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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歌-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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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灾。”她轻哼一声,合上玉匣,将读后的情报一一烧掉。“那算什么天灾,说来同样是人祸。”

他一时错愕。“这是刚才密报里写的?”

“发生的时间有些怪异,我让密使详细的探查了一番。”迦夜简单的归略。“姑墨本以胡麻为主要种植,此地的气候适宜生长,产量甚丰,成色也冠于西域诸国之上,商客云集多为于此。这两年忽然出现了许多疏勒商人,重金求购石榴,说是贩往中原可获数倍暴利。百姓纷纷改种,斥重资购入石榴种子。及至收成,求购者绝迹无踪,大批石榴无人采买白白烂掉,无数人因此穷厄困顿,一厥不振,举国生计急剧恶化,各处乱象频生。”

言毕,她冷笑了一声。“看来是寻常商贩之事,却关乎大局成败。战事未起之时令敌自困,若真是赤术继掌大权,不出数年,姑墨万无幸理。”

“龟兹与疏勒何时达成了联盟。”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静静的看着信纸一点点化为灰烬,火苗低弱下去。“几度事件都与疏勒有关,将来必成大患。”

“想是两国达成了协议,合力瓜分姑墨。”

“以疏勒切入的程度来看,大抵如此。”

“国相大概也猜出了端倪。”

“猜出又如何。”迦夜轻嗤一声。“难道还能指望那个有勇无谋的将军主动出击?若非我们替他谋划,早就一败涂地。”

数日内几度压下了狼干出击挑战的冲动,改以利用地形迂回拖延为主。否则在赤术的百般诱战下,这位好战的将军不上当才是奇迹。

“国相也是无能为力,谁教外戚势大,国主唯亲是用。”他并无多少同情。“要不是我们上门献策鼓动,姑墨哪有勇气挑起战事。”就连这回十拿九稳的战策,都是以重金贿赂后宫及内侍才得以说服国主,当然,其间还加上了魔教的煞名威慑之力。

“这次算是姑墨运气好,否则赤术踏着他们的尸骨登上龟兹王位已成定局。”她摊开五指,凝视着掌心的纹路,“只怪他野心太盛,羽翼未丰时主动招惹了教王。”

背起行囊,他低声征询。“走前可需知会狼干?”

“没必要。”迦夜抬起头,黑眸在跳动的营火中闪闪生光。

“局已经布好,我们只剩收场。”

轻装简骑的两人悄然离营,策马奔向龟兹。

谨慎的绕过双方大营,避过了哨兵斥候,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当晨光透出天际,奔驰了一夜的两人缓下丝辔。天空似隐约浮了一层厚厚的灰,日色昏黄,迥异于往日的清朗。

迦夜仰首探望良久,脸色越来越沉重。马儿也似感受到不详,不停的喷鼻,浮燥难安。奇异的天象令人纠结,他凝望了一阵,脑中闪出一种可能,不由神色剧变。

俩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打马狂奔。

健马四蹄腾空,拼尽了全力飞驰,口角涌出了白沫,终于在剧变来临前夕闯进了一处遗弃的废墟。

远处的天际腾起一股细细的黄沙,天地变成了一片暗黄。

废墟周围有枯死的树林,或许曾是个小小的绿州,现在已化为一片砂黄。房屋还算坚固,小半都埋在了黄沙以下,马也被牵了进来,在恐怖的异象中不断发抖,浑身湿淋淋的喘气,大漠中令人恐惧的沙暴渐渐显示出威力。

风厮吼起来,卷起了漫天的沙尘,凄厉而尖锐,像是恶魔的呼号。大地在颤动,小小的屋宇仿佛抵不住重压,入口不断有沙粒卷入,不久已积成小堆。四周漆黑如墨,俩人背抵着风吹不到的墙壁,静静的等灾患过去。

风一直刮。

他站起身,从隔室压塌的一角房梁上截下一段木头,劈成细柴引火,温暖的火苗跳动了几下,室内终于有了光。迦夜从马上翻出薄毯,掷给他简单的食水,就着火光默默吞咽。生死一线的紧张感过去,剩下无边的疲惫。

一天一夜之后,呼啸的厉风逐步停息。天空湛蓝而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周围的沙丘完全换了形状,全凭着经验寻找方位。

马死了一匹,为了抢救剩下的马,又用掉了储备的食水,不得不被迫折返补充水源。

荒漠里唯一的马。

僵立了很久,迦夜终于翻身上马,揽住他的腰。

身后的重量很轻,几乎不觉。清冷的香气在鼻端萦绕不去。

近在咫尺的距离,仿佛可以感觉到呼吸拂动,他不自觉的挺直,背心微微发烫。

浪费了数日,不过走了百里。

眼前出现了村庄的轮廓。

他策马驰近,身后的迦夜被挡住看不见景象,突然开口。

“前方有血腥气。”

飘来的风中挟着浓重的血腥,村子空前的寂静,他一手执剑,小心的驱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体横七竖八,在屋内,窗沿,井边,大路……放眼望去,竟无一个活人。

鲜血干涸成紫黑色,残破的幌子在风中飘荡。焚烧过后的村庄满目疮痍,历历死者相摞。

粗劣的衣料,恐惧的神情,普通的村民遇袭时的仓惶显而易见,随处可见妇女被撕开衣服凌辱后的惨景,巨大而翻裂的创口昭示出无情的屠杀。

默默牵马走在遍地狼籍中,脚下踢到了一面软软的战旗。姑墨国的标志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双眼。

龟兹边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的被战事牵累。在姑默大军未曾后撤的时期,这里成为了劫掠对象之一。

迦夜的脸很白,没有一丝表情,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们挑起的战争,他们的罪。

无法回避的罪衍赤裸裸的呈现。

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身畔的骏马哧哧呼气。

村落的正中是屠杀最集中的地方。

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跪在尸体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痴呆若木偶,被惨剧吓得神智崩溃。这张脸曾经羞怯的笑,递过面饼和肉干,朴实的退回多余的银子。

整个村子,唯一剩下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

看了一眼他做出判断。这类丧失神智的人在战奴营并不罕见,瞬间刺激过大,很难回复正常,多发生在初入营的新人身上。

迦夜从身边走过,一步步接近那个木立不动的孩子。

他的心一紧,剧烈的跳起来,待要脱口让她止步,已经来不及。

一只小小的,白生生的手举起来。

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静得令人窒息的村庄,忽然有歌声响起。

清越的歌声穿透了一切。

如泉水漱过玉石,在山林草泽奔流;如枯骨下长满了芳草,开出了摇曳的春花;如云开雾散,雨过天青;如冰消雪融,大地重归;如藤曼蜿延,援引向上,绽出新生的嫩芽。如世间一切不可言说,无可挽回的事物消逝轮回,生生不息。

道尽了生之欢悦,死之静穆。

安抚着亡者的灵魂,平复着生者的哀凄。

奇异的曲调,陌生的歌谣,听不懂字句,却温暖得让人落泪。

歌声在废墟中回荡,散播四方。

许久,低低的啜泣响起,渐渐大起来。

痴立的孩子号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泪自迦夜的掌中淌下,滚落尘埃。倾尽了所有痛苦,从混沌无觉中复苏。

从未听过迦夜唱歌。可当她合上双眼,歌声便如洗净灵魂的素手抚过心头。

长睫微阖,眉目低垂。黑发披落双颊,苍白的素颜静如祭者。

他愣愣的望着她,中止了一切思维。

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哭声逐渐低落。

迦夜睁开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后。

一列剽悍的战队不知何时出现,马上的士兵呆呆的看着两人。领头的青年英挺锐气,一身甲胄,极是眼熟,惊异的目光不曾离开过迦夜。

他悄悄握住剑柄。

龟兹骑兵的盔甲锃亮,在日影中不容错辩。

放开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迦夜默默的看了片刻,转身离开了尸骸狼籍的村庄。多数人的视线仍在跟着她,有三两个人下马检视着孩子的情况,他在远处回望,无形的松了口气。

蜚语

离开了村庄,迦夜一直沉默。

唯一幸存的孩子,交到了同族人手中,应该无恙。

那一村人,与被他们亲手所杀并无二致。

纸上筹划,精密计量,现实中化为鲜活的人命,毁灭的村落。

假如他们不曾干预,相似的场景或许会出现在姑墨。赤术同样不会对敌人有任何怜悯。但这样的理由,无法自赎。

只为了冰冷的利益,让无辜者鲜血横流。

他想在恶魔掌中生存下来,却让自己也变成了恶魔。

日夜兼程的踏入龟兹,自鄙自厌的感觉挥之不去,充斥着每一根神经。

迦夜秘密召见了驻留龟兹的魔教暗探,公布了策动细节。

局势,渐渐朝着他们预设的方向转变。

三日内,谣言四起,传闻赤术王子为了夺嗣与姑墨人勾结。

五日内,风传姑墨的破格出击和无能战败别有隐情。

七日内,王廷爆出秘闻,在阵前督战的近臣快马传回了赤术与姑墨勾结的密信。

十日内,龟兹王下令查抄被刺身亡的左大臣私宅,找到了与姑墨往来的铁证。

十二日,赤术回国,迎接他的是百姓的唾骂和龟兹王的震怒。

辉煌骄人的战绩被视为处心积虑的诡谋。

人们似乎忘了他过去的功勋,都在私下传议他让亲舅私通姑墨,蓄谋夺嫡,以便独揽军权,阵前媾合。

数日之间,呼声极高的王子身败名裂,百口莫辩。

人心的天平全数倾向了他的兄弟,侧妃所出的幼子。

迦夜淡抿着茶。

听着茶肆里的平民口沫横飞的鄙责赤术,市井里充盈着期盼国王重责王子的快意。

“殊影,你看。”她的声音仍然平淡。

“毁掉一个人的名誉,是多么容易。”

“赤术永远失去了名正言顺继位的可能。”他并不愉快的道出结果,这本是他们多方筹划的场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残忍,对不对。”她一根根屈起手指,像在梳理心底的情绪。“没有别的选择,你知,我知。”

他紧紧抿住唇,不发一语。

是的,他没有别的选择,可是她有。

她本可以离开魔教,放弃为虎作伥的生活,像绯钦一样远扬,何处不可留。偏偏自甘陷于污淖,他始终难以理解。

“人轻信、愚昧、嗜血、冲动。”她轻轻吐出话语,眼睛仍望着街市。“发现一个英雄与自己所预期的不同,便愤然作色,欲除之而后快,沉浸在被骗的愤怒中无法释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我不过是伪造了一封密信,由狼干传给了倒向侧妃的近臣,其他的,都是真实。”

交战是真,和谈是真,赤术的舅舅通敌是真,然而这些真实加在一起,混以别有用心的说辞,有意无意的模糊,诱导出的答案足以毁掉一个人。

流言令智者迷惑,愚者深信,在高涨的惩戒之声前,谁还有勇气与众人相悖,去探究不一样的真相。

她轻轻叹了口气,近乎厌倦。

“明天我们谒见龟兹王。”

既然被杀的左大臣是通敌叛臣,重要性自然也大大降低。强硬派的赤术倒台,侧妃及小王子的地位瞬时倍增,与教中继续交好便成为龟兹首选。

大门,再度打开。

以无数的生命为代价。

谒见十分顺利。

伴在龟兹王身边的侧妃笑容灿烂,紧抱着怀中的幼子。

小王子不过八岁,蒙懂天真,赖在母亲身上撒娇作痴。

一枚再适合不过的棋子,供教王将强大的龟兹操控自如。

迦夜执礼如仪,将致歉与交好之意表现的得体大方。谒见完毕,他们随着内侍的引导走出。

稍后即可回转天山,迦夜仿佛也放松了一点。

廊前走过几个步履匆匆的人,忽然在看见她的一瞬定住。

“你是……”

“禀大王子殿下,此乃魔教尊使,刚刚见过陛下。”内侍恭敬的回报,眼中却满是对图谋篡位者的不屑。

“魔教……尊使……?”

“魔教……”

“……魔教……”

男子喃喃的反复念诵,声音渐渐喑哑。

“……原来……如此……”

听着越来越奇异的话语,他心头剧震。

谁会想到。

马队的首领,那个英挺深沉的青年,竟然是赤术王子。

迦夜的脸白如纸,姿势不易觉察的变换了下,他知道她已在全神戒备。

“你是魔教的使者。”赤术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直直的盯着迦夜,瞳孔仿佛在燃烧。“尊使前日在战境出现,又匆匆赶至龟兹。”

“想来真是一路辛苦。”男子的话里有浓浓的讥讽。额上青筋隐现,极力抑制住杀人的冲动,俯身逼视着瘦小的女孩。

“为了我赤术一人,何其有幸。”

“王子……过谦了。”迦夜镇定下来,回望对方。“早闻殿下是龟兹栋梁,本教怎敢小视。”

男子蓦然爆出一阵大笑,无限愤怒不甘。惊得内侍都退开了几步。

“好一个魔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西域诸国尽在掌中,委实令赤术叹服,败在这样的对手之下,夫复何言。”

“殿下豪迈慷慨,迦夜佩服。”她毫无表情的说着客套辞令。

“那个孩子?也是你的计谋之一?”

静了许久,迦夜极慢的回答。“那是村里的幸存者,与本教无关,殿下一查即知。”

“能得到尊使垂注,怎会是无关之人,赤术确该仔细彻查。”

苍白的脸激红,她挺直背脊仰视,第一次呈现出如刀的尖锐。

“那孩子是龟兹人,我仅是路过。殿下若是男人,就别拿自己的同族来惩敌。”

男子瞬间失去了理智,低吼一声,手指已将扼住细颈。

一线寒光闪过,而后才有出鞘的轻响。

赤术踉跄退后,颊上一道伤口缓缓渗出鲜血,一直不言不动的俊美少年执剑护在迦夜身前,冷冷的看着他。

“请殿下冷静,勿要失了礼数。”冰寒的话语隐然威胁。

身后的女孩眉目都不曾动一下,淡淡的瞥了一眼径自而去。

对峙了半晌,少年收剑紧随其后,留下各色异样的目光。

“是我失算了。”拢起宽袖,迦夜秀眉紧蹙。

“赤术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他静默了半晌。“那个孩子的命运不是我们所能掌握。”

就算时光倒流又能如何。

带回天山?只会让战奴营里多一条冤魂。留在村落?根本不可能存活。迦夜当时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如果那个人不是赤术,如果不是出宫时乍然遇见,让身处困境的王子瞬间想通了事情的因果……

她深深的叹息。不知到底算什么样的运气,竟然三度遇上了此行暗算的目标。

“或许我不该激怒他。”

“与此无关。”

“说的对,他想杀我可不是因为那一句话。”

是对她所做的林林总总,无法控制的恨意,从心高气傲的王室骄子变为卖国谋利的罪人,千夫所指,万人斥骂,唾手可得的一切化为梦幻泡影,怎可能不恨。

风有些冷,她抱紧了双臂。

“收拾东西吧,明日回教。”

“龟兹王的宴请安排和官员会面?”他并不意外。

“推了它。”迦夜意兴阑珊。“随你找什么借口。”

“赤术未必会善罢甘休。”

她点点头,认同他的推断。“肯定安排人在路上截杀。”

“等一阵再走会较为稳妥,不出十日,龟兹王自会剥其军权,禁足于宫内。”短期回程遇袭的可能性太大,他不甚赞同。

“不错,可惜我不想拖延。”迦夜垂下睫,掩住了眸光,“必须尽快出发,赶回天山。”

“未免冒险。”

“势在必行。”

“理由是?”迦夜的意志相当坚决,他疑惑不解。

“出行时间比我预计的长得多,雅丽丝在教内,还是早日回山的好。”沉默半晌,她给了个答案。

“她……”不用问,这般暗间落入教王手中,必定是凄惨无比。教中有千百种方法让人生不如死。

大概是想到了同一处,迦夜也不再出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唯一庆幸的不过是今日尚安,孰知明日如何。

入彀

眨了眨眼,平时轻而易举的动作变得十分艰难。

额角抽痛,连带身体沉重无比。

勉强睁开眼,一切变得忽近忽远,模糊不已,良久才转为清晰的影像。

阴暗的室内,壁上的油灯映出微弱的光,随着火苗跳跃明灭不定。

四壁都是坚硬的巨石所砌,中间生有一个半人高的火盆,炭火正炽,插着几根粗励的铁条,墙上挂着数种刑具,也许是年久,沾着不少脏污,颜色暗沉。

一个小小的身影被悬吊在空中,零乱的长发散落下来,一动不动。

那是……迦夜!

一念及此,立刻想跳起来,手脚立时拉紧。冰冷的镣铐锁住了四肢,将他固定在室内一角。手足挣动之际完全使不出力,只听见铁链拖动的哗响。

他大口喘息,回忆着此前的印象。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怎么会突然至此。

龟兹国主的侧妃,密召他们入宫。迦夜虽不耐,仍是随着宣召的马车去了。

内侍将他们引至一间极安静的花厅。

侧妃迟迟未至,迦夜刚抿了半口茶,猝然色变。

“走!”

腾身而起的时候已来不及。

轧轧的机构声忽起,门窗瞬时落下了坚厚的铁板,封闭了所有出入的途径。迦夜的短剑仅在板上留下了一道浅痕。

他展动身形,飞上横梁,彩绘精描的藻井下居然是精钢为顶,看似普通的粉壁内里是极厚的青石,门窗闭锁,便成了一个坚固无比的牢笼。

“百炼钢,销金石……”

连连斩了几剑,除了印痕略深以外徒劳无功,迦夜恨恨的低咒。

“好一个赤术。”

敢冒大不韪在深宫里直接下手,看来是完全不顾后果。明知无用,他仍提起摊在一旁的内侍逼问。“机关在哪里!”

内侍抖成一团,脸如土色,只听见牙齿嗑嗑直响。

“说!”

雪亮的长剑架在颈上,割破了一层浮皮,内侍勉强挤出声音。

“回……回……尊使……小……小人不知……”

“说清楚!”

“此……此地……此地只能从外部打开……小人……实在……”

“这是什么地方。”确定没有出路,迦夜趋近冷冷的探问。

“……这……这里……恐怕……恐怕是先代……国主擒凶平乱的……困龙阁……小人……小人也不清楚,只是受命……带二位尊使过来……等候……”感觉喉间的压力越来越重,寒气逼人,内侍抖如筛糠,眼泪霎时流下来,若不是被拎着,必定已瘫在地上。

百余年前的龟兹前曾有一名位高权重的武将,作恶多端,擅杀朝臣,因其执掌兵权又膂力过人,国主都奈何不得。最终采纳了谋士的建议,趁其领兵在外,以秘法打造了一座绝境之室,方才将其诱入擒下处死。此后因其室空悬无用,多年来传闻已被废弃拆解,成为王室密辛,来往内侍近卫无数,谁也不曾想到一间普通花厅藏有这般玄机。

听完了内侍语不成声的讲述,两人对望一眼,俱看到了绝望之色。

寂静的室内,只听见内侍的抽泣。

他的手心遍布冷汗,迦夜强自镇定下来思索了半晌,忽然扬声。

“赤术。”

“我知道你在听。”

“你想报复,就当面划下道,要杀要剐我都接着。”

“堂堂一国王子,连出头露面的勇气都没有?”

“别让我小瞧了你们龟兹人。”

话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一切静得可怕。

没过多久,忽然有咝咝的声音传出,有如无形的溪流蜒伸,鼻端闻到一股奇异的甜香。屏息良久全无动静,龟息法也有其局限,眼神渐渐焕散起来,不可遏制的坠入沉沉的黑暗。

再度醒来,即已如此。

长发动了一下,迦夜也醒了过来,用了一点时间确定自己的处境。

粗重的铁链自腰间缚住了双臂,将整个人吊在半空,束缚的气血不畅,素白的脸涨红,乍看倒像是女儿羞涩之态。

这个姿势要比他难受得多。

迦夜一语不发,不知吊了多久,终于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抬起脸,迅速丢过一个眼色。

走进来的果然是赤术。

脸上犹挂着微笑,看上去心情极佳。身后的几个侍从自动散开,将壁上的灯拔得通明。

“此间密室专为尊使所设,可觉尚好?”

迦夜没有回答,赤术踱至她跟前,殷勤探问。

“可是有些头痛?青珈散的药力是重了些,敝国不擅武力,若非如此怕留不住尊使。”

“青珈散……”迦夜的声音微沙,异于平日的清冷。“殿下真是看得起,居然用了这么珍贵的药。”

“对魔教的专使,自然不能吝啬。”赤术看着她的脸,相当愉悦。“虽说青珈散足以让人散功乏力,但对你……我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心如罗刹笑杀人……四使中专掌三十六国的雪使,迦夜。”

他一字字揭破,扬眉冷问。“你可还记得此人?”

迦夜抬首看了看他所指的一名护卫,眼皮蓦的一跳。

“沙瓦里?”

“想不到雪使还记得自己曾经杀过的人。”赤术轻轻鼓掌。“听说你因莎车一役荣升四使之列,容貌竟分毫未变,倒真像妖魔之身。劳动雪使下山的机会寥寥无已,赤术实在荣幸之至。”

她的脸微微发青,却没有问。

满目仇恨的人踏前一步,言语充满了怨毒,恨不得将她拆解入腹。

“当年在我面前一剑斩下了他的头,可曾想过你也有今天。”男人狠狠的咒骂,“像你这样的妖魔,不用困龙牢如何擒得住。”

“你……是他的兄弟?”

“我是沙瓦那,他是我孪生兄长,我们一同出使莎车,却……”男人恨恨的咬住了牙,咯咯直响。殿前的一幕有如恶梦,数年来无日惑忘。

“难得请到上位魔使,该如何款待?”赤术不无恶意的挑问。“把你的头呈给天山?出师未捷身先死,教王想必也会意外吧。”

“殿下果真不为将来考虑?”腰间勒得太紧,她呼吸不畅,嘴唇微微泛紫。

“将来?我以为尊使已经替我解决了一切。”

“我不过是断了一时之路,殿下要自己葬送一世之路么。”

“恕我愚昧。”他很有耐心的询问。“以你所为,难道我尚有前途可言?”

她低低的喘了几口气。

“你杀了我,魔教自有更厉害的人接手。丧使之仇岂容善了,殿下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为陛下想想?”

“眼下身背污名成为众矢之的,仅是过眼云烟,以殿下的地位声势绝不致死。忍过一时,事后寻机与疏勒交好借兵,不出几年即可吞并姑墨,再逼使狼干道出教中设局,洗脱冤屈,龟兹的王位便成囊中之物……”

密室静如墓穴,细弱的声音低诉,久悬让气息不稳,时而杂着轻喘。惊心动魄的王权翻覆被她说来易如反掌。“我不过阻隔数年,殿下若是激于义愤处置失当,必自酿终身之憾。”

静了半晌,赤术若有所思,看她的目光也变了些。

“果然是智计百出,输在你手上倒也不冤。”

“殿下若是只为解气,重笞迦夜也无妨,迦夜自知有愧于殿下受之无怨,但若是毁形伤骸绝命于龟兹……恐怕是铜兵铁阵也难挡教王敕令。”

“好心计,好辞锋。”他颔首赞赏,剑眉微轩。“前一刻我还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现下却心有戚戚,一介女子能有如此本领,我还是首见。”

听着夸奖,她的心却沉了下去。

赤术深沉多智,这些道理,他冷静下来必能想到。但在内苑使困龙阁擅捕魔教使者,无异于往龟兹王的怒火上添了一桶沸油,事发后下场堪虞。换成一不做二不休的毁尸灭迹倒来得更合算。言语能打动他的毕竟有限。

报复

“像你这样的人,杀了确实有点可惜。”他挑起秀小的下颔,观察着她的脸,粗糙的指肚微微摩过粉颊,停在柔嫩的唇。

“我改变主意了,不杀你,留在身边做女奴如何。”

她极力忍住别开脸的欲望。“只怕殿下消受不起。”

“那倒是。”他没有发怒,认同的点点头。“纵然拔了刺还是太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了我的命。”

“杀之不详。可你害我至此,总得给点惩罚。”他踱开几步,拾起丢在一旁的短剑,剑在暗室仍泛着清光,寒意侵人。

伸指一弹,轻亮的龙吟在密室回荡,久久不绝。

“用你的剑在脸上刻点记号,可好?”寒芒逼至眉睫,剑锋缓缓的自额际比过。

“能令殿下消气,随意刻划又有何妨。”迦夜镇定如常,对咫尺间的威胁全不在意。

“雪使当真不为所动?我都觉得如此容颜毁了甚是可惜。”倒不是说笑,赤术的眼中确有惋惜之意,剑却直直划落下来。

颊上寒气一凛,迦夜眼睛都没眨一下。

“殿下!”

再忍不住,顾不得迦夜的禁令,被缚在壁角的少年扬声,止住了赤术的手。

“密信是我所拟,字迹是我所摹,印章也是我仿制刻好。殿下若要惩处,我首当其冲,甘愿承受,勿要对一介女流动刑。”

“殊影!”虽是厉喝,却因气息衰竭而减了力道,迦夜禁不住呛咳起来。

赤术走到他身前,剑尖托起下颔,直指咽喉。

“你不说我还真是忘了昨日的一剑之仇。”唇边泛起一丝冷笑,脚狠狠踩住右手腕,几乎听到骨头裂响。

冷汗瞬时从额上渗出,少年苍白了脸一语不发。

“原来那封密信是你所造,我该怎么赏你?”

话音未落,剑尖叮的一响,清亮的剑身透过掌心深深刺入地面,生生将右手钉在了地上。

一阵咳呛过后,迦夜终于能开口说话。

“殿下实在是……失当,他是我的影卫,凡事都听命于我,仅仅是一具傀儡……不责其主反责其奴,便是殿下的处事之道么?”

赤术略为诧异,“你对这个奴仆倒是挺回护,莫非他的命比你的脸更重要?”看少年忍痛挣扎着要说话,一脚踢上了麻哑二穴。

殊影无法出言,她倒是微微放下了心。

“迦夜……整日刀头舔血,生死荣辱早置之度外,若是能平息殿下怒火,区区皮相何足挂齿。”

“雪使言辞大方,且容我试试是否真个如此。”他邪邪一笑,从侍从手中取过长鞭,随手一展,鞭影刷的自她身边掠过,扯下了一缕黑发。

迦夜神色不动。“久闻龟兹人擅马术,殿下果然好鞭法。”

“我也知道怎样的鞭打足以令人只求速死。”取过鞭梢带回的黑发,他在指际把玩,轻嗅着发香。“若你肯唱歌,我可以不用那种方法。”

一阙歌迷失了心神,让他一错再错,无意中放过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尽管恨极,却不自主的一再回想天籁般的清音,梦萦难忘。

“迦夜只会杀人,何必强人所难。”

“那日废墟里的歌,我想再听一遍。”

“殿下说笑了,那是亡者之歌,怎能为生者而唱。”

“我要听。”他挑起眉,一字一句。

“恕难从命。”她连敷衍都懒了,干脆垂下眼。

赤术被激起了怒火,再不留手,一鞭接一鞭的抽下来。

十余鞭之后,白衣已被抽得破碎,渐渐浸出鲜血。

迦夜一声不吭,鞭子抽得更凶。

所有人看着长鞭呼啸,她无法控制的轻颤,痛得冷汗滚落了衣襟。

“……殿下……”鞭影的间隙,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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