇宙是无穷的,而人的生命则是有限的。将有限的生命置于无穷的天地之间,就象一匹白马驹从墙孔中飞驰而过一样,是转瞬即逝的。

人们对待转瞬即逝的人生,不应该惋惜,而应该顺其自然。人,就象自然界的其它生物一样,注然、勃然,兴起而生,油然、漻然,归虚而死。生化为死,死化为生,都是自然的过程,我们不应当以此为悲。

不仅如此,我们还应当将死亡看作人的真正的归宿。人来源于虚无之道,就必须回归于虚无之道。而死亡,就是回归于虚无之道的最高形式,最彻底的形式。

回想起当年楚国骷髅在梦中对自己说的话。庄周不禁哑然失笑。是的,死亡是不值得悲哀的,也不值得恐惧,但是,对于现在的庄周来说,死亡也不值得喜乐。

因为,毕竟生命是可贵的。忘却死亡,超越死亡,还是为了让有限的生命更加愉快,更加充实。以死生为一条,超生超死的真人,就象不再惧怕死亡一样,也不喜乐死亡,就象不再执著生命一样,也不厌弃生命。

忘却生命,才能真正地把握生命,忘却死亡,才能真正地对待死亡。

人到了晚年,最伤心的就是亲戚朋友纷纷谢世,只留孤家寡人在夕阳中独自享受寂寞与无聊。颜玉死了,惠施死了,庄周的那颗孤独的心更加孤独了。

在人世间,他最要好的朋友就剩下梓庆了。他面对着几案上梓庆亲手雕刻的那个飞龙像,就象面对淡泊清静而又出手如神的老友梓庆。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创造了如此神奇的艺术品的梓庆不知是否还能工作。他真想去拜访一下唯一的老友,但是蔺且与儿子说什么也不让他出远门,他也就只好作罢。

说来也有点神秘。这天,庄周正在案前端详梓庆送给他的飞龙雕像,凝视良久,竟然觉得那飞龙腾空而起,化作一股青烟,从窗户飘然而去。庄周慌忙离案而起,追至户外,却见晴空万里,连一片云朵也没有。

庄周正在心中狐疑,欲进屋看个仔细,却见一位陌生人身着丧服来到他面前。

那人行过礼后,问道:

“您就是庄周先生吧?”

“正是。”

“梓庆先生已于数日前仙去,定于后日举行葬礼。先生临终再三嘱咐,务必请庄周先生参加他的葬礼。”

“知道了。您进屋稍歇吧。”

“不用了。我还要去通知先生的其他亲朋好友。”

“如此,则不相留。”

送走那位报丧者,庄周急匆匆赶回屋中,一看那飞龙雕像还在,便放心了。

梓庆也许是一位不同寻常的人。他能够在报丧者即将登门的时刻告诉庄周:我已经脱离了人形,返回混沌之气中去了。

梓庆肯定会死的,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问题。但是,他所雕刻的那些美的艺术品却永远不会死去。梓庆的灵魂就隐藏在这些艺术品之中。望着那并没有化作青烟腾空而去的飞龙雕像,庄周自言自语道:

“梓庆没有死。”

梓庆出殡的这天,庄周在蔺且的陪同下到梓庆家中吊丧。远远听到一片哭声夹杂在唢呐声中随风飘来,庄周便紧锁双眉,对蔺且说:

“我听到这些哭声,就象听到那种毫无感情的强作欢笑,令人作呕。”

“先生,以哭吊丧,人人皆然,怎么能与强作欢笑相提并论。”

“你听听,这种哭声分明是有声无泪的干号,是一种程式化、庸俗化、礼仪化的东西,里头没有一点悲哀的气息。我本来就不赞同以哭吊丧,更不喜欢这种干号。”

说话之间,已经来到梓庆家门口。孝子孝孙身着白色孝袍跪在门前叩头迎客。一见庄周到来,主持丧礼的儒者低首向孝子问明了来人的身份,便向堂内大声通报:

“学者庄周到!”

顿时,刚刚歇息不久的唢呐便又齐声奏了起来,在这庄严肃穆而又凄婉伤感的音乐中,儒者领着庄周与蔺且穿过院落来到灵堂前。

按当时的葬礼,每来一位吊丧者,都要奏一曲哀乐,吊丧者进香行礼后,则要放声大哭,而跪在灵柩两侧的死者女性家属与亲戚也要放声陪哭,一直哭到吊丧者在众人的规劝下离开灵柩进屋歇息为止。

年过七旬的庄周,虽然自己也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别人吊丧的对象,却童心不泯,决心一改旧俗,让众人开开眼界。

蔺且侍立一侧,庄周来到灵柩前点香行礼。这一切,都是按礼而行。

礼毕,庄周便放声大哭。

“啊——我的好友梓庆啊——”

“啊——我的好友梓庆啊——”

“啊——我的好友梓庆啊——”

一听庄周始哭,跪在灵柩两侧的女人们便立刻用蒙头盖住脸面,低首哭了起来。但是,庄周只哭了三声,便自己停住了。他也不等旁边的人来搀扶,便竟自起身离开灵柩到旁边的屋中去了。

怀着好奇与看热闹的心情来围观的众人这一次可真是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热闹,他们的好奇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是什么礼节啊!”

“这是对死者的不恭啊!”

“……”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些正在号哭的女人们也惊奇地揭开蒙头,眨巴着毫无泪水的眼睛,瞪着这不可理解的一幕。幸好,又来了吊丧者,唢呐声又响起来了,女人们清清嗓子,准备新的一轮哭声。

庄周与蔺且进到客房,寻了个空座位坐定,立即便有许多人围了上来。

“庄周先生,听说您是梓庆先生最好的朋友,怎么只哭了三声就罢了呢?”有人问道。

“哭,本来是表达悲哀之情的一种方式,可是,现在人们却将哭作为一种毫无感情内容的礼仪。这样的哭是装出来的,我觉得毫无意义。

“你们看,那些来吊丧的人,他们表面上哭得多么伤心啊!有的象是父母死了,有的象是子女死了,但是,他们何尝是真心哩!”

“那么,您与梓庆先生是莫逆之交,您总会有真情吧?”有人故意刁难。

“梓庆来到这个世界上,是顺应时势;他离开这个世界,也是顺应时势。人生就象一场梦,并不值得留恋忘返。死,就象是大梦一觉,就象是回归故乡。因此,我的好朋友死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悲哀。”

埋葬了梓庆,在回来的途中,师徒俩顺便到惠施的墓前看看。

坟上的草已经长到一寸多高了,在微风的吹动下轻轻摇摆。也许,它们就是惠施的躯体变化而成,要不然,为什么庄周看见它们,就在眼前浮现出惠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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