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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唐 作者:青眉如黛-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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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醒来,李逽坐于榻边,支着身看我,大眼盈盈。
  
  “今日没吹军号么?我睡了好久?呀!你王兄不是说要拔营入城吗?我可是晚了?晚了,晚了!”我一骨碌下地,满地找鞋,结果鞋在她手上,鞋底棉软的羊皮小靴一双。“喏,可是这双,量身订做哩,那么小的脚,也只我王兄知你尺寸。”她啧啧称奇,我夺过一只,闷声穿鞋,果然,合脚包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珍珠,你昨夜说梦话哩,叫了一整夜的哥哥。你做梦了?梦见你大哥了?咦,你说我怎梦不到呢?三哥去了那么久,我从没梦见过他。”
  
  李逽易喜易悲,平日见她大大咧咧行动如风,说起建宁王李倓双眼旋即通红。她低头想她的三哥,我低头想我的大哥。相处愈多疑虑愈多,重阳那夜该是李俶进房,大哥给我的绛紫香囊是皇家用色,正二品以上,郡王亲王袍服,才以绛紫;昨夜他又来,来回疾驰六十里只为亲口告诉我唐军大胜;不是我自作情多,仆固玢一事他施恩于大哥,不说十分,总有三分是为留我于后军;昨夜他分明是想吻我,最后唇印鬓间;他还对我所有一切了如指掌,他知我双脚尺寸,他知我跌了淤青,他还说等拿下东都定好好陪我。。。每次我问,大哥总说我与他毫无干系,我信我哥哥,可是——
  
  “哦,对了,今日后军由城南绕行,扎营浐水以东,我王兄进城清除叛臣、安抚百姓,他说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必会带我们赶上前军。”李逽收拾心情,我亦收拾心情,女人身处军中,帮忙是说不上,少拖累才是真的,洗梳吃饭,收拾简单行装,一路车马哐哐摇晃,我揣了那瓶药酒在袖中,虽然,那味辛辣难闻。
  
  浐水东岸,营帐连绵不断,一望十里。九月二十八日,广平王李俶捷报凤翔,并献俘关中叛臣百人,十月初一,李俶安抚长安三日,拔营东进。十月十三,大军驻扎曲沃东南(今河南灵宝东)。今日十月十五,昨日军报,叶护与大哥攻克潼关,杀敌五千人,攻克华阴、弘农二郡,率军与叛军在新店(今河南陕县西)交战,叛军依山结阵,唐军初战不利。夜深风寒,我站了后军主帐门前,踌躇再三,终鼓起勇气——
  
  “来了。”帐帘突然掀起,我鼓腮捏拳的模样一无所遁。
  
  “进帐来,外面风大。”李俶牵我进帐,帐内几上地上地图铺满,几无落足之地。
  
  “你怎知我来了?”他倒了热水给我,再放了小片冰糖,暖胃润肺。“我在营中看到独孤将军,所以我想你可能来了。”我老实回答他话。自那日扎营浐水后独孤颖调回中军,临走与我告辞,说是改任行军中允,司职护卫主帅,伊贺常晓留下,还来了名大哥军中熟识的郭姓郎将。“独孤颖是忠心,只是过于耿直,不知你性子。”李俶如此评价,我心里大点其头,这人岂是耿直,简直就是迂直,每每稍有动响便直扑我帐,居高临下刀风四扫,害得我愈想轻手轻脚偏愈东倒西跌,还一身铁甲钢盔拿臂给我,我要真借了他的臂爬起非双手皮开肉绽不可。“想问我你大哥的情形?”他递了封朱漆破开的书笺给我,笺上密密小字,描述详细——
  
  “张通儒等收余众走保陕,安庆绪悉发洛阳兵,使其御史大夫严庄将之,就通儒以拒官军,并旧兵步骑犹十五万。已未,回纥叶护使其将军鼻施吐拨裴罗等引军旁南山搜伏,因驻军岭北。郭元帅等与贼遇于新店,贼依山而陈,子仪等初与之战,不利,贼逐之下山。回纥自南山袭其背,于黄埃中发十余矢。贼惊顾曰:回纥至矣!遂溃。”
  
  “怎样?现在可放心了。你大哥已攻下陕郡,仆固怀恩和叶护分道追击,洛阳,不日既可得下。”李俶摁眉扫眼,长舒长展,脸带倦意。
  
  “放心了,谢谢您。。。李哥哥。”我交还书笺于他,小心绕过地上,退往帐门。
  
  “哦,对了,珍珠,你。。。可见过史朝义,史大人?”他收拾杯盏地图,不经意问道。
  
  “见过呀,朝义哥哥,我见过他点兵。”我抿唇笑起。
  
  “哦,怎样?可是英武得很?”他送我出帐,反手取了帐边的大氅披到我肩上。
  
  “嗯,”他都懂《曹刿论战》,该是熟读诗书之人,“李哥哥,你知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是出自哪里?”我问他,他微微发笑,“这个么,我自是知道的。”
  
  “是什么?第六句、第七句是什么?朝义哥哥考我,我大哥帐里只有兵法,他也说不知。。。”
  
  “史朝义考你?”他猛翻掌扣住我腕,我跌进他怀,他霍地掀帘拖我——
  
  “殿下!不好了!曲沃城起火了!移地建烧了曲沃!”独孤颖单膝下跪,手指西北。
  
                  
第五章 洛阳殇(二)
  第五章 洛阳殇(二)
  
  曲沃城的大火整整烧了一夜,日当正午,移地建旋风归营,车载人拉,士兵呼啸,载的是曲沃的金银丝帛,拉的是曲沃的娇媚少女,欢呼的是胡语凯旋高歌。唐军晨操已毕,李俶提马迎去,翻身下马拜于移地建马前。
  
  “王兄,使不得使不得,可折杀小弟了。”移地建急忙下马相扶,面有惊异。
  
  “固伦公主嫁于我王弟承寀,你我已是亲戚,亲戚之间互有相帮也是理所之事。”李俶甩袍而起,他满面笑意,无一丝一毫不愉之色。
  
  昨夜,独孤颖、王思礼先后禀报,唐军人人摩拳擦掌个个义愤填膺,移地建乃叶护之弟,回纥二王子,两军开战至今,回纥援军也分前军后军,前军由太子叶护与将军帝德率领,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叛军望而生畏;后军由移地建统领,同样是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只是对象不同,唐军每过一城他必强抢掳掠彻夜狂欢。昨夜便是最好明证,曲沃物丰人泽,又未经战火波及,唐军驻扎城郊为的是不扰民,哪曾料想此人不但强抢城中金帛女子,还变本加厉放火烧了这座千年古城。
  
  “王弟,今始得西京,若遽俘掠,则东都之百姓皆为叛贼固守,若想复取,难上加难。不知王弟可能予王兄一个面子,此番叶护太子与子仪径往东都,若洛阳得取,我李俶必——履约践诺!”李俶始终与其把臂同行,笑语如常,啪啪击掌,白顶毡帐鱼贯两分,八红八青,人比花美,笑冠春风。“这是。。。”移地建一笑既明,李俶惯常招待他的手法,美女佳肴,从扶风犒赏三军时就是如此,大哥一点也没说错,移地建就是好色之徒,无耻之辈!
  
  “脏!脏死了!王兄为何如此纵容于他,此人口称王兄,行的又岂是兄弟之事!难道我大唐还要倚仗如此无耻之人!”李逽忿忿跺脚,帐中走出的李俶袍沾酒气醺醺醉意,独孤颖扶他于一侧,他指挖喉咙一地污秽。
  
  “珍珠?”他醉眼看我,是我,我候了他很久,日中至日暮,他陪移地建整整喝了半日。
  
  “漱漱口,难受吗?这杯是蜂蜜水,喝点蜂蜜水能减些头痛。”我端了茶水面盆,他漱口吐去,再接了手边汗巾拭唇,举手默契。“珍珠,别走。”他扣住我腕,如昨夜一般,手劲大而猛力。“你,不想问我些什么?”他拉着我走回帐中,独孤颖告退,帐门边一众行军判官监军也自动退下。是的,众人本是想问他,或说是请示,曲沃城怎么办?死伤的百姓怎么办?散落十里的财物怎么办?苦苦啼啼的女子怎么办?太多太多,众人不知他的明示,这不是第一次,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逢城过镇,回纥军勇猛无匹令人印象深刻,肆无忌惮也令人发指,如果叶护在,该不是如此,如果叶护在。。。
  
  他半倚帅椅,长眉紧锁,他扣我的手不肯放松片刻,五指指腹老茧丛生,甚至连指骨至掌腹的那处也厚茧片片。
  
  “元帅,您说的履约践诺,是这个吧,金帛、女子,任其所取?”我轻声应他,他是纵容,却也是无奈,堂堂一国皇子,看人脸色投人所好,想他国难之前定非如此,定非如此。
  
  “珍珠,你长大了些,会看,也会想。”他酒气涌起,声声卒咳难平。“您病了?急咳无痰,可以蒸个梨加少许冰糖,蒸出的梨水便能快速平咳,我常吃的,一点也不苦,要不,我蒸个给您。。。”我抽身欲走,他飞快按住我肩,“别走,别忙,老毛病了,去年吐血涝下的。。。珍珠,别叫我元帅,别说您,叫我李哥哥。。。叫我。。。”
  
  他殷殷望我,他是从来温言对我,却是一向的不容置啄,譬如他要我留在后军,譬如他昨夜大力拖我;他又何曾如此期许,三军主帅,手持上方宝剑,从来言出必行受人尊敬。“李哥哥,你累不累,歇一会儿,快起更了,你歇一会儿。”我扶他上榻,他松手亦松掌,和衣合目。
  
  “珍珠。”
  
  我挑帘出帐,回头看他。
  
  “珍珠,不记得,也好。”
  
  是他说话,虽然,他并未睁眼。
  
  一夜过去,这一夜很长,白顶毡帐嬉笑夜深,晨起号响,战鼓震彻云霄,前军的战报,十月十六夜,安庆绪从苑门出逃,弃洛阳,走河北,唐将哥舒翰、程千里、许远等三十余名大唐被俘将领,于弃城之时惨遭杀害,尸身弃之荒野。闻讯,李俶整队拔营,一日急行,过岭北、新店、陕郡,与更起时分抵达洛阳城下。
  
  大哥与叶护一前一后回到兵营,城内余孽已平,明日隅中李俶率军进入洛阳,今日简单安营扎寨,胡汉营帐混驻,大哥接我们住进中军,中军三顶主帐,李俶居中,大哥居左,叶护居右。一切安置妥当,主帐旁又加了一顶圆帐,我与李逽在此暂住一日,今夜营地漕乱,他们都不放心。
  
  二更埋锅造饭,回纥人惯食清真食物,牛、羊、奶香浓郁,叶护送来壶香喷喷的奶酥茶,我们两人闷声不响埋头猛喝。
  
  “怎么了?刚才可是我太凶了?吓着了你们?”叶护后来补救,他岂是太凶了,几乎是狂怒得拆了毡帐,移地建抱头鼠窜噤若寒蝉,想是他一路劣迹全教他大哥知晓,叶护行军军纪严明,自律自省,与他简直是天壤之别。
  
  李逽率先恢复,她本就憎恶移地建,恨不得叶护能一脚将这人渣踢回漠北,叶护一一问清路上发生一切,告辞出帐。“叶护哥哥。”我追他到帐外,还未发问他倒先来问我。“小珍珠,今日赶路累不累?李俶倒是急的,这般急行,别说是女子,一班男人都累成滩泥了。”“累倒是还好,洛阳大捷,他心中自是欢喜,恨不得一步就赶了来呢!”我也是又喜又忧,攻下洛阳当然是喜,那进城之后呢?李俶昨日并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那个约,那个诺,可真是如此?
  
  “叶护哥哥,明日进城,两国之约。。。”我谨慎试探。
  
  “你怎么知道?李俶告诉了你?他告诉你做甚!”叶护反应极大,我再加一句,“那么,真的要履约。。。非是如此不可。。。”
  
  “珍珠,此事与你无关,你快回帐吧,好好歇一觉去。”叶护甩开大步就走。
  
  “嗳!”我小跑追去。
  
  “叶护太子,殿下有请。”横里出来一人挡住了他,我加紧脚步,追上时刚好听到他的作答,颇为勉强。
  
  “小郭也在?设宴?宴什么?好!”叶护勉强点头,大掌接了我,“珍珠,走,这几日没好好吃啥吧,瘦里巴几的。嗳,李逽呐,独孤将军去请宁国郡主好了,本王认得道的,不用带路。”叶护牵了我大步流星就走,独孤颖除了开头一句之外都没几乎接上口。“叶护太子,小姐。。。殿下并没请。。。”我没留意他的唯唯喏喏,我只满心满眼听到叶护在对我讲,“小珍珠,待会儿你可别插嘴,我父王之意绝不可违,不过我叶护也绝非蛮横无理之人。”“真的?真的!”我连连追问,无消他细说我已明了,叶护一诺千金,他的意思是。。。
  
  “什么真的假的呀,珍珠也来了!”中军主帐迎出一名白袍银甲丽人,建宁王妃莫青桐,虽是寡居却仍执领禁军之一的内凤苑使军,前些日由凤翔赶来,送一封白衣卿相李泌的书信到军中。
  
  “珍珠,你来做什么!回帐去!”大哥挥手赶我,我瞄一眼桌几,三副杯盏,三副碗筷,果然是没我的份。“哦,我马上回去,大哥,过些日等你空下来了我想跟你聊聊。”我一一见礼李俶与莫青桐,李俶端详不作声,莫青桐却热情拉住我。“来了就坐下吧,珍珠,用过晚饭了吗?这汤不错。。。”“珍珠沾不得鸡汤。”叶护打断莫青桐,她姗姗收手。“她可以喝的,加点水,淡些就行了。不吃荤腥,身体怎会强呢,珍珠,是不是?”李俶拿了他面前的碗为我舀汤稀释,我这一月随军伙食皆由他授意安排,起先是在素面中点了荤油,后来慢慢加些鱼汤肉汤,量由少及多,不知不觉中我已能接受,这些我也是这几日才知,自离开长安他统领后军后才告诉了我。
  
  李俶发话,大哥也不再坚持,加了碗筷开饭,叶护滴酒不沾,他三人轮流敬酒他推而不受。“对不住,本王行军打仗从不饮酒。”叶护与我一样,以茶代酒。“珍珠,这是菊花酿的素酒,不辛不辣,你喝一杯,也,敬叶护太子呀。”莫青桐斟了杯青玉瓷壶里的酒给我,淡淡菊花清香,小口啜饮,齿颊留芳。“叶护哥哥,珍珠敬你一杯。”我斟酒满杯,细细解释此酒用意,“我们汉族的习俗,九九重阳吃蓬饵糕,喝菊花酒,佩茱萸香囊,寓意逢凶化吉,去除秽气。现在是晚了些,不过心意是不变的,叶护哥哥,你尝尝。”我举杯敬他,李俶与大哥同时举杯遥印。“好,珍珠讲得好!”叶护一饮而尽。
  
  “蓬”地,椅背倒地,叶护按桌而起。
  
  “珍珠!”他扭声叫我,再“蓬”地一声,魁梧身躯重重倒地。
  
  “珍珠,好好歇上一觉,跟青桐回帐。”李俶来拉我,我这才恢复神智,左手下的心腔空空无声。
  
  “叶护。。。叶护。。。你们,你们下——”电光火石般,我头脑顿开。
  
  “住嘴!跟我回去!”大哥拖我就走,大掌闷着我嘴,严严实实。我手足俱扭,挣扎回头,地上,叶护眉锁手颤,他想爬起,奋力睁眼。“呜——”我猛力摇头,大哥蒙住我脸将我抱起。“子仪!珍珠今夜睡青桐帐中!”李俶在身后发命,这个男人,我大哥,他,她们,全都利用我!利用我!“她是我妹妹!”大哥不停顿往外走,“咚”地撞上一人,我跌了地上,另一人,跌在我身边。
  
  “郭子仪。。。哦哟。。。王兄!王兄!我看见移地建领人冲出去了,他好象去城里了,王兄快——呜——”
  
  我来不及说出,她也来不及,大哥抱我回帐,李逽被强送回帐,我们双手相错。
  
  “起火了!洛阳起火了!洛阳起火了!”营里营外喧如沸锅,我抓住帐帘一角,大哥一根根扳开我指,东南夜空,照如百昼。
  
  十月十八,晨,浓烟散去,满城摧戎,十五万大军进驻洛阳,洛阳城门大开,城中百姓衣衫褴褛,凄惨惶惶列于大道。
  
  隅中,回纥军入,李俶率父老以罗绵万匹赂以回纥,叶护马上出刀,丝帛片碎,飞舞阴空。
  
  “好!好!好!”他大笑三声,率军出城,径直向北。
  
  李俶整众入城,百姓、军士、胡虏见拜,皆泣曰:“广平王真华夷之主!”
  
                  
第六章 洛阳殇(三)
  第六章 洛阳殇(三)
  
  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
  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乱如麻。
  
  一座城,就这样陨落。
  
  第一次,公元七五五年冬,安禄山起兵叛乱,攻陷东都洛阳,纵兵大掠。
  
  第二次,公元七五七年正月,安庆绪杀安禄山于洛阳宫内,继皇帝位,血腥一月镇压除翦异己,此为洛阳二劫。
  
  第三次,公元七五七年十月十七,野蛮的漠北胡人蜂拥进城,他们震慑于洛阳的富丽,敬畏于东都的繁华,然而这种震慑敬畏,变成的是贪婪。回纥兵奸淫抢掠,开库劫财,大火焚烧三昼三夜,东都洛阳历经三次浩劫,一座城,就这样陨落。
  
  日复一日,上阳宫秋风落叶,万木萧疏,而我,望山成石。
  
  “多少次笑语星眸,琼楼夜夜是笙歌,花飞花舞不复计西东,愁绪化入。。。回首烟尘,几许朦胧,欲语还休珠泪流。。。斜月如旧,西风又拂,回首尘缘,几许愁梦,恰似一江春水东流。。。”
  
  吟罢一曲,一梢红叶悄悄飘入掌心,四句小诗刻透叶脉,非王非柳,指力偏锋——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是我,史朝义。”疏离花木,画阁红楼,黑衣颀长的他从中走出。“上阳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宫处处流,画阁红楼宫女笑,玉萧金管路人愁。嗯,好一座深宫重阙,好一个疼爱妹妹的哥哥!他倒是下得了手,把你关在这里,他倒是下得了手!”他一把拾起我手,肤白分明,淡痕尤在。“珍珠,今夜亥时,你等在此处,我带你走。”他轻触我手心,翩然而去。
  
  一切如梦如真,短短一刻,人已无影声已无踪,只有那片红叶,余温尤在。
  
  一日,魂游不知。
  
  “珍珠,大哥让我告诉你,他答应了,你想回吴兴,就回吧。”
  “吴兴那边来了信,沈阁老身体不太好,我送你,明日还是后日,只要你说一声,我们就起程。”
  
  “今日!我要今日回!”我突然醒了,坚决高声得令他吃了一惊。
  
  “今日?今日南阳王李系来东都颁旨,我恐怕走不开。。。”郭曜慢慢咀嚼我话。
  
  我径自回内室换衣换鞋,“珍珠,你这样。。。他毕竟是男人。”郭曜看我走出,我一身襦裙金绣,翠翘绣鞋。“如何来,便如何去。”我捋平一身珠白回纥女服,“二哥,送我去太尉府,不麻烦你吧。我去向大哥辞行,正好从旄门起程回吴兴。还有,我不需要你送,我去求大哥,有郭旰送我就行了。”我抬手推门,上阳宫门应声而开。
  
  “这样。。。也好,不过,还是我送你,郭旰还没回来呢。”郭曜几步赶上,大手环了我肩。“别碰我,二哥。”我卸肩去避,他几分难堪,眼眸一暼,两指撮起我袖中红叶一角。“这是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呵呵,行吟洛河,红叶良缘,小珍珠,那位顾大才子是何许人也啊?”
  
  郭曜呵呵大笑,我亦淡笑回应。大唐天宝盛世的上阳宫曾是多么华美绮丽,青年才俊顾况顾大才子行吟洛河,一时诗意大发,笔落红叶。“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一厥叶上提诗唯美大胆,红叶随波进苑,被一名刘姓宫女拾到此叶,彼时上皇幸临上阳,于是成人之美放其出宫,此女与顾况喜结良缘,一折红叶良缘传为佳话。
  
  “这诗么,取意——非伊莫属,爱不另与。”我笑中含泪,扬手,叶飞叶舞,自水飘零。
  
  城南洛河,苑东上阳,广阳大道一道直通旄门,郭曜送我到太尉府,此府是战火中硕果仅存,洛阳百废待兴,肃宗此时颁旨安抚,的确正是时候。
  
  府中中门大开,焚香袅袅,朗朗圣谕回旋中堂。
  
  “。。。士庶受贼官禄,为贼用者,令三司条件闻奏;其因战被虏,或所居密近,因与贼往来者,皆听自首除罪;其子女为贼所污者,勿问。。。以严庄为司农卿。。。”
  
  “严庄?”我发了下声。
  
  “噤声。”郭曜压一下我身,警惕四顾。我们来得晚了,南阳王李系宣读圣旨之时我们正走到偏厅廊下,郭曜拉我跪在厅内暗处,四下根本无人,也只他这种古人才会紧张什么礼啊仪的。
  
  “严庄投城开门,殿下上书进言求赦。珍珠,你该懂的,如果把这些安贼降将都杀了,只会杀鸡曔猴,逼得其他人铁心跟随安贼,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郭曜看着我笑中的嘲讽,轻叹一声,“珍珠,你记不起了,我都帮你记着,此贼害你不浅,再予我些时日,终有一日,我教他死无葬生之地。”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严庄这种人摇身一变倒成了司农卿,那么因战被虏,指的是战斗中被叛军俘虏的将士吧;所居密近,指的是与叛军居住靠近的百姓吧;这些人何错之有?为什么要自首除罪?为什么要三司闻奏?还有其子女为贼所污者,勿问,问罪?是有罪,的确罪难容恕。。。”我想说完,郭曜猛抓我手,低声喝止,“什么罪!瞎想什么!人所强加,何曾半点顾及于你——”
  
  “噤声。”我竖指轻嘘,中堂优雅男声重又响起。
  
  “兹以回纥叶护为司空、忠义王;岁遗回纥绢二万匹,使就朔方军受之。。。”
  
  手捂左心,我自己爬起,“又没跪多久,我也总该学着靠自己些。”我摇摇头,郭曜收回搀扶的手,颇有感慨。“珍珠,倘若我告诉你,殿下和大哥这般做的原因,你可会改些心念?” 
  
  “建宁王妃深明大义,早就对我说了。大唐与回纥可汗约曰——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牺牲一座洛阳是救了千千万万座洛阳,移地建臭名昭著,回纥尽丧中原民心,再说,叶护都走了,空封个忠义王,又不损谁人皮毛,还省了朔方军绢二万匹,于我大唐可谓是百利而无一害!”我边走边说,不觉声音渐高,只听“咣”一声,中堂门大开,几人踏阶而出,“珍珠!”为首一人失声惊呼,手中玉轴绫锦轻噗落地。
  
  我跪地避让,他俯身双手拾那圣旨,“珍珠,你。。。”优雅出众的李系是失态了。“好,莫挂。”我以只我二人可辨之声应他,擦身站起,走到门前,复跪。
  
  “好了,别跪了,早些走吧,爹爹身体不好,回去帮着若鸿些。。。”
  “什么事?子仪!你送她回吴兴?为何不告诉我!”
  
  一左一右,大哥和李俶同时出手,“霍”玉轴绫锦横呈面前。
  
  “焚香未尽,颁旨礼在,两位要在本王面前动手么!”李系断喝,他二人收手翻腕,僵立原地。
  
  “郭小姐无官无职,若要离去,还请自便。”李系朝我挥手,我猛然顿悟。
  
  “多谢南阳王!”我拾裙就跑。
  
  “站住!”平地惊雷,一声响在身后,炸在心里。“谁敢让你走!谁敢放你走!”我回身,李俶手指我心,声色俱厉。
  
  嗞——嗞嗞————
  
  焚香即尽未尽,忽白烟大起,烟硝气浓。
  
  “硝石!硝石味!”
  “不好!殿下!殿下!”
  
  李俶纵身扑来,我重重后仰,轰然半响,耳聋眼黑。
  
  不得不醒,不能不醒,我醒时他唇点我额头眉眼。“珍珠,有撞到哪里,我揉揉,珍珠,痛么,哪里痛?”李俶的脸花白狼狈,他在烟雾中跪地抱我,揉我四肢腰背,揉我脑后发根,面颊相贴,他不管不顾。
  
  “李俶,快进去!这里不安全,快带她进去!”大哥在浓烟中找到我们,还有李系,他二人也是狼狈不堪,衣发花白。“有人在香炉底里做了手脚,埋了硝石硫黄木炭,只等香尽之时自动引爆置我们于死地,所幸只引了一小股,其他引线无缘自灭,事因原委系立刻撤查。”李系简单说明事故,李俶抱我离开中堂,左折右绕,进后堂内室。
  
  我是寸毫未伤,炸声未起时他已扑倒我,全身覆盖,甚至连脑后着地之处也是他双手相挡。“这次,没晚。”他整理我衣裙面容,手触长发时喃喃自语。“哭了,怎么哭了,珍珠?”他以手拭我泪,擦之不尽落之不竭,他收拢我到怀中,轻哄轻问,“珍珠,别走,告诉你大哥,不回吴兴了,我照顾你,到哪里都带着你,再不会让你一个人。。。”“元帅,我爹爹病重,我要回去。”我低头回应,只一句话,他胸膛发硬,嘿嘿冷笑。“珍珠,你在我面前还说假话?沈阁老病重是借口,是假的吧,为那个北蛮子?跟我斗气?”他终究还是他,从来傲气自负,无论是比武还是打仗。“我爹爹真的病了,我大嫂还有病,带着三个孩子,元帅。。。”“别叫我元帅!你要是真想着你爹就该想起你沈珍珠还是我李俶的女人!我的女人,要离开,也只能是躺着离开!”他甩门而去,我呆立房中。
  
  不知呆了多久,房门吱呀开启,灰朦无星,夜了。“外面乱得很,王兄要你住了这,晚些他再来。”莫青桐手托食盘进来,我毫无食欲,只是摇头。“妹妹莫再任性了,再怎么说,妹妹的夫君是王兄!为其他人,值得么?”她神色严肃,我只是好笑,莫青桐的话,三年不改,为何现在的我,半分不能认同,她没变,他也没变,那么,就是我变了啊。
  
  “珍珠,你笑什么?王兄为你连命都不要了,你就为了个北蛮子,如此任性伤人,你不知道王兄出府时脸色有多差。。。”她恨铁不成钢,重重顿碗。
  
  “叶护不是北蛮子,他高洁风骨之处是你与今日所有人都难及向背,还有,今日皇上封他为忠义王,建宁王妃就算不叫声叶护太子,依礼,也该称声殿下吧。”我也重重顿碗,什么文明与野蛮,从来世间颠倒,漠北胡人就人人野蛮,你美貌全才就文明高尚,笑话,今日我才算看清她建宁王妃真正面目!
  
  “你,你这丫头!我早就说,你这般任性心性,没长进分毫倒愈发离谱,还有辱皇室清濯,怎能辅佐俶成就大事——”
  
  她高声责我,背后门前红衣一闪。“放屁!放屁!谁大放撅词!谁?谁啊!”李逽一步踏进,啪地手起掌落,击碎一桌瓷碗。“喂,莫青桐,你凭什么骂人!啊!俶?我王兄名讳也是你叫的?笑话!”李逽一击即中,她狼狈离去,我默默看她折返回来,取了门边遗落长剑。
  
  “这女人,我三哥就是被她害了!我们逃离长安时她倒不来,挤啜我三哥去杀杨家,后来在灵武又是她,叫我王兄自荐挂帅,凤翔又是她,张扬、好胜、强出头!要不是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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