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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氏孤儿-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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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驻马,鞭指前方道:“过了这山口,就算出了彤梧城,你敢不敢与我赛马,先到为胜?”

今朝侧头看着身边这按年龄算来早已过了鼎盛时光的女子,她眉眼间的飞扬神采竟是连少年人都要赞叹。然而,她真就那样信他?

“驾!”清啸一声,今朝一马当先。傲初尘莞尔一笑,打马去追。被远远抛在后面的锦瑟急得跳脚。叫喊声从耳边划过,随着疾驰的骏马山野很快就听不见了。逆着北方的清寒驰骋,马鞭的亮响击裂结成一块的冬末的屏障,溅起星点碎绿,心情和精神也如冬去春来,冉冉希望就在眼前。

今朝轻松取胜,也许本可以乘着良驹绝尘北去,但他却停了下来,回马等待。稍后赶上的傲初尘却是拼了全力,此刻鬟髻松散,面染红霞,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其间想说什么,却笑得咳嗽起来。待止了咳声,抬头见今朝蹙眉看着她,大概是不惯世上还有她这样放浪形骸的“贵妇”,洒然一笑道:“十五年一舒胸怀,何其快哉!”个中滋味,今朝无由体会,然而立马春山,脸上却渐浮起笑意。

一支金钗自初尘发间滑落,今朝眼疾手快,伸手一捞攥在掌心。傲初尘从今朝手中接过发钗,两人相视一笑,闲闲地驱马道旁。初尘望向钰京的方向,忽然回头道:“这一路上我若称你公子恐怕多有不便,不如我便唤你‘朝儿’吧。”

不防备,今朝的心房被猛然撞开,那在不期望中渐渐淡忘的心事一瞬间清晰起来,渴望得无以复加:陛下、娘娘、伯父、伯娘叫他“今朝”,母亲……记忆中似乎从未唤过他的名字,只有父亲才会慈爱地叫他“朝儿”。父亲自然是他爱戴崇敬的,然而多希望母亲也能叫他一声……

“朝儿。”他没有反对,她就当是默认了。

笑容沿着山川大地,绵延开来。但愿北方的冬天,也早早过去。

……

被送回“家”时据说北方暴雪,风雪经由玄都到海都的商道,被困商旅、车马、财物不计其数。事态严峻,“父亲”亲往视察。家人说接到信的“父亲”已经在返京途中,算时日就快到了——既然还没到,他便自称日夜兼程、疲惫不堪,被人服侍着温汤沐浴,高枕安卧饱睡一觉。醒来入夜,半明半暗的柔光下看见一张风尘仆仆,胡茬新长,真正称得上“疲惫”的清瘦面庞。但这些丝毫无损传闻中西甫玉廷王的俊美无俦,甚至更显得霸道硬气,势如山岳。

“朝儿!”急切的呼唤只换来木然的回应——他是连城,不是今朝,当然,也姓花,花连城。倾之叹了口气,抬头以目光询问守在一旁的大嫂。

植兰淡淡地看了一眼,安慰道:“只是失忆,没什么大碍。”

这种事情也能被大嫂轻描淡写成小事一桩,花倾之有些头痛。“好治吗?”他问。植兰解释道:“失忆有两种,一种是因为不愿记得,所以忘记,只要解开心结,自然就能记起;第二种是由于头部受伤,这个……没有治法,但有时又可以不药自愈。”顿了顿,她冷静地下了结论,“今朝是后者。”

钰京异象,北方暴雪,南边的十步杀蠢蠢欲动,似乎跟朝中还有牵连,三十年平静无事的帝国似真到了该出妖孽的时候。去罹和杜蘅离开后至今杳无音信,不知去向;窈莹却来信说殷绾身子又不大好,已是几度生死徘徊,累得傲参心力渐衰;琼华公主与驸马左骥闹了别扭,回宫一住三月,驸马不来接,公主不肯回,季妩异想天开地让他开解——真真奇怪,琼华公主玉体娇贵,不肯为丈夫生儿育女,难道也要他管?好端端,今朝又坠崖失忆……国事家事,一团乱麻。

花倾之思绪纷乱之时,连城坐了起来,看着他的侧影,见他挺直的后背随着一声轻叹似是不堪重负地微微弯了下去,心中不忍,口中唤出两个字,“父亲。”

轻轻二字却如银瓶乍破,花倾之倏然凝视唤出这一声的孩子:每每只这一声,所有的回忆和温存都能从心底最深处翻涌出来:关于家,关于孩子,关于初尘,关于放舟江湖,携手山林的将来——大儿驾弓,小女采莲……明知今朝并非初尘所生,花倾之却总能在他眉宇间寻到那个明然少女的一颦一笑。是自己疯魔了吗?可窈莹也说“这孩子倒有些像……”,他知道她想说的是谁。

连城有些后悔这冒失的一叫,脚蹬着床榻向后缩了缩,将自己陷进素色帐幔的影里。抿了抿嘴唇,低声道:“他们说你是我父亲,是真的吗?”

花倾之惊觉自己的眼神太过凝厉,吓到了孩子,轻笑着柔和了目光,伸手圈过“今朝”搂在怀里,对他郑重道:“我是你的父亲,你是我的儿子。”

连城枕在“父亲”肩窝里,水亮眼眸半闭,露出个安心的笑来。

植兰见这厢父子情深,便轻移脚步,出了房间。负手掩门,抬头望着深黑的高空,冬末春初的寒夜不由让她环臂取暖。

连城抬头望着“父亲”,除了略凹的脸颊,更深的眼眸和鬓边的白发,那眉眼轮廓真有恍如临镜的感觉。难怪小时候母亲总会告诉他“城儿快快长,长大了就会跟爹爹一模一样了。”眼内忽有些潮意,为了这本不是给他的肩膀。

花倾之却是误解了,只当他受了惊吓,乍见亲人才会如此,一双大手轻轻安抚,却安抚得对方愈加想哭。连城已经快忘记眼泪的滋味了,那样的处境下,稚嫩的孩童过早得懂得了“男人”的责任——照顾母亲,保护母亲。是的,母亲,想到母亲,也想到了三年前白姜带着嘲讽口气的悲悯,“你的父亲,他不要你母亲了,他在钰京高官厚禄,娇妻爱子,你和你母亲,他早就弃了,忘了!”

浑身一震。

“怎么?”花倾之一惊,探手去摸,“今朝”一头冷汗。

“没事……”连城心虚躲闪,却被“父亲”拉起棉被裹了个严实,按回床上。

花倾之麻利地掖着被角,摆正枕头,“你躺着,我去叫人做些吃的。”想了想,又道,“熬碗安神的药,一并吃了,再睡一觉。”顺便吹熄了床头两盏烛灯。

“父亲还未吃过吧?”连城看着面前如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照顾子女、亲力亲为的玉廷王,不由关怀了一句。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额头,只听“父亲”道:“我没事。”简洁有力而令人安心的嗓音却是有些暗哑了。

连城缩在被里不再说话。花倾之临走前在炉中加了木炭,出门招呼了两名护卫进屋守着才放心离开。

吩咐厨下做些今朝喜欢的吃食后,花倾之去了植兰的药庐。银吊子上煎着药,缭绕着氤氲药香,“守”在旁边的是趴在膝盖上已经睡熟的子车青青。

听脚步知是倾之,背门而立的植兰仍握着手中医书,“刚才听说你回来,从床上爬起来吵着要过去,我嫌她聒噪,打发她来煎药,”放书回去,转身看着青青摇头,“这孩子,让她干点正经事竟就睡着了,顽皮时也不见她困过。”

“小孩子嘛。”看青青睡得熟,花倾之索性将她抱去隔壁房间的床上。青青动了两下,却也未醒。倾之转身回来时见植兰正倒药滤渣,便随口一问,“给朝儿的?”想必府上也没有第二个病人了。

植兰抬眼一觑,端起碗来,硬声道:“给你的。”

倾之一愣,旋即明白大嫂是怕他连日奔波,身体吃不消,故煎了温补的药,便接过碗,捧在手里转了转,“北边的事交给大哥了,没个十天半月怕还回不来。”药稍一凉便一气喝净,把碗递还回去,“我看朝儿还出虚汗,大嫂过去瞧瞧?”非是他不信任植兰的医术,只是为人父者遇到孩子的事情难免格外小心。

植兰正寻思着但愿临行前给行已收拾的御寒衣物尚还够用,忽听倾之说起今朝,捧碗转身,不冷不热地回了句,“不用,他好着呢。”

倾之有些莫名,但一来深谙植兰脾性,二来深信植兰医术,便不多问。却听植兰叹了句,“你呀,又当爹又当娘,自今朝回来,薄姬还未去看过他呢。”

倾之静默,只听药杵一下一下,敲打着寂寂深夜。

告辞植兰,回房沐浴,将肩膀以下全都浸在略烫的水里,肌肤感受着畅快的刺激,骨骼发出愉悦的轻响,随着腾腾热气,连思维也轻飘起来,漫无边际:

一会儿是吞天吞地的茫茫大雪,一会儿是满山遍野的鲜艳山茶,一会儿是海都,一会儿是故乡……不知道今朝的遇险是否与十步杀有关,不知道十步杀的势力在帝国渗透多广,在朝中牵连多深,仿佛一把抓住了缨子,却不知道地下那颗萝卜有多大。不知道能不能连根拔起,更不知道连根拔起的后果……

初尘是凤都王室后裔,根据贪狼卫密报,一切的证据又都毫无疑问地指向凤都,她会不会没有死,会不会利用王女的身份集结凤都各种复仇的力量?师父又在哪里,十几年人间蒸发了一般,百般寻访都无消息……

去罹说囚龙天渊的意外乃是人为,从那一刻起就给了他一个希望,一个猜想。天灾或难逆转,然所有人为之事皆存变数,所谓事在人为,事在人为!

当然,又或者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原以为十五年了,他已可以从容面对初尘已死的事实,却终究不到闭眼的那天就不能放弃……

溶溶水汽中溶入一个影影绰绰的窈窕身影,撩起素花纱帐,敛裾坐在汉白玉的浴池边。一双柔荑没入水下,轻抚过花倾之的肩膀,力道适中的揉捏。“是不是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珍惜?我后悔了,害怕了,我想尽我所能补偿孩子。”

倾之未动,只在面上一哂,“你要好好对孩子,来我这里做什么?”

薄清扬转到倾之侧面,轻抿朱唇嫣然笑道:“十五年了,我们和解吧,哪个孩子不盼望自己的父母恩爱和谐?你说是吗?”

缓缓抬起眼眸,花倾之与薄清扬对视,隔着水雾,朦胧而暧昧。轻轻地,他握起她撩动水面的玉手,将她拉近。薄清扬顺从地靠了过去,含情脉脉,眼波流转间就要摄了对方的魂魄,却在这时花倾之大力一推将她整个人转了半圈。薄清扬顺着倾之的力道向前跌去,耳畔“哗啦”一声,待她站稳回身,花倾之已在屏风后了。少顷,他穿好了白棉布的浴袍,好整以暇地从屏风后走出来。

“你真心想对孩子好,我求之不得。但如果你只是想利用他来报复我,我可以告诉你,这十五年朝儿没有母亲,一样过得很好。”

好个一针见血,原想刺人痛处,不料被人看透,徒然自取其辱。薄清扬恼羞成怒,却是怒极反笑,“不错,我是想报复你,但你扪心自问,这十五年你是如何待我?我也愿爱人,也愿被爱,可你给过我这样的机会吗?”

花倾之不欲争吵,轻拨回去,“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爱,你能爱谁?”

“今朝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十五年的秘密终于忍不住曝于人前。

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怔愣良久,花倾之才问,“你说……什么?”

薄清扬施施然踱到门口,回眸一笑,“不信你尽可以去找子车行已和沈植兰,问问他们从哪里弄来个野孩子顶替,我也很想知道呢。哈,哈哈……”

倾之只觉一阵晕眩,周遭的一切都在薄清扬狂恣的笑声中被水雾虚化。

盘查

【章十一】盘查

连城一夜好眠,梦中似觉有人守护在旁,然而药力发作,眼皮沉重,实在也无法睁眼看个究竟。翌日醒来倒只有自己一人躺在床上,身旁无人,守在屋里的依然是昨晚那两个护卫。护卫见他醒了,一人备了温水细盐等盥漱物品,一人张罗着送来朝食。连城从昨日进府就觉出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如今恍然大悟,原是自他入府就没看见一个丫环侍女,清一色全是护卫。偌大个王府倒更像个军营,委实新鲜。早饭是米粥、包子和腌制精细的花生、黄瓜,简单可口。

饭后子车青青领连城熟悉王府,其间见护卫抬进许多箱子,询问得知是陛□恤玉廷王赈灾辛苦,特赐金帛。连城见那二十几个乌漆底色朱红花鸟的木箱,心下感叹赏赐之丰厚,青青却大不以为然,“这些东西从来连封都不拆就直接入库,什么时候国库匮乏了,就原封不动的搬回去。搬来搬去很有趣吗?”

连城在旁看青青细眉轻蹙,一副不解模样,暗道:君主权臣自古同得善终者鲜。为君恩厚,去疑远谗,为臣自警,弃财舍利,才为二者长久相安之道吧。

“走,我带你去花园。”青青对这例行的搬运毫无兴趣。

连城敷衍道“好”,却仍回头望了两眼:不知这君臣二人是貌合神离,一个假意安抚,一个虚与委蛇,还是意要做明君贤臣的典范,如白姜所说,商晟无子,将花倾之视如己出,而花倾之则贪恋权位,认贼作父,与商晟“父子”情深。

跨过雕栏石桥就是玉廷王府占地广阔的花园。毕竟是北方,虽则春意已从碧湖绿水中漾出,排浪一样扑上岸边,染了嫩草,但还远远未及树梢枝头。除了经冬犹绿的松柏与竹,多半树木仍是灰色。抽枝发芽,开花吐蕊,还消得半月时光。

青青撑船渡到对岸,下船上岸,登临高阁。高阁之上可俯瞰整座花园,唯独青石假山将西边的景物遮挡——假山下空,两边的水系倒是相通相连。

“那边是什么?”连城问。

凭栏的青青正揭开一只瓷罐儿,捏了两撮鱼食投下去——连城细心观察,玉廷王府临水处都有这种盛放鱼食的器皿,颜色、形状、材质不拘,只都十分精致。

青青望过去,神色略一迟疑道:“海棠园,花还没开,没看头。”阖府上下对海棠园讳莫如深,但青青隐约知道那园子与她早逝的婶娘有关。婶娘已故,却在三叔心里扎了根,但她并非今朝生母——今朝的母亲薄清扬并不受宠。

连城心下狐疑:青青是个急脾气,恨不能他立时便把王府熟悉过来,恐怕落下哪里,可为什么忽然意兴阑珊地不愿带他去海棠园?这其中定有缘故。

“走,我带你去三叔的书房。”青青雀跃地掩饰着心虚,拉连城疾走下楼。

她实在是给自己做了个套——当连城看见书房案上两双摩挲得已无绸面光泽的虎头鞋,问她“这是什么?为什么会在书房?”的时候,青青拧着衣角支吾半晌,在连城一再追问之下也只好如实说了:“三叔的原配花楚氏十五年前意外身亡,死时还带走了一对尚未出世的双生子……”孩子都希望父母恩爱和谐,可青青知道:今朝的父亲不爱他的母亲。失忆前,今朝也知道。

连城蹲在案前,将一只小鞋捧在掌心,似乎能想象这十五年来每当“父亲”疲于案牍劳形时就会像他这样捧着小巧精致的虎头鞋,轻轻摩挲。最密实的锦织已经纬分明,最坚韧的云丝也露出断口,若非成百上千次长长地抚摸不会如此。

“父亲很爱她吧。”那语气极是淡淡。

青青哑然。一阵沉默后听门外护卫道:“小公子,公子找你,在马厩。”

护卫将连城引至马厩退下,连城并未见着花倾之,只看见一个粗衣短打的马仆正在为一匹卧厩的老马梳毛。四下看看,见地下放着个乌漆鎏金的木匣,便上前打开。木匣里装着两份古卷,展开一看,竟是嵇字——前朝书圣真迹墨宝多已遗失,难得现世。而这两份竟是最为著名的《西山残雪帖》和《祭妻文》。

连城习的不是嵇字,但他见过今朝的字,是袭的嵇字一脉。心下猛然一个激灵:难不成是他哪里露出了破绽,令花倾之生疑,故想从笔迹中窥他一二?

“这两贴字平日陛下从不予人,想是他觉得因派你去凤都才有此变故,心下愧疚,我今日提起,他很痛快就答应了。放在你这儿,想临多久都可以。”

连城抬头,看见“父亲”慈爱的微笑和蔚蓝的天空。

小心翼翼地将字帖收进匣里,捧匣起身,垂首道:“谢陛下,谢父亲。”

今朝礼貌周全得有时连花倾之也颇觉无奈,摇摇头,笑道:“你临摹几份,过几日拿给陛下看,陛下和娘娘都很关心你。”

“嗯。”连城点了点头。低眸觑见花倾之转身,努力下压的嘴角扬了起来:为了冒充今朝,连城学他的神,学他的气,学他的温和谦雅,学他的“繁文缛节”。神且备,况乎形?今朝的字和剑他更是见过、比过、模仿过。嵇字而已,又有何难?用这种方法试探,未免太小看他了。

抬头看着花倾之的背影,一个晃神,连城才发觉那个粗服短打被他认为是马仆的人其实是刚才跟他说话的“父亲”。那个人,单只看他的眼睛的时候,就会让人忽略他的地位、装束,生出富贵名利、胜败宠辱与他心上皆同浮云的幻觉。

花倾之返回马厩,顺着马鬃,对“今朝”道:“这是踏云,你还记得吗?”

连城看着那目光无神的老马,摇头,近前,略带忧虑地问道:“它病了吗?”

花倾之拍怕踏云的额头,又轻揪它的耳朵。踏云拨楞拨楞脑袋,有气无力地打着鼻响。“兽医刚给它看过,不是病了,只是老了而已。”

“它有多大?”连城抱着木匣蹲在一旁。

花倾之抓了一把嫩草,塞在踏云嘴里它才肯嚼,“二十有三。”

马的寿命不短,若非病死战死,平均也在三十之上。一匹二十三岁的马,虽是老骥,却不至于显此疲老将死之态。“怎么会……”连城疑惑。

“踏云是一匹千里驹,从三岁时就是我的坐骑,跟我去凤都打过仗。”不止如此,它还是他和初尘的“媒人”。少年的时光,少年的爱恋都曾载在马背上,一起踏雪寻梅,一起赶海逐浪,一起迎着初夏的风飒沓而过。“天之道,心力精气皆有定数,竭泽而渔则早罄早衰。踏云早年是役使过度了……”

花倾之一声叹息竟引得连城心中忽紧,看着“父亲”鬓角的华发,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揉捏:物尤如此,人何以堪?那不经意的喟叹不正是在预言自己的命运吗?踏云役使过度,他又何尝不是操劳太甚?心力精气皆有定数,竭泽而渔则早罄早衰。可他才三十五岁,正值壮年啊!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是自觉体力渐衰,还是心老难复?一个醉心名利,渴望登极之人怎会像他这样轻言生死?

“父亲……”连城有些明白了母亲十五年不言放弃的信念。

“好了,”花倾之朗然笑道,“不用难过,过些日子天气暖和了,踏云的身体也好起来,我们一起去踏青。”又拍拍踏云,“还要一日千里呢,是不是?”

踏云终是不能一日千里了,而连城也没能出外郊游,他浑身发了许多又红又痒的疹子,脸和眼皮都肿了起来。植兰的诊断倒有些让人啼笑皆非——不习水土。

“才去了几日凤都就对钰京水土不服?”青青的抱怨倒也是众人的心里话。

连城只好谨遵医嘱,窝在房里,写写嵇字打发时光。植兰的药很是管用,服了几剂就大有起色,憋闷坏了的连城串通“看”他也“看”乏了的青青溜去花园。

春来,水暖,鱼肥。

连城早发现玉廷王府水多鱼多,此时嘴馋,便撺掇着青青生火烤鱼。王府的鱼不能吃,自打青青记事就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青青未吃过鱼,也未想过要吃,可被连城怂恿几句,却禁不住诱惑了。况且她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不能吃,如果她知道是他三叔因为已逝的心上人当年说过“要是有下辈子,我愿做条鱼儿”的戏言便将全天下的鱼当了宝贝,她是绝不会受连城挑唆的——三叔虽俊,脸黑起来的时候却也能吓得全钰京的小孩儿不敢乱哭。

偷吃的后果是连城病情反复,疹子发得愈加厉害,而青青也因此被行已罚了面壁:虽从小无志习医,但看着母亲医人长大却不知生疹者忌讳荤腥,因其无知,该罚之一;今朝失忆忘了府上的规矩,她却跟着胡来,明知故犯,该罚之二。

面壁一日,不进水米,晚上饿得眼冒金星。星光闪闪中看见娘亲将饭菜一一摆在面前,青青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心一横,就当是画饼充饥吧,抓起肉饼就往嘴里塞,却被狠狠敲了手背,“先喝些稀食!”手上一痛,“啊”的叫了声,才发现娘亲是真的,肉饼也是真的,一时感动地想要落泪。植兰实在看不过女儿那泫然欲泣又没一滴眼泪的模样,赶紧把碗塞给她,催她快吃。

“还是娘好,爹爹好狠。”青青嘴里吃着,却也不碍她嘀嘀咕咕。

植兰白她一眼,看那吃相也懒得去理,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

“青青,你觉不觉得今朝回来后有没有不同?是不是哪里变了?”

青青喝完了粥,正咬下一大口鹿肉饼,“有啊,”粗嚼两口咽下,“譬如昨日,他要是没失忆,怎么会撺掇着我干坏事?都是我……”忽然发觉母亲看过来的目光,脑袋倏就低了下去——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无错。

“是啊,都是你撺掇着他干坏事。”植兰反应平淡得仿佛从前闯祸的惹祸精、淘气鬼不是她女儿。“所以……”她略仰头望向屋顶,兀自道,“你说这个‘今朝’会不会是假的?会不会不是真的今朝?”

“呃……呃……”青青被狠狠噎了。植兰急忙拍她后背,猛一抬头看见倾之提着食盒站在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知刚才的话听见了没有。

青青好不容易吐出卡在喉间的大块肉饼,抓着娘亲,咳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植兰为女儿抚着背,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花倾之。

被眼前狼狈景象惊得片刻怔愣之后,花倾之抬了抬手里的食盒,笑着迈步进屋,“大哥拉不下脸,让我送过来。青青,别生你爹的气了。”

……

傲初尘一行半月后到达钰京。逢春与阿研打探得知各处城门盘查过往,外来人口皆需登记在册,故而马车停在接凤门外三里、官道旁的垂杨柳下暂不向前。

“因何盘查过往?”车内锦瑟问。

逢春道:“不详,只听说是缉拿要犯。”

“要犯……”傲初尘凝眉:白姜死后,丹阳卫不再派出杀手,并取消了钰京各联络处的刺杀任务,令他们按兵不动,潜伏蛰居,勿以不暴露身份、据点为要。难道有人擅自行动?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乱子……

今朝印象中,帝都气度恢宏、襟怀坦荡,无论士农、商旅、学子、游侠,出入自由,从无限制。唯一一次严阵以待,盘查过往是在去年——韩嚭下狱,满门被捕,为防其亲信党羽滋事乱民才有此未雨绸缪之举。草动而知风吹,朝中又有动荡吗?陛下又要对重臣下手吗?那么父亲……想到父亲,今朝剑眉深蹙。

见今朝沉思,锦瑟误以为他心有计较,哂道:“怎么?想借机脱身?”

冷眸横过一道清光,“并无此意。”

“骗谁啊?”锦瑟故作阴阳怪气,“相信你不想脱身不如相信鱼会飞,鸟会游。”今朝不接话,锦瑟语气愈加“嚣张”,“怎么?心虚了?”

这回今朝缓缓转过眼眸,好整以暇,微笑,“在这里对我冷嘲热讽,不如想想如何通过盘查。”又缓缓转正眼眸,笑意好像春蔓从弯起的嘴角爬到翘起的眼尾,带着丝少年人偶尔露出的狡黠、顽皮与得意,气得锦瑟张口结舌。

傲初尘看着二人,抿嘴而笑:今朝这孩子看似老实,其实也滑头得很。平素少言寡语,可真要反唇相讥,连伶牙俐齿的锦瑟也不是对手。这一路上,锦瑟屡败屡战,今朝后发制人,倒是她乐得旁观,不觉时间漫长,路途遥远。

“好了,牙尖嘴利的丫头。”傲初尘表面轻责锦瑟,实是为她打了圆场。锦瑟也不好再说什么,撅嘴自恼。傲初尘摇头,指使她道:“把箱底的锦盒拿出来。”

锦瑟翻出锦盒,捧给初尘,后者使个眼色令她直接端给今朝。今朝垂目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那一块块都是京中重臣府邸的御赐令牌:各处城门,通行无阻,执此令牌入宫,文官可乘轿,武将可骑马。

手指一一划过,傲初尘如数家珍般道:“左相府的白赑令,右相府的双螭令,天执左将军府的玄武令和……”抬眸莞尔,“玉廷王府的黑麟令。”

今朝手心微微发冷,不由攥起,抬头看着面前微笑着的连夫人:她究竟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目的?她来钰京,恐怕不止是为了用他换回连城那么简单。正欲拿起一块细辨真伪,锦瑟却“啪”地扣上了盒子,抱在怀里。傲初尘笑道:“没有什么好惊奇,既有真,便有假,连花今朝都可以冒充,何况几块冷冰冰的牌子?”顿了顿,“走吧。”这声是对车夫的。

马车特意绕到了北面的玄威门。日已西垂。

随从阿研拿着左府的玄武令,与城门官交涉一番,顺利通过,马车不徐不疾,驶入钰京。窗门紧闭,车内三人各怀心思:锦瑟是第一次来,自然新鲜,一面用刀鞘抵着今朝的后心,一面竖着耳朵听街上的车马人语;今朝则思忖下一步的对策,决定静观其变,对身后锦瑟早已分了神的威胁全不介意——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反控住对方,然而他有一种预感,真相越来越近。

对于傲初尘,钰京一别已是十七年匆匆光景,人世变化。她记得马背上他双臂紧环着她的腰,清啸声划过长空;记得跳入璃河救人,单因路人好心递上干爽衣物,他便摆出凶恶模样;记得他入宫后的那个风雨欲来的傍晚,大雨倾盆的深夜,记得那种等待中的深深的惶恐、不安、焦虑、无助;记得离开钰京时,她对帝都的繁华没有丝毫留恋,只是轻松,甚至侥幸——他还活着……一个转眼,那站在桥头、臂挎花篮、带着明然笑容的少女忽就变成了三十妇人。时光最易把人抛,此是不假。她是不是老了,丑了?假使相逢,他可还能一眼将她认出?

惆怅间,听见一队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城门口。躁乱人声不约而同地散去,须臾安静后,甲片哗啦啦响成一片,众人齐声道:“参见玉廷王。”而后一个低沉暗哑、不怒自威的声音问道:“前面那辆马车为何不经盘查?”

重逢

【章十二】重逢

去岁以来,钰京异象频仍,帝拟北郊祭天,以去流言、抚民心。是日,西甫玉廷王巡视完毕由玄威门回城。马上男子,冷峻若神,兵卒行礼,百姓退避。

“前面那辆马车为何不经盘查?”花倾之向来眼不揉沙。

城门官垂首道:“他们有天执左将军府的令牌,所以放行。”

花倾之脸色微沉,稍一侧头,无需眼神身旁护卫便已会意,十余骑上前将马车围住。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拢了上来,低声指点、嘀咕着什么。

车夫一副憨厚模样,老实地停了车,搓搓掌心,不敢说话。逢春与阿研后退两步,靠近马车,形成防御架势,心下飞快地思索对策。车中三人相觑,眼神中皆流露出紧张的情绪,尽管他们所紧张的,大相径庭。

花倾之在后,缓步驱马上前,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通道。待他拨转马头,于车前勒马立稳,一名护卫对他垂首以礼,而后转身坐正,高声开口自报家门,“玉廷王府。”又问道,“车内何人,为何不下车接受盘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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