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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落娇红-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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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休将此讯带到,正想转身离开,郑懿真低沉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飘来:“曾经,他是我唯一能寻求慰藉的人。如今他也死了,我更寂寞,寂寞会让一个人疯掉。”
“皇上并未禁锢你的行动,你可以随意出入。”休休不忍心,缓缓道。
“这比被打入冷宫更难过。”郑懿真冷冷地说,“在这个闭着门的大院子里,荷叶已经先我一步进入枯老,没有什么可以等待的,我每天好像生活在一场冰凉的梦里。”
休休声音柔和:“你我之间不应该这样的。”
郑懿真突然无声地笑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沈休休,我是多么的恨你。早晚有一天,寂寞也会悄悄围裹你的。伤心的女子到处都有,我不是唯一的一个,人们早就熟视无睹。”
休休的声音依然轻柔:“你这是咒我吗?无论是皇族还是百姓家,夫妻间和睦相处靠的是自己。你为什么不让他多爱你一些呢?”
“你是从你死去的丈夫那里得到的教训吧?”郑懿真挖苦道。
休休垂下了眼眸,轻叹:“是的,若今世重来,我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天际哥的生命。”
两人聊话般,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咄咄逼人。
是什么,让她们变成了仇敌?
恍惚中,少女时代的她们如花般娇艳,纯情天真。狩猎场的山上,她们玩着游戏,她背起她逃避西魏兵的追赶。皇宫教坊碧草如茵,光与影相叠映,那时的懿真沉浸在爱河里,明眸善睐,面庞美丽。
“我的悲伤,没有人真的关心。我爹、我二叔,还有灏哥哥,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已经毫无理由地将我抛弃了!我一个人活着算什么?”
郑懿真往日的锋利阴狠已丧失殆尽,深深的痛意和悔恨折磨着她。她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般境界,她只想除去心中的那个阴魔,所以偏执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如果是这样,她还不如孤寂地当她的太子妃,好过在这里凄凉度日。
她禁不住低头,用手拍打着门框,砰砰的撞击声夹杂着呜呜的哭泣声。
休休眼含悲凉,凄怆地看着她。
忽然,隐约有沉闷的钟声穿过天空,紧接着,似是无数的钟鼓在撞击,中间仿佛夹杂着千人万众的欢呼,一声声怆凉,悠远。
郑懿真抬起脸往远处张望,目光渐渐变得迷惘,身子贴着木门缓缓下滑,最后跪坐下去,绝望地望着休休。
“册封大典快开始了……”她惘然地说着。
片刻睖睁过后,休休依然伫立,那唇却透了苦涩和悲凉:“郑懿真,你不应该迈出这一步的,不然皇后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郑懿真开始颤抖,颓唐地坐在地上。
随着册封大典的结束,休休以妃子的身份搬入了皇宫。
不久,从行宫传来消息,郑懿真自缢身亡。
休休为此怅惘了几天。她知道,郑懿真迟早会选择这条路的。
她身边没有了可信任的人,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她的亲人包括最亲近的灏哥哥都在浣邑,他们正磨刀霍霍,准备卷土重来,但是她等不来这一天。
这个外表狂妄不羁的女人,内心充满的是不安和空虚。她爱上萧岿,不如说是爱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封号。偶遇一个强悍的武士,她心存嫉恨之间只能看到那剑舞婆娑的身影,等她恍悟回神,人已经没了踪影。
死,算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反抗吧。
宫漏一声接着一声,琉璃宫灯燃起来了,远处的楼宇树荫像是抹上一层淡红,宛如腮晕潮红的美人脸。月凉如水,一层淡淡的光晕若隐若现,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儿,被月光衬着,宛若山中的仙子。
萧岿摊开双臂,让休休很自然地躺在了他身边。枕着他的臂弯,休休不由得抬头,烟霭笼在萧岿的脸上,透散出一抹凝重和深沉。
作为一国之君,他更有解不开的愁结,也会面临着无奈的选择吧?
她情不自禁将手指抚上他的眉心,轻柔地抚摸。
萧岿的另一只手拢在休休光滑的后腰,故作轻松道:“休休快看,很白的月亮。”
天色朦胧,圆月在云层中穿梭,时而投下清冷的月影。
“像栀子花那样的洁白。”休休幽幽说道。
“想老家了?等朝局大定,去把你母亲接来。”萧岿微笑着,“还有那棵栀子花树。”
休休感动地点点头。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样的温暖和安逸,能够坚持多久?
仿佛是美梦不愿醒,她很想享受和沉迷于此,也不去想战争一触即发,更加严峻的考验正等待着他们。
她神思游离,不经意抬眼,正见到萧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眉目之间,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眸映着月色,似乎在炽烈燃烧。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里也是狂热异常。一转身,他就势将她整个人压住了。
急迫带着颤抖的呼吸中,他俩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摊开她的手心,温热的唇小心地吻着,沿着她的手臂向上,最后落在她润泽饱满的唇上。那里有梨花般的芬芳,于是他不能自禁地含住,他的舌尖很快卷了进去。
风声轻柔,缱绻意难终。
休休闭着眼,清辉满身,娇媚动人,那低吟如月色般朦胧。萧岿忍不住战栗了……
他喘了口气,柔声道:“生个女儿,像你那样的。”
休休娇羞地点了点头,手指抚摸他结实而宽阔的后背,身体自然地松懈下来。他的头伏在她的胸前,随着一层隐隐的痛,她的呼吸不由得渐渐急促,意乱情迷之下,她希望他们可以就此缠绵下去……
以后的日子,她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每一次交集,她都会无比珍惜,极尽缠绵。
那年寒露过后的某一天,距离萧岿称帝不足半年,江陵城外烽烟大起。浣邑侯郑渭借故原太子妃无辜被弑,联合北周王族外戚势力,沉雷般朝都城压来。
须臾之间,满当当的讨伐大军将都城围得水泄不通。
一片牛角号声凄厉地覆盖了始终不安的都城上空。守城的官兵与联军展开了殊死大搏杀,双方喊杀声、厮打声响彻云霄。持续几个时辰后,官兵寡不敌众只得后撤。驻守江陵的北周总管趁机大开城门,郑渭大军呼啸着汹涌而入。
蹄踏阵阵,到处是长矛刀剑铿锵交织,鲜血在官道流淌,百姓狼狈逃窜,遍地哀号。联军潮水似的向皇宫渗透,不多时,列成丛林般的阵势,尖锐的哨音划过皇宫上空。
郑渭两眼放光,长剑指向宫楼,直喊:“萧岿,不要做缩头乌龟,快出来说话!”
接着,朝身旁的萧灏哈哈大笑道:“灏儿,你看,萧岿的兵马如此不堪一击。他只是一个无根之君,纵是凭着才干功劳有一些人望,但靠先皇留下的老弱残将有何用?他虽与沈不遇相互支撑,但两人几乎都没有与之呼应的势力,说起来还不如你。你就等着取而代之吧。”
萧灏曾受过伤的手臂还时而隐隐作痛,唤起他的复仇之心。此时他眼里也是异常的冷,道:“舅舅不要忘了,北周还有杨坚。尽管此人只是一名漂泊归来的隋国公,受人掣肘不能施展才华,然则一旦直面国事,聚合国力补三哥之弱,我取而代之当真是谈何容易?”
“明白了。”郑渭沉吟点头,又问,“灏儿还要什么?”
“沈休休。”
萧灏眼里掺杂着莫名的情绪,答得极是干脆:“天下好事不能让三哥独占。我得不到的,他也休想拥有。”
郑渭眉毛一挑,片刻后捋须大笑:“有志气,那可是戳萧岿的心啊!沈休休既是萧岿的妃,又是沈不遇的女儿,倘若用她作为人质,当真妙哉!”
战鼓声传到了皇宫,休休站在台阶上眺望宫楼方向。此时残阳在西边染成血红,天地间蒙上一层壮丽的颜色。伴随着震天动地的厮杀声,联军的长矛铁盾发出凛凛的寒光。
战争比预料的还激烈。
隐约有种不祥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她蹙紧眉,神色严肃,在金砖地上来回徘徊。
“休休。”
一惊回望,只见蓉妃促步而至,满脸焦灼之色。
“怎么办?郑渭要打进来了,那些臣子都没了办法,岿儿怕是抵不住了。”蓉妃急道。
休休心里紧张,表面装出轻松的样子,扶住蓉妃安慰道:“送去北周的信使已经走了十几天了,杨大将军一定会赶到。您放心,皇上是雄主,国有急难,定会拼死保护。”
“杨大将军不能来了。”
后面兀地传来沈不遇的声音。二人回身,沈不遇拄着拐杖,一身严谨的朝服,脸上也是一片肃然。
“郑渭处心积虑,与北周王族外戚沆瀣一气。他们早就料猜皇上会求助杨坚,便向周静帝施加压力。周静帝本来对杨坚也有猜忌,竟然效法先帝批下杨坚几道上书,只是‘待后缓处’四字。国事之难,竟至于此!”
蓉妃听罢,心情大乱,含泪道:“先皇曾说,君弱三代,我朝便要衰微。难道江山社稷,就要毁在岿儿这一代不成?”
这时候,萧岿步履沉重地走来,一脸阴霾,后面紧随诸位王公大臣。众人见此,纷纷围了上去。
萧岿脸上布满了烟尘,眼里全是红丝,显然已经疲惫至极。休休心疼地望着他,此时此刻,她不想只是作为看客,希望能伴其身侧,与他横刀跃马。
“殿内议事。”
萧岿顾不得与蓉妃、休休说话,只匆匆一句,众臣当即跟随萧岿直奔翎德殿。
殿内坐定,众臣纷纷献计献策,不断而来的紧急军报又让他们茫然以对。惶惶不安中,又有御林军前来禀报,如若萧岿不出面,联军必将踏平整个江陵城。
萧岿一拳击在长案上,眼里溅出火花,道:“郑渭虎狼之心,若是将父皇的江山拱手相让,我身为一国之君,怎对得起父皇在天之灵?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他话未落地纵身拔剑,大步向宫楼方向走去。群臣一时无措,一个武将猛然扑上抱住了萧岿的大腿,于是众人拜倒大哭。
沈不遇满脸通红饱含眼泪,上前劝谏道:“皇上尚在少年便操持起国家大事,忧国爱民之心上天可鉴!郑渭有雄兵十万,朝中老弱病残与之抗衡,势必全军覆没。皇上,保全实力退避三舍,未必是败。”
“安国公请讲,如何退避三舍,挡住郑渭虎狼?”
“皇上,微臣自信对四皇子颇有洞察。四皇子外表斯文懦弱,对郑渭十分倚重,内心实则强悍精明通晓政事。先皇当初立嫡时,对四皇子也很是激赏。四皇子虽对先皇有所积怨,但是心里清楚明白,这后梁江山属于萧氏,断断不会让外姓定国理政。只要皇上认可四皇子,郑渭纵有阻力也容易周旋一些。请皇上抛开私人恩怨,念在亲情的份上对四皇子有些许让步,这场战火该当熄灭。”
萧岿默然,脸色忽青忽白,片刻干涩地笑了笑:“也好也好,我便让这个四弟一回,无妨。”
说完,大踏步出殿去了。
休休依然站在台阶上,听着宫外如雷呐喊声。突然一阵轰的巨响,一串火焰冲天而起,掉落在前殿梁柱下。宫女内侍惊慌失措,又忙碌着浇水扑火。
显然谈判陷入僵局,双方各持己见不退不让。
未及半个时辰,沉重的宫门发出隆隆的撞击声,宫外杀声震天。放眼望去,衣件物什散乱遍地,宫里男女老少竟是落荒奔走,狼狈鼠窜。
休休独自朝宫楼走去,风声肃杀,空气里有烟熏的味道。还未至宫楼下,正见沈不遇一瘸一拐地出来,看见她,愣了愣。
“不是讲条件吗?郑渭想怎样?”休休大喊道。
沈不遇面色灰白,沉重地叹了口气,才迟疑道:“郑渭以长江为界,要将后梁半壁江山割让给他,皇上已经答应。”
休休心里气愤,冷笑:“自古以来,大小诸侯相互蚕食,谁的土地没有被别人占过?古人还有卧薪尝胆的故事呢。也罢,与其无休止纠缠袭扰,暂且避其锋芒,皇上早晚会复仇的!”
可是,既然答应了,为何战火愈燃愈烈呢?
“唉……”
沈不遇望着休休,神情复杂难耐,眼角竟渗出一滴眼泪。休休心中不祥之感更加激烈,一颗心怦怦直跳。
“萧灏……竟然提出将你掳去作为人质,皇上断然不肯答应。”沈不遇颤声道,“萧灏大言不惭,此等龌龊人物,皇上哪儿受得如此挫折屈辱!他视你为无价之宝,把你交出去,岂不割了他的心?”
休休脸色惨白地站着,目光投向萧岿所在的方向,眼里蒙着一层水雾。恍惚中,她站在人生的悬崖边,耳边是隆隆的撞击声和连绵不断的厮杀声,像是清楚地提醒她:她必须去。
这样的时刻,她竟平静下来,道:“几百年来,皇家恩怨纠缠,谁打谁都有一番慷慨理由,怎是一个‘妃子’了得的?承蒙皇上眷爱,我替皇上做件分内事也是应该的。让天下百姓过上太平日子,我即使赴死又何妨?”
“休休……”沈不遇无奈而绝望地叫道。
她不再回头,咬了咬苍白的唇,腰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向宫楼。
萧岿在宫楼上站着,罩甲金盔,甲胄下明黄的袍角扑扑翻飞。
“殿下。”她还是习惯这样称呼他。
听到她的唤声,他缓缓地转过身。夕阳的光映照他的面颊,灿烂得不可言喻。
休休眯起眼,竟温柔地笑了。
他天生就是帝王相啊!
萧岿眼里的疼意一闪而过,呆了片刻,猛地展开双臂拥住她,紧紧地抱着,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吻她,仿佛这一生看不够、吻不够。她的耳畔是他一声重似一声的心跳,她笑着,埋首更深。
能够这样沉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一辈子,该多好。
爱他,就必须去,不舍得也要舍。
“我去。”她静静地说。
可是,这决定,多么地教人哀婉。
“为什么要让你走?为什么?”他颤抖着,呢喃着,“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命运为什么要让我们分开?休休,我不愿意!不愿意!”
那一刻,他痛楚地咀嚼了自己年轻时种下的苦果,真切体会到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滋味。心爱的女子就要离他而去,真的就要离开他了。
“从见到殿下的第一眼起,休休便对殿下心存景仰。这颗心,永远只装殿下一个人。”
她笑着,说着最后的绵绵情话:“凭借殿下的节操和胆略,还有忍辱负重不计个人得失而全力维护大局的德行魅力,四海文武豪侠争相归附,总有一天,殿下会巍巍然伫立在统一的后梁土地上。为了殿下的宏图霸业,休休理应和皇上共同分担磨难。等到将来,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殿下若是还记得在遥远的地方,有个叫休休的女子在等着你,我也就满足了。”
“休休。”
他忍住泪,将头压得更低,不住地吻她。
她依然微笑着,替他理好鬓发,细心地擦去他额角的烟尘。她的骨子里也有一番骄傲与坚执,走,就要微笑着走。
然后她转过身去。
“休休……”
熟悉的令人心动的唤声。
她含笑吟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如此刚烈的诀别,不见来时路。
他们的爱被马蹄踏碎,泪水湿润着他送行的脸。他看她渐渐走出视线,不知道,这一生,他们是否还会相逢?
叁
八年后。
这年的初夏,江陵城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阵阵礼炮声从皇宫蹿上天,顷刻弥漫了整个江陵上空。街上的人群或驻足,或仰头眺望,喜悦洋溢在人们脸上。
皇帝萧岿的三十大寿到了。
皇帝大寿自然非同寻常,何况天保皇帝从政九年来,孝悌仁慈,勤政廉洁,江陵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喧嚣热闹了。
沈不遇的青铜轺车隆隆碾过长街,街上有人认得是当朝安国公的车马,朝着车内的沈不遇拱手稽首。沈不遇已经没有了以前的冷酷严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沿路打招呼,轺车隆隆开到了皇宫幽深的玄直门。
皇宫殿群在初夏的阳光下金碧辉煌,层层叠叠的宫殿楼宇宛如高山峡谷。玄直门内当值的管事恭迎安国公,并吩咐宫人抬了步辇。沈不遇摆了摆手,兀自背着手慢慢地走。
抬头望去,头顶的蓝天白云悬在宫殿之上,使往日沉寂的宫城更见宏伟。沈不遇不由得深深嘘了口气,三十年了,自己在这片天地不知踩下了多少个脚印,从先前的战战兢兢,到以后的理所当然。而在今日,他心里却无端地滋生出莫名的感触来。
二夫人柳茹兰的心肌病又犯了,这两天他称病在府里待着,凡是公事也一律回绝。
他突然感觉自己老了,累了。
“老爷,要是吃力,就告老颐养天年吧。”夫妻三十多年,柳茹兰看出了沈不遇的心事,“家里什么都不缺。欣杨盐铁生意做得红火,他还时常孝顺你。燕喜都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了,你在家逗逗孙子孙女岂不快活?”
要是以前,她是万万不会说这种话的。沈不遇奢官如命,为此失去了很多,她知道。
果然沈不遇沉默了,良久不吭一声。
沈不遇还在端详感慨,却闻一阵乐声,一队王室仪仗从东边宴殿缓缓拥出。随着宫人的唱和声,一身明黄皇袍、头戴红玉冠的萧岿从仪仗中央的甬道走了出来。
沈不遇正撩袍跪地,萧岿的声音已经落了下来。
“安国公身体有恙,朕正遗憾着。您要是不来,这寿辰就无趣了。”
萧岿跟沈不遇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日子久了,沈不遇愈加发现这个年轻的天子高深莫测。每次上朝,天子会让诸位大臣各抒己见,自己端然谦逊地聆听,末了提出更高明的方略,让周围的人表示臣服,不得不生出敬畏之心。
沈不遇深深一躬,道:“老臣搅了皇上,幸勿怪罪。”
萧岿却是朗声笑道:“安国公不必拘礼。今日有远方贵客,准备迎接吧。”
沈不遇心念一动,不禁脱口而出:“可是浣邑来的?”
周围蓦地寂静下来,萧灏年轻的形象在沈不遇眼前浮现。萧岿并未直说,沈不遇从他凝重的神情里猜出了大概。
同时,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在沈不遇的心底深处膨胀,膨胀,挤得他不能言语。八年来,年轻的皇帝从不提起这个名字,沈不遇也不敢提,即便无意触及,都很自觉地、小心翼翼地避开。
沈不遇勉力一笑:“一条长江横亘南北,八年来,彼此相安无事。此番四皇子突然出现,究竟什么居心?”
萧岿淡定自若的模样,缓缓道:“他与我同宗,此次远来,朕自当设宴洗尘。”
接着他又冷哼一声:“八年不见,朕也想看看他变成什么模样。”说完,他径自大步向寝宫走去。
身后的沈不遇再次躬身,眼望着萧岿英爽飘逸的背影,失神地站了片刻。又想起朝廷为天子寿辰准备的九鼎应该到了,他才慢慢朝翎德殿方向走。
翎德殿外的广场上,已经热闹起来。因是皇上大寿,宫里破例臣工每人可饮一坛酒,并准许在就近宫殿观瞻游走,以示进入皇宫向皇上庆贺。臣工们一顿痛饮后,听说九鼎已抬进宫中,最后都自然地围拢在九鼎之前啧啧评点。观望着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罕物,人们惊讶欣喜毫不掩饰,一片喧闹。
沈不遇的到来,引起一片作揖问安声。九鼎立在大殿正前方,自然形成朝臣上殿时的分道标志。沈不遇仔细打量,见每座大鼎巍巍然丈余之高,仰视而上,彰显出一种峥嵘高贵与神秘。
他心中一动,九鼎是天下王权之神器。萧岿厉兵秣马,包容四海之博大,早赢得北周的信任。得到九鼎,财权震慑天下,便是天命所归了。
而自己告老回乡,大概也是天命所归吧?
沈不遇悄悄离开人群,略一思忖,往皇太后的雯荇殿走。
已经是皇太后的蓉妃依然光艳逼人,梳着光溜的双髻,岁月在她的脸上并没有刻下多少痕迹。听得宫女禀告安国公前来问安,她忙亲自走到外殿迎接,唤过侍女倒了碧螺春。
沈不遇犹豫片刻,说道:“四皇子……来了。”
蓉妃闻言,惊了惊,愤懑道:“拜寿吗?哼,没安好心。一半江山给了他了,连休休也……他还想怎样?”
“微臣查勘这甥舅俩治理国事,多有不如意处。”沈不遇轻呷一口茶,淡然说道,“郑渭秉事用权骄奢僭盛,国力一年不如一年。依微臣看,四皇子定有后悔之意。细想,他这是两头为难,无论是兄弟之情还是甥舅之礼,他都是有负恩私。”
“他这是咎由自取!”蓉妃恨声跺脚,眼里闪着盈盈泪光,“当年,江山交割完毕,他们不再攻打便是,退兵不退兵,却与休休何干?结果呢,害苦了休休。”
“不要再提休休了。皇上不提,你我就别说话。”沈不遇眼神暗淡,悲哀地叹了口气。
蓉妃边抹眼泪边问:“皇上有何打算?”
沈不遇眼望广场方向,肃然道:“就要向郑渭开战了。皇上不是八年前的皇上,后梁也不是八年前的后梁。皇太后有所不知,九鼎已经立起来了。后梁风华昌盛一片蓬勃生机,当下便应以实力灭郑渭,一统天下。”
“还是表哥最懂岿儿。”蓉妃欣喜道。
沈不遇坐了一会儿想走,刚躬身告退,又想起什么,自嘲道:“老臣确实记性差了,本来是向皇太后道别,老臣过几日跟皇上辞官告老,回老家去。”
蓉妃大吃一惊:“表哥为何如此?这八年来你为朝廷兢兢业业,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岿儿也曾私下对我说,他确实离不开沈大人。如今江山可定,正是岿儿给你授勋加爵之时,怎么只身隐退了呢?”
沈不遇嘴角牵起一缕自嘲,指着自己满头白发:“江山代有才人出,臣老了,不中用了。萍华两年前病逝,家里就剩下茹兰了。现今茹兰身体不好,我想回老家多陪陪她。老家的空气对身体有好处。何况自己确实累了,趁还能吃能走,享点清福。”
说着,他敛起朝服,朝蓉妃郑重拜别。
蓉妃失神地望着沈不遇,往日的爱慕、钦羡、怜取,都还历历在目,却已无力追回。
或许这一别,此生便是再也不能见面。
她依稀记得最后一次,她与他在沈府的夜蓥池上泛起一叶轻舟,风儿袭来荷花的清香,他眼里是切切的温柔,朝着她吟道:“翠盖佳人临水立,檀粉不匀香汗湿。一阵风来碧浪翻,真珠零落难收拾。”
如今,她要的结局落进梦里的荷池里,而岁月,给了她另外一个结局。
她只能无奈地看着沈不遇离开雯荇殿,那个往日的影子消失了,唯有她寂寞。
萧岿负手伫立,抬眼凝望甬道深处,太阳正栖在飞翘的殿檐上,熔金般灿烂。
远远地,一名宫人手持拂尘小跑着过来。
“启禀皇上,四殿下来了。”
就在眨眼之间,一群人出现在了甬道上,大簇的暗红色宫服云朵般向这边移动。
然后,萧灏出现了。他置身于众宫人之中,眉间眼底如深潭,远远地朝萧岿微笑。他的样貌依然俊秀,却清瘦许多,掩不住沧桑落寞之色。
双方对峙,暗潮汹涌。
“三哥,别来无恙?”萧灏率先打起招呼,音色里是说不出的惬意轻松。
萧岿不动声色,嘴角慢慢挑起笑意:“八年不见,四弟倒是长了气焰,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此番只身前来,英雄气魄,难得难得。”
“三哥错了,我可不是独自前来。”萧灏悠然一笑。
萧岿心下猛然一跳,眉宇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淡淡地说话:“难道四弟还带来别人不成?”
会是她吗?
萧灏的眼睛盯着萧岿,诡秘一笑,道:“三哥大寿,做弟弟的总要送份大礼不是?可是,搜肠刮肚很犯难。三哥年近而立,听腻了数不尽的颂词歌赋,宫中装满了美女和珍玩,送什么都不稀罕。做弟弟的只好这样,带来一个人见见三哥,想必三哥定是喜欢。”
说完,萧灏不紧不慢地挥手让前面的宫人散开。人群退了,甬道显得开阔,萧岿眨了眨眼睛,眼光就再也不能移开。
萧灏身边,站着一名穿玉荷色花裙的小姑娘。大概有七岁?她拉着萧灏的手,眼光却定定地对着萧岿,并无怯意,含了丝羞涩。萧灏弯身朝她轻声耳语一句,她抬眼朝萧岿微笑了。
一刹那间,仿佛时光倒转,萧岿竟脱口惊呼:“休休!”
“那是娘的名字,我叫念儿。”小姑娘大方地纠正他,声音清脆。
萧岿缓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阳光带着金色的光晕沐浴念儿的全身,萧岿细细地打量着她,抬手抚摸着她柔滑的头发,她的脸像初升的云霞,纯得不见一丝瑕疵。
“念儿,念儿……”
萧岿失态了,他不禁低喃道:“真像……”
萧灏这才近似残忍地笑起来,他精心安排的这一招,就轻易地卸下了萧岿所有的伪装。他感到莫名的亢奋,就如八年前他打败了他,这一次他依然要他输得心服口服。
于是,他将念儿的小手放在萧岿的掌中,示威性地扬眉道:“我的女儿。简直跟她娘一个模子出来的,是吧?”
萧岿定定地望着念儿,深深的打击差点将他击垮。他隐忍着痛的眸间,绝望和悲凉压抑着,又慢慢渗透四肢百骸。
此时,他那样绝顶聪明的人,已经看透了萧灏的用意。于是他克制住自己,握着念儿的手,另一只手拍拍萧灏的肩,状似随意,却咬牙笑道:“确实喜欢。多谢你的贺礼,灏弟。”
萧灏以胜利者的姿态纵声笑了,笑声刺耳入骨,划过宫墙,传得很远。
盛宴过后,萧灏前往平陵祭奠梁帝,一路车前侍卫清道仪仗随行,好不张扬奢华。
念儿想是水土不服,用完药膳便沉沉睡去。
萧灏无奈将她留在皇宫。
楼殿寂寂,风吹杨花乱纷纷。
萧岿拉着念儿往寝殿走,念儿的小身形有点摇摇欲坠,但她竟然跟得上他的脚步,甚至咯咯笑起来。
寝殿内,念儿张望四周,小兽一般依恋在萧岿身边,一双瞳孔亮闪闪的。
“皇上,这里是什么地方?”
萧岿并不言语,他细细地打量念儿,细细地摩挲她美丽的衣裙,仿佛有所判定,有所期待。念儿感觉不到丝毫的害怕,只是奇怪地望着他。
终于,萧岿从里裙翻扯出一块写满字的布帛,布帛被仔细缝在夹袄和里裙之间,谁都无法察觉。萧岿小声地念着,声音都颤了。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就是她临别时留给他的誓言。
他深吸一口气,眼里有淡薄的水雾,突如其来的喜悦一浪浪涌入心胸。
“休休,你终是不负我!”
他激动地一把将念儿抱住,像是抱着他思念已久的那个女子。
八年了,她的体香,她的余温依稀还在。那时的她还是桃李年纪,浅淡眉目,霜雪肌肤,望向他的眼眸温柔如水……窗外是朦胧的月色,他们疯狂地相爱,他对着她,感觉她就是一件最熨帖的软袍,通体都是软软的温暖。
只是,他们不得不选择了分离。
她走的时候,是整整一路的兰香云影,他任凭她的身影在风里飘荡摇摆,他保护不了她。他们依依地说着再见,她恍惚地笑,让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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