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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传奇-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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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君子以永终知敝
“喂,拿了我们家红包,就是我们家的人哦。”云小鲨伸个懒腰,斜眼看着苏旷。
苏旷盯着自己的脚尖,丢了靴子,左脚走得生疼。
“你发什么呆?都结束了,不是吗?”云小鲨心情很好。
苏旷摇摇头:“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决。”
云小鲨背过身,轻轻笑,脸上桃花般的红晕:“我还以为,你这个呆子永远都不会明白。”
苏旷抬头:“看来云船主拿我当傻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云小鲨猛回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怒道:“你?”
苏旷淡淡道:“这趟暗镖,根本就是你保的,对不对?”
云小鲨凝望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旷苦笑:“那一日你说慕容良玉接应慕容家女眷船只,我就已经疑惑,他虽然冷血,但不是疯子,根本不用将整个慕容家移出来;直到刚才我才想通了,慕容海天转移家人,根本就是为了逃命,司马解直到服毒自尽,都没有提及暗镖——他们俩其实都不知情,司马解有杀心,却没有杀机,这个杀机,是你给他的,是不是?”
云小鲨傲然:“是,那又如何?”
她已经把红木匣子用力打开了。
匣子里塞着上好的香料,一只蜷曲干瘪的手臂攥着一张薄绢。手臂下,是本书,书很厚,全是工工整整的小楷写就,没有名字。
云小鲨轻轻地把绢书扯了出来,打开,再打开,竟然有半丈大小,不知是什么质地,薄如蝉翼但是光洁如新,上面是半幅海图。
苏旷叹道:“这手臂,是司马解的,还是慕容海天的?”
云小鲨摇摇头:“他们的早就喂鱼了,这是随便找来的,反正断臂的人看见胳膊,总会敏感,他们一定都以为是对方摸回去过。这镖是送给我的,慕容海天一定快要急疯了,送也是惹麻烦,不送,我自然会找上门;司马解也一定会认为慕容海天是容不得他宝贝孙子,才急于在我面前撇清自己,他为了慕容良玉在开元寺一躲这么些年,哪里忍得了?我若不送上暗镖,司马解和慕容海天一定不肯翻脸;他们不翻脸,我绝不会有机会。我为什么不能报仇?他们凭什么能颐养天年?”
云小鲨确实没做什么,但是她推动了仇恨顶峰上人心猜忌的第一个雪球,苏旷几乎可以想象断臂送到,慕容父子和司马祖孙是如何回忆当年,互相防备的,想来慕容海天为求自保,封刀退隐传位慕容琏珦,这一举动反而彻底勾动了司马解的杀心。
苏旷叹道:“即使你对他们只有仇恨,那些跟着你送死的兄弟们,你就一点愧疚也没有?”
云小鲨傲然:“我愧疚不愧疚是我的事情。怎么,苏大侠你还要打这个抱不平?”
苏旷也有怒气:“为一己私怨大开杀戒,我教训教训你,难道不应该?”
云小鲨一掌拍在桌子上:“放肆!你是我什么人,也配教训我?”
苏旷郑重:“天下人管天下事,小鲨,咱们一路至此,我——”
云小鲨打断:“少在我面前邀功,你上船是自愿的,受伤是自找的,云小鲨从不听人教训,你要多管闲事只管出手,我还怕了你不成?”
苏旷脸色渐渐难看:“果然是利用完了,一脚踢开?”
云小鲨媚眼如钩,笑道:“是又怎么样?你有眼无珠,可怪不得旁人。”
苏旷霍然站起身:“这里是你的地盘,你尽管命人进来杀了我。”
云小鲨脸色一冷:“大可不必,请指教——”
二人越谈越崩,剑拔弩张,就要动手。
忽听轰然大震。
一声接着一声,那是投石炮的声响,怎么回事,莫非官船不肯撤走,终究还是发动了攻击?
“鲨头儿——”大门被一举撞开,适才传令的那名汉子跌跌撞撞倒在地上,“你快去……”
他胸膛上全是血,血污上还沾着碎木的残屑。
云小鲨的眼里反倒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喜色,对苏旷道了声“失陪”,转身就向外冲去。
苏旷凝思片刻,也跟了出去。
那名汉子看着他们的身影,缓缓坐了起来,微微一笑。
唯一的水道似乎已经在对方控制之中,水寨木门被巨石击得粉碎,云家人在一步步后退,陆战并不是他们的擅长。
“怎么回事?”云小鲨随手捞住一人,厉声问。
“不知道……水道那里本来是司马解的人,现在乱得很。”那人的手在抖:“每个人都在嚷嚷报仇,鲨头儿,你听——”
一片咬牙切齿大喊云小鲨的名字。
“就这么几个人,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不妨让大家先退一退,看清楚后面的人是谁。只是奇怪,这是哪一出?”云小鲨想也没有想,习惯地回头和苏旷商量。
片刻之间的尴尬。
苏旷做白眼向青天状。
云小鲨目中有火,她一整衣靠,理了理头发,大步向乱兵之中走了过去,扬声道:“云小鲨在此,有仇的报仇,无关人等给我滚开些!”
然后印入眼帘的,是缓缓驶进岛中水道的海鲨号。
船头一人着宽大黑衣,右手握着刀环,一分一分抬起指向云小鲨:“我找你报仇,好像是天经地义的吧?”
慕容止。
云小鲨没有回答,这个时候,好像不管谁找谁报仇都是天经地义,云家,司马家,慕容家好像是上天注定生来就要互相厮杀。
马秦背缚双手,披头散发地冲过来:“苏大哥救我——云姐姐小心——”
云小鲨和苏旷对望一眼,他们实在没有想到,慕容止居然有控制海鲨号的能力,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云小鲨手向后一伸,早有部下递过一把巨弓,三制雕翎箭。
慕容止哈哈一笑,伸手将一个人扯在自己面前——马秦嘶声惨叫,“云姐姐——”
云小鲨冷冷放下弓:“慕容止,这是我们俩的事,你放开她。”
慕容止冷笑一声,“你忘了她姓司马?放下弓,云船主,我忌惮你的功夫。”
云小鲨抛开弓箭:“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咦?苏旷皱皱眉,好像有什么不对。
一条黑影斜刺里钻出,是背缚着双手的秦海锐,他一头狠狠撞在慕容止手臂上,撞得马秦横飞出去,向海水里跌了过去。
云小鲨肩头微微一碰苏旷,两人之间早已默契之极,苏旷双足一点迎向马秦,云小鲨蛇牙箭钉在船头,已经纵身而起。
苏旷的足尖踢起一阵水浪,不偏不倚地接住马秦,只在肌肤相接的刹那,马秦一指向他胸口点去,两人一起落在水里。
水道并不算深,也仅仅能容下大船出入,落水之后,马秦大喜,长长地松了口气,拽着苏旷向上浮去。
“总算……”马秦急急忙忙从怀里摸出一张图来,看了一眼,又拍拍胸口:“谢天谢地,总算没有点错。”
苏旷很无奈地睁着眼睛:“璇玑穴还要再往上一点……”
“啊!”马秦大惊,瞟了眼手里的经脉图,又一掌稳稳拍了下去。
“嘶……”苏旷更无奈地摇头:“马姑娘,大手拍穴是很高明的功夫,像你这样的,最好还是用指或者肘。”
“我?”马秦急得一头汗,这一手她已经练了很久,但毕竟忙中有错。
她第三次出手,苏旷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抱歉,我不能再给你机会了,司马姑娘,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
船头上,秦海锐好像也是一脸的无奈,他同样没有制住云小鲨。
所有的攻击和喊叫声都停了下来,每个人都在错愕地看着这一幕。
慕容止捂着胸口,一头冷汗,他差一点就死在云小鲨的蛇牙箭下,半天才回过神:“算了,姑奶奶别闹了,说说清楚吧。”
“苏大哥,云姐姐,这主意是我想的。”一上岸,马秦老老实实承认:“兄弟们都同意,岸上的兄弟和我们通报了一下情况……大家……都不想看着你们自相残杀。”马秦苦笑:“本来想制住苏大哥,先把他带开,可惜你们应变的能力都太强了。”
秦海锐讷讷:“鲨头儿,整船的弟兄看着你们出生入死过来的,谁也不忍心——”
云小鲨一掌拍在旁边的树上:“谁让你自作主张!”
马秦急道:“云姐姐,慕容海天和司马解都死了啊!”
云小鲨嗤之以鼻:“你好像忘了,你也姓司马。”
马秦挺胸抬头道:“我姓司马,那是我的家族;我现在说话,这是我的态度。”
云小鲨不耐烦:“要说你跟他说去,又不是我想杀他。”
马秦捕捉到话风里一丝柔软,忙回头:“苏大哥!”
她拉着苏旷手臂:“你最心软对不对,云姐姐也很可怜啊,你怎么舍得逼她?苏大哥苏大哥,云姐姐骄傲嘛,我替她说啊,她也有许多不得已,她也不想事情变成这样,她早就后悔带你出海了,她一直喜欢你——”
苏旷和云小鲨面子上一起挂不住:“司马琴心!”
苏旷简直有气无力:“大小姐,这是原则问题,你说不行,就不行?”
马秦怒道:“我说不行当然就是不行!你们当我是小丫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无所谓啊,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要做大侠的,如果当年云姐姐的娘甩甩脾气,云姐姐的爹也不一定就会……总之这么固执干什么啊?原则你个屁啊,我们一个姓慕容的一个姓司马的还没原则呢,有话你直说,你不就是生她的气,觉得她从头到尾在骗你?”
苏旷道:“我……”
马秦又转头:“有话你也直说,你不就是骄傲嘛,觉得他不肯原谅你拉倒,大不了还他一条命,是不是?你们两个,想的都是死了算了,是不是?你去道个歉很难么?搞什么君子以永终知敝,又不是不知道这种人读书少没见识听都听不懂……真是奇了怪了,你们俩明明都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啊。”
云小鲨的脸腾的就红了,看了苏旷一眼,轻轻把马秦的手拂下去:“好妹子,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这种事,不是当事之人,不明白其中的——”
“我总算是当事之人了吧?”慕容止咳嗽一声:“我若要报仇,总算是有理由的,我一家死得死逃得逃,家破人亡,云船主,你难辞其咎,是不是?”
云小鲨点头:“你若要找我算帐,随时都可以。”
慕容止摇摇头:“那么然后呢?慕容家总有没死的人,继续找云家报仇?或者司马家干脆也坐不住,举家杀出来为司马解报仇?一代一代的恩怨,继续这么传下去?云船主,你知道我素来不是卧薪尝胆之人,我没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耐心,我怕,我不想了。我有我的野心,我想带兄弟们回去,好好过日子,真的。”
云小鲨为之肃容,她确实没有想到过,慕容止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回身拱手道:“慕容兄弟,云小鲨受教了,我……我何尝不是身心俱疲,何尝不想一死以报兄弟们?只盼经此一事,云海之盟能永世安好,也免得一些好管闲事的大侠出来教训我等。”
苏旷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最好不过,看来也没什么地方轮到苏某出头了,恳请云船主赐小舟一叶,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秦海锐一把扯住他:“阿旷你别闹了,鲨头儿不留你兄弟们还留你呢,走走走,喝酒去!”
云小鲨大喝:“谁敢?秦海锐给他船,让他走!云中岛上不欢迎这种养不熟的狗!”
苏旷转身就走,云小鲨在身后喊:“站住,我外婆的红包还我!”
苏旷回头,想也没想,就把红包递了过去,却看见云小鲨脸色更难看,眼光几乎可以杀人,他心中微微一悚,若有所思。
云小鲨抢过红包:“你这身海靠,还我!”
苏旷当场一窘:“你不讲理?”
云小鲨蛮横道:“我什么时候讲过理?拿走我的,都还给我!”
苏旷轻轻笑了:“靴子丢了一只,衣服也破了,怎么办呢?”
这一路来的血战和默契似乎又回到脑海里,石窟中长矛当啷落地的瞬间似乎又浮现眼前……云小鲨摇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微微一笑:“是我失礼了,苏大侠,不怪你,是我想要的太多了。里面请——”
整个云中岛的海魂几乎都搬出来了,
人人大醉,个个酩酊。
马秦喝得眼睛都直了,还抱着酒罐子不肯松手。
“苏旷”,她拍拍苏旷肩膀,“我说,你究竟是男人不是?”
苏旷举杯:“说吧。
马秦坐在他身边:“你又不傻,云姐姐的心思,你明白的,给人家一句话,嗯?”
苏旷接着一杯:“不知道说什么。”
马秦急了:“不知道?云姐姐刚才下令,半个月后扬帆出远洋——到时候,你知道了可没地方说啊。”
苏旷摇头:“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从不说。”
马秦只想揍他:“什么叫没把握?你到底喜不喜欢人家?”
苏旷也拍开一罐酒,嘻嘻一笑:“一点,还不够说的分量。琴心,我一直以为,喜欢一个女人,就要全心全意待她好,可我心里还有个姑娘,很多年了,忘不掉,忘不掉就没资格招惹别的女人,省得给人家添麻烦。”
马秦神往:“什么样的姑娘?”
苏旷大口喝酒:“什么样的姑娘都没我的份喽,早嫁人了,嫁的那个也是我兄弟,他待晴儿很好,若有个一男半女的,该有这么高了。”
“搞了半天还是单相思。”马秦耸肩:“你一辈子忘不了呢?”
苏旷摇摇头:“所以说,我不知道,想明白了再说吧。”
可是感情这种事,有几个人能想明白?马秦无奈:“云姐姐过来了,你说话当心点。”
云小鲨果然踢踢她:“换个地方。”
云小鲨伸手放下两坛酒,也早已经喝得神志不清:“三十年的海魂,呃……嗯,就这两坛子,干。”
“我敬你。”苏旷举杯:“泉州初见就是惊艳,敬你目中无人,浑身是胆。”
云小鲨仰脖灌了几口,劈手抓下苏旷的杯子,向远处人堆里一扔,不知谁被砸着,刚想开骂,又讪讪坐下。
“第二杯。”苏旷也只好抱起坛子,“扬帆出海你让我一臂,敬你风云叱咤,瀚海胸怀。”
云小鲨喝得喘不过气来,唇已鲜红。
“第三杯。”苏旷的酒坛子也空了,滚在面前:“海上结盟你不计前嫌,敬你统领千人,义薄云天。”
“干。”云小鲨将空酒坛向地上一摔,“溢美之词说完了,苏大侠请继续。”
苏旷点头:“听说你就要扬帆出海,祝你顺风顺水——”
“谁听你的废话!”云小鲨拎起坛子就朝他头上一拍,苏旷伸臂一挡一转,二人内力相撞,酒坛子波的一声碎成齑粉,周遭顿时喝起彩来。
苏旷神色不变:“祝你顺风顺水,早日归航,我等你回来,咱们再喝两杯。”
云小鲨已经全明白了,他不拦她走,但是等她回来,他们两个人都需要一点时间。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云小鲨抢过瓶酒来。
苏旷还没抢,身后马秦就已经把酒瓶塞在他手里:“言出如山,决不反悔。”
马秦一头雾水,这俩人说的跟真的似的,究竟约了些什么?
好像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
海洋的胸襟似乎永远辽阔而宽广,没有任何鲜血的痕迹可以留存。
海鸥扑着双翼,停在窗外,遮挡住了照进屋里的阳光。
苏旷索性合上了手里的书册,那是汪振衣和霍瀛洲的心法秘诀,他和云小鲨互换武功,约定来日一决雌雄。
来日,多么漫长,扬帆出远洋究竟是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二十年?
“苏旷!苏旷苏旷!”马秦在大喊大叫。
苏旷一跃而起,匆匆奔到她的房间,也就是她爱极了绝不肯让出来的那间兵室。
舱房正中放着个不大的水盆,那柄叫做“桃花逐流水”的短刀,固执地指向南方。
“玩什么呢?”苏旷问。
“你看——”马秦指着水盆下的影子,“这把刀不对劲,很不对劲,我怀疑它是空心的。”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看看不就知道?”苏旷拎起刀,刀柄上果然有一圈细小螺纹,拇指推了两推,刀柄被卸了下来。
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展开……
马秦张大嘴巴:“这……这不是剩下的半张海图?”
苏旷笑了:“只有半张图,她走不远的。”
马秦做恍然大悟状:“云姐姐一定害怕自己太迷恋远方,才没有把海图带走,她终究还是有牵挂的。”
碧空如洗,大海在翻滚着欢快的波涛。
波峰上有鳞鳞如珍珠的闪光。
海鸟在天边竞逐,一声一声,似乎在召唤什么。
马秦遥望天际:“云姐姐说过,天上的鸟,海里的鱼,这些最自由的生命反而不会后退,只能向前,再向前。”
“笨。”苏旷撇撇嘴:“转个身不就后退了么?”
“苏旷”,慕容止走过来,“我们快到家了。”
他一只手搭在一个人肩头:“这一回请你们去龙泉酒楼,光明正大地喝个够。”
苏旷哈哈笑道:“不去不去,这次吃白食吃出心理阴影了,我怕被老板打出来。”
慕容止嘿嘿一笑:“抬出苏大侠名号,哪里吃不了白食?”
“正是”,马秦鬼笑起来:“苏旷侠名扬天下——”
苏旷正笑得眯起眼,马秦又接着道:“一问摇头三不知。”
他们一起大笑起来,笑声传得很远很远,惊飞海鸟双双。
海应连天天应笑。
笑此情义满人间。
(完)
飘灯 初稿于2007…10…10,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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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第四卷·重整河山待后生
第一章 哪个是苏旷
龙门山道的九月。
清晨。
干硬的山道上有初生嫩草在不合时宜地探头,两侧山崖的枫红枞黄松柏绿竭力做出春色烂漫的样子。天高云淡,湛蓝广阔的苍穹正渐渐从稀白的薄雾中透出本色来。
一行三辆大车,彼此间隔丈许,正颠簸而行,偶尔传来瓷器震荡的清脆响声,女子的低低笑声,甩空鞭的噼啪声,以及南方口音颇重的催促声……“能再快些不能?”
“再快,怕大人的青瓷和夫人的贵体担不住呢。”赶车的年轻人声音很是柔和,带着一股让人放心的笃定,“大人放心,这条路到头就上了官道,咱们午时必能赶到洛阳城。”
王之守长长地出了口气,放下心来。
他半生清迂,好容易才摸出些仕途门道来。比如说这千里做官也有讲究,早一日到任和晚一日到任那可是大大的不同。吏部的大人们随手一划,他就要从泉州赶赴洛阳,这一路跋山涉水,舟车转换,对他这样的读书人来说,实在是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亏得他重金聘了百里挑一的车马驭夫,轻装简从,星夜赶路,总算才没有误了任期。
总算是顺风顺水地到了,大家都松了口气,随侍的书童也没上没下起来:“别家大人是千里做官只为吃穿,我家大人是千里做官没吃没穿。大人再高升一回,怕就要自己骑马上任了。”
王之守抚须而笑:“不妨,不妨。若不能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他日告老还乡之时,又有何面目见故乡一湾清流呢?”
只是他话音刚落,赶车人便猛地勒住缰绳。
骏马一声长嘶,急停下来,车厢撞着车辕,险些将主仆二人摔下车……就在刹那间,一条绊马索自泥中弹起,带起一片黑褐烟尘,直直地横在急停的马蹄前。
山道间立即响起女子的尖叫声:“夫人!有贼……”
确实有贼,而且还不少。山岩后,高树上,车队的前前后后冒出了一大群山贼,高矮胖瘦,短打的穿长衫的赤膊的,挥刀持剑拿长枪的……各色人等一应俱全,浩浩荡荡足有三十余人。领头的是个疤瘌眼瘦子,挥刀叫道:“狗官!把民脂民膏都给我留下,不然要你们的命!”
小书童胆子不小:“大胆!你们这群草寇!我我,我家大人素来为官清廉,哪有什么民脂民膏?”
疤瘌眼豪迈大笑:“胡说!这年头当官的有几个不贪?我辈侠义之人,就是要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兄弟们给我搜,是不是贪官,搜了才知道!”
“这、这洛阳治下,怎么如此之乱……”王之守早就吓得脸色雪白,但还是战战兢兢地走下车来,“各位,各位好汉,我后头车里是些书画金石,多半是本官经年收藏而来的,'。。'你们若不嫌弃,拿去便好,莫要惊扰了我夫人……”他牙关咯咯打战……毕竟真刀真枪近在咫尺,哪个不怕?但他偏偏还要啰唆,“等、等、等等……那里头有些是我、我好友的送别酬唱之作,并、并不值钱,我……”
疤瘌眼不耐烦听他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手中大刀一指:“金银细软,必定在女人手里……搜!”
一时间女子惊呼,男人低恳,山道上乱成一团。读书人家的娘子,真被人摸肩捏背地搜,那还了得?
那疤瘌眼还在大笑:“里头的婆娘放心,若不是贪官,放你们走路!”
赶车的年轻人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明亮湛然,和善中又带着戏谑:“喂,既然自称是侠义道中人,不用这么过分吧?”
他扔开缰绳,双腿一晃,人已经稳稳站到地上,周身不动如山,像一枚钉子楔入地面。
“嘿,练过?”疤瘌眼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看着那年轻人,“下盘虚浮,花拳绣腿。”
“下盘虚浮?”年轻人小小地震撼了一下……将近二十年没听过这个评价了,还真新鲜。
“你充什么真人不露相!”疤瘌眼一拳打过来,年轻人挥手一拨,拳风击在一侧山崖上,震下块块碎石。疤瘌眼抚摸着拳头,傲然道,“有本事就露一招给我们看看!”
“我已经露了很多招给你们看了。”年轻人一脸的欲哭无泪,“定住马车用的是'千斤坠'的功夫,下车时用的是'燕子回'的轻功。你们全是瞎子,我有什么办法?仁兄,你出来打劫只有这么点儿江湖常识成不成?你你你还得意,你摸什么拳头,刚才那一拳是你打的?再打一拳给我看看?就你这内力,你震下块土坷垃来,我就不姓苏。”
“听起来很有名?”疤瘌眼很疑惑,“你姓苏?苏什么?”
年轻人微笑。闯荡江湖多年,他现在越来越喜欢这个时刻了:“在下苏旷。”
疤瘌眼摇摇头,又扭头看看同伴,大家都是两眼茫然。他放下心了,转头,一只手在另一只手的手心写了个缺三笔的“苏”字,嘀咕着:“这个苏?哪个旷?”
苏旷火往上撞:“你管我哪个旷,没听过拉倒!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疤瘌眼嘴一撇:“江湖人称'赤眼神刀'孙云平。”
苏旷哼哼一声:“你说的所谓江湖人,应该全数在此了吧?”
两人互相鄙薄,眼里都写着“孤陋寡闻”四个大字。
孙云平的脾气开始发作:“既然也是个练家子,居然甘心做朝廷的鹰犬!我们丐帮子弟素来以仁义为先……”
苏旷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你丐帮的?你要是丐帮弟子,我就是丁桀!”
群情激愤,这下子一群人真的暴怒起来……“居然敢直呼帮主名讳,不想活了么!”
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苏旷大笑:“恃强凌弱也就罢了,冒名栽赃,你们不觉得无耻了一点儿?你要真是丐帮的,我……”
人群中有人隔空扔过来一根竹棒,孙云平脸色发黑:“你就怎么样?”
天下之大毕竟无奇不有,话不能说死。苏旷嘿嘿一笑,及时改口:“我觉得丁桀就该清理门户了。”
孙云平勃然变色,旋身一棒拉开阵势,向苏旷右腰扫去。
苏旷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没有错,孙云平确实没怎么练过硬功夫,下盘委实“虚浮”到了一定地步,但他使的,是货真价实的嫡传棒法。
“丁桀难道死了不成?”这一棒好像击碎了丐帮高高在上的金字招牌,苏旷也不知道气从何来,反手握住棒头,一搓之下,竹棒裂成了十余条细篾。他挥手掷了出去……齐齐一声响,十余条竹篾竟然激射进山石中。
苏旷自然没有那么可怕的内力,他不过是早早看准了山崖上有条土缝,巧劲加上准头而已。但尽管如此,这一式的拿捏和速度已经相当可怕。
“走!”苏旷回头招呼,“王大人,我们上车。”
王之守看着苏旷,眼睛都在发直:“你……你是个侠客?”
“等一等!”孙云平反应过来,指着苏旷的鼻子,“你使诈术!还是不能放你走!”
苏旷歪头:“你耍我?”
不是,也真不像。
“我怎么才不算使诈?杀了你?”苏旷的神色慢慢严肃起来,“你们是第一次出来打劫?”
“是劫富济贫。”孙云平强调。
“也是第一次和……”苏旷小心措辞,“洛阳城外的人交手?”
孙云平有点儿惭愧的样子。
苏旷明白了:“这样,孙兄,你容我把这趟生意跑完了。我就在洛阳城里,哪儿也不去,你随时来找我。你们怎么划道儿,我就怎么接招。王之守若真有什么该死的地方,不用你们行侠仗义,我亲自取他人头。如何?”
孙云平点头道:“倒也是个办法……不过洛阳城大着呢,你在哪里?”
苏旷的声音里已经多了哀求的腔调:“诸位大爷!你们不是丐帮的么?洛阳是你们的总舵还是我的总舵?到处都是你们的人,我还能飞了不成?”
他刚刚坐上车,拎起马鞭,孙云平又跑了过来:“等等,这件事我要回禀我们舵主。”
苏旷嗯了一声:“求之不得。”
孙云平自然而然地问:“那……你到底是哪个旷呢?”
苏旷彻底被他击垮了,老老实实地说:“旷达之旷。”
“旷达之旷……那是哪个旷?”孙云平看着苏旷濒临崩溃的样子,也很气恼,但又理直气壮,“难道其他人都知道你的名字?我不告诉你,你知道孙云平是哪三个字吗?我们帮主说,行走江湖要光明磊落,不知为不知。既然没有人教,就要多多请教别人。你生来就什么都知道不成?”
当然不是。那些无人指点四处碰壁的岁月,那些一试再试一挫再挫的岁月,那些逼着他没法回头一路奔跑的岁月……怎么了?苏大侠,你学会恃武而骄了?
苏旷心里针扎般痛了一下,隐隐愤怒。他错了,这些人真的是满腔热血跑出来行侠仗义的。是谁,是谁收了他们进丐帮,传授他们功夫,扔给他们几句堂而皇之的大道理,然后就置之不理了?
他跳下车,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出自己的名字,端详一下,觉得蛮好看的。然后抬头:“我在洛阳城还没有住处。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太麻烦了。”孙云平拍拍胸脯,“这样吧,我跟你一起走,送完这狗……王大人,我带你走。”
“咦?”苏旷惊奇道,“你不怕贪官污吏伙同朝廷鹰犬抓你进去?”
“你敢一个人来,我怎么不敢一个人去?”孙云平大大咧咧地跳上车,王之守和书童吓得一起往后一闪。他挪挪屁股,“走?”
“走。”苏旷笑了。这个人,其实有点儿意思。
马车终于拐上了官道。大路朝天,再不会有什么风险,王之守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怎么好让苏大侠执鞭?想当年信陵君还为侯嬴虚位以待,本官应该……”王之守虚张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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