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国内外名家精品文集-第11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风筝之“筝”字,原是一种乐器,似瑟而十三弦。所以顾名思义,风筝也是要有声响的,《询刍录》云:“五代李邺于宫中作纸鸢,引线乘风为戏,后于鸢首,以竹为笛,使风入竹,声如筝鸣。”这记载是对的。不过我们在北平所放的风筝,倒不是“以竹为笛”,带响的风筝有两种,一种是带锣鼓的,一种是带弦弓的,二者兼备的当然也不是没有。所谓锣鼓,即是利用风车的原理捶打纸制的小鼓,清脆可听。弦弓的声音比较更为悦耳。有高骈风筝诗为证:
夜静弦声响碧空,
宫商信任往来风,
依稀似曲才堪听,
又被风吹别调中。
我以为放风筝是一件颇有情趣的事。人生在世上,局促在一个小圈圈里,大根没有不想偶然远走高飞一下的。出门旅行,游山逛水,是一个办法,然亦不可常得。放风筝时,手牵着一根线,看风筝冉冉上升,然后停在高空,这时节仿佛自己也跟着风筝起飞了,俯瞰尘寰,怡然自得。我想这也许是自己想飞而不可得,一种变相的自我满足罢。春天的午后,看着天空飘着别人家放起的风筝,虽然也觉得很好玩,究不若自己手里牵着线的较为亲切,那风筝就好像是载着自己的一片心情上了天。真是的,在把风筝收回来的时候,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是游罢归来,虽然不是扫兴,至少也是尽兴之后的那种疲惫状态,懒洋洋的,无话可话,从天上又回到了人间。从天上翱翔又回到匍匐地上。
放风筝还可以“送幡”(俗呼为“送饭儿”)。用铁丝圈套在风筝线上,圈上附一长纸条,在放线的时候铁丝圈和长纸条便被风吹着慢慢的滑上天去,纸幡在天空飞荡,直到抵达风筝脚下为止。在夜间还可以把一盏一盏的小红灯笼送上去,黑暗中不见风筝,只见红灯朵朵在天上游来游去。
放风筝有时也需要一点点技巧。最重要的是在放线松弛之间要控制得宜。风太劲,风筝陡然向高处跃起,左右摇晃,把线拉得绷紧,这时节一不小心风筝便会倒栽下去。栽下去不要慌,赶快把线一松,它立刻又会浮起,有时候风筝已落到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依然可以把它挽救起来,凡事不宜*之过急,放松一步,往往可以化险为夷,放风筝亦一例也。技术差的人,看见风筝要栽筋斗,便急忙往回收,适足以加强其危险性,以至于不可收拾。风筝落在树梢上也不要紧,这时节也要把线放松,乘风势轻轻一扯便会升起,性急的人用力拉,便愈纠缠不清,直到把风筝扯碎为止。在风力弱的时候,风筝自然要下降,线成兜形,便要频频扯抖,尽量放线,然后再及时收回,一松一紧,风筝可以维持于不坠。
好斗是人的一种本能。放风筝时也可表现出战斗精神。发现邻近有风筝飘起,如果位置方向适宜,便可向斗争。法子是设法把自己的风筝放在对方的线兜之下,然后猛然收线,风筝陡的直线上升,势必与对方的线兜交缠在一起,两只风筝都摇摇欲坠,双方都急于向回扯线,这时候就要看谁的线粗,谁的手快,谁的地势优了。优胜的一方面可以扯回自己的风筝,外加一只俘虏,可能还有一段的线。我在一季之中,时常可以俘获四五只风筝,把俘获的风筝放起,心里特别高兴,好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品,可是有时候战斗失利,自己的风筝被俘,过一两天看着自己的风筝在天空飘荡,那便又是一种滋味了。这种斗争并无伤于睦邻之道,这是一种游戏,不发生侵犯领空的问题。并且风筝也只好玩一季,没有人肯玩隔年的风筝。迷信说隔年的风筝不吉利,这也许是卖风筝的人造的谣言。
………【第四十三章 五年以来】………
刘半农
昨天晚上舍我来了个电话,说《世界日报副刊》将于九月一日继续,要我做篇文章捧捧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五年以前,我做过半年的《世副》罢。在这个意义之下,要我做篇文章,我是义不容辞的,虽然“此调不弹已久”,要做也做不出什么东西来。
五年的时间是很短的,眼睛一转就过去了。但若仔细一回想,这五年之中也就有了不少的变化。所以我现在就把五年以来北平社会上的变化,大致写出一些来,聊以塞责。
那时的新闻记者,确不是容易做的:动不动就要请你上军警联合办事处去吃官司,丢失脑袋的恐慌,随时可以有得。记得我办了《世副》一个多月,舍我就在极严重的情形之下被长脚将军捕去了。我因为恐怕遭到池鱼之殃,也偷偷摸摸的离了家到某校的“高能榻”上去睡了几宵,直到舍我营救出来了,才敢露面。现在的情形已大不相同,军警当局时常招待新闻记者,饷之以茶点,甚至于饷之以饭;这回因为讨伐石友三而戒严,所有检查新闻事务,由官方与新闻记者会同办理,这种的幸福,是五年以前的新闻记者梦也不会做到的(日本人办的《顺天时报》的记者自然又当别论)。
那时国立九校还没有合并,北平有九个国立大学校校长。私立大学也比现在多到一倍。却因国立大学的经费积欠至数年之多,私立大学本无固定经费,以致北平的大学教育,整个儿的陷于“不景气”的状态之中:讲堂老是空着,即使有教员上课,听讲者也不过“二三子”而已;牌示处的教员请假条,却没一天不挤的水泄不通。现在的北平各大学虽然远没有整顿到理想的境界,比到从前,已经大不相同了。
那时没有女招待,没有“吃三毛,给一块”的可能。也没有跳舞场,跳舞这文明艺术,还被头等文明的西洋老爷,太太,小姐们关紧在他们的艺术之宫象牙之塔里;我们次文明的中国人,只能在门外打打转,偷眼向里望去,和现在每晚上各跳舞场玻璃窗外围挤着的车夫苦力们一样。啊,多苦闷,多干燥的生活啊!
那时有一位备受崇拜与欢迎的大人物就是哲学博士张兢生先生,现在不知道那里去了。
那时还没有“摩登”这名词,虽然男女交际之风已渐开,却不像现在每一个摩登女子身旁必追随着一个摩登男子,每一个摩登男子手臂上必吊着一个摩登女子。“花王”这名词,似乎在那时已经有了,但说出来似乎没有现在响亮而尊严,受这称号的也不觉的有何等光荣之处,甚而至于有登报声明否认的。就现在的眼光看来,这种人真太不识抬举了。
那时没有登报征求伴侣的。登报声明离婚的已有了些,可没有现在热闹。
那时画报上还时常登载名妓的照片。现在“妓”之一字,已因不合人道而落伍,所以名妓也者也自归于劣败之一途,不再出头露面了。
那时“普罗”文学一个名词,在北平还不大知道,所以我们这班不长进的弄笔头的人,至多只是落伍而已;现在呢,没落了,整个儿的没落了。
那时向《世副》投稿的,大多数是学生,只偶然有一两个是已经脱离了学生生活而在社会上做事的。所投稿件,以小说杂记为最多,论说诗词较少。稿子的内容,以关于性的苦闷及经济的压迫者为最多,但我并没有尽量选登,因为只是那几句话,翻来复去的说,还是那几句话。投稿者的目的,虽然在于发表,却也并不是不在乎区区千字一元或不到一元的稿费。所以做的人,往往在这稿费问题上也不免受到困难;甚至有一位朋友,因为要想预支稿费而我的能力没有办得到,他就找个题目在别种报纸上做文章骂我,而且把我直恨到而今现在。现在的情形是不是还同从前一样,我不知道。
我做了半年的《世副》,觉得那时的青年,有一部分走错了路头,所以就发表了三篇“老实说了罢”。这篇文章的内容,岂明曾为简单写出,只包括以下五项意见:
一,要读书。
二,书要整本的读。
三,做文艺要下切实功夫。
四,态度要诚实。
五,批评要根据事实。
这不是平常而又平常的么?然而不得了,马上就有许多青年联合了向我总攻击,借着当时阎老西儿所办的《每日评论》,把我刘半农骂到该杀该剐的地步。当然也有许多人是赞同我的,但我觉得在这种情形之下,已大可以自认失败,大可以休息休息了,所以不久,就投笔下野了。现在青年界的情形是怎么样的呢,我不知道。
二十年八月二十一日,北平
………【第四十四章 八年回想】………
徐崇钦
鄙人于宣统三年春辞却邮传部上海高等实业学堂教授一席,改就京师大学堂之聘,至*七年秋,前后首尾共八载有半,目睹北大自马神庙一院扩充至三院,而学生由本、预两科三百五十余人,渐渐达到一千三百余人,可云盛矣。惟鄙人对于该大学八年之关系,约略分为两个时期:民元至民三初所谓改组时期,民三初至民七所谓发展时期。在改组时期,发生更换校长计有五次之多。二年春,为校长问题,全校学生宿于教部者二日。鄙人不忍坐视学生之学业荒废,以师生之感情竭力劝导,几至舌敝唇焦,历八小时之久,而学生等于是相率回校。无何,马相伯先生辞职。二年冬,何时先生坚辞校长职务,部中改派胡仁源先生署理,并派鄙人充预科学长。维时政治方面力图振新,几有蒸蒸日上之势,而学生等亦得安心求学,别无他愿,政治与学校宛然成为风马牛矣。其时北大为全国唯一独立最高学府,其余各学院乃系专门学校,而现在新立各校尚未产生。查北大之预科,即前清时代京师大学堂时名曰高等学堂,虽与本科同一地点,实则内部之组织完全独立。元年间,始变名预科,而事实上与独立之精神依然存在。二年夏,由西斋北部移至译学馆旧址,为预科地点。内设二部,称一类、二类。一类即文科,复分英、法、德三系,二类即理科,均三年毕业,俱有文官考试资格。学生初时仅有二百余人,迨至六年夏间,竟达九百余人。四年,谋德、智、体三学起见,建设乐群会、新剧团,以冀学生得正当之娱乐而利*行;又修改两*场为演讲厅,谋智学之发展及表扬学业之成绩;至《欢学季刊》,以中、英、德、法四国文字为标准;并扫除考试积弊,而以奖罚兼施。鄙人亦自出资斧,制金牌以奖励学生之品学兼优者。是年,傅斯年生得奖,诸生群以为荣。体育一门,各校素不重视。惟体育之发展,与国家之强弱殊有密切关系。鄙人倡议预科建设运动场,练习柔软体*以及运动各技,每年春季,开运动会一次,众皆赞成举行。复提倡运动联合会。四年秋,开第一次各学校联合会于端王府旧址,即工大之两空地,诸生爱国情殷,不乏有志之士。适值五年夏间,日本有廿一条之逼迫,愤时事日非,特创设学生军军事训练会,全校学生悉数加入。每晨课前,莅场训练,敦请美国陆军大学毕业陈鱼君为训练官。综以上种种,如新剧团也,出刊物也,运动场也,学生军也,北大具先着祖鞭,为各校前驱。若以校址扩充一方面言之,二年夏间,得译学馆旧址为预科地点。三年间,教部将德胜门外京师大学堂新校址约计二百余亩,所有讲堂、宿舍业已建筑过半,售于陆军部为讲武堂,事后仅以二万元拨给北大,改造目下第二院东北洋楼一所。五年夏间,预科学生五倍于前,原有东、西斋舍、八旗先贤祠等宿舍不敷学生寄宿之用,因之校外公寓有如林立。查学生侨寓在外,漫无约束。鄙人有鉴于此,为学风计,为学校发达计,不辞劳瘁,奔走四月,先向英美银行疏通借款,以冀建造大规模之宿舍;后幸得法友与法使康德商妥,得其援助,向义品公司借到大洋二十二万元,建筑第一院大楼为学生寄宿舍,再改造第二院及第三院西北一字楼。六年春,蔡孑民先生长校。秋间,预科制度改为二年制,各班附设于相属之各系。而鄙人是年秋间适就唐山交通大学教务长之职,惟因第一院大楼工程尚未竣毕,有所接洽,以三日留平,仍服务北大。七年秋间,为时所限,只得辞去。惟念鄙人既与北大有八年之关系,而于发展一切,不敢掠为己美,似不无稍竭绵薄耳。兹值北大卅一周年纪念之期,特此略述梗概,为北大光荣历史四分之一,以志庆祝,并盼北大物质上教育上发展,将来成为英国之牛津、剑桥,美之哈佛、耶鲁也。
………【第四十五章 想我的母亲】………
梁实秋
父母对子女的爱,子女对父母的爱,是神圣的。我写过一些杂忆的文字,不曾写过我的父母,因为关于这个题目我不敢轻易下笔。小民女士逼我写几句话,辞不获已,谨先略述二、三小事以应,然已临文不胜风木之悲。
我的母亲姓沈,杭州人。世居城内上羊市街。我在幼时曾侍母归宁,时外祖母尚在,年近八十。外祖父入学后,没有更进一步的功名,但是课子女读书甚严。我的母亲教导我们读书启蒙,尝说起她小时苦读的情形。她同我的两位舅父一起冬夜读书,冷得腿脚僵冻,取大竹篓一,实以败絮,三个人伸足其中以取暖。我当时听得惕然心惊,遂不敢荒嬉。我的母亲来我家时年甫十*,以后*持家务尽瘁终身,不复有暇进修。
我同胞兄弟姊妹十一人,母亲的煦育之劳可想而知。我记得我母亲常于百忙之中抽空给我们几个较小的孩子们洗澡。我怕肥皂水流到眼里,我怕痒,总是躲躲闪闪,总是格格的笑个不住,母亲没有功夫和我们纠缠,随手一巴掌打在身上,边洗边打边笑。
北方的冬天冷,屋里虽然有火炉,睡时被褥还是凉似铁。尤其是钻进被窝之后,脖子后面透风,冷气顺着脊背吹了进来。我们几个孩子睡一个大炕,头朝外,一排四个被窝。母亲每晚看到我们钻进了被窝,吱吱喳喳的笑语不停,便走过来把油灯吹熄,然后给我们一个个的把脖子后面的棉被塞紧,被窝立刻暖和起来,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我不知道母亲用的是什么手法,只知道她塞棉被带给我无可言说的温暖舒适,我至今想起来还是快乐的,可是那个感受不可复得了。
我从小不喜欢喧闹。祖父母生日照例院里搭台唱傀儡戏或滦州影,一过八点我便掉头而去进屋睡觉。母亲得暇便取出一个大簸箩,里面装的是针线剪尺一类的缝纫器材,她要做了一些缝缝连连的工作,这时候我总是一声不响的偎在她的身旁,她赶我走我也不走,有时候睡着了。母亲说我乖,也说我孤僻。如今想想,一个人能有多少时间可以偎在母亲身旁?
在我的儿时记忆中,我母亲好像是没有时候睡觉。天亮就要起来,给我们梳小辫是一桩大事,一根一根的梳个没完。她自己要梳头,我记得她用一把抿子醮着刨花水,把头发弄得锃光大亮。然后她就要一听上房有动静便急忙前去当差。盖碗茶、燕窝、莲子、点心,都有人预备好了,但是需要她去双手捧着送到祖父母跟前,否则要儿媳妇做什么?在公婆面前,儿媳妇是永远站着,没有座位的。足足的站几个钟头下来,不是缠足的女人怕也受不了!最苦的是,公婆年纪大,不过午夜不安歇,儿媳妇要跟着熬夜在一旁侍候。她困极了,有时候回到房里来不及脱衣服倒下便睡着了。虽然如此,母亲从来没有发过一句怨言。到了民元前几年,祖父母相继去世,我母亲才稍得轻闲,然而主持家政教养儿女也够她劳苦的了。她抽暇隔几年返回杭州老家去度夏,有好几次都是由我随侍。
母亲爱她的家乡。在北京住了几十年,乡音不能完全改掉。我们常取笑她,例如北京的“京”,她说成“金”,她有时也跟我们学,总是学不好,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我有时学着说杭州话,她说难听死了,像是门口儿卖笋尖的小贩说的话。
我想一般人都会同意,凡是自己母亲做的菜永远是最好吃的。我的母亲平常不下厨房,但是她高兴的时候,尤其是父亲亲自到市场买回鲜鱼或其它南货的时候,在父亲特烦之下,她也欣然*起刀俎。这时候我们就有福了。我十四岁离家到清华,每星期回家一天,母亲就特别痛爱我,几乎很少例外的要亲自给我炒一盘冬笋木耳韭菜黄肉丝,起锅时浇一勺花雕酒,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但是这一盘菜一定要母亲自己炒,别人炒味道就不一样了。
我母亲喜欢在高兴的时候喝几盅酒。冬天午后围炉的时候,她常要我们打电话到长发叫五斤花雕,绿釉瓦罐,口上罩着一张毛边纸,温热了倒在茶杯里和我们共饮。下酒的是大落花生,若是有“抓空儿的”,买些干瘪的花生吃则更有味。我和两位姊姊陪母亲一屯吃完那一罐酒。后来我在*居无聊,一斤花生一罐茅台当做晚饭,朋友们笑我吃“花酒”,其实是我母亲留下的作风。
我自从入了清华,以后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抗战前后各有三年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晚年喜欢听评剧,最常去的地方是吉祥,因为离家近,打个电话给卖飞票的,总有好的座位。我很后悔,我没能分出时间陪她听戏,只是由我的姊姊弟弟们陪她消遣。
我父亲曾对我说,我们的家所以成为一个家,我们几个孩子所以能成为人,全是靠了我母亲的辛劳维护。三十八年(即一九四九年)以后,音讯中断,直等到恢复联系,才知道母亲早已弃养,享寿九十岁。西俗,母亲节佩红康乃馨,如不确知母亲是否尚在则佩红康乃馨各一。如今我只有佩白康乃馨的份了,养生送死,两俱有亏,惨痛惨痛!
………【第四十六章 我的父亲】………
梁漱溟
吾父是一秉性笃实底人,而不是一天资高明的人。他作学问没有过人的才思;他作事情更不以才略见长。他与母亲一样天生的忠厚;只他用心周匝细密,又磨炼于寒苦生活之中,好象比较能干许多。他心相当精明,但很少见之于行事。他最不可及处,是意趣超俗,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
因其非天资高明底人,所以思想不超脱。因其秉性笃实而用心精细,所以遇事认真。因为有豪侠气,所以行为只是端正,而并不拘谨。他最看重事功,而不免忽视学问。前人所说“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不被其泽”的话,正好点出我父一付心肝。——我最初的思想和作人,受父亲影响,亦就是这么一路(尚侠、认真、不超脱)。
父亲对我完全是宽放底。小时候,只记得大哥挨过打;这亦是很少的事。我则在整个记忆中,一次亦没有过。但我似乎并不是不“该打”底孩子。我是既呆笨,又执拗的。他亦很少正言厉色地教训过我们。我受父亲影响,并不是受了许多教训,而毋宁说是受一些暗示。我在父亲面前,完全不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压迫。他从未以端凝严肃的神气对儿童或少年。我很早入学堂,所以亦没有从父亲受读。
十岁前后(七、八岁至十二、三岁)所受父亲的教育,大多是下列三项。一是讲戏,父亲平日喜看京戏,即以戏中故事情节讲给儿女听。一是携同出街,购买日用品,或办一些零碎事;其意盖在练习经理事物,懂得社会人情。一是关于卫生或其它的许多嘱咐;总要儿童知道如何照料自己身体。例如:
正当出汗之时,不要脱衣服;待汗稍止,气稍定再脱去。
不要坐在当风地方,如窗口门口过道等处。
太热或太冷的汤水不要喝,太燥太腻的食物不可多吃。
光线不足,不要看书。
诸如此类之嘱告或指点,极其多;并且随时随地不放松。
还记得九岁时,有一次我自己积蓄底一小串钱(那时所用铜钱有小孔,例以麻线贯串之),忽然不见。各处寻问,并向人吵闹,终不可得。隔一天,父亲于庭前桃树枝上发见之,心知是我自家遗忘。并不责斥,亦不喊我看。他却在纸条上写了一段文字,大略说:
一小儿在桃树下玩耍,偶将一小串钱挂于树枝而忘之。到处向人寻问,吵闹不休。次日,其父亲打扫庭院,见钱悬树上,乃指示之。小儿始自知其糊涂云云。
写后交与我看,亦不作声。我看了,马上省悟跑去一探即得,不禁自怀惭意。——即此事亦见先父所给我教育之一斑。
到十四岁以后,我胸中渐渐自有思想见解,或发于言论,或见之行事。先父认为好的,便明显或暗示鼓励。他不同意的,让我晓得他不同意而止,却从不干涉。十七、八、九岁时,有些关系颇大之事,他仍然不加干涉,而听我去。就在他不干涉之中,成就了我的自学。那些事例,待后面即可叙述到。
我从小学起一直到现在,回想一下,似乎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主动的;无论思想学问作事行为,都象不是承受于人的,都是自己在那里瞎撞。几乎想不出一个积极的最大的能给我帮助的人来。我想到对我帮助最大的最有好处的,恐怕还是先父。
先父给我的帮助是消极的,不是积极的。我在《思亲记》上曾说到这意思。我很奇怪,在几十年前那样礼教空气中,为父亲的对儿子能毫不干涉。除了先父之外,我没有看见旁人的父亲对他的儿子能这样的信任放任。恐怕我对于我自己的儿子,也将做不到。先父对我的不干涉,最显著的有三点:
(一)我在中学将要毕业的时候,一面考毕业试验,一面革起命来。本来在未毕业时,已与革命党人相通,毕业后便跟着跑革命。第二年*成立,照普通说,这时应当去升学,不应当去干没有名堂的把戏。——我们那时的革命,虽也弄什么手枪炸弹,但等于小孩子的玩艺,很不应如此。而我不想去升学,先父完全不督促,不勉强我。先父的人生思想是向上的,有他的要求主张,可是他能容纳我的意思而不干涉。何以能如此?我现在还完全想不到。
(二)后来我由政治革命,由社会主义转到佛家,自己终天东买一本佛书,西买一本佛书,暗中自去摸索,——这也是主动的瞎撞,一直瞎撞若干年。——先父也不干涉。先父有他的思想,他自以为是儒家的,可是照我的分析,先父的思想与墨家相近,可说表面是儒家而里面是墨家的精神,对于佛学很不喜欢。我既转向佛家,我就要出家,茹素,不娶妻,先父只将他的意思使我知道,而完全不干涉我。这就成就我太大。那时我虽明白先父不愿的意思,但我始终固执,世界上恐怕找不出象我这个固执的人来。
(三)就是不娶妻。这事在他人非干涉不可。我是两弟兄,我哥结婚十年,没有儿子。照普通说,老人都很盼望有孙,尤其先父自*元年至*七年间,始终抱殉道之念——不愿苟活之意,自己存心要死,又当晚年没看见孙,有后无后将不知道;在普通人情,一定要责备我。可是先父半句责备的话都没说。就是我母亲在临终之前,告诉我不要固执己见,应该要娶亲;而先父背后告诉我说:虽然母亲意思如此,可不一定依照,还是以自己意思为主。*七年先父在要殉节的时候,仍无半句话责成我要结婚,他是完全不干涉。这个信任或放任——这放任非不管,另有他的意思,即于放任中有信任。——给我的好处帮助太大,完全从这消极的大的帮助,让我有后来的一切。大概在先父看到这一:这孩子虽然是执拗错误,但自己颇有自爱要强的意思,现在虽错,将来可“对”,这“对”可容他去找,现在不要干涉。先父的意思,恐怕就是这样。
父亲的信任我,是由于我少年时一些思想行径很合父意,很邀嘉赏而来。例如我极关心国家大事,平素看轻书本学问而有志事功,爱读梁任公的《新民丛报》、《德育鉴》、《国风报》等书报,写作日记,勉励自己。这既有些像父亲年轻时所为,亦且正和当时父亲的心理相合。每于晚饭后谈论时事,我颇能得父亲的喜欢。又如父亲向来佩服胡林翼慷慨有担当,郭嵩焘识见不同于流俗,而我在读到《三名臣书牍》、《三星使书版》时,正好特别重视这两个人。但这都是我十四五岁以至十九岁时的事情,后来就不同了。
说到父亲对我的放任,正是由于我的思想行动很不合父亲之意,且明示其很不同意于我,但不加干涉,让我自己回心转意。我不改变,仍然听任我所为,这便是放任了。
不合父意的思想行动是哪些呢?正如《思亲记》说的:
自(*)元年以来谬慕释氏,语及人生大道必归宗天竺,策数世间治理则矜尚远西。于祖国风教大原,先民德礼之化顾不如留意。
实则时间上非始自*元年,而早在辛亥革命时,我参加革命行动,父亲就明示不同意了,却不加禁止。革命之后,国会开会,党派竞争颇多丑剧,父亲深为不满,而我迷信西方政制,以为势所允免,事事为之辩护。虽然父子好谈时事一如既往,而争论剧烈大伤父心。——此是一方面。
再一方面,就是我的出世思想,好读佛典,志在出家为僧,父亲当然不为不悦。但我购读佛书,从来不加禁阻。我中学毕业后,不愿升学,以至我不结婚,均不合父意,但均不加督促。只是让我知道他是不同意的而止。这种宽放态度,我今天想起来仍然感到出乎意料。同时,我今天感到父亲这样态度对我的成就很大,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一种很好的教育。不过我当时行事亦自委婉,例如吃素一事(守佛家戒律)要待离开父亲到达西安时方才实行。所惜我终违父意,父在世时坚不结婚,其后我结婚则父逝既三年矣。
………【第四十七章 父与羊】………
李广田
父亲是一个很和善的人。爱诗,爱花,他更爱酒。住在一个小小的花园中——所谓花园却也长了不少的青菜和野草。他娱乐他自己,在寂寞里,在幽静里,在独往独来里。
一个夏日的午后,父亲又喝醉了。他醉了时,我们都不敢近前,因为他这时是颇不和善的。他歪歪斜斜地走出了花园,一手拿着一本旧书,人认得那是陶渊明诗集,另一只手里却拖了长烟斗。嘴里不知说些什么,走向旷野去了。这时恰被我瞧见,我就躲开,跑到家里去告诉母亲。母亲很担心地低声说:“去,绕道去找他,躲在一边看,看他干什么?”我幽手幽脚地也走向旷野去。出得门来便是一片青丛。我就在青丛里潜行,这使我想起在高粱地里偷桃或偷瓜的故事。我知道父亲是要到什么地方去的,因为他从前常到那儿,那是离村子不远的一棵大树之下。树是柳树,密密地搭着青凉篷,父亲大概是要到那儿去乘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