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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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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英知道。她说:“不知道。是什么?”
  “女斗士。”
  “我可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人家打我左颊,我立刻把右颊送上去!有人毫无理由地不给我永久聘书,我为什么不斗?他们等着瞧,我一点点地斗上去,一直到州政府,非把汪疆这王八蛋斗倒不可!”
  “怎么,系里把你否决了?”如真在纽约上州,对曼哈顿的消息并不灵通,更何况,她搬到柏斯之后,家庭生活并不和谐,所以对次英的事,只略知一二。
  “就是嘛,你说气不气死人?!他什么资格都没有,只会耍一嘴京片子,学校把他当宝一样。他写的有关中国京剧史的书,怎么称得上什么学术著作?!汪公道不但极力推荐他,还对上面说如汪疆拿不到永久聘书的话,他也辞职不干了,你听听,天下哪是这种狼狈为奸,欺压女性的做法?所以汪疆这王八蛋就在系里顺利通过。到了院长那边,你记得吗,我昨天讲过的,上次为了与汪疆调课的事,我和院长争了起来,所以他这次就用了‘一个小系,不宜有不和协的气氛’为理由,再一次地把我打下来。”
  “那么联名信呢,难道也不生效?”如真约略听到过由尚发起的联名信,为次英争永久聘书,在信上签名的,都是赫赫有名的教授,这句话她是对尚必宏发的。
  说起联名信,等于有人用削尖的手指甲去挖他胸口已结了疤的伤一般,隐隐作痛。当初与次英说定,由他起草,向信义校长请求重新考虑院级的决策的信,信内列出段次英十分出色的学历、著作及教学,同时由他出面,罗集了有名学者的签名。他对这封信的成功是极有把握的。但不幸的是,段次英坚持在同一信中,列举汪疆种种不该得永久聘书的原因,还嵌入了不少对他及汪公道的人身攻击。尚必宏与她争执了很久,但毕竟斗不过她,让了步。校长回了封措辞十分客气的信,重申汪疆对信义的贡献,举出他校教语文课老师得永久聘书的例子,支援了院长的决策。这对次英当然是个打击,但对尚讲来,不啻是在公共场所被人打了个耳光一般的失面子。私底下他数次责怪次英当初不该在同封信上打击汪疆,但当她的面,却又不好指责她。所以他只好摇摇头说:
  “学校的事就是这样,一旦院长决定了,除非有重大的与事实不符的新发现,校长不太愿意否决院长的决策。也许我们的信晚了一步,也许信的内容不对,反正,没有成功。”然后对次英说:“抱歉,没帮成。”
  次英站起来说:“唉,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走,我请你们到同庆楼吃中饭去,他们的炸酱面是出名的。”
  “不,我来请。”尚必宏把摸出来的香烟又放回去。
在交往之前(12)
  “不行,我三点钟一定要上路,来不及了。下次吧,下次我来作个小东。”
  “还早呢。”次英说,“同庆楼就在附近。”
  “而且,还没说到正题,你是主角,怎么能放你走。”尚必宏说。
  “我?”她刚站起来,次英已拿了她的外套给她披上。
  “走吧,到了那边再讲。我向你保证,会讲得简单扼要,不会耽误你上路。”次英说。
  如真知道逃不脱:“好吧,那我把东西理一下,放在车上,等下就不用上来了。”
  六
  次英叫了面之后,就开门见山地说:“这次请你来,当然不光是要你听我拿不到永久聘书的失败史,你在学界也有一阵了,必然也知道拿这张纸的甜酸苦辣。这些都是背景,目前我的问题是必须另外找事,而你是惟一能帮我忙的人。”
  如真吓了一大跳,眼看侍者端来三大碗热腾腾的面,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只会说:“我?我能帮你什么忙?!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在柏斯的东亚系只是个讲师而已,而且还是半时的,一星期只去上两天课,星期二四下午,其他时间就在家相夫教子,再有多的时间就写写我的破文章,是不能与你及尚教授比的。”
  “如真,”次英说,给她加了茶,又把她的筷子与汤匙用餐纸擦了一遍放回她面前,“你不要过分谦虚,我们毕竟是老同学了。来,先吃点,冷了就不好吃了。”
  尚必宏想必饿了,先吃了起来,而且索索有声,如真也吃了几口,尚必宏才说:
  “如真,次英现在很焦急,这是她在信义的最后一年了。现在就必须申请别的学校。我知道你们学校的东亚系主任不在了,这个缺空出来,次英要去申请,要你帮个忙。”
  如真把面一根根地往嘴里送,心不在焉地嚼一阵,就停了筷:“你们怎么知道的?”
  “你们学校在亚洲季刊上登了广告,上月开史学会,我还碰到你们学校历史系的一位史教授,他也提起此事,你认识他吗?”
  如真点点头。她不知别的学校的东亚系是个什么情状,柏斯的,可怜见的,是个童养媳。刚开始他们隶属德语系,根本没资格称为东亚系,只是德语系里的两个半时教员,一个是老先生,姓金,祖籍北京。另一个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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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丈夫李若愚被聘到柏斯大学生化系,他们买了房子,把两个孩子送进学校,如真觉得,经过十多年的一再搬迁,现在总算安定了下来,她也必须打理自己的前途了。写作的园地里,虽然已有了她的位置,但它终究是一条寂寞的路。踽踽独行不但辛苦,一路走来,两旁回忆的花朵也有被采撷用尽的一日,还是要开拓资源的新天地,那就必须投入人间,在人间找寻奇葩香草,才能编织出又是故事又是世事的小说。存了这份心,与若愚谈起,他认为最合适的,莫若也进入学界,不当它是正业,而是业余。
  是她自己拿了一份薄薄的履历去找德文系的主任的。史巴利教授,那位每说一句话脸上的五官都会移动的德国人。也是事有凑巧,原先教二三年级中文的一位中国老太太因先生患病,正要辞职。史巴利说只是半时,酬劳不高,问她是否愿意。她原本不是为名为利的,当然立刻接受。
  世界局面逐渐改变,对中日文及远东有兴趣的学生愈来愈多,史巴利系务忙,中文方面学生一增加,产生了许多问题,他无法兼顾,忙向两个半时教员表示,他要聘请一位中文部门的主任,请他们推荐。这时正好有一个在台大比她低班的,刚拿到学位但没有绿卡的同学来向她打听柏斯有无空缺,如真对她说了,她连夜由中西部赶来,由如真带着去见史巴利。在如真所接触过的女性中,这位台大的“小妹”叶冷霜可以说是最玫瑰其貌钢铁其心的人物了。
  她是娇小的,她是柔声细气的,她是笑起来掩着嘴垂着眉不胜羞怯的,她是许多没接触过东方女性的西方男子最欣赏的一个“中国娇娃”。如真在一旁,用东方的,更是作家的眼睛观察到,怎么在五分钟之内,这位在以后相处的日子里逐一显露与她的名字一样不动声色的冷情的本性的“小妹”赢得了系主任的好感及信任。第二天,叶即被聘为德文系中文部门的主任,如真的上司。
  叶冷霜当了主任之后的两年,对中文部门的发展的确有贡献,她的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神话及《易经》这两门课十分叫座,不但招来了许多学生,同时有不少学生到德文系要求主修中文。而且,选语文课的人数也骤然增加。声势一大,德文系不得不拨经费到中文部门,并且,在文学院的二楼,让出两间办公室,一间给叶冷霜,一间供方如真及另一位半时老师金先生。如真以前,除了上课之外,很少留在学校。现在有了办公室,金先生又很少来,所以如真偶而会留在办公室,改学生作业,偶尔也会同叶冷霜去教职员小餐厅喝一杯咖啡。
  如真一向觉得自己有超人的“一眼看到底”的观察人的能力,在她少数的知己朋友面前,她常半开玩笑地说:小心点,我的第三只眼睛正在细读你。她丈夫若愚有时也会承认她的观察力相当敏锐。可是与叶冷霜同事前后四年,她始终也捉摸不到对方是怎么样一个人。她有时对如真十分亲昵爱娇,称她方姐,有时一副上司的气派,冷气凛人。有时她会自动说一下与她有过一年婚姻的意大利籍的丈夫,有时,当如真无意问问她,你这个周末会在家吗?她的回答会是“这是我的私事”,而面无笑容。她们有同事间的友好关系,但没有朋友间的亲密关系。
在交往之前(13)
  就在有一次喝咖啡时,叶冷霜向如真提出怎样从臣属于德文系掌握中解脱出来的方案,如真当然赞同。于是她们两人,加上一直对中文系的发展非常关注的社会系的骆文教授,一起径自去见当时的校长。叶冷霜呈上十分强势的专修中文的学生人数,又用十分婉转的语气说明东方文化日益被重视的倾向,如真报告了两年来不断增加的希望主修东亚语文的学生,骆文申诉了中文臣属德文系的不合理,校长听了之后,答应他们会对此事予以考虑。一个星期之后,文学院长通知史巴利及叶冷霜,从下一学年起,中文系独成一系。
  她最终是用什么方法达到了史巴利对她的谅解,如真一无所知。虽然文学院的廊道里、或是庞大的西班文语系的秘书室,流传着史巴利与叶冷霜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的流言,如真也听到些许,但在他们两人偶在一起时的形态上,如真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在他们成立了独立的小系后的两年,在公的方面,叶冷霜发展了主修中国语文的学士学位。同时在文学院的历史系社会系人类考古系及哲学系中,邀请了对中文系的成立赞助的几位教授,成立了中国语文系咨询委员会,协助该系争取各种权益及发展;在私的方面,由于系里的一些活动,她得以认识并交结一些他校的学者及文学界的朋友,因而认识了一位在戏剧界非常杰出的人物,石泉。
  叶冷霜同石泉的交往及超速进展的确是令方如真震惊不已的。石泉是位剧作家,闻名于远东及东南亚。他是被柏斯戏剧系请来参加他们举办的契诃夫剧作讨论会的。因他是惟一的东方人,校方建议由中国语文系出面招待他。于是他们相识,第二天由叶冷霜陪他参观小城里的几处景点,晚上请他吃饭,如真与她丈夫若愚及历史系一位教授夫妇作陪。石泉五短身材,细腿小手,却有一张盛着大眼大鼻小嘴的大脸,大脸十分开朗,小嘴十分善言,而他更拥有一串串能使别人开怀的笑声。那晚别人几乎没机会说话,石泉从日本的戏剧谈到印度的,契诃夫的樱桃园到密勒的一个推销员之死。有时背诵他们的整串台词,加上脸部及肢体的动作,一顿饭,比看一场精彩的舞台剧还过瘾。
  如真不记得那晚叶冷霜说了些什么话,但她后来回想,那晚叶的眼神,却是难以忘记的,是欣赏、估价、权衡,以及挑逗。
  第三天叶有课,由如真开车把石泉从旅馆送到车站,临上火车,他说:“别忘了,替我谢谢你们叶主任及史教授。噢,方女士,听说叶女士是单身,对吗?”
  “是,单身,她刚同她丈夫办完离婚手续。”
  石泉回曼哈顿后的第二天,叶冷霜找如真去喝咖啡,如真发现她神采奕奕,与她平日努力摆出端庄的模样大有不同。她们各端了一杯咖啡同红茶坐下之后,叶立刻问:
  “方姐,假如我有事要走开一学期,你肯代我管管系务吗?”
  “怎么啦,你要去港台?”那时大陆还没开放,有什么假期,大家都跑到港台东南亚。
  “我要结婚了。”她垂着眼,撮着唇,喝她的茶。如真看不到她的表情。
  “什么?!跟谁?我们上次聊天,你不是叫我对若愚说,请他给你介绍合适的对象吗?”
  “不用了。我找到了。石泉昨晚打电话来求婚。我想了一夜,今早给他回了话,我答应了。”
  “什么?!”咖啡杯放得重了点,还有三分之二的咖啡溅得四处都是。叶冷霜拿了她的纸巾,将它们抹干净了,嫣然一笑说:
  “方姐,你真容易激动。”的确,方如真比她大十几岁,有两个进了小学的孩子。但是,她远远比不上这位小妹沉得住气,“那晚吃饭,我就感觉到了。方姐,你不替我高兴吗?”
  “当然,当然。恭喜你。不过,冷霜,你们都不是青春少年,不要慎重考虑一下吗?你们相识,不过一个星期。”
  “这种事情,来的时候,一天就够,不来,一辈子都等不到。我认定了。石泉也是。”
  叶冷霜告诉了史巴利她要请一年长假,料理她的私事,史巴利顿时着急起来,问她一年后是否一定回来,她说不一定。史立即召集方如真及金先生及叶一起开会,宣布暂不聘请新的主任,由他兼,但请如真同金尽力协助。在会上他还宣布学校有意扩充他们的系,由中文语言变为东亚研究,他将物色两位人员来教日语及日本文学。一年后叶冷霜回来,他将任命她为东亚研究系的系主任,完全独立,不受德语系的牵制。方如真当时私下臆度,史实在十分了解叶是个雄心勃勃的人,要用这个“饵”把她钩住。叶十分灵黠,马上说:“那太好了,我一定在一年内把我的私事了却。”
  她并没有回柏斯。在她离校后的一个月内,她在曼哈顿大旅舍与石泉结了婚,婚后去欧洲蜜月,然后到香港定居。石泉被一家新兴的电影公司巨额聘请为他们写剧本,叶冷霜给方如真写了封信:
  我们住在九龙,两厅两室的小公寓,小巧精致。这是我大学毕业离家后的第一个温暖的家。石泉和我都很满足。我一时不会出去做事,因为我们都想要一个小贝贝。你好吗?系好吗?我要给史巴利写一封信,告诉他我不回来了,不会回来了。请你不要对他说什么,我会写信给他的。最后,我要感谢你几年前对我的帮助。没有你,我不会来柏斯,也就不会遇见石泉。
在交往之前(14)
  冷霜  
  “咦,你怎么不吃了,”尚必宏说:“味道不差么!”


  “大概我早饭吃得太多了。”如真说,干脆放下筷子。看了手表,“对的,叶冷霜给德文系主任———我们以前是隶属德文系的———写了辞职信,他来通知我同金老师,学校要正式聘请一位能干的系主任,他们当然按照规矩登广告以及在东亚学会上宣布,但他也要我与金老师留意,如我们知道有合适的人选,让他知道。”
  “可不是!”尚与段几乎同时呼叫起来,但尚按了下段的胳膊,对如真说:“这就是了,这就是我们一开始提的要你帮忙的话。”
  “哦,”如真轻吁了一口气。从昨天起,她心里就一直在嘀咕,他们两人巴巴地把她找来,招待她像个上宾,一定有求于她,那个她认了。她担心的是他们提出她做不到,难以胜任的要求。现在不过是这个!要她到史巴利面前提段次英的名字。“那没问题,如你方便,你可以把你的履历交给我。不,我想还是公事公办,你寄去,我会特别向他介绍你的。”
  “不过,”尚必宏又止住了段要说话的意向,“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的,是设法问出来大概有几个人申请,最好能拿到他们的简历。”
  如真说:“说实在的,我现在虽然管理系务,但这件事还是由史巴利负责,我不过问。”
  “你可以问系里的秘书要一份。”
  东亚系没有秘书,德文系的秘书芭芭拉,如真除了偶而请她影印讲义或教学资料之外,极少与她打交道,就如实说了。
  次英再也忍不住,说:“你请她喝咖啡,或送她个小礼物,和她攀攀交情。而且,这种事并不是什么秘密,没有不可以问的。”
  “当然可以。拿人家的简历,我看不太好吧?”
  “那有什么不可以,你不是负责系务吗?对系里要找什么样的系主任,自然是关心的,看看来申请的人的资料,再自然不过的。”段说。
  “哦,那可以,我还以为你们要我去拿一份出来。”
  “你看了后,记下名字,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去查。”段说。
  “咦,你不是已经知道密西根大学有人去申请了吗?”尚问她。把段叫来的第二碗大卤面分了些在自己的面碗里,又吃了起来,但没像第一碗时吃得那么索索有声了。
  “是。摩根,我们是朋友,他是怀特教授的得意门生,而且去了台湾大学读了两年中文,娶了个中国太太,不但中文根底很好,而且可以讲一口流利的国语。他是第一流的人选,所以我很……”段次英说。
  尚必宏嘘声止住了她说下去,并且放下筷子,擦了嘴,摸出烟来自己点了吸了,才说:“现在只同如真谈第一步,其他的以后再谈。”他看出次英一脸阴霾,知道她对自己一再阻止她讲话的事十分不满,但又不能发作。毕竟如真肯不肯帮忙,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但,次英一向是站在舞台正中的人物,别人都是配角,看她神色行事的,现在被迫站在一边,不满是必然的,所以他立刻安抚地说:“如真与你我不同,学界的转弯抹角,该硬该软,种种手法她完全不知道。你一下子给她太多的任务,只会令她慌张,弄巧成拙,当然要一步步地来。我是为你的事着想,次英。”
  次英不响,而且马上给他添了热茶。
  “任务?”如真也不甚高兴,问:“还有别的事要我做的吗?”
  “没有,没有,”尚立刻说:“你不吃了吗?那我想你该上路了。次英,你付钱吗?好,谢了。让我送如真到门口。”
  七
  李若愚来开的门:“你是段教授?欢迎。”
  两人握手,并互相打量。李瘦高,上身前倾,也不能说是驼,但不挺直,高而不挺。而且没有衣架;削肩,低腰,故长而不颀。心里感叹中国男人矮的多,高的,也不俊拔,黄立言也是如此,虽然很高却站不直。李若愚脸上五官还各就其位,但架了副黑边眼镜,加上一个长下巴,竟就是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次英猜想,他也不过是五十出头吧?“你好,李教授。”
  唉,如真毕竟是编造故事的。上次回来把这位老同学谈得像仙女下凡一样。他来打分的话,勉强八十分。当然脸上是五官端正,白肤红唇,那双眼睛,流转明锐,却说不上柔媚,但他可以想像,在某些场合,可以是妖媚的,专对男人。她比如真高,高而挺,但线条硬了点,不如如真的丰沃。他倒是一眼即看出她是个难惹的人物,从眼角,从唇角,都是棱角分明的。
  “请进,请进,如真立刻回来。”
  迎面即是一道墙。她一面把枣红外套脱下,一面暗忖,不知风水先生会怎么说,这不是把气挡塞了吗?李若愚领她从墙的左侧进去,倒是豁然开朗,是客饭厅加家居室连成L形一大间,而且是穹顶,更显得庞大明亮,玉色地毯,所有家具都是橘色及黑色,醒目别致。次英不觉赞叹一声,说:“好雅!你们请室内设计师的吗?”
  “段教授,你高看我们了!怎么请得起专家设计?如真对这方面很有兴趣,那时她出国,本想学艺术的,但怕找不到事,去读了图书馆学,毕业后却又把心思放在写作上。现在孩子大了些,她除了写作也画水墨。”
  “哦。她真是多才多艺。我的朋友们,都是她的读者。李教授,有一天,她会比你出名呢!”
在交往之前(15)
  他请她坐下,端来了如真出门前为她泡好了的清茶,抓了下后脑,用食指抬了下眼镜架,摸出烟斗点上,才说:“小说只是给人们饭后茶余解解闷的玩意儿,不是一门学问,即使出名,也不会有什么分量。我常劝她不如把她博士学位读到,真正的进入学界,像你这样,将来才有真正的地位。”
  大门响了一声,人已经进来了。“失迎,次英,李教授又在发他的高论了!”她换了便鞋进来,忙将次英按回座位,睨了一眼她丈夫,半怒半笑地说:“不是每个人都能读博士,也不是每个人都要进学界,人各有志,我的兴趣就在涂涂写写,怎么你始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呢!”语气不算硬,神色也和平,但次英感觉到客厅的温度骤然降下,忙喝了口热茶说:“我开车进来,这一带的房子都很别致,想必是高级住宅区吧?”
  “中上。但是好学区。”如真说,“你累不累?不累的话我先带你去学校转一下,中午我们请你去一家此地新开的韩国店吃烧烤,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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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真上次离开次英家,尚必宏送她上车前,再三叮咛她务必帮忙,把次英安插在她学校的东亚系,她当然说她尽量帮忙,但这种公开招聘的事,公事公办,旁人很难帮忙的,最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简直比她本人还积极,能告诉我是什么道理吗?”
  尚说:“她过去帮过我一个大忙,我以后慢慢告诉你,所以现在她有困难,我无论如何要助她一臂之力。此外,我知道她的才能,的确非凡,如能进你们学校,一定可以把你们的系弄得有声有色。现在你急着要走,也来不及细讲,明天我打电话给你,我有一个想法,行得通的话,就可以办成。你小心开车,明天再联系。”
  次英的来访,就是按照尚必宏同如真在电话上拟定的计划进行的。“你们开会是几点?”次英问。
  “两点。”
  “哦,那还不如在家坐坐聊聊,中午随便吃点,然后去开会,会后再参观你们学校,你说呢?”她有个想法,万一她能来柏斯,与如真要处得好当然不在话下,与她丈夫也要建立友好的关系,他虽不是咨询委员会里的成员,但他必定可以影响如真,现在趁机会,要先了解他这个人。
  “也好,免得你太累了。要不要来杯咖啡?没你的道地,但若愚也是个煮咖啡高手。”
  “好,那就烦劳你了,李教授。”
  李若愚取下烟斗,转到厨房。厨房是敞开的,面对家居室,中间是一溜像酒吧似的高柜,正中吊着一只葫芦形的橘色吊灯,高台前四只高凳。李若愚在厨房烧咖啡,次英就说:“这房子的设计真好,这两间用高柜隔开,做主妇的一边在厨房忙,一边还可以照顾到孩子们,如果在高柜上吃饭,更方便。”
  “是呵,我们来看房子时,房地产人带我们来,一进门,我们两人立刻就中意,宽敞明亮,前后院子又大,孩子们都有个去处。”如真说。
  李若愚用盘端了三杯盛在青蓝色咖啡杯里的咖啡,到起居室的小方桌上,如真拿了糖、牛奶及餐巾,三人坐下。李若愚说:“这种小城,地皮便宜,生活简单,与你们曼哈顿无法比。我倒觉得不错,如真有时觉得冷清点,喜欢往曼哈顿跑。”
  如真瞅了他一眼,对次英说:“他是个工作狂,整天钻在实验室里,其乐无穷。他没有与人接触的需要,我呢,对人有兴趣,对人事有兴趣。小城住家,固然安宁,但有时整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寂寞之外,还会发慌。曼哈顿是动态的,充满了生命力,我需要那种动力。”
  “我也是,以前我住过麻省的一个小城,差一点没把我闷死,那以后,我发誓要住在大城里。”
  李若愚喝着咖啡,拿起烟斗,一面点一面说:“万一你来得成柏斯,你还不是要搬来的吗?如果离不开曼哈顿,那我看就没必要来申请。”
  依她平时的脾气,早用“那是我的问题,用不着你替我做主”一句话把他驳回去了。但她在学界翻过跟斗,知道哪些人可以得罪,哪些人不能,所以笑着说:“李教授,你到底是搞科学的,上海人说只有一门心思。我倒是早想好了的,万一此地聘请了我,我可以在当地买个小公寓。周末还是可以回曼哈顿,这样黄立言也没法提出抗议了。”眼珠一转,她换了一种口吻说:“说到来你们学校,你是大牌教授,我希望你能助一臂之力,帮忙促成此事。”
  李若愚取下烟斗,左手摸摸后脑勺,又抬了下眼镜架:“当初他们组织咨询委员会,如真倒是要我加入,我自己系里的会还开不完,的确没时间管别系的事,所以只答应做候补委员。看吧,我当然也希望东亚系强壮起来,如真说你十分能干,那正是他们需要的,看吧,我能帮得上忙的,当然义不容辞。”
  他推说有事,没同她们出去午餐。如真带了次英到城里华盛顿大街的韩国店,次英说她不饿,所以两人各点了一碗面,在等的时候,次英掏出烟来,边抽边问:“你们结婚也有不少年了吧?”
  “十五年。我原先有个男朋友,学戏剧的,已经很要好了,但我家里极力反对我同他结婚。我父亲说,学这种行业,将来怎么找事,怎么养家?我拗不过家里,就同他疏远了。这时若愚就积极起来,我虽然觉得两人志趣不同,但为了断我那个朋友的念,就常同若愚出去。他一气之下,离开南加大,转到纽约大学去了。他一走,我万念俱灰,一毕业立即同若愚结婚了,十五年,居然已经十五年了!”
在交往之前(16)
  次英与她并不稔熟,见她这样坦率,倒觉意外,因而心动,觉得如真倒把她当朋友看待,于是说:“我经过两次婚姻,所以在这方面,经验比你丰富,婚姻呵,美满的少,差强人意的多,像你我这样的女子,不要把希望放在婚姻里,要自己建立一个事业,培养一个寄放感情的途径。”
  如真点点头,正要说什么,面来了,两人都有点饿,各自埋头吃了起来,吃完时间也不多了,如真付了账即开车去学校。她把次英先带到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去三楼的小会议室探看,倒有两个委员已经来了,她同他们打了招呼,忙回到二楼把次英带上来。
  “这位是史大为教授,他是历史系的,在此地很多年了。”她用英文为次英介绍:“这位是密契之教授,考古人类学,我们学校把他从英国请来的,三年前。”
  段次英与他们握了手,落落大方地说:“我叫段次英,一般人称我英,因为次字发音比较困难,目前在纽约市立大学信义分校东亚系任教。”她瞥见两人面前已有她不久前寄给如真的履历表,“我的资料你们都有了,我也不必重复,总之,我对此地的东亚系很有兴趣,想来申请,还得倚仗大家帮忙。”如真正要请她坐下,门口又进来三个人,一女两男,如真忙说:
  “这位女士是辛教授,也是历史系的,这位是卡温教授,哲学系的,是佛教专家,这位是骆文教授,社会学系的,他是咨询委员会的主席,也是发起人。”
  辛教授是印度人,名叫纳地,披了一身绯色沙丽,娇小紧俏,两只大眼,奕奕有神,她把次英打量一番,才在长方形桌子的侧面,在高大壮实的密契之座旁坐下,说,“看了你的资料,很高兴你对这里的东亚系有兴趣。”然后就转头同先到的两位打了招呼。
  哲学系的卡温穿着就异于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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