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宠-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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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相信么？世间最好的情感必然带着苛责，哪怕是父亲母亲的怒其不争，那至少是发自真心的，他们希望通过苛责来让你记住教训。

　　　　薄荷想，这一辈子，她大约都不会再哭了，因为没有苛责。呐，有谁会渴望苛责呢？薄荷笑笑，她果然是有精神病吧。

　　　　【二、走丢在四月的春风里，小城，少年，牡丹园】

　　　　十四岁的薄荷又一次离家出走，不过，她知道没有什么人会来找她。因为，她已经是惯犯。

　　　　只是这一次走得比较远，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回去的路。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城，和她生活的大城市不同，连公交车这样的交通工具都那么破旧，车上的人很少，大多数是老太太老爷爷，还有他们的宠物犬，啊，只有宠物犬。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到这个小城的绿化带旁开满了白色的花朵，白得像雪，嗯，很像梨花的白。薄荷喜欢植物，可是她没有天分，就像现在，她分不清白色早樱和垂丝海棠，分不清樱花的白和梨花的白。

　　　　听到“牡丹园”这个名字时，公交车停下，薄荷站起来下了车，她并不是特意来寻牡丹的，她只是随便看看。

　　　　四月的第一天，是父母的忌日，连带着她最爱的那只吉娃娃一起葬身在冰冷的河底，可更多的人称这一天为，愚人节。

　　　　愚人节，薄荷把自己走丢在四月的春风里，她进了牡丹园，却发现自己被骗了，牡丹园的入口处的大石头上写着“独占人间第一香”，可是牡丹还没有开，青色的花苞被六片叶子托住，傲慢地等待着一枝独秀。

　　　　所有不合群的花朵都是讨厌的，牡丹凭什么这么高姿态？整个园子以它来命名，游客因它而来，它却傲慢地紧锁房门，不放一个人进去！薄荷的“精神病”突然就发作了，她蹲在大石头的后面，用手指去剥牡丹未放的花苞，然后，她的手被握住……

　　　　很久很久以后，薄荷一直都觉得，慕景其实是牡丹花变的，他为了保护自己才现出原形阻止她继续暴力。

　　　　“别掐，它会疼的。”

　　　　薄荷抬起头，就看到那个嬉皮笑脸的男孩子，可是，他同时又是个很漂亮的少年，高高瘦瘦，笑起来像四月的春风。

　　　　薄荷蹙着眉抽手，非常不讲理地反驳道：“它不肯开花！”

　　　　“那就等啊。”少年将那只手背到身后去，微微往后退了一步，那是一个很礼貌的距离，脸上还是带着笑，“它总会开的。”

　　　　薄荷转身就走了，道：“我不愿意等。”

　　　　是啊，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去等待一朵花盛开的，那个过程太熬人，十四岁的女孩，她没有那么多耐心。

　　　　【三、快要开败的花，他说，那叫结香】

　　　　离开牡丹主园，顺着铺好的小路往前走，小路右侧种满了高大的树木，盛放着白色的花朵，看向左侧，低矮的小坡上种了好几株低矮的植物，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可黑黝黝的树枝上却挂着明黄色的花朵，一簇一簇诡异地开着，那明黄色中又透着白，花朵周边也渐渐枯了，显然已经快要开败。

　　　　可是，这么不起眼又丑陋的花朵却太有心计，它的香气浓郁刺鼻，让人忍不住想上前去看看，它到底把香味藏在哪里。薄荷上了小坡，半蹲着，从下而上看那些低垂着脑袋的明黄色花朵，香味太浓，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笑，薄荷回过头去，就看到刚刚那个少年笑眯眯地站在小路上，她一下子就恼了：“你笑什么？”

　　　　大约是由高处往地处看，比较容易打量全身，薄荷看到那个少年的穿着一件蓝灰格的长袖衬衫，卡其色的休闲裤，还有一双半新的帆布鞋，黑色的短发在微风中竖起几根来，他的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笑道：“我以为你是想让那开了的花快点合上呢。”

　　　　薄荷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阵难堪，伸手就去揪那些明黄色的花朵，那少年已经走上了坡拦住她：“不要。它们的花期已经快过了，开不了几天了。”

　　　　“我不喜欢它的味道。”薄荷蹙眉。

　　　　那少年望着她笑起来，很狡黠的笑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并不会因为你不喜欢它就不该存在，你看看这些结，还是有很多人喜欢它的。”

　　　　“结？”薄荷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枯瘦的树枝上有一个一个小结，使得原本就不好看的树枝显得更加丑陋且莫名其妙。

　　　　那少年笑了，耐心地跟她解释：“这花叫结香，又有人叫它打结花，它的树枝很柔软，传说只要在结香的树枝上打个结然后许愿，那个愿望就会成真，所以，人们又叫它梦花。你看，这么多结都是人家许的愿望，还是有很多人愿意相信它喜欢它的。”

　　　　许愿这种事，十四岁的薄荷早就不相信了，因为她从八岁开始一直许愿，愿望却从来都没有实现过。

　　　　薄荷沉默了一会儿，没说什么，抬脚下了坡，却发现那个少年一直跟着她，她莫名其妙就怒了：“不要跟着我！我讨厌你！”

　　　　呐，十四岁的女孩子就是这么容易伤害人，她的身上有千金小姐难改的坏毛病，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开始伤人。

　　　　那个少年真的就不再跟着她了，他停下脚步，就站在结香树的下面。隔了点距离，薄荷看到那明黄色的小花一簇一簇仿佛开在少年黑色的发顶上似的，越发明亮刺眼了，她听到那个少年说：“别去前面了，容易迷路。”

　　　　薄荷蹙着眉往前走，根本没有听他的话，他不过和她一样是游客，她为什么要相信他？今天是愚人节，她才不要相信他！十四岁的女孩她的逆反心理这么重。

　　　　于是，在一个小时候，她成功地把自己走丢了，周围是荒山野岭，她循着路往回走，可兜兜转转怎么都找不到回路。

　　　　夕阳快要下山了，空旷的荒野会让人害怕，黑洞洞的树影也会让人害怕，四下无人，她坐在临湖的山坡上大哭，慕景在这个时候走过来，不言不语地坐到了她身边。薄荷看到他时，哭得更厉害，欢喜和屈辱的感觉都有，但是她想，欢喜可能更多一些。

　　　　慕景等她哭够了，才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他对这里似乎很熟悉，他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不听话的太多了。我叫慕景，是这里的管理员。”

　　　　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黑夜慢慢来临，薄荷快走了几步跟在慕景的后面，他虽然高瘦，可他是她此刻的光。

　　　　【四、慕景，薄荷用她一生的笃定发誓，她想跟着你】

　　　　慕景，十八岁，每年春天的时候会来牡丹园帮忙，薄荷只问出这么一点信息，别的都打听不到了。她和慕景在愚人节的时候相遇，他收留她在他的小屋里住了一夜。那是很简陋的小屋，只有一张床，慕景睡在地上，薄荷枕着他的枕头，鼻端似乎还绕着结香的味道，一点都不好闻。可是她看着慕景月光下的身影，不一会儿居然就睡着了。

　　　　这个牡丹园建在郊区，后山还没有开发很荒凉，春天牡丹花节前后游客很多，所以，慕景也很忙。第二天，慕景去工作的时候，薄荷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她果然看到他把一个一个迷路的游客安全地送了出去，有大人，有孩子，也有和她差不多大年纪的女孩子。她看到慕景也对那些女孩子很温柔地笑，非常耐心地跟她们讲着很多安全知识或者跟她们介绍园子里那些花木，跟对待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薄荷坐在早春的白樱树下，望着对面山坡上的明黄色结香，花朵泛出的些微白色，好像残雪快要消融了似的，她莫名地就觉得沮丧。她在白樱树下坐了一天，直到傍晚慕景工作结束自发地跟着他一起走。

　　　　慕景没有说什么，为她把床铺好，只是临睡的时候道：“闹够了就回去，家里人会担心的。”

　　　　薄荷揪着薄被不吭声。

　　　　一连五天。薄荷没有走。

　　　　慕景脸色终于波动：“你才多大？学会离家出走了？不要回去上学么？”

　　　　薄荷只是睁着大大的黑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慕景估计是被气笑了：“明天我送你去车站。”

　　　　这一夜是满月，薄荷看着窗帘外渗进来的银白色月光，轻声道：“慕景，我想跟着你。”

　　　　慕景没有答，仿佛没有听到她开口，可是黑暗中他的眼睛是睁开的。

　　　　慕景真的送薄荷去了车站，他问清了她的城市，在一张纸上细细地写下沿途所要乘换的车，他对她摆摆手笑道：“再见了小姑娘。”

　　　　薄荷咬着唇，问道：“慕景，明年春天你还会在这里么？”

　　　　慕景的脸上收了笑，变得很严肃：“离家出走这样的事情以后不要再做，如果你听话，明年春天我就会在这里。”

　　　　薄荷的眉头皱得很紧，她不知道慕景说的是真还是假，如果她不听话，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汽车很快就要开了，她进了快客的检票口，快要转弯的时候，她回头道：“慕景，明年春天我会来找你。”她说得那么笃定而认真。

　　　　慕景笑笑，轻声答：“好。”

　　　　【五、每一年，我最喜欢的季节，是春天】

　　　　人这一生，多少是需要一些活下去的希望的，如果没有任何盼头，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暑假的时候，薄荷去过那个小城，很炎热，牡丹园是关着的，慕景不在。秋天的时候她也去过那个小城，黄色的树叶落了一地，很久都没有人来打扫，慕景不在。冬天，小城一片萧索，从汽车站出来时正下着雪，慕景不在。

　　　　于是，来年的春天成了薄荷最期盼的时候，她开始相信慕景的话是真的，如果她再离家出走，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第二年的春天，薄荷坐在去往牡丹园的公交车上，看着道旁那些雪白的樱花，心情忐忑起来，她想，慕景真的会在么？

　　　　到站，下车，她一眼就看到站牌前站着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这一年的春天有些冷，他穿了一件白色的休闲外套，牛仔裤，帆布鞋，见了她，暖暖地漾开笑容，短发还是那么精神。

　　　　薄荷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慕景，慕景，他真的在。

　　　　薄荷最喜欢春天里的下雨天，因为下雨天慕景不需要工作，他带着她坐环城的公交，教她认道旁那些她弄不清的花，跟她说一些有趣或者开心的事情……无时无刻，城市的每个角落里都有人在做着别人也许并不懂的事，影像一样在公交车的窗口一晃而过，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生命里的过客，扫一眼就会忘记。

　　　　慕景只在春天出现，而春天里薄荷的假期只有三天，眨眼就过去了。临走，薄荷问，“慕景，我能在暑假的时候来看你么？”

　　　　慕景拍了拍她的头：“暑假我不在这里。”

　　　　“你去哪里？我可以去找你啊！”薄荷蹙着眉。

　　　　“不，暑假的时候我很忙。”慕景还是微笑。

　　　　十五岁的薄荷低下头：“那，明年春天你会在这里么？”

　　　　慕景道：“如果你中考考得好，我就会在这里。”

　　　　薄荷的眼里逼出了泪，她觉得慕景真残忍，可是她想见他，不得不保证：“我会考好，我会来见你！”

　　　　慕景于是又微笑了，一派温柔：“好。”

　　　　那年，十五岁的薄荷考上了那个大城市里最好的高中，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十六岁的春天，慕景没有食言，他在牡丹园等她，她一下车就看到了他。

　　　　十七岁的春天，十八岁的春天，慕景都在，这个时候的薄荷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孩，有人说人的面目会因为自信而长开，心底那些阴霾的东西被悄悄压下，就会越长越好看。

　　　　结香树下，慕景打了个结，对她说，“薄荷，你也来打一个，许个愿。”

　　　　薄荷问，“慕景，你许了什么愿？”

　　　　“希望薄荷高考考出一个好成绩，去一个很好的大学。”慕景笑笑。

　　　　十八岁的薄荷觉得慕景一点都不浪漫，因为他的愿望总是这么世俗，每一年，他总用那些心愿压制她，说，薄荷，你要考上一所好的高中，要跟家人好好相处，要多和人交流，交谈多了才能变得开朗，要去一个很好的大学……他把一年的事情都交代给她，然后，和她匆匆忙忙道别，让她等下一个春天。

　　　　薄荷赌着气在结香树上打了个结，草草地许完她的愿望，她抓住慕景的胳膊央求：“如果我考上了很好的大学，暑假可以去看你么？”

　　　　慕景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良久，点头：“好。”

　　　　十八岁的薄荷雀跃地踮起脚亲在慕景的脸颊上，然后飞快地跑向检票口，她想，她终于等来了慕景的夏天。

　　　　【六、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都要去接你】

　　　　十八岁，薄荷考上了重点大学，她最想分享的那个人，是慕景。然而，她没有慕景的任何联系方式，他从来不给她打一个电话，他只给她春天里的三天。

　　　　拿到通知书一个星期后，她接到慕景的电话，当天晚上，她便收拾行李去了那个小城。盛夏季节，炎热之后就是暴雨，火车到站天还没有亮，闪电划过长空，雷声轰隆。

　　　　这个小城火车站很破旧，连个候车室都没有，她穿着湿透了的白裙子等在售票厅里，看着雨水不断地从敞开的门吹进来。眼睛却只看着外面的雨帘，她想慕景的夏天原来是这样，兵荒马乱似的大暴雨。

　　　　然后，慕景出现在雨帘里，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行色匆匆，她扔下行李就冲出去，在大雨磅礴中扑进他怀里，差点把慕景撞倒。

　　　　慕景任她抱了一会儿，才将她拖出怀里开始骂：“怎么坐这么晚的车，不是让你白天再来么！要是出了事怎么办？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让人放心！”

　　　　在这样的责骂里，十八岁的薄荷突然就哭出来，她觉得好委屈，可是又好幸福，慕景的夏天，即使是兵荒马乱，她也喜欢，她所一直羡慕的苛责，幸好是慕景给的，只要是慕景给的，都是好的。

　　　　慕景拎着她的行李，拎着她，一起在大雨里走出去，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大大的黑伞，伞面偏向她。

　　　　在慕景的夏天里，他们在简陋的小屋里接吻，情到浓处慕景却没有动她，只是吻了吻她的额，粗声喘气道：“以后吧。”

　　　　十八岁的薄荷偎进慕景怀里，她枕着他的胸膛轻声道：“慕景，我喜欢你，喜欢到天天都想和你在一起。每一年我都很努力地去学习，生怕第二年春天见不到你，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在一起呢？我已经考上大学了，今年，你不会再出难题了吧？”

　　　　慕景搂紧她，只是答：“不会出难题了。”

　　　　慕景的夏天只有十天，他第一次送她回她的城市，匆匆告别，这一次，他没有对她提任何要求，薄荷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想，慕景怎么越来越瘦了呢？于是，在大城市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她朝他的背影大声喊：“慕景，明年春天，你会等我么？！”

　　　　一片喧闹声中，慕景回过头来，英俊的眉眼含笑，很温柔，他张了张口，好像是说了一声“好”。

　　　　【七、没有来错季节，却再等不到慕景的春天】

　　　　第二年的春天，十九岁的薄荷去了慕景的小城，可是，慕景没有来接她。

　　　　她慌张地四处寻找，看到了路边的早春白樱，看到了垂丝海棠，看到牡丹园的门打开，看到孤零零的结香，看到大片盛放的牡丹……

　　　　牡丹花开了，可慕景不在。

　　　　她没有来错季节，这是春天啊，为什么慕景不在？

　　　　她在结香树下坐了两天，看守园子的是另一个年轻的男人，可是，他不是慕景，不是她的光，那个男人递给她一封信。慕景曾说，薄荷，如果以后有人给你写情书，你要记得看啊。她那时赌气撇开头，才不要，你写的我才看！

　　　　薄荷接过信，那么，这是慕景给她的情书么？

　　　　打开，慕景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温柔仔细，仿佛可以看到他在笑，可是结香树下的薄荷却一直一直在哭。

　　　　“薄荷：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母亲希望我娶一个乡下的姑娘结婚生子，你是大城市来的女孩，我配不上你。

　　　　初恋都是用来遗憾的，你的初恋他很不好，可是，没有关系，以后你会遇到一个更好的男孩子，他很健康，很聪明，很爱你，也很会照顾人。你会爱上他，会和他结婚，会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会忘记那个叫慕景的人，想一想，五年的时光加起来，他却只在你的生命里存在了不到一个月，你很容易就会忘记他的，对不对？所以，不要哭，只要忘记他，像忘记你生命里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样，不需要很费力，只是漠视他就够了。

　　　　不要再来牡丹园了，我也永远不会再来。

　　　　慕景留”

　　　　这世上分手最拙劣的方式是写信，连当面说清楚都不肯，而这世上分手最烂的理由是我配不上你，因为我配不上你，所以，我们必须分开……

　　　　薄荷坐在结香树下大哭，那个叫慕景的人，他是个骗子，他说没有关系，怎么会没有关系？因为慕景，薄荷变成世上最普通的一个女孩子，她把阴霾一点一点从心里挤出去，把光芒放进来，她长成一个好看的优秀的被很多人喜欢的女孩子，慕景却再不肯要她，他连未来都不肯给她，连分手都那么温柔，温柔到让她想恨却只能恨自己。

　　　　慕景可怜了薄荷五年，敷衍了薄荷五年，现在薄荷长大了，他就把同情可怜都收走了么？

　　　　结香的味道还是那么刺鼻，薄荷想，她从此再也不会喜欢任何男孩子了。

　　　　……

　　　　时光是无形的杀手。

　　　　时光是卑劣的小偷。

　　　　时光可以治愈很多的伤痛。

　　　　薄荷22岁大学毕业，25岁结了婚，她的丈夫是一个很温柔的男人，有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他很爱她，很会照顾人，27岁他们有了一个可爱漂亮的女儿，长得跟薄荷很像。

　　　　29岁的时候薄荷一家三口去洛阳看牡丹，进了洛阳西苑公园，才发现那个小城的牡丹园是多么简陋不起眼，“洛阳牡丹甲天下”，牡丹全部绽放富贵逼人，游客纷纷拿出相机拍照，小女儿在爸爸的怀里伸出手想要摘下牡丹的花瓣，周围充满了笑声和赞叹声。薄荷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慕景时，她的手上正掐着一朵未开的牡丹花苞……

　　　　慕景，十年了，没有你，原来我也可以过得很好，这世界真的不是非你不可的。

　　　　“你是……薄荷？”忽然有人上前来问道。

　　　　薄荷回神，看向那个人，高高的个子，三十几岁模样，可是，她不认识他。

　　　　那男人兀自笑了，带着些微莫名的情绪：“哦，你应该不认识我。我是……慕景的大学同学。”

　　　　薄荷愣了愣，她认识慕景五年，到现在十五年，除了慕景，她从未接触过他身边的人，甚至，连慕景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她盲目又自私地把他当成自己的救命稻草，她的光。

　　　　薄荷努力笑了笑：“慕景现在还好么？”除了这么问，她还能说什么？

　　　　那人有些微讶异，唇边的笑收了收，半晌才道：“慕景去世已经七年了，你不知道么？”

　　　　慕景去世已经七年了，你不知道么？

　　　　【八、你的城市我来过了，而我将死于我的小城】

　　　　慕景有家族病史，他的父亲死于“渐冻人症”，这是一种恶性病，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得病的人会像被冰雪冻住一样丧失任何行动能力。但这个过程却并不迅速，身体一部分一部分地慢慢萎缩无力，今天是腿，明天是手臂，后天到了手指，连控制眼球转动的微少肌肉也不例外，最终等待他们的是呼吸衰竭。可残忍的是，这一切都在他们神志清醒、思维清晰的情况下发生，他们清晰地逼视着自己逐渐死亡的全过程。

　　　　从小到大，慕景亲眼看着家族中的人相继因为“渐冻人症”去世，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死去，不能动，不能说话，他努力地活着，却怎么都不可能和别人一样。

　　　　他对每个人都很好，每天都笑嘻嘻的，可是每天都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这个小城很小，人心多么可怕，他怕来自外在的压迫，也逃不过内心的自卑。父亲过世后，母亲精神失常，他的高考志愿填的是小城里很普通的大学，为了方便照顾母亲。

　　　　春天时东郊的牡丹园需要管理员，他便会去那里打工，有一个月的时间他会给牡丹园守夜。

　　　　第一次见到薄荷的时候，她正掐着牡丹的花苞，有理有据地争辩道：“它不肯开花！”慕景当时就有些理解武则天为什么要把牡丹贬到洛阳邙山去，因为，牡丹违背了她的心意不肯开花。

　　　　倔强任性的孩子多数都有心事，用刺猬般的尖刺把自己保护起来，薄荷是这样的孩子。

　　　　慕景从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也从不让任何人与他太亲近，然而薄荷这个女孩子，让他心里那么疼，他想起十三岁父亲去世时他坐在河边哭，太阳落山了也没有人来找他，他不能自己心疼自己，也再没有人会心疼他。

　　　　他牵着薄荷的手走出去，她慢慢地就不哭了。我们在世间孤独行走，悲伤的人会有更多的悲伤，如果非要比个谁轻谁重，我想，我该比你更难过，可是，薄荷，我比你坚强。

　　　　薄荷说，慕景，我想跟着你。她说，慕景，明年春天我会再来看你。

　　　　慕景没有当真，十四岁任性的孩子说的话，他怎么能当真呢？可是奇怪，他就真的一直在等，把四季都等了一遍，等到来年的春天，她来看他。十五岁的薄荷来了，慕景比谁都高兴。

　　　　一年又一年，慕景被囚禁在四方的小城里出不去，他只能拥有薄荷的三日春天，然而，每一年都会害怕，也许，薄荷今年不会来了呢，世上比慕景好的人那么多，慕景低头看着自己，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光有一颗爱人之心有什么用，他让那么小的薄荷坐那么久的车走那么远的路来看他，他能给她什么？

　　　　未来么？他的未来已经确定。

　　　　薄荷十七岁了，长成一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每一年她来的时候都比上一年更好看，也更爱说话，再也不像十四岁的时候那么偏激任性了。慕景想，真好啊，他的薄荷就该是这样的，她告诉他，她把很多男孩子送给她的情书都扔掉了，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慕景恍惚，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道，傻瓜，下次再收到，一定要看看，他们写那么久多不容易呢。薄荷赌气：“如果是慕景写的，我就看。”

　　　　啊，薄荷，慕景从来都没有写过情书呢。在十七岁的薄荷走后，慕景想要用一整年来给十八岁的薄荷写一份情书，可是，他写好了，却再不能给她了。

　　　　在薄荷快要十八岁的时候，慕景走路开始频繁地无缘无故地摔倒，他看到父亲发病时可怕的迹象一点一点在他身上重演，他把写好的情书收起来，不再拿给薄荷看，他永远都不会再给她看了。

　　　　他让薄荷在结香树上打个结许愿，薄荷赌气打完结，慕景发现，她的结打反了，那一刻慕景清晰地看到了宿命的模样：结香树又叫爱情树，相传一对情侣只要朝同一个方向打结，就一定会幸福……

　　　　慕景一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再拥有薄荷的十九岁，可是，他多么舍不得，在薄荷请求的时候，他应承了她的要求，答应盛夏时会见她。那个盛夏，是薄荷的兵荒马乱，是慕景的最后光景，他吻她，拥抱她，用所有的热情和生命爱着她。

　　　　十天后，他送她回她的城市，看着拥挤的人流里他已经长大了的薄荷欢喜地向他介绍着那些高大的建筑，介绍她所生活的地方，她已经长成一个自信美丽的女孩子了……慕景想，薄荷，以后谁会牵着你的手一起走呢？谁会把你视若珍宝般疼惜呢？那个人，谁都有可能，只是除了慕景。

　　　　你的城市我来过了，而我将死于我的小城。

　　　　【九、这一生，你会喜欢很多人，也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在十九岁的薄荷因为分手而痛哭的时候，慕景的脸部浮肿，两条小腿萎缩，腿骨隐约可见，两只脚已经没有知觉，正吃着医生开出的“安慰药”。

　　　　什么是安慰药呢？就是吃与不吃结果都一样，没有任何疗效，只是吃给亲朋好友或者给自己看，假装着那药兴许是有些用的。

　　　　慕景死于薄荷二十二岁的那年春天，他的床头放着一朵明黄色的结香。

　　　　慕景几乎没有什么亲人，所以帮他整理遗物的都是他从前的同学。在书桌上发现了一本日记，扉页上写着：“给薄荷的情书”，旁边是一个女孩子的笑脸，他和她拍的大头贴。

　　　　“这一生，你会喜欢很多人，也会有很多人喜欢你，可是，薄荷，我清楚地知道，陪你走到最后的一定不会是我。

　　　　薄荷，你一定想象不到慕景有一天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不再高大，他的手臂不再有力气，他会瘦得皮包骨，他的表情呆滞，除了思想可以控制，身上任何一个部位都不再是他自己的。即使他知道你等在结香树下，即使他想去找你，他也走不动了。即使他想对你说爱你，即使他想说薄荷别哭，他却怎么都张不开嘴了。

　　　　现在，我的右手已经没有力气了，不知道还能给你写多少封信，而这些信，你永远也不会看到。你的慕景让你伤心了是不是，他给你的第一封信就跟你说分手，你不要原谅他，你要忘记他，像忘记春天里那株刺鼻的结香一样忘记他……

　　　　请葬我于四月的春风里，让我的爱人感觉得到我，然后用我一生的虔诚，祝福她和她的爱人永远幸福。”

　　　　……

　　　　先生抱着女儿在不远处拍照，女儿奶声奶气地唤她“妈妈快来啊”，二十九岁的薄荷望着满园的牡丹，蹲下身子掩面无声恸哭起来。

　　　　先生抱着女儿赶忙上前来找她，温柔又耐心地问她怎么了，她在先生的柔声中扑进他的怀抱，想起慕景给她的信：“初恋都是用来遗憾的，你的初恋他很不好，可是，没有关系，以后你会遇到一个更好的男孩子，他很健康，很聪明，很爱你，也很会照顾人。你会爱上他，会和他结婚，会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会忘记那个叫慕景的人，想一想，五年的时光加起来，他却只在你的生命里存在了不到一个月，你很容易就会忘记他的，对不对？所以，不要哭，只要忘记他，像忘记你生命里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样……”

　　　　慕景，这一生，我会喜欢很多人，也会有很多人喜欢我，可是，薄荷从来都没有一刻忘记，慕景曾是我的光……一辈子，无可取代。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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