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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血-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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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二人袖袂当风,衣带飘飘,一双身影绰约如在世外。
恪妃恬然叹息,满目沉醉,神思却不知飘向了何方何年何月。
昀凰轻轻开口,“母妃,我们搬去新宫好不好,这里太冷清,夜里总觉得怕人。”恪妃微皱眉头,默然不语。她一旦沉默起来,便比摇头更难动摇。昀凰柔声劝道,“你不是总说夜里听见有人哭泣么,我若不在宫中,你更要胡思乱想……”恪妃讶然打断她,“你为何不在?”“你又忘了。”昀凰无奈,“我不是说过,过阵子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好些日子不能陪你,你在宫中要好好的,每日听嬷嬷的话,记得服药……这次记住了么?”恪妃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那你要早些回来。”
母亲鬓旁银丝又多了不少,昔日红颜终究还是老去。昀凰一瞬不瞬地看着母亲,似被什么堵在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儿女离家,慈母总要密密叮嘱,期盼早日归来。然而这一走,便是去国万里,天涯相隔。等待她早早归来的人,又何止母亲一个。
归来,归来,至死也要归来。
昀凰微笑,一字字说得郑重,“我会的,很快就会回来。”听她这样讲,恪妃便笑了,明眸微睐如弯月,露出少女般促狭神气,“若是玩得起兴回来迟了,要罚抄女训!”不待昀凰答话,却陡然听得身后有人说,“若迟了,就再不许回来。”
恪妃与昀凰一惊回头,见少桓披了雪白狐裘,只身立在廊下,负手淡淡而笑。
初冬时节还不太冷,他病后体弱,已早早披上狐裘御寒。这一身雪狐轻裘,衬了底下明黄龙袍,越发映得雍容出尘。昀凰凝眸看他,见他目光奕奕夺人,犹带三分病容,脸颊与雪裘颜色相映,也分不出哪个更白。
恪妃惶然起身,不知该退避还是叩拜,竟怔在那里。昀凰将她扶到一旁,命宫人先搀扶她回去。如今见到少桓,她虽不再惊惶失态,也仍有些不安。见她去得远了,昀凰抬腕掠一掠鬓发,侧眸似笑非笑,“不论迟早,我总要回来,你也休想变卦。”
她同他说话越发纵肆,全没尊卑礼数,少桓却静静瞧着她,隐约含笑。那目光看得她心中绵绵软塌下去,什么话也说不了,只得幽幽低了头。恰是这一低头的婉转,叫他移不开目光。
“前日新贡的紫貂裘,你还喜欢么?”少桓别开了方才话头,捡些不经意的闲话来说。昀凰也笑,“那百岁老貂的裘色虽华美,却嫌绒密了些,我留一件便是。”少桓蹙眉,“你那些羽衣霓裳当不得北边天寒地冻,将貂裘备上才好。”
见他絮絮啰唆这些琐事,犹恐皇太子妃被刻薄了衣食一般,昀凰不觉莞尔,“一应事宜都备妥当了,等到了那边已近初春,最迟夏末便回来……况且堂堂北齐,会令太子妃饥寒交迫么?”少桓被她揶揄得无言以对,低咳一声转过头去。
昀凰低头轻笑,心中如饮饴蜜。
少桓缄默片刻,再开口时声色已冷淡了下去,肃然只说一句,“万事有备无患。”
初绽的一丝笑容,凝在了昀凰颊边。良久无人作声,余晖却已沉入烟水深处,天色已暗下来。只觉他一袭白裘身影,孤峭地笼在暗影里,四围都是阴晦。昀凰再也隐忍不得,心中酸楚翻涌,蓦地从身后紧紧拥住他。脸颊贴着柔软狐裘,仍能感觉到他身子的单薄,泪水无声泅湿裘绒,“没什么患不患的,你允诺过我,要好好等着我回来……你,不许骗人。”
少桓低笑一声,温暖手掌覆上她手背,将她轻轻攥住,“我自然是守诺的。”
暮色中的九重宫阙平添几许宁定,殿阁绵延远去,隐入天际。
如此黄昏,平静似逝水流年。
南秦宫廷朝堂在这秋冬交替时节,却是风平浪静,格外宁和。
息了边患、安了民生,朝中党争似也随喜事将至而平息。
大赦之后,军中少壮将领受到警诫,收敛了往日轻狂,风头不再咄咄。占尽上风的陈国公却在不久后称病,接连三月不曾上朝,只在府中闭门休养。
他这一歇,党中老臣也纷纷疲怠了政务,相继称病的称病,敷衍的敷衍,终日碌碌无为。圣意定夺下来,竟着落无人。虽有沈相一力支撑,毕竟官场脉络盘根错节,层层实权最终还是落在老臣手中,紧要处还得仰其鼻息。
皇后受制于宫中,朝政牵制于老臣,一时间谁也不能进退分毫。陈国公以退为进,以静制动,这一番不动声色的威慑,虽未能撼动少壮君臣的根底,却也给九五至尊狠狠还以颜色。
仲秋,南阳王次子迎娶陈国公幼女,皇亲与国戚再携姻缘,宗室又添佳话。
婚筵上文武百官齐集,宴间豪奢无极,喜庆盈天,坊间皆云帝后大婚也不过如此。更有人将婚宴上一段巧事传得神乎其神,称当日喜堂之上,有百鸟齐来,绕室翻飞,异香缥缈不散。随后宁国长公主驾临,群鸟竟惊飞散去……
一方翠色织金罗帕叠得齐齐整整,被银盘托了上来。
两名白衣宫女用长柄玉钩将面前墨色锦帷徐徐拉开,露出高过丈余的巨大金丝笼子。
突来的光亮惊动了笼中各色珍禽异雀,扑棱棱上下翻飞,啾啾争鸣不绝。惟独笼中最高处金梁上,亭亭栖着一对雉鸟,对这亮光丝毫无动于衷。宫人开启了金丝雀笼,将粟粒投洒进去。笼中鸟儿扑啄抢食,惟独那一双雉鸟傲然居高俯视,俨然有不屑之意。其羽色斑斓,尾翎修长,头冠高高耸起,眼下一痕血色,浓艳欲滴。
邛夷高山雪岭之上,产有血雉,性凶烈,一旦被人捕得,宁肯不食不喝,自尽而绝。
纤纤玉指将银盘中的翠色罗帕拎起,指尖蔻丹鲜艳,硕润的翡翠指环映得手上越发白皙。那罗帕轻轻一抖,顿时异香盈室,裹在其中的淡黄色香粉匀匀散落。那香气竟有着奇异效力,令金丝笼里飞扑啄食的鸟儿如痴如醉,连食物也顾不得,只被这异香吸引,纷纷扑至跟前。连那对血雉也终于展翅落下,悠悠踱了过来。
“南人心思奇巧,专会弄鬼唬人。”宫装雍容的美妇慵然一笑,拈起鸟食洒向那对血雉,“什么百鸟齐来,不过是点驯鸟的雕虫小技,也能大做文章。”身后一名金冠锦袍的少年拊掌大笑,“可不是么,那南秦君臣也真没见识,竟被这点名堂唬住。”
“你懂什么。”美艳妇人回过身来,金凤冠垂下八宝璎珞,映出眉眼间斜飞一睨,“人家那是做戏,真假都不打紧,让人瞧明白了就成。”少年俊朗脸庞犹带几分稚气,闻言撇了撇唇角,“母后,你既说陈国公厉害得紧,为何却与他的对手为盟?那病怏怏的少帝也不知能耐如何,眼下看来倒是一味退让。儿臣只担心,到了举事之日……”骆皇后秀眉一挑,将手中引鸟的罗帕掷回银盘,只一记冷冷眼风,便阻住他话语。
左右虽都是心腹之人,也难保没有万一,此等机密大事又怎能在人前议论。骆后冷冷瞥了瑞王,心中只恼这孩子年过弱冠还不醒事。同为皇子,那贱婢所生的孩子偏能七窍玲珑,若不是打小养在身边,还真不能留他到如今。
“禀皇后,晋王殿下到。”内侍尖细语声悠悠传了进来。
骆后一笑,“正想着他呢,来得倒巧。”
※※※
瑞王扶了她手臂,徐徐穿过雕梁砌玉的暖阁,两侧悬满各式精巧雀笼,鸟鸣不绝于耳,层层叠叠的花瓯里,锦簇繁花开得姹紫嫣红。重帘隔开了外间三九寒气,夹壁中设有炭格,将整座暖阁烘得温暖如春。透过窗棂所嵌的琉璃格,隐约可见鹅毛大雪,正纷纷扬扬。
左右宫人正侍候着刚进来的晋王褪下玄狐裘风氅,一名绿衣宫娥踮起足尖,想替他掸去鬓旁洒上的雪粒子。晋王含笑俯身,乌黑鬓发上一点雪花飘落,融在宫娥掌心,蓦地令那美貌宫娥羞红了脸。骆后远远觑得这幕,不由嗤一声轻笑。
晋王回转身来,褪下玄色狐裘,大雪天里一袭素白锦衣,轻袍缓带,清贵器宇更兼旷达不羁。绿衣宫娥是骆后跟前得宠的人儿,见她到来也不惶恐,低头捧了玄狐裘,半嗔半羞地退下。晋王广袖一拂,将藏在狐裘下的一件小小物什托在掌心。
骆后定睛看去,不由又惊又喜,“这是什么鸟儿?”
只见他修长手掌中端端托着个朱漆描金鸟笼,竹丝织成,只比蝈蝈笼略大。里头一双鸟儿只有寸许大小,羽毛明艳异常,乍看竟以为是蝴蝶。骆后最是痴爱花鸟,一时间爱不释手。瑞王也看得啧啧称奇,转而对晋王笑嚷,“这般稀罕玩物,也只有你能寻到,难怪母后最是偏心,方才还说挂念着你。”
晋王笑而不语,看他倜傥谦谦,又这般孝顺体贴,骆后满意地叹一口气,嘴上却轻轻数落,“你那玲珑心思尽花在这些地方,被人知道,又该说你玩物丧志了。”晋王一面笑,一面搀扶骆后落座,“母后高兴,便是儿臣的福分。”瑞王嘻嘻笑道,“我看五哥的心思才不在花儿鸟儿,只怕对付府中姬妾还忙不过来。”
绿衣宫娥奉了茶上来,听得瑞王这话,不免斜了眼风偷觑晋王。见他端起瓷盏,唇角带笑,眼光却淡淡垂下,尾指微微朝她一拂。这女子久在骆后跟前服侍,心思最是伶俐,见此情状顿时敛了眉目,悄无声息退下。左右诸人也在转瞬间退了出去,重帘轻轻落下。
骆后仍是不动声色饮茶,瑞王略一诧异,猛省得他来意,“南秦有消息了?”
“今早八百里加急传了信来。”晋王信手搁了茶盏,扬眉朝骆后一笑,“南秦大喜,何皇后已诞下公主,次日凌晨,裴贤妃诞下皇长子。”
瑞王长吁一口气,立时喜形于色,“好极了,总算落下这块大石头!”骆后这才将第一口香茶徐徐咽下,满意地点了头,“香气清远,这茶不错,回头捎些给晋王妃尝尝。”晋王欠身谢了恩,又听她叹道,“此时听来容易,只怕是费了不少工夫罢。”瑞王起身踱了两步,难掩快意,“总之诸事顺遂,万事俱备,下来便要真刀真枪拼一场了!”
骆后也不睬他,只对晋王摇头叹道,“也难为那少年皇帝,你且将所知始末说来听听。”
“是。”晋王恭然应了,择要将此事娓娓道来——
何皇后临盆是在初九日未时,午后宫门便禁了出入,只限御医入内。岂料戌时刚过,天色黑尽,宫中一座废殿突然起火,火势来得蹊跷猛烈,浓烟腾腾将皇后所在的中宫也笼罩。
宫中一时大乱,羽林骑封锁四下,奔走救火,却发现水龙车的铰链均被拆卸下来,要逐架重新分装,绝非一时半会能办到。宫中越发乱作一锅粥,禁中侍卫纷纷忙于救火,却不料一队羽林骑突破宫禁,直奔中宫而去,声称保护皇后,将宫室团团围了。
瑞王哎的一声,“围魏救赵!不对,这该叫调虎离山,必是何家故意纵火,想要趁乱将皇后带走。”晋王颔首一笑,“可惜扑了空,皇后早已不在中宫。”
瑞王大奇,“怎么说?”
“何皇后已被暗地移至栖梧宫。”晋王顿了一顿,语声平缓,“即是宁国长公主的居处。”
饶是着意放缓语声,骆后也听出他话音中隐约钦赏之意。
“这长公主倒是个厉害人物。”瑞王苦笑,“待她嫁过来,怕是有得消受了。”这话说得孟浪,晋王刚啜了一口茶,险些喷在地下。骆后蹙眉斥道,“满口浑话!”瑞王一愣,不觉面红过耳,“我说消受,不是那个……那个,意思!”不解释倒好,一解释越发令骆后气结,晋王再也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直笑得瑞王无地自容,抓了耳根嚷道,“五哥,你还笑!”
两位亲王似小孩子般相互笑谑,骆后也忍俊不禁,摇头笑看这兄弟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年岁只差几年,性情却是迥异,一个英华内蕴,一个飞扬跳脱,看来倒是手足情深。骆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来回,终是落在晋王身上。
“既已万事俱备,更加不可疏忽。迎亲之日怕是千头万绪,大小事都要设想周全,稍有闪失便是满盘皆输。”骆后淡淡开口,令两人神色一肃,齐声称是。她虽用“迎亲”二字轻描淡写带过,一句千头万绪却隐伏了缜密算计、无边肃杀→文·冇·人·冇·书·冇·屋←。晋王沉了神色,眼底锋锐夺人,“母后教训得是,眼下内外部署妥当,儿臣明日将往南辕大营巡视粮饷,武威将军随行,此番当再做检视,待到最后时刻定下人选,以免走漏消息。”骆后缓缓点头,“宫中有我,诸事太平,只是武威将军那里,倒不能全然放心,还需有个人从旁盯住才好。”
她一双流波深眸牢牢定在晋王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神色。他剑眉入鬓,眼尾略挑,生就俊雅无畴容貌,此刻静静抬目,深褐色瞳仁里映出她身影,澄净如天湖之水,不见杂质。
“既然母后忧心,不如由儿臣亲往督察,从旁制掣。”晋王平静开口,神色如常,“迎亲之日,便由尚钧替我陪同太子,往凤鸣行宫迎接公主,主持一应事宜。”未待骆后开口,瑞王已愕然道,“我去主持大局?”晋王笑看他,“如何?”瑞王怔怔看一眼骆后,为难道,“向来是皇兄主持大计,母后定夺决策,此番如此要紧,倒叫我来拿捏,这……这怎么使得?”
晋王温言笑道,“这也不难,诸事都已就位,你只需依计号令,余下事自有旁人去做。”瑞王迟疑还欲反驳,骆后已淡淡开口,“你皇兄言之有理,总要让你历练历练,此番有他护着,你便放胆去做,谅你这点能耐也捅不出什么乱子。”
第一十九章 故人一去不堪梦
初生的婴儿,肌肤皱而发红,稀疏眉毛,微阖眼睛,裹在黄绫襁褓,啼哭一声接一声。这便是少桓的儿子,这细弱身躯里已流淌着和他同样的血。昀凰伸手想要接过那小小襁褓,双手却无法自抑的颤抖。文人小说下载抱出婴儿的宫女只顾欢喜,将襁褓轻轻送入她环抱。
触手温软,厚厚锦缎将小人儿包裹得安稳。昀凰怔怔捧着襁褓,良久不能动,连喘息也不能。婴儿却奇迹般停止了啼哭,睁眼望住她,乌溜溜眼珠,纯澈得触目惊心。昀凰猝然侧过脸,不敢再看这孩子的双眼,只恐在其中见到何皇后的影子。
“长公主……”宫女在旁低声提醒,昀凰蓦地回过神来,似被尖针戳了一记,冷冷将襁褓送到她怀中,拂袖道,“抱走。”宫女抱了小皇子默然退出,悄无声往隐入夜色。
宫中规矩,孩子生下即交由乳母照料,三日后方可抱回生母身边,以避产妇不洁之讳。
内殿灯火摇曳,依然可听见医女奔走忙碌的声音,间或有女子微弱的哀唤。一名汗湿鬓发的宫女步出内殿,低声禀报说皇后想看看孩子。昀凰广袖垂地,冷冷立在琉璃宫灯之下,仿佛没听见宫女的话。
柔和光晕透过凤绕牡丹屏风,医女捧了汤药器皿匆匆进出,每个人的影子都在屏风上晃动。昀凰微眯了眼,望着那屏风后的人影,漠然一字字道,“恭喜皇后诞下小公主,瑞泽万民,普天同乐。”
好一个普天同乐!
昀凰微笑,渐渐笑出声来,每一声笑都发自肺腑,心腔里似有什么急欲呛出来。
“……殿下!长公主殿下!”惊惶的声音遥遥传来,忽而近在咫尺,直入耳中。昀凰猛然一颤,自睡梦里惊醒过来,却被光亮晃得睁不开眼。良久才瞧见随嫁女官商妤一手掀帷,一手秉烛,正惶急地望住自己。昀凰恍惚撑起身子,“何事?”
商妤忧切道,“您方才睡梦中突然发笑……”
原来又是梦,不知是几番梦回,总萦绕不去。
昀凰抚了额头,只觉神识昏沉,头疼欲裂,“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刻。”
倒是这不早不晚的时候。昀凰拥衾而起,环视周遭帷幔枕衾、雕窗锦帘,只觉炭火烘得一室又燥又闷。一时睡意全无,便披衣起身,拂帘而出,想要推开紧闭的长窗透透气。商妤忙叫道,“公主,外边下着大雪,当心着凉!”
昀凰缩回了手,怔忡低头,想起身在行驿,此地已是天寒地冻的北境,不比得往日宫中。商妤见她低头立在窗下,半晌不语不动,忙将白裘披风兜在她肩上,“公主快歇下吧,时辰还早。”昀凰看一眼铜漏,喃喃道,“也不早了,寅时一过便得梳妆更衣。”商妤忙赔笑道,“是,明日是公主大喜,诸般礼数繁冗,愈是养足精神才好对付。”
昀凰侧眸看她,微微一笑,“是啊,明日大喜。”商妤见她这一笑,只觉心底酸楚,不由黯然。昀凰却径自转身入内,白裘绛缎披风拖曳身后,如一道长长的影子。
公主随嫁女官都选自王公亲贵之家,也是绮颜玉貌的待嫁女儿,算是媵妾之身。此番共有三名女子随嫁北齐,都是长公主亲自挑中的人。其中商妤身份最低,仅是侍郎之女,却最得长公主看重。只因她是沈觉表妹。
见长公主重又睡下,床帏后悄无声息,商妤也默默退出帘外,只留一盏烛台在内间。这行驿的烛油不比得宫中,总有股淡淡味道。但长公主总要夜里留一点光,不喜一片漆黑。
饶是如此,也总在夜里见她辗转反侧,时常自梦里惊醒过来。尤其今夜,半宿不曾安宁过。商妤无声叹了口气,想起明日就要越过凤鸣界,踏入北齐境内,从此便阔别故土了。一时间心生凄凉,无边萧索。长公主尚且有人可以牵念,自己却连牵念谁都不知道。
更漏点点滴滴,夜色浓重,仿佛永远不会天明。商妤再也无眠,独自守着孤灯,捱着时辰……正自恍惚间,听见内间又有辗转之声,伴着微微呓语。想是公主又做了噩梦,商妤迟疑起身,不知要不要唤醒她。
陡然,只听一声惊叫,长公主凄厉声音在床帏后响起,“少桓——”
两个黄绫襁褓包裹的婴儿,乍看去一模一样,沉睡中的柔嫩脸庞泛出红润。
她站在他面前,将两个孩子都抱在怀中,静待他来辨认。他蹙眉看她,目光幽深,并无多少初为人父的喜悦,却透出几许负疚。她佯装没瞧见他神色,将唇角一扬,对两个婴儿轻声笑道,“看,父皇来了。”
他只迟疑一瞬,毫不犹豫将左边婴儿抱起,不错,那正是他的儿子。
父子亲情,血浓于水,他蹙眉看着孩子,目光不知不觉温软下来,融融暖意往日只在看她的时候才有。这一次终究不同,他有了真正的亲人。这个孩子,可陪伴他到老,承袭他的姓氏,传沿这祖宗基业。
怀中女婴小声啼哭,仿佛感应到自己不被祝福的命运,小小眼角闪动泪花。她低了头,想要给这孩子一个抚慰的笑容,泪水却不自觉溅落,滴在婴孩唇边——王隗挑了个极秀气的女婴,连啼声也细细弱弱,此刻竟咂动小嘴,将泪水舔食进去。
她看得呆住。
为何人会流泪,悲伤时流泪,欢喜时流泪,生也流泪,死也流泪?
心中欣慰凄楚交织,再无法自抑,眼前一切俱都模糊。
“昀凰!”他低低唤她,一手抱了婴儿,一手将她拥入怀中。
两人间多了一双婴儿,隔开他与她的距离。这怪异之感令她悲酸更甚,猛地从他怀抱挣脱,转身便走。他将婴儿往榻上一放,从身后狠狠抱住她,突来的力量令她无法喘息。
女婴受惊哭了起来,引得榻上的小皇子也号啕大哭。
乳母被唤进来,要将两个婴儿抱走。她却紧紧抱住女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他硬夺了襁褓过去,交到乳母怀中。耳听着婴儿啼哭声远去,心中最薄弱的一处就此崩塌。她软倒在他臂弯,放任自己泣不成声,仿佛是她的孩子被人夺走……不仅仅是孩子,她所企盼的一切,都已被人夺走。
他一言不发地抱紧她,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不让任何人将她夺去。
“朕欠你的,必百倍偿还。”他张臂抱紧她,再说不出别的话语。
“你不欠我。”她哑了嗓子,手抚上他胸前伤痕的位置,“原是我欠你!”
苦苦隐忍的这一句话终于脱口而出,苦痛罪疚随之洞穿心扉,却无语可诉,无泪可流。唇上咬出血来,一口腥甜,也浑然不知痛楚。他慌忙钳住她下巴,迫她松开唇齿,那鲜血依然滴下,染红他指尖。
他痛极气急,低头吮住她的唇,再也不肯放开。
她的血她的泪,甘美生香。
气息紊乱交错间,谁咽下谁的叹息,谁吮去谁的悲伤。
鲜血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越来越浓,越来越多……她霍然抬头,见他唇上一片血红,唇角慢慢淌下鲜血,眼中也流出血,将胸前染做猩红。一柄匕首赫然从他胸前透出,刀尖雪亮。
她长大了口,突然间不能动弹,眼睁睁看他满身是血!周遭陷入浓黑,血红雾霭翻滚涌起,自黑暗最深处走出一个袅袅人影,素白孝衣的裴妃,浅浅笑着走到少桓身后,将他身上匕首猛力抽出,高举过顶,再一次刺下!
“少桓——”
撕心裂肺的呼喊猝然中断,床帏被商妤掀起,光亮照在长公主惨白的脸上。只见她瑟缩床头,骇然睁大眼睛,嘴唇剧颤。商妤忙搁下手中烛台,将她扶起来,“公主,您又做梦了。”
是梦,又是梦。一次次午夜梦回,昔日景象不断重现,连带着当时伤心痛楚,蔓生出更可怕的异象。竟叫人分不清孰真孰幻、是梦非梦。
昀凰咬了嘴唇,脸色青白得骇人,眸色深不见底。
“梦里都是假的,醒来了就好。”商妤柔声劝慰,敦厚如长姊,将她冰凉双手轻轻拢住。黑暗里看不清长公主神色,只觉她一双眸子灼亮迫人,语声细弱,却似有着莫名的力量,“不错,那些都是假的,我绝不让它成真!”
商妤僵住,隐隐在她眼里见到一掠而过的杀机。
※※※
一夜北风呼啸,地上积雪盈尺。
天色未亮,皇家行驿已灯火通明。百余名仆役齐齐在门前扫雪洒土,将公主车驾将要经过的官道都铺洒上细细黄土,土里掺入了喜金屑,一路铺洒出去只觉万点碎金闪耀,贵气无边。道旁树身枝条一律缠裹喜红绫罗,沿路陈列仪仗,鼓乐齐备。
貂裘高冠的昌王在侍从簇拥下缓缓行过各处,再一次检点审视,务求尽善。清晨寒气在老王爷浓眉长须上凝起白霜,昌王负手立在庭中,凝望天际微露的光亮,良久缄默。这一路送嫁,北行千里,终于到了凤鸣山下。北齐为迎娶长公主,特修筑凤鸣行宫,一座宫门隔开秦齐两界,踏入那宫门,便算是北齐的人了。
连日大雪终于停了,长空连峦,万里银妆。吉日诸事咸宜,皇太子早已等候在行宫,只是这几日再也未得晋王消息,中间音讯断绝。想来是到了这时候,更需审慎起见。虽有所忐忑,到这一步,也再无回头路……思及皇上临行密嘱,昌王长长吁出一口气,大冷天里,真正是呵气成霜。
已近辰时,想来长公主应当梳妆完毕了。昌王沉吟转身,乍一抬头,只觉满地积雪辉映的天光都暗了下去,唯有一抹艳光,耀得人不能直视。
嫁衣红妆的长公主卓然立在庭廊下,也不知站了多久,就这般静静看着他。
已不是第一次见她身着嫁衣,然而烈烈红妆与皎皎雪地相映,竟有夺人心魄之力。
长公主远嫁之日,鸾驾从栖梧宫至千秋殿,拜别祖宗先人,复至辛夷宫拜别恪太妃,随后直入金銮殿前。文武百官与内外命妇齐至,殿前仪仗煌煌,翠羽宝扇华盖,彩衣宫娥鱼贯两列,簇拥着凤冠嵯峨的长公主徐徐登上大殿。
朝阳照耀,那一袭嫁衣似云锦蔚蒸、霞铺万里,衣带临风飘举,长裾步步逶迤。所见之人无不屏息静气,只疑当真身在天阙,得见神女。
长公主三跪而至殿前,朝皇上行了大礼,俯首叩别。
赞礼官唱颂,宣诵吉辞。
女儿出阁,辞别家人应以哭为荣,越悲戚越表明心念亲恩、纯孝可嘉,夫家也以娶得孝女为荣。世代传袭的礼俗,皇家也不例外。然而昌王站在殿前众臣之首,清楚瞧见长公主自始至终不曾流泪。非但没有戚色,反而噙了隐隐微笑,目光直视殿上,恰如皇上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辞别已毕,皇上含笑嘱以吉愿,殿下群臣齐颂邦国永睦,万世偕好。皇上离了御座,亲自搀扶起长公主,携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下金殿。至鸾车前,二人执手相顾,笑颜依依,仿佛长兄送幼妹出门踏青,日暮便会返家。
皇上亲手扶长公主登车,长公主温婉顺从,却在登车之后仍拽着皇上袍袖不肯放开。皇上静静看她半晌,含笑俯身,便即抽身退开。唯有昌王站得最近,看见他俯身刹那,在她耳边极快极轻地说了什么。她眼里涌上泪水,却在被人看见泪落的一刻,猝然放下车帘,命鸾辇启驾。
往后过了许久,昌王仍时时记起那惊鸿一瞥的泪光。
“今日天色甚好,皇太叔可有兴致赏雪?”昀凰红衣似火,踏了纷纷碎雪而来,轻快神色好似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昌王迎上前去,含笑凝视她,目光却不由顿住。胭脂粉黛遮去了憔悴容色,却掩不住她眼里红丝,显然是夜里哭过。这一路来,从未见她露出半分忧色,人前总带着泰然笑颜,只是一天天消瘦,比往昔更见纤弱。
“昀凰,行驿简陋,夜里睡不惯罢?”昌王语声温和,第一次以长辈之身唤了她名字。听他唤了这声“昀凰”,她一时神色怔怔,微垂了脸,不知如何作答。昌王忙笑道,“初晨宜赏雪,来,看看西苑那株老梅可曾开了。”
她依言随他转入西苑,此间无人居住,侍从远远随在后头。昌王驻足在老梅虬枝下,转头看着昀凰,淡然笑道,“岁寒何惧,凌寒有香,留得有用身,终待岁月长。”
昀凰惕然惊了,抬眸迎上昌王银白须发、慈祥笑容,心头顿时一软,似积雪落上暖炉。
他并未知道全盘计划,只知少桓联手晋王夹击何家,却不知另有一出金蝉脱壳。此时这句“终待岁月长”,他是言者无意,她却听者有心,几疑他猜出了其间隐情。
唯一知道这计中计的外人,只有沈觉。这出计划需要他内外接应,为她遮掩耳目。除此,昌王与裴令显各有其责。少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责罚思过为名,将裴氏调离军中,一干少壮将领都从北方撤换下来。暗中调遣部署,将陈国公手中大军孤立在北境,一旦起了战事,北境大军不得不全力迎战,而后方援军却已牢牢握在少桓手中。
朝中已分为壁垒鲜明的两个阵营,少桓有昌王、沈觉与裴氏相辅佐,陈国公虽在皇嗣之争中落败,却另添南阳王为盟。南北两大权臣同气连枝,对朝廷已成挟制之势,若真动起手来,天子废立也不过是指掌翻覆之间。
昌王虽是皇族中敦厚可信的长者,却也不能将此等隐秘相托。他并不知底细,这一番劝慰之言却切中昀凰心事——不错,岁月犹多,来日方长,眼下算得什么。初晨日光淡薄,风中夹着寒冽暗香,昀凰深深吸了口气,“皇太叔教诲,昀凰永铭于心,感激不尽。”
“往后孤身一人,多加珍重。”昌王本是极善辞令之人,此时也黯然无言,只得浅浅几句叮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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