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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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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向许多人打听过深无终的下落,却并没有人知道。连他的弟子们,似乎也都平白无故地消失了,人们只是记得七八年前,曾经有这样一伙元无宗门的炼气士存在渝邑,但迁都以后他们到哪里去了,却连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

八月上旬,渝晏突然召见我。我立刻跟随着他所派来的使者前往,作为世子的渝晏居住在东面宫殿群中,我就在那里见到了他。

据说混血儿都比较漂亮,集中了父亲和母亲双方面家族的优点,渝晏自然也不例外。他身高八尺,健壮但不粗犷,那一对深灰色的眼睛总象能够看透他人心理似的。我行礼毕,坐在他的侧面,不禁感到有些紧张。

“听说过你的事迹,”他手捧着竹简,一边阅读,一边用非常随便的语气对我说道,“你以一己之力,帮助素国退过郴军。素君怎么不用你来退我渝国大军呢?”

我谨慎地回答说:“因为在下并非素国人,也没有在素国出仕。”“素君不会用人,”渝晏放下竹简,微微笑道,“但我会用人。你可愿意出仕我们渝国吗?渝国不论出身地位,也不管你过去做过一些什么,只要肯为本国霸业贡献心力的,都愿意千金聘请。”

类似的要求,素君提出过,剧谒也提出过,都被我拒绝了,因为没有一次象现在渝晏这样,给我如此大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是他自然流露出来的,似乎世间没有人可以拒绝他哪怕是随意提出的要求。

我不敢说不,但确实不愿意答应。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渝晏“哈哈”笑了起来:“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但你想一直作为一名亡国的士生存下去吗?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吧,我随时恭候你的回答。”

我暗中松了一口气。我只在乎自己的目前利益,哪里考虑得了将来的前途?我本不应该生存于此世的,我迟早都要回去的吧。仙人空汤啊,你究竟在哪里呢?达者素燕啊,你要我明白些什么,才肯指点我回去的方法呢?

“衷国已亡,你无处可去,”渝晏继续对我说道,“你也并非是郕氏的家臣,和郕小姐居住在一起,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也许你仰慕她,甚至喜欢她,那你不如干脆做她的家臣好了。”是的,我是很喜欢郕燃,但那不是你所想的“喜欢”啊,精明的渝国世子,只有我的心情,你永远也猜想不到。

第三十八章 鸩

史载:厘王六年夏六月,彭公鸩其母与上卿浈远于石宫。

※※※

渝晏问了我许多话,但我却都没有回答,有些是不敢,有些不是不愿,有些是不能。

看我仍旧不回答“是”或者“否”,渝晏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他又从案上拿起另外一卷竹简,慢慢打开来,同时问我:“你准备永远这样毫无名份地陪伴在郕小姐身边吗?她总归是要出嫁的,出嫁以后,她的家臣就变成了她丈夫的家臣,而你,就被迫要离开了。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有个外人跟在自己妻子身边的,哪怕这妻子是主君之女,得罪不起。”

渝晏所说的确很有道理,但我不会永远陪伴在郕燃身边的,我总是要回去的。一直不说话,似乎显得毫无礼貌,我于是小心地回答说:“等郕小姐得到一段美满的婚姻,终身有靠,我自然会离开……”(文-人-书-屋-W-R-S-H-U)

“真是个痴情的人,”渝晏再次笑了起来——但他的话使我很不舒服——手持竹简,目光却朝向我,问道,“那么,你可知道她心仪怎样的男人呢?或者说,你希望她嫁给怎样的男人呢?怎样才算婚姻美满,终身有靠?”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到,渝晏似乎把话题从我的身上,毫无痕迹地转移到了郕燃的身上。他究竟是何居心,不会也看上郕燃了吧?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不能告诉他,身为人质的素公子昱是我选中的郕燃夫婿——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那很可能会使渝晏怒火中烧,对素昱不利。

渝晏望着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笑着说道:“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我颇中意郕小姐,想娶她为妻,因此,先征询一下你的意见。”“我……”我咽了一口唾沫,“据我所知,你们才见过一面,不是吗?”

“是的,但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中意的妻子,”渝晏点点头,“虽然才见过一面,我却感觉她再合适不过了。她和我一样,也具有奴人的血统,本身又是贵族之女。当然,最重要的是——她似乎是个相当坚强,甚至有些任性的女子。我喜欢这样的女子。”

真是奇怪的理由,但我无话可以反驳。渝晏并不知道我是郕燃的父亲——除了我自己以外,此世无人知晓——他所以和我谈这些,并非需要得到我的同意,我也根本无力反对。现在我们身处渝国,寄人篱下,不可能影响和改变渝国世子的决定。

其实从某方面来说,渝晏并非郕燃丈夫的不合适的人选。论相貌,他并不比素昱差,论心计和权力,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把郕燃托付给他,或许要比托付给素昱更合适吧。但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我认定了素昱是女婿的当然人选,对渝晏的心意多少有些无法认同。

不知道该怎样表态才好,我微微苦笑,干脆以退为进:“如果世子喜欢郕小姐,那就派人去向她求婚吧,她是无法拒绝的。”“你认为她无法拒绝,而不是不愿拒绝?”渝晏微笑着问道,“这正是我找你来的原因——据我所知,她从前并没有订婚,那么,她心目中可有作为丈夫的合适的人选呢?”

我摇摇头:“在下不知。”但我是真的不知道吗?还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些想法,下意识地不愿意去触及?

“听说素君有意把郕小姐许配给自己的幼公子昱,”渝晏继续问道,“郕小姐可有同意?”“不,”我再次摇头,“她似乎并没有出嫁的意思……”“可她终究已经快过了出嫁的年龄啦,”渝晏抬头想了想,向我做个手势,“多谢,你可以离开了。”

我此刻的思绪极为混乱,但还好并没有忘记此来的真实意图,急忙问道:“有一件事,在下想请教世子。”渝晏点点头:“你说。”“在下……”我斟酌着语句,慢慢问道,“听闻元无宗门的达者深无终曾携其弟子们来到渝国,但是……怎样也打听不出他们的消息……”

“你想听他讲道吗?”渝晏摇头笑笑,“他已经死了,再不可能教化世人了。”我吓了一大跳:“死了?他何时……怎么死的?”

渝晏慢慢把手上拿的竹简放在桌案上,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你在渝国也打听了很久吧,你是打听不出来的,因为没有人敢告诉你——深无终,是被我杀死的,我还秘密处决了在渝国的他所有的弟子……”

我几乎从席子上跳了起来:“你……你杀死了他?!为什么……”“是的,我杀死了他,让我告诉你为什么……”渝晏望着我的眼神似乎有些痛苦,“我并没有处决他在渝国的所有弟子,留下了一个,那就是我自己,我从七岁起就跟随深无终学道……”

接下来的故事,我并不明白渝晏为什么要那样详尽地告诉我——直到四五天以后,这个谜底才终于揭开:

渝晏的母亲是一个奴人,她偶然被现在的渝君看上——那时还是世子——纳为侧室。渝君很喜欢这个娇小美丽的奴人女子,渝国在深无终及其弟子们的教化下,时论又逐渐地不再歧视奴人,因此,渝晏的父亲继位以后,仍将这女子封为侧夫人。此后不久,这位侧夫人生下了渝晏。

对于渝晏的出生,渝君并不高兴,因为渝晏的奴人特征过于明显了。虽说渝人已经普遍不再歧视奴人,当时超过半数的奴隶也已经获得了解放——其中包括全部的人类奴隶和部分奴人奴隶——但鸿王所制定的,流传了一千多年的礼法,其残余依然根深蒂固地隐藏在许多人内心深处。

因为喜爱某位侧夫人,因此想立她所生的儿子为世子,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立一个具有奴人血统的孩子为世子,就不大正常了,立一个奴人特征如此明显的孩子为世子,将来继承自己的爵位,渝君当时还不敢去想。于是,他把渝晏送到深无终门下为弟子。一方面,他希望渝晏可以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炼气士,则自己未能给他世俗的权力,却可以用真理和知识去加以补偿;另外一方面,他也希望渝晏在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炼气士以后,可以解开他心中的烦恼和疑惑。

渝晏逐渐长大了,他绝顶聪明,知识渊博,成为深无终最喜爱的少年弟子。九年前,他的母亲去世了,去世前拉着渝晏的手说:“各国都在逐渐解放奴隶,但只有渝国解放了奴人。虽然渝国国力渐盛,但在数十个诸侯国的围绕下,依然仿佛沧海中的一叶小舟……也许某一天,在别国的压力下,国君会改变他的政策——尤其在我死了以后。只有一个办法能使在渝国的奴人永远不再成为奴隶,那就是——你成为世子,并在将来,成为渝国的国君,让渝国的国君世代都同样具有奴人的血统!”

真是一个智慧并且目光远大的奴人女子——这大概是渝君一直喜欢她,宠爱十余年不衰的原因吧。牢记母亲遗言的渝晏,就去找他的老师深无终,请他帮助劝说渝君,立自己为世子。

但是深无终却出乎意料地不肯答应。他对渝晏说:“在这个世界上,万物都来自于无,都是平等的,同时也都是有所区别的。奴人并不比人类愚昧,并不比人类低级,但渝终究是人类的国家,天子治下的所有诸侯国,都是人类的国家,人类的君主,怎能掺杂奴人的血统?不要期望你所无法得到的东西,晏啊,跟着我继续学习吧,我也许会把达者的位置传给你呢。”

然而渝晏并不期望元无宗门达者的位置,并且他说:“没有奴人的国君支持,奴人真的可以成为达者吗?”在反复哀求深无终都没有结果后,他终于起了杀心。

“原来所谓万物平等,都只是一句空话,我想,是为了对抗素无始而捏造出来的空话吧,”渝晏这样对我说,“我对他的学说失望极了,我不相信一个言行不一的人,真能领悟宇宙间的真理。某一天,我服侍他洗澡,就在浴桶里用匕首杀死了他。一丝不挂并且毫无防备的达者,其实并不难杀,他死的时候,脸上那种惊愕和痛苦的表情,其实和普遍人没有什么不同呢。”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不需要他的进言,我用别种方法,最终赢得了世子的位置,我提高奴人和混血儿的身份,做了许多深无终只在理论中提到却不敢实际去做的事情——他的弟子们,我也都秘密处决了,凡留在渝国的,一个都不剩下……”

又一条线索断掉了,我感觉自己走进了一条死巷,面前只有高高的围墙,找不到任何出路。必须回过头去吗?必须再前往沌山去寻找素无始吗?他这次可会告诉我回去的方法?他究竟要我明白一些什么?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客驿,钟宕凑上来问:“渝世子找你有何要事?”我这才猛然醒悟过来,要他领我去见郕燃。

说明了渝晏的心意:“或许他过几天就会派人来求婚的。”出乎意料的,郕燃并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一口回绝,却有些神情茫然地望着窗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我:“你看呢?我应该答应他吗?”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应该答应他,而是根本无法拒绝他……”郕燃慢慢转过脸来,望着我:“那好吧,我就等他的使者前来……”钟宕在旁边皱眉问道:“小姐准备答应他的求婚吗?”郕燃有些漠然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情有些沉重,但似乎又有些松了一口气的快感。告辞了郕燃,我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在席子上辗转反侧,不想做任何事情,可是又睡不着。

第二天一整天,郕燃都没有离开她的卧室,我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我只是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望着盛开的茶花,思绪紊乱地思考着自己的前途。天快黑的时候,钟宕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出大事了!”

他往郕燃的卧室跑去,却被我站起身一把抓住了袖子:“慌慌张张的,究竟出什么事了?”他瞥我一眼,喘着气说道:“刚听到的消息,彭国的上卿浈远——也就是小姐的叔父——被彭君杀死了!”

我大吃一惊,一把揪住了钟宕的衣领:“你说什么?远……浈卿被杀了,他是怎么被杀的?!”钟宕惊讶地望着我:“详……详细情况还不清楚,只听说彭公请浈卿宴饮,用鸩酒把他毒死了……奇怪的是,彭国的太夫人也在座,似乎也被毒死了……”

奇怪吗?我可一点都不奇怪。远和太夫人私通,还计划着废立彭公,这样危险的事情,出一点纰漏,他们两个就万劫不复。但没想到那天只看到背影的年轻的彭公竟然有抢先下手的魄力——他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孱弱,并且无助……

乍听到远的死讯,我还是晃了一晃,觉得有些头昏目眩。这就是他必然的结局吗?这就是我那个可爱的小弟弟,为他的仇恨和杀戮所必然付出的代价吗?这就是假设大劫不再发生,我所能够看到的未来吗?这是多么混乱和令人厌恶的未来呀!

钟宕挣脱我的手,匆匆跑去禀告郕燃了。我慢慢地挪步,走回自己的卧室,这才全身无力地躺了下来。我憎恶这样的未来,我想要回去,可是我怎样才能够回去呢?

想到回去,我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了郕燃的面庞——我似乎有点舍不得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女儿呢。

我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席子上,没有点灯,睁着眼睛看整个屋子慢慢暗了下来,被黑夜逐渐吞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有火光亮起。

然后,我又听到了那样幽怨的轻轻的叹息。

第三十九章 会

史载:檀王十八年秋七月,彭公筑坛以会四方诸侯。

※※※

我再次听到郕燃那幽幽的叹息,比起上一次来,似乎已经可以明白这令人心痛的叹息中隐含着一些什么了,但我不敢去想。慢慢转过身,坐了起来,我看到郕燃正小心地点燃油灯。

“我听说了远……令叔父的事情。”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干脆从这个话题开头吧。

郕燃苦笑着摇了摇头,在我对面敛衽坐了下来:“我并不悲痛他的死亡,他是咎由自取,何况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我们之间虽有血缘,却并没有感情……但是我很失望,本来想跑去投奔他的……”

我望着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你还是不愿意接受渝世子的求婚吧,你想悄悄逃出新渝去吗?”郕燃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渴望,还有无尽的痛苦:“我是怎样想的,你真的不明白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愿意或不敢去弄明白?”

我皱皱眉头,低下头去。“我知道某些事情,可能永远也没有结果……”郕燃也慢慢地低下头,似乎不敢看我,“但……心中如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我实在无法忽视自己的这种感情……”

她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无法再逃避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可怕的预感。这孩子,果然阴差阳错地恋上我了吗?可我是她的父亲啊!当然,我无法向她说明这一点,并且如果向她说明,只会令她更为痛苦……

我愣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郕燃慢慢抬起头,悄悄望向我的眼睛,但我刚想看清她眼中蕴含了一些什么,她又急忙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屋中非常寂静,只有灯芯偶尔发出轻微的剥啄声。不知道过了多久,郕燃突然咬一下牙关,猛然站起身来。

一定是我对她的暗示,长时间没有回应,终于使她愤怒了吧。她一甩袖子,转过身,向门外走去。“你……小姐……”我急忙叫住她,她似乎满怀期盼地转过头来,但我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了。

“总之,”郕燃咬了一下嘴唇,“我不想嫁给渝世子,你愿意帮助我逃出新渝去吗?虽然相当危险……”这孩子,是在试探我吗?如果我答应带她逃出新渝,实际也就是对她许下了另外一种承诺吧。但那是我无法给她的承诺……“逃出新渝?”我只好犹豫着回答说,“太危险了,没可能的……”

她听了我的话,立刻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我注意到在她眼中所蕴含的失望和痛苦,这种失望和痛苦使我连续三天夜不能寐。反复权衡此事可能会造成的影响,并且反复咀咒送我来此世的仙人空汤,最终我只得下定决心,不管郕燃是否能够理解,是否能够认同,一定要把真相讲给她听。

自己的女儿爱上了自己,而这种爱,并非真正的父女之爱——这种境况,真的让人苦笑不得……不,是欲哭无泪。仙人空汤啊,你希望我看到的,大劫未曾发生的未来,就是这般混乱并且使人痛苦吗?使人痛苦,并且无从逃避。

第四天一早,我起床后梳洗了一下,就走出卧室,向郕燃的居处走去。钟宕笔直地站在她的居处外,手执长戟,警惕地望着四周。“在下求见小姐。”我请他通报,但他却摇了摇头:“小姐说身体不大舒服,今天谁都不见。”我愣了一下:“她可有提到……特别不想见到我?”钟宕有些奇怪地望了我一眼:“你又得罪了小姐吗?她倒并没有那样说。”

我舒了一口气,才要转身离开,突然一名家臣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不、不好了……渝世子……”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呼啸而至,插在他的后背上,他呻吟一声,伏倒在院子里。

钟宕大吃一惊,端起了他的长戟。只见渝世子晏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怒气冲冲地率领着六七名骑兵,直接冲进了院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我慌忙拦在钟宕的身前,张开双臂,“骑马进入人家,是不合乎礼……”

没等我把话讲完,渝晏已经冲到了我的面前,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衣领:“哼,你也还被蒙在鼓里吧!”他的力气好大,一下子把我揪离地面一尺多高。我双手用力攥住他的手腕,双脚连蹬,却根本无法挣脱。

渝晏就这样提着我,驳转马头,又向院外驰去。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他一抖手腕,把我扔到车上。我双脚终于沾到了实物,而不再虚悬,才想要稳住身体,身高膀粗的车右一把把我按住了。

渝晏瞪我一眼:“跟着我来吧。”说完,催马向城门的方向奔去。我所乘坐的马车的御手吆喝一声,抖动缰绳,驾车跟在他后面。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我们已经驶出了新渝的西门。一匹快马从西方驰来,马上骑士向渝晏行礼:“殿下,已经把他们包围在驿道旁边了。”

“他们”,那是指谁?我有些摸不清头脑。渝晏冷哼一声,继续向西驰去,马车和其余随从自然也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跑出约摸两里多地,突然看到十几个手持长矛的骑兵,把一辆轻车团团围在路边。轻车的两匹驾马,已经被射死了一匹,还有一匹前腿跪在地上,不住发出凄惨的哀鸣。

渝晏用手一指,我们正面所对方向的骑兵左右闪开。我这才看清楚车上的情景,不由大吃了一惊。

只见素公子昱手扶车轼,垂头丧气地坐在车中。郕燃就站在他身后,手持短剑,双目圆睁,怒冲冲地望着前来追她的渝晏。天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郕燃并不在她的卧室中吗?她怎么毫无征兆地跑出了新渝,并且还和素昱在一起?!

不,并非是毫无征兆的,郕燃早就想逃出新渝去了。望着她喷射愤怒和仇恨目光的瞳仁,突然间,我什么都明白了。既然我不肯带郕燃逃出新渝,她就只好去找别人——一个人行动,实在是太危险了。她大概明白钟宕或别的家臣一定会阻止自己的,于是干脆连他们也全都蒙在鼓里,她悄悄地去找了素昱。

我望素昱一眼,这个年轻人的脸上,似乎写满了“后悔”两个字。真是愚蠢的年轻人啊,我原本还对他寄予厚望,以为他是一个目光远大,通达并且善于忍耐的贵族公子。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来呢?逃掉的机会微乎其微,并且即便逃亡成功了,他又能回到哪里去呢?他能够回到正受渝、郴两个大国威胁,随时可能亡国的祖国郴去吗?难道他被美色和所谓的“爱情”蒙蔽了理智,打算从此和郕燃浪迹天涯吗?

我不知道郕燃究竟使用了什么手段,才让这个原本相当理智的年轻人发疯的。

只听渝晏冷笑一声,对郕燃说:“郕小姐,请跟我回去吧。”郕燃狠狠地盯着他:“不,我不会回去的!”“是吗?”渝晏又发出一声使人不寒而慄的冷笑,突然从肩上摘下弓来,搭箭,拉开弓弦——

“嘣”的一声,素昱应弦而倒,伏在车轼上。

我惊愕得几乎摔倒在车里,指着渝晏,颤声叫道:“你,你怎么能够……他是素国的公子呀!”渝晏又搭上一支箭,竟然瞄准了郕燃,虽然并不望向我,却冷冷地回答我的话:“不过一个人质,素国的人质。”

我知道渝国的世子,不会把素国作为人质的公子放在眼里,杀死素昱的结果,最坏也不过使素国重新倒向郴国。但只要郴国大军压境,素的反复是迟早的事情,而一旦渝军再次西进,即便身负血海深仇,素君仍然会被迫臣服于渝晏的。这就是政治,没有人情可讲。

即便如此,我依旧对渝晏的杀人行为,感到惊愕和难以理解。

“小姐,请跟我回去,我会把这一切都忘掉的,”渝晏冷冷地对郕燃说,“你如果不愿意做我的妻子,那就明确拒绝我,我不会强迫你的。但我不能原谅把我看中的女人偷拐跑的行为——素昱已经受到他应的的惩罚了。”

“不是他拐走我,是我引诱他的,”郕燃一只手扶着素昱的尸体,一只手挺着短剑,“是我对不起他,我没有料到会产生这样的结局……”可怜的孩子,愚蠢的孩子,冲动的孩子,其实她早就应该想到的!

“结局已经产生了,后悔是没有用的,”渝晏慢慢放下弓箭,“小姐,请跟我回去吧。”“不!”郕燃突然大叫了起来,“我对不起素公子,是我害他丧了命,我怎么能够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跟你回去?!”说到这里,她突然掉转手中的短剑,一把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我大叫一声,霎那间,感觉眼前一片漆黑。我拼尽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地跳下车,推开拦阻我的渝国士兵,奔到郕燃的车前。郕燃俯伏在车厢上,似乎还没有断气,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殷红的鲜血从嘴里不断地涌出来。

我跑过去,脚下一软,跪在车前,抱住了她那美丽的脸庞。郕燃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我,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悲凉的微笑:“你……你也没有想过这样的结局吧……也许死亡是注定的,可我想死在你的身边……”我的眼睛模糊了,有一刹那,我心里甚至在想:“何不回应她的热情呢?她是我血缘上的女儿,但在感情上,我真的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吗?”

“你、你真的很象我的父亲……”郕燃慢慢抬起染满鲜血的手,抚mo着我的面庞,“我的父亲,他是那样爱我的母亲,但却无法使她成为夫人……因为她是一个奴人呀。有奴人血统的我,命运中的悲剧也是注定了的……”

我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说这样的话,不禁愣住了。远远的,听到渝晏的声音:“哼,真的一切全都注定了吗?我却永远不会相信,更不会放弃努力!”

渝晏的话语如同在我头上打了一个惊雷,长久以来积存在心中的疑惑,突然逐渐经纬交织起来,变成一幅完整的图画。最先使我疑惑的,是倘若此世的郕扬就是我自己,那么在青年时代已经了解自己的结局,老来怎么还会上剧谒的当?当时我给自己的解释是:仙人空汤只是陈述了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我所在的,并不是真实的未来。

但可能发生的事情是千变万化的,真的会由命运注定每个人生命的旅程吗?我遇见郕燃,难道不是偶然吗?郕燃会爱上我,难道不是偶然吗?渝晏看上了郕燃,难道不是偶然吗?素昱会一时被某些感情冲昏了头脑,从而导致悲剧的发生,难道不是偶然吗?

人世间,存在着相当多的偶然,这些偶然难道都是上天注定的吗?这些偶然交织在一起,难道是大劫将至的必然所可以彻底抵消的吗?这些疑问,一直存在于我的心中,但被我对郕燃的感情所蒙蔽住了,使我不敢或者不愿意去想,即使去想,也没有系统地把它们联系起来。

郕燃的话,首先打动了我。他说他的父亲郕扬非常爱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惋,我真的爱惋吗?要多少年的感情积累,才会使我改变现在的心意,真的爱惋,并且竟然想使她成为自己的正室夫人?!渝晏说得对:“真的一切全都注定了吗?”他不会相信,我也不会相信,他不会放弃努力,我也应该一样不会放弃努力!

想到这里,突然四周变得昏暗起来,我听到一个金属般的声音远远地说道:“你终于明白了。你终于明白你应该为些什么而努力了。”

郕燃在我手中慢慢地消逝了,她所乘坐的马车、素昱的尸体也逐渐消逝了。我抬起头,四周昏茫一片,围绕着我们的渝国士兵也都消隐了。转过身,看到渝晏仍然立马远处,但他的身影正在变化,他和他的战马逐渐融合为一体,并且迅速地转变形态。

渝晏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着一件式样奇特的雪白的袍子,面色深黄如金,眉高目陷——我认识他,我正盼望着见到他,他正是上人之王蒙沌!

第四十章 陷

史载:鸿王十四年冬十月,入于天邑,天邑地陷,畏亡。

※※※

我在虚幻的未来世界中醒悟了过来,我再次见到了上人之王蒙沌,他站在我的面前,用相当奇异的目光望着我,我只能隐约地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一丝欣慰。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明白”了,因此得以从虚幻的未来回归真实世界了吗?可是……我究竟明白了些什么?我不过明白了无数偶然制约着人的一生,因此关于未来的假设是无法确定和统一的。

一个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了起来,这声音并不陌生,听上去平淡得似乎没有感情,但也许是错觉,我认为自己听出了语气中的愠怒:“你又来捣乱,本来我很快就要成功的!”那是仙人空汤的声音。

“你成功什么?如何成功?”蒙沌冷笑着,“他并不是一个傻瓜,在尘世中辗转,他迟早会明白这个道理的。你希望他对未来失望吧,这样就可以放弃寻找大化之珠,就可以放弃阻止大劫……”

“大劫是无法阻止的,这是天意!”空汤语气中的愠怒越来越是明显。

“天是什么?天意又是什么?”蒙沌“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依旧那样刺耳,“如果大劫根本无法阻止,你又何必阻止他寻找大化之珠?对于你来说,对于至人来说,有无本无分别,生死本是自然,但对于下愚来说,既然生存在世,就会畏惧灭亡。为了阻止大劫的发生,他们一定会奋斗的,会努力的。”

“他不过一个下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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