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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花鬼-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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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这塌了的一角,大厦将倾。
家里一片漆黑,我躺在床上,看着夜空中的星星,忽然有一种错觉,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还在原来的地方,像往日一样。我知道,此时此刻,妈妈也一定没有睡着。不知道她穿着新的睡衣,睡在陌生的房间里,会不会觉得更寂寞。
此时此刻,我有些恨爸爸。
恨他的洁白的烤瓷牙。恨他干净的西装。恨他土地般贫瘠的黄色夹克。恨他经不住一个电话的诱惑。恨他风风雨雨养活着我们三个女人。恨他不能一眼分清我和姗姗。恨他并不宽大的肩膀。恨他曾经那么爱这个家。
爸爸,你永远都不要回来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然后,我后悔说了这句话,哪怕是心里的一瞬间闪念。
“噔噔噔”我的房门响起了微弱的敲门声。
我赶紧擦了擦眼睛,轻声让她进来。
姗姗推门走了进来:“我就知道你没睡。”
我拉开被子,姗姗光着脚跳上了我的床,我们姐妹两像小时候一样睡在一起。
“你说,爸爸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姗姗问我。
“这么晚了,还能是谁呢,看妈妈的表情就知道了。”
“你知道这个人吗?”
我摇了摇头:“是谁都无所谓,只要她不是妈妈。”
姗姗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姐,今天冤枉你了。”姗姗停顿了一下,“对不起啊。”
我揉了揉姗姗的头,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这件事,让我发现,其实我还是挺喜欢高坤的。”
“我觉得高坤挺好的,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
“姗姗,你要分清自己是真的喜欢高坤,还是因为占有欲。”
姗姗看着我:“占有欲?”
“对,因为他一直追你,你就把他当成了你的战利品,不允许他喜欢上别人。”
姗姗皱着眉头思索着:“好像是有点。”
“那你到底是喜欢多一点,还是占有欲多一点呢?”
姗姗叹了口气:“我真的不知道,算了,不想了,就这样吧,现在也挺好的。”
我坐了起来,认真地看着姗姗:“姗姗,你一定要想清楚啊,这世上,不存在什么人,会一直等着另外一个人。”
姗姗静静地听着我说。我沉默了一会儿。
“就像爸爸和妈妈……总之,太晚了。”我说。
不过,姗姗不止一个“高坤”,而妈妈恐怕只有一个爸爸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花鬼
搬家第一天,院子里枯死的夹竹桃开花了。
搬家第二天,从房顶上摔下来一只僵硬的死猫。
搬家第三天,“孔雀”长出了三个带刺的头。
乡下的奶奶眼睛不好,她来的第一天,便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院子,然后脸色大变,说什么也不肯住,连夜赶回了乡下。当晚,她就打来电话,说这个院子不能住人。她说,那棵歪脖子老树不好,那口古井不好,那快要倒塌的别墅更不好。妈妈不理会奶奶那一套,淘了许多有些年份的古物做家具。奶奶抑扬顿挫地叹着气,好像在号丧,她说,要出事啊,要出事啊,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妈妈阴测测地笑了:“好啊,不干净也好,我倒是要看看,是鬼克死我,还是我克死鬼。”
妈妈把电话递给了我,奶奶那边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听见她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稀奇古怪的啊啊声,我感到有些恐怖。妈妈直接把我手里的电话挂了。没过多久,奶奶被医生判断有老年抑郁症。
每天晚上,我似乎都是听着叮叮咚咚的风铃声睡着的。那风铃是铁质的动物模型,一般的微风是吹不动的。难道风铃声是我的幻觉?就好像是有什么人来了,又离开了。有时候,我会做许多稀奇古怪的梦,醒来之后,大多都忘了。好像是有一个人一声一声地叫着我的名字。“孔雀”越长越好,三只脑袋长在玲珑有致的“脖颈”上,头骄傲地高扬着。不知为什么,院子里来了很多猫,我能听见猫爪子走过老木头的屋顶时发出的“啪啪”声。她们喜欢在夜晚的屋顶上散步,像是在开什么神秘的集会。可奇怪的是,院子里一直听不到鸟叫声,一声也没有。
下学了,我把孔雀带去了一位熟悉的花店老板那里。
“芳姨,你看看这盘花。”
芳姨穿着一身黑布短褂加同色的宽腿长裤,只在衣角处绣着一只白色的蝴蝶,她的头上永远是利落的短发,脾气火爆。芳姨凑近“孔雀”,两根手指把黑边眼镜往鼻尖处微微滑下一点,仔细地端详着。虽然芳姨脾气不好,但她这个样子很优雅。
“哪来的?”她问我,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
“捡来的。”我如实回答。
她扶起眼镜,看了看我,干脆利落地说:“扔了吧。”
“为什么?”我诧异道。
“让你扔了就扔了!”芳姨的脾气上来了。
“但是——我很喜欢她。”我温和而倔强地说。
芳姨皱着眉头盯着我:“小姑娘胆够大,什么都敢往回拿。”
“我想请教请教您,这花叫什么名字,该怎么种植。”我恭敬地问芳姨。
芳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不知道吗?丢在路边的东西不能捡的。”
我身上忽然透出一股寒意:“不是在路边,是在学校里。”
“学校?白天还是晚上?周围有没有人。”
“是在晚上,周围没有人……”我赶紧补充,“因为下学了,同学们都走了。”
“走的一干二净?”芳姨越说越凑近我。
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惧,心砰砰直跳。
“老板娘!”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我和芳姨都被吓了一跳。芳姨依然保持着身体前驱的姿势,她猛地一回头,脸被孔雀的刺划破了。
“哎呀!”我赶紧拿出了纸巾,递给芳姨。
芳姨拿纸巾按了几下伤口,血竟然还在不断地渗出,好像擦不尽。
“看到她的厉害了吧,她这是报复我呢。”芳姨兴奋地笑着,好像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
只不过是你自己不小心碰到刺上了,怎么能说是“孔雀”报复你呢?我在心里默默地想,但没有说出口。我知道,芳姨不允许别人的质疑。
“芳姨,那个顾客等着你呢。”我提醒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小事耽误了芳姨的生意。
可芳姨却置若罔闻,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孔雀”,“孔雀”似乎也在看着她。
“你真的要养她?”芳姨忽然开口了。
我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芳姨说:“也不是不可以。”
我聚精会神地听芳姨说。
“把她关在笼子里。”芳姨很认真地说。
我笑着摇了摇头:“她只是一盆花,又不是一只鸟。”
而且把一盆花关在笼子里……这成何体统?毫无美感不说,恐怕这样做了,妈妈要带我去看心理医生了。
芳姨张开口,刚想要说些什么。那个声音又传来了。
“老板娘,老板娘!”
芳姨无奈地拿纸巾按住脸,回过头去不客气地对着那个声音说:“我不是老板娘,我是老板。”
“芳姨,你先去忙吧。”
芳姨转身去招呼客人了,我等了很久,可是客人越来越多,芳姨似乎很忙。我抱起了“孔雀”,给芳姨留了一个字条,想要离开。
“白露。”刚刚转身,芳姨就叫住了我。
“芳姨,我改天再过来吧。”
芳姨点了点头:“也行。”
“芳姨,你忙吧,打扰了。”
“记住,”芳姨又摆出了那副严肃的面孔,“不要把它放在卧室里!答应我!”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好,芳姨,我听你的。”
“还有,不要碰它,它有毒。”
据我所知,很多植物是有毒的,比如夹竹桃、虎刺梅、虞美人、滴水观音等等,所以我也没把有毒当回事,但是芳姨后面的话让我有些震惊。
“哦,芳姨,孔雀要几天浇一次水?”我问出了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孔雀?”
“我给她起的名字。”我微微有些不好意思。
芳姨笑得有些诡异:“浇水干什么?浇多浇少都可以,实际上……她喜欢血。”
“什么?”我诧异地张大了眼睛。
“畜生的血,或者……人的血!”
“这、这怎么可能呢?”我有些六神无主。
芳姨并不理会我,只是自顾自地念着“孔雀”、“孔雀”。又有顾客叫她了。
“来了!”芳姨不耐烦地冲后面喊了一句。她冲我摆摆手,就要转身离开,然后她又回过了头。
“它没有名字,你可以叫她孔雀,或者别的什么,不过,我叫她花鬼。”
说完,芳姨转身离开了。
我信赖芳姨,也喜爱芳姨,但是她对于“孔雀”的评价,却很难令我信服。退一步讲,就算“孔雀”真的是鬼,我也不怕。
既然,人们可以为祖国而死,为爱情而死,为自由而死,为理想而死,那么,为一朵花的美丽与风骨而死,也未尝不可。不过,既然答应了芳姨,我就会信守承诺,芳姨这样的女人不可辜负。于是,回到家后,我把“孔雀”放到了顶层的小阁楼里。
小阁楼里堆满了我喜欢的书与画册,本来这里堆放了很多杂物,妈妈也没有认真装修。在我的强烈要求下,这个小阁楼现在成了我一个人的书房。小阁楼还连接着一个小小的阳台,我常常倚着凭栏,想东想西,眺望远处。然而,我还是忽略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完全把芳姨的警告当作了耳旁风。
晚上,爸爸回来了——被人架回来的,带着一身的酒气。
“总共消费了一千四百七十一元。”架着爸爸的夜店小伙子说。
妈妈怔了一怔,皱着眉头似乎无法理解眼前的事情。
“你说什么?”妈妈用诧异地语气说。
夜店小伙子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妈妈只是一阵阵地冷笑着,然后恶狠狠地瞅了一眼醉倒在沙发上的爸爸。
是啊,恶狠狠地,不再是漠然和无视。爱与恨,都比无情要好。
“怎么找到这儿的?”妈妈问。
“是他自己说的,你不信吗?刚才路上他还一直说呢,不然我怎么找来的!”夜店小伙子有点急,怕拿不回钱去无法交代。
“抬走,抬走,你给他手机里的常用联系人打电话。别搁我这儿!”妈妈不耐烦地说。
“大姐,你真不认识他吗?”
爸爸嘟嘟囔囔地又说了起来:“北清街花园路39号,北清街……花园路……39……”
“你看,你看!”小伙子激动了。
“不认识,不认识。”妈妈死活不认账。
小伙子很憨厚,一看就是农村出来的,还没有多少工作经历。他无可奈何,叹着气掏出了爸爸的手机,我刚想阻止,妈妈就开口了。
“多少钱。”她的语气中带着气愤,对自己的气愤。
小伙子喜出望外,拿出了酒水单:“一千四百七十三元,给一千四百七十就行了。”
妈妈一分不少地把钱给了小伙子。然后,她转头回到了楼上,再也不愿多看爸爸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阁楼
我让爸爸躺在沙发上,脱掉他的鞋,给他盖上了一个毯子。他呼吸很沉重,手紧紧地抓着领子。我把他的手拿开,解开了他的领口。他的手机被夜店小伙子放在了沙发上,我拿起来,想要把手机放到桌子上。然后,我又犹豫了。最终,我还是忍不住打开了他的手机,翻出最近通话记录。
于是我看到了一个频繁出现的名字,其实只有一个字——玲。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或者说昵称。我把手机放回桌子上,但是又一次拿了起来,我不想让妈妈看到这个名字。于是,我开始删除这个号码的通话记录,删来删去却似乎越删越多。我放弃了,把手机放回桌子上,离开了爸爸,带着几分气愤。
半夜,爸爸醒了,我在卧室里听见了他滞重而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他步伐不稳地上了楼,犹疑地敲了敲妈妈的门。门没有开。爸爸转头走了,在我和姗姗的门口附近停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了阁楼方向。
我犹豫着要不要开门,开门后要怎样面对他?是谅解?是埋怨?是装作浑然不觉?还是挽回……然而,我什么也没做。我躺在床上,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而我就像个有生命有情感却什么都做不了的布娃娃,只能对着空气做出万年不变的微笑。只有还没有长大的小女孩才知道,塑料黑眼珠才是布娃娃的心,不同的光线下反射着不一样的表情。我比布娃娃能做得多一点的,不过是在爸爸睡着的时候,给他轻轻地盖上毯子,仅此而已。
像往常一样,我听着风铃声入睡,做着稀奇古怪的梦。
半夜,我惊醒了,于是我记住了梦的内容。我发现,这个梦是在搬家后反复出现的。
黑色的大海,没有一丝风。
而我,仿佛是从高空中俯冲而下,就好像要一头扎在那死气沉沉的黑海中。
不远处,有一座白色的四层洋房,仿佛是悬浮在海上,通宵达旦,灯光闪烁。
大的异乎寻常、将整个海面都占据了的太阳,从黑海中缓缓升起,像是要吞噬一切……
然后,我就从梦中惊醒了,心底渗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接着便浑身冰凉,不能自如地行动。与身体的僵硬冰冷相比,我的脸上分明有潮湿的热气,我知道,我又一次莫名其妙地哭了。在这个并不恐怖,意向不清的梦中,哭醒了。
我睁着眼睛,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平静下来,恐惧感消失了。于是,我在睡衣外面又披了一件薄毛衣,走下楼去,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苏打水,小口地喝着。
这座古旧建筑在夜色中模糊了性别与年龄,看不出衰败与翻新,也许这才是它真正的面目。它就这样漠然地看着不同时空、不同年代的男人、女人、成人、孩子在它的肚子里嬉戏、生活,嘲笑他们自以为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自以为日子很长,自以为是这座建筑的主人。然后人去楼空,然后这座建筑也会轰然倒塌,归于平静。我们不过是它的过客。它是比我们命长一些的过客。
我扶着扶手一步步向卧室走去,一边默默地向这座老建筑祈祷,祈祷它保佑我们家宅平安,如果得不到完全的幸福,那就给我们平安。楼板发出难听的吱呀声。然后,我就听见了喘息声。
我悚然心惊,一切声音又都消失了。我侧耳倾听,滴答滴答,好像是漏水的声音。难道是下雨了?我快步走向卧室,心里产生了恐惧感。
声音又传来了,是——呼噜声,是爸爸在打呼噜吧,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为自己刚才的恐慌感到有些好笑。
“呼……哼、哼、哼……”就在我要进门的瞬间,我意识到了这呼噜声不太对劲!像是喘不过气,就要窒息了!呼噜声时断时续,越来越紧,气也越来越短。下一刻,我冲向了阁楼。
门吱呀一声开了,临时铺成的床上摊着被子,可是却没有人。
“爸爸!”我尖叫。
然后我的余光看到了阳台上站着一个人。他背对着我,诡异地弓着背,是爸爸!
“爸——”我用颤抖而微弱的声音轻轻喊了一声。
爸爸转过了身。他双手捂着脖子,眼睛睁得像是要把眼眶裂开了。
我害怕地失去了行动和语言的能力。
爸爸抬起手来,惊恐地指着我:
“鬼!”
鬼?!我害怕地一转身,却看到了“孔雀”。
忽然,爸爸拐着一条腿疯了一般向我扑来,我想要躲开,可是双腿仿佛被施了魔咒,一动也动不了。
爸爸一把推开我,撞到了“孔雀”上。“孔雀”的一个脑袋掉了下来,爸爸也摔在了旁边的地上,头撞上了门。
“爸爸!”我尖叫。
爸爸缓慢地抬起脸来,眼神虚飘飘地,他看看我,然后指着“孔雀”,嘴角带着阴森地笑意:“鬼,鬼……”
我向“孔雀”看去,掉了脑袋的地方,竟然……竟然流下了鲜血!
“啊!”我捂着眼睛大叫。
忽然,灯火通明。
“爸爸!”我听见姗姗的喊声。
灯光太刺眼,我好久都睁不开眼睛。只看见姗姗抱着爸爸,妈妈愣在门口。
“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啊!”姗姗大叫。
可是妈妈和我都愣在原地,姗姗放下爸爸,冲出门外。
妈妈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蹲在爸爸身边,爸爸一只眼睛半睁着,一只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好像是看了妈妈一眼,也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嘴里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妈妈把耳朵凑了上去。
“什么?”妈妈大声喊着。好像这样就能把爸爸唤醒。好像只要她冲爸爸一发脾气,爸爸就会变回那个生龙活虎、上蹿下跳的小丑。
可是……爸爸不再说话了,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就好像是……睡着了。妈妈把手指放在爸爸鼻子上,然后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没有气……没有气?”她的声音像是在说一件匪夷所思的,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然后她猛地缩回了手,像是被蛰到了一样,眼神中透露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迷茫。
我的大脑像是下了一场雪,白茫茫的。
“他说什么”我问。
“他说……”妈妈浑身颤抖,“他说,北清街……花园路……39号……”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爸爸
妈妈本来是要把爸爸火化的,但是奶奶却坚持土葬。乡下的坟地里有爸爸的一片安身之地,人死了,要落叶归根。
“你们外人想要葬到这儿都不行!”奶奶憎恨妈妈,也不喜欢我和姗姗。
“你们以后只能火化,放心,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奶奶自从得了老年抑郁症,越发地刻薄和恶毒。她仗着自己的病,肆无忌惮地辱骂着别人和老天爷。
“老天爷啊,你是瞎了眼,烂了心啊!”奶奶抑扬顿挫地托着长长的音调,像是在唱一出荒腔走板的戏曲。
妈妈这一次没有再和奶奶争,事实上,她已经烂成了一滩稀泥。她一直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被一个难看而平庸的男人支撑到现在的,虽然她从未正眼瞧过他。
救护车来到的时候,爸爸已经死了。医生诊断说是酒后服用过量的安眠药,呼吸抑制而死。和幽默大师卓别林一个死法——死的有些滑稽。
我们翻出了放着爸爸衣物的箱子,里面的一个皮包里,塞满了一包十六粒的安眠药——整整的一皮包,都是给奶奶买的。
奶奶常把“死”字挂在嘴边,哀叹自己活着就是受罪。每天晚上,奶奶都要靠安眠药才能睡着,她总说自己不想活了,要一口气吞一大瓶安眠药。所以,爸爸每次都只给奶奶半包,剩下的自己放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爸爸竟然攒了这么多。
奶奶还没死,爸爸就因吞食给奶奶买的安眠药而死。害死爸爸的人里面是不是也有奶奶一份?可奶奶却不这样想,或者她不敢这么想,她拼了命地不这么想。
“他是被老婆克死的!”奶奶哭着和村里的人说,几乎逢人便说,好像话说的多了就变成了真的。如今,憎恨妈妈,成了奶奶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爸爸的葬礼,妈妈没有参加。
我和姗姗像两个木偶,被一堆五大三粗的婆姨套上了白色的粗布丧服,几乎被按着跪在了地下。那样子狼狈地像是古代街头卖身葬父的姐妹俩。
“哭!”
主持葬礼的叔叔红光满面地命令着,他刚刚办完了上一家的丧礼,一场场的丧葬酒席吃下来,让他有了一副好气色。
然而,他今天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因为只有奶奶配合着唢呐声,从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啕声。奶奶在命令“哭”的时候哭的撕心裂肺,等被安排好的人劝慰的时候,她便立即止住了哭声,一扭脸骂的天崩地裂。
“瞎了眼烂了心啊!”
“扫把星,狐狸精,克死丈夫!”
我和姗姗极不配合。我重头到尾没有哭出来一声。我想给爸爸一个完美的结束,虽然我和姗姗都被这莫名其妙地农村风俗吓住了,但我还是想让爸爸在他出生的地方能够风光体面的走,可是……我哭不出来。
“哭!”命令一下,我努力挤着眼泪,还是一滴也没有。
“哭呀,哭呀!”周围看热闹地村民恶狠狠地喊着。
“没良心!”
“不孝女!”
这情景像极了电影中的文化大革命。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在现代社会经历这样不同寻常的事情——跪在院子外面的街道上,被一群不相干的人义愤填膺地破口大骂。于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农村人的粗野、蛮横和……热情。
爸爸就躺在那个散发着木头香味和刺鼻的油漆味的棺材里。我想再见他一面,和他说句话,可是,已经不可能了。
关于那晚,我少讲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虽然我是个软弱地、无用的布娃娃,虽然我不知造成家里现在的不幸福,该怨爸爸、怨妈妈还是怨谁,但是我还是想实现小时候的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十分傻气,以至于长大后,虽然有了这样的机会,但我也不会再那样做。实际上,我已经忘了这个愿望,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忽然想了起来。
我穿好了鞋,走到了小阁楼门前,伸出手来,想要敲门。爸爸已经很久没有回家来睡觉了,总是匆匆回来,拿些东西就走。这次好不容易回来,我怕不说,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如果爸爸打开门,我会对他说,爸爸,我爱你。然后再轻轻地甜蜜地道一声,爸爸,晚安。
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敲门。于是,我现在对着爸爸的棺材说:
爸爸,我想你。
爸爸,晚安……
爸爸下葬了,那天,妈妈抽了人生的第一只烟,是从爸爸口袋中拿的。
然后她抽了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然后她呛得咳嗽不止。
“天天抽,天天抽,早晚要得肺癌!”妈妈看着烟说。烟是从前的烟,骂爸爸的话也和以往一模一样,只不过换了人间。
爸爸的手机在这一天,爸爸入土的这一天,非常默契地耗尽了电,“滴——滴——滴——”关机了。妈妈翻出爸爸的手机,充上电,翻看了很久。
“就你那副德行,也好意思搞外遇?”
“王八蛋!”
“也不撒泡尿照照!”
“死了活该!”
妈妈叽里咕噜骂了一堆脏话,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骂脏话,她说过的最不堪的话,不过就是带些性意味的笑话。脏话,她是一句也不肯说的。我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和爸爸道别。
然后,她不知给谁打去了电话,气势汹汹地,一手叉着腰,脸上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好像就要冲上去,狠狠地抓住一个人,与她拼个同归于尽。然而,她一言不发地听了一会儿,随手把手机扔在了沙发上,捂着脸哭了。
我捡起了手机,上面显示还在通话中,果然,妈妈是给那个叫“玲”的人打的,只不过手机里面重复着:“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打不出的电话号码,就好像集中全身的力量一拳挥出去,却什么都没有打到,只剩下满腔的空虚与憋闷。玲,你知道吗?此时此刻,妈妈需要一个仇人,你们是仇人,是掉进了同一个沼泽里的仇人,从某种角度说,你们也是同病相怜、互相慰藉的人。
可是,你注销了手机号码,这么快就和过去划清了界限,冷漠的、不留一点念想的把过去一笔勾销。我的妈妈对你来说,什么也不算,你根本无视这个对手,所以,你赢了。你赢在不在乎。不在乎妈妈的你,一定也不在乎爸爸。所以我知道,你们并不真正相爱。于是,我理解了妈妈的痛苦,原来,从头到尾,至始至终,都是他们自己毁掉了自己的幸福,与外人无关。
晚上,爸爸的手机响个不停,都是向爸爸逼债的人。这几年来,爸爸四处借高利贷周转生意,可工地上却进展不顺利,接连出了几个意外。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但爸爸却一直说没事,没事。于是,从来没有挑起过生活担子的我们就真的以为没事。我们自私地躲在爸爸身后,享受着波澜不惊的生活,没有一个人多问爸爸几句:真的没事吗?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承担。没有一个人。
爸爸的同学,也是妈妈的同学,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说爸爸害了他们全家。这个叔叔是爸爸从小到大的好朋友,用他们的话说,生死之交。
叔叔说,当爸爸已经从别人手里借不出钱来的时候,骗着他这个发小把最后的积蓄全都拿了出来,承诺拿一套房子作抵押。但其实,那套房子早就卖了。
我们这才知道,爸爸这两年多来是怎么过的。他就像个无赖,谎话连篇、六亲不认、四处骗钱,良心让狗吃了——用那位至交叔叔的话。也像个过街老鼠,遇上债主能躲便躲,躲不过便答应下个月一定还钱。其实,他账户上根本就没有钱了。我不能想象,老实、勤谨、重情重义、一诺千金的爸爸会变成这样。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依然让我们维持着优渥的生活。爸爸的车,其他几套房子,所有的银行存款全都用来还债和投入新的工程中了。于是,我想起了搬家的那晚,我埋怨爸爸不送我回家,我鄙视他掏给我的钱——那也许是他最后的一些钱了。
高利贷利滚利,已经成了一个庞大的数字,而爸爸已经坐吃山空,再也没有了偿还的能力了。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用他愈发消瘦的肩膀挑着本就挑不动的沉重,他把自己逼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不管我们,还是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终于,他无能为力、他走投无路、他无处诉说、他借酒浇愁、他有家不能归,他选择了休息休息。但是——就这样,长眠不醒。
妈妈说,原来爸爸到死都是个窝囊废。
我绝不相信!
他们都说爸爸就是自杀,不是因为喝醉了酒,误吃了安眠药。
我不相信。
爸爸绝对不会抛下我们,让我们面对这个偌大的烂摊子,他一贯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爸爸是不会自杀的。
只有我知道他死亡的真相。
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是被我一意孤行抱回来的花害死的——“孔雀”,花鬼。
一定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监狱
我和姗姗两个星期都没有去上学。
第三个星期,姗姗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擦掉眼泪,脱下了一直没换的脏衣服,背着书包,努力在脸上挂上一副昔日的表情,离开了家门。
我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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