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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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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我就安心了。今后与殿下这样促膝相谈的机会,也是没有了。旭王登基后,下诏召你回国,只怕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先与殿下道一声恭喜与保重。”

    二十岁的皇子抬眼注视着眼前人的双目深处。当年,正是这个残弱之人教他知道,要反身扼住造化的咽喉,除了刀枪剑戟,尚有别的路途。那一刻,他心底里另有一扇门打开了,门内喷薄而出的,是野心的烈火。

    此刻季昶却看不出他一丝心思端倪,只得立起身来,慎重行了一个礼。英迦大君含笑受下了,道:“一介废人,不能起身与殿下握别,恕罪。”

    季昶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来,躬身道:“有一件事,季昶心里存了许久,时时想着请教大君,又怕僭越。”

    “不敢。但凡能为殿下解答,自然知无不言。”

    “盘枭之变至今已近十年,坊间谣言流布未曾少歇,虽然遮遮掩掩,意思竟是指大君您窃国篡权。”季昶见英迦面色如常,大着胆子说下去,“大君为何从不辟谣,把实情传扬出去,却白白背负污名呢?”

    英迦失笑,“你是说实情?”

    季昶沉稳点头,“实情。”

    那残废的霸者缓慢收敛了笑容,娓娓说道:“我是一个废人,不能纵马挽弓,亦不能航海行商。自然,凭着这个出身,只要愿意静静躺在床上等死,也能过几十年安泰日子,可是我偏不愿意。手中无权,我便觉得不安稳,然而天下的权势就那么些,我进一步,就有人要退一步,钧梁自然要猜忌我,可我就是放不了手。权力是多醉人的东西,哪怕我躺在这儿,也能兴风作浪,只因我手里把握着旁人想要的东西,他们便甘愿充当鹰犬去为我夺取更多,这权势便像雪球越滚越大。我这个废人是一笔宝藏,这些贼啊,分赃永远不均,若有一个要杀我,必也有一群要护卫我——你看,他们用自己夺来的东西供养着我,还得乞求我的恩宠!”

    他这话说到后来,笑不可仰,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缓了口气,又说:“钧梁不杀我,我将来也要杀他,并不算是白担了虚名。哪个君王能逃一死?我一日活着,不能一日没有权势,可两眼一闭,也就万事皆休。我是这样的人,更谈不上什么传承后嗣,一切最终还是索兰的。那些流言放在街巷间,将来对索兰也是好的。”

    季昶背后寒毛根根竖立,摇头道:“大君深虑,季昶不甚明白。”

    英迦笑起来,像是真被他逗乐了似的,“殿下可记得,您十四岁那年直闯这个寝殿,向我说出一番取信于世、唇亡齿寒的大道理,端的是针针见血,语气又委婉巧妙。那日我便写下手谕,命将所约的粮草布甲交予殿下,转运北陆大徵陪都霜还城去。那可不是被殿下一番话唬倒了。

    那日我方才从逢南回来,就是宫内的王子,也不一定就知道。宫人、侍卫、内臣,我不知你买通了哪一路人,这是机巧的小手段,布线却不是一两日、百十个银铢的事情,于是我知道殿下早有远见,也有心思。

    照理来说,世人被当面指斥背信弃义,多半要气急败坏,奇的是你一番话说完,我不仅颜面无损,还觉得你这孩子真是体恤懂事,我肚子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你都知道一个个绕过去。好人揣测坏人的心思是难的,只有坏人才这样明白坏人,我又知道了,殿下有谋,还是恶谋。

    那时候旭王身边义军与勤王军队日渐壮大,粮草自然很快不能支持,纵然有商团扶助,毕竟有限,远比不上注辇一国之力。你也是走投无路,才行此一着,足见殿下明时势,有胆识。

    殿下那时候年纪小,思虑或许不甚缜密,其中一半的主意,我看还是你那个小将军出的。做君王,未必要样样皆能,只要知道什么事儿该听谁的见解,也就算得上是半个明君了——霜还城里那位旭王我不知是何等样人,可殿下这般样样俱全,我不由地想,这一代的东陆帝王,莫不是就在我眼前?”

    季昶听他这一番话缓缓铺排,正不知道凶吉,及至听到这最后一句,猛然一激灵,连忙笑道:“大君莫要取笑季昶。”眼里却凌厉起来,竟是有了杀意。

    英迦笑着摆了摆手,“我啰噪了这许多,不过是要殿下明白,你与我虽各有苦衷,倒是心思相近的人。”

    季昶心里稍为平静,满面依然是懒洋洋的笑意,“我年纪小,贪玩不懂事,大君既然将缇兰嫁与二哥,如何又纵容我在二哥身边调皮捣蛋。”

    这一下英迦是真的畅快大笑起来,声音尖细犹如夜枭。

    “殿下惦记的又不是我手里这点破东西,我何必多管闲事?倒是殿下有一日壮志得伸,切不要忘了注辇才是。”

    季昶告了退,才走到楼下花厅,汤乾自便迎上来道:“殿下,港口新传来消息,紫簪王妃故去了。”

    季昶一手揉着眉间,疲惫地说:“我知道了。”

    缇兰回到寝宫,宫人禀报说昶王已等了好一会儿。

    她走上二楼南边小暖阁,便听见衣襟窸窣与刀甲相撞的声音,晓得是季昶与汤乾自都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季昶见跟进来的只有弓叶,道:“你们那个八宝茶呢?我老惦记着,就是你们小气,总不拿出来奉客。”

    弓叶看看缇兰脸色,微笑道:“这就去做,只是那玩意费工夫,殿下多坐会儿。”说着退了下去。

    汤乾自静听着弓叶脚步去远,才走过来牵缇兰的手道:“缇兰,我们有话要和你说。”

    缇兰虽是笑着,明净眉宇间隐约笼着一股愁郁,道:“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英迦大君要送你去东陆,与我二哥和亲。”季昶咬着牙,“他要你跟我一同回去。”

    缇兰缓缓扬起脸来,唇齿皆白,扶着汤乾自的手,指甲全抠进他手腕里。她盲了的双眼掩盖在缎带下,再也看不出神情,却有一种凛然透骨的奇异寒意。

    汤乾自觉得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段冰,正缓慢地、无可阻挡地消融下去。

    她沉静点头道:“方才我去看狸猧,回来路上大君派人来传我,说的也正是这事……我应承下来了。”

    此言一出,两个青年都是一愕。

    “缇兰,那你与震初……”季昶急急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汤乾自握着她的手,不自觉用了极大的气力。没有话语,只有一肚子岩浆翻滚煎熬,却吐不出来。

    缇兰任由他握着,良久才抬首说:“震初,对不住。”

    他们俩看惯了她平日跋扈任性,竟是从未见过如此柔顺和气的模样,知道她当真是狠下了心。

    “你们莫不是吵架了?不要赌气。”季昶道。

    缇兰神色平板无波,说话的声气亦轻弱,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似的,道:“我哪有。”

    趁汤乾自渐渐放松了力气,她将手轻缓无声抽了出来,“人人尊我一声‘殿下’,都说我是未来王上的姊姊,我嫁人,原是替索兰去嫁的。平日里奴隶内臣由着我支派折腾,身上随便摘一件东西下来,够平常人家半年开销,岂是平白无故的么?就是等着派这样的用场的。再说,英迦舅舅定下的事情,谁又能违逆呢。”

    听见英迦名字,汤乾自与季昶脸色也白了。

    屋子里静了半晌,季昶才滞涩地说:“你且别急。这事儿有个法子,只是极险,未知能成不能成。”

    缇兰没有半点喜色,默然颔首道:“只怕不成。”

    季昶登时被她噎住了。

    这时候弓叶送了八宝茶进来,道:“殿下,贡缎的样子候在外头,等着您选了裁新衣裳呢。”

    “等会儿。”缇兰摆手,转身走到窗前去。弓叶行毕了礼,下去了。

    二月的阳光是淡白清冷的,从镂刻十二代先王史诗故事的黄金窗棂间映到屋内,在缇兰脸上投下曲折纤细的黑影子,仿佛罩着一层阴暗的纱。桌上的茶盏谁也不去动,转眼散尽了浓甜热气,冷透了。

    “缇兰。”

    缇兰面朝着窗外,漫声答应:“嗯?”

    季昶道:“如今宛州西面海上海寇横行,不能通航,应是穿过滁潦海,往泉明港去。到了泉明,便有皇宫女官与车辇前来迎接。你们注辇人送嫁时要披十八重皂纱,不到新郎面前不得揭开,不如……”

    “不如?”她仍是没有转回头来。

    “若弓叶能替你进宫,你不如就在泉明暂且住一阵子,震初再转回来接你。”

    缇兰略一沉吟,“然后呢?”不等季昶回答,她自顾自道,“然后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王爷,这不会错了。震初是你嫡系中的嫡系,自然在朝为官,或是边关大将。我深居简出,只说是汤将军在西陆娶的夫人,若是夜里得了梦兆,自然通报给你们知道。你们主从一心,一个位极人臣,一个常胜不败,大家平安和美,倒也不错。”

    季昶听出她话里讥讽之意,反复思量,却始终隔着点什么,他揣测不透。

    “缇兰,我答应过,总有一日要带你走。如今己耽搁不得了。”汤乾自望着她纤细背影,五内如焚,握刀的手暗暗迸出了青筋。

    缇兰点头,“原来你一直记着。”顿了顿,又说,“时候不早,外头还等着送绸缎样子给我选,顺便唤他们进来罢。”

    季昶待要说些什么,见缇兰显是逐客的意思,只得忍下。

    汤乾自深深望了缇兰一眼,如鲠在喉,声音却还是清朗坚毅,“臣下告退。”说罢决然转身便走,军袍下摆卷起一阵小小气旋,仿佛多一刻亦不能停留。

    弓叶引着一队宫人,送进几十本花样册子来,却见缇兰两手攀住黄金窗棂,原本纤巧的两肩像是忍着巨大疼痛,都垮了下去。那鸦黑的头发全拆散了,如子夜海上的波澜一泻至地,两道绝长缎带夹杂在内,白得触目惊心。

    “殿下!”弓叶合身扑上去,慌了手脚。

    缇兰霍然转回身来,下唇咬成了殷浓的朱红颜色,却是在忍笑。艳丽寒苛,与年纪绝不相称,然而那神情,的确是笑。

    弓叶骇得几乎要哭了,心里倒还明白,忙摒退了宫人,一阵簌簌衣襟响动后,屋子里只剩了缇兰与她。她去掩上了门,转回来时,缇兰已在桌畔支着额角颓然坐下了。弓叶轻手轻脚取了暖炉搁在她脚下,重沏一杯热茶送到她手里,却被缇兰握住了手,纤细冰冷的五指锢在腕子上。

    “弓叶,我有事求你。”她说,“你能应承我么?”

    弓叶见缇兰脸色凄凉,忙在她膝侧跪下了,“弓叶的命都是殿下的。”

    缇兰摇头道:“这事非你应承不可,我求你。”

    弓叶止不住流下泪来,“殿下,海贼村寨之间,火并灭门从来不是稀罕的事情,不知有多少寨子里的女孩儿被掳到岸上来贩卖,卖不掉的全成了海贼祭祀龙尾神的人牲,若不是殿下,弓叶七岁上就没命了,哪能锦衣玉食活到今天?哪怕殿下要弓叶的命……”

    缇兰眼里亦盈满酸楚,弯身下去抱住了她的女奴,眼泪打在弓叶的轻绡衣裳上,都是铜钱大的印子,却还是强笑着道:“那回表哥表姊们领我去挑奴隶,容貌艳丽、能歌善舞的都让他们选走了,角落里只剩你一个,大家都说又黑又瘦不好看,我本不想买,只是你拽着我的衣角不放,说你会讲故事,我才买下了的。买你一辈子,却只花了半个金铢,实在是笔一本万利的生意。”

    弓叶哭得更厉害了,道:“不,殿下听说卖不掉的奴隶要拿去祭神,连价钱都不问,便要买下弓叶,弓叶一辈子记得。”

    缇兰抚着她的头发,垂泪道:“弓叶,我实在舍不得与你分开。只是那件事,希望再渺茫,我终要一试,你知道,我等了这许多年。”

    弓叶猛然抬起头来,一脸惊惶泪痕。

    三月十二,东陆传来消息,黄泉关北四日五夜的红药原合战中,王师一役毕功,歼敌五万余,叛军残党全灭,鹄库军大折,六翼将中的顾大成斩得僭王褚奉仪头颅,红药帝姬则被踏死于乱军之中,只收得残肢数三。

    四月十七,褚仲旭于东陆帝都天启登基,称帝旭,改元天享,领军还朝。

    五月初九,大徵使者抵达毕钵罗,呈递文书,通报新帝践祚、故紫簪王妃册立为皇后等一应事宜,又向昶王转呈了召还的诏书。

    昶王与缇兰公主一行的行期,定在五月廿日。

    出了毕钵罗港,乘着仲夏的西南风航入滁潦海,昼夜兼程十五日,远远就望见了闵钟山。从半天航程以外,便看得见天际朦朦一带灰烟,逐渐驶得近了,才自苍灰迷雾中显露出峥嵘形状来。

    水手们轻捷地在帆索间跳跃摇荡,几张右副帆以精巧准确的角度兜住了风,木兰长船便平缓优美地渐渐向左划出流畅弧线,人们惊叹着涌向右舷。这是地中三海上最大的岛屿,亦是一座漂浮于海上的山峰。岛南的迟染湾内,劈面赫然就是数十丈高的石崖,如赤红瀑布自半空中泼泻下来,陡直险峭,绝顶处有飞鸟唳叫盘旋。据说这是数百年前一场山崩留下的遗迹,而坍落下来的万斛岩砾都堆在断崖脚下,成了一片嶙峋的血红石滩,潮头飒飒涌上,又自无数罅隙中倒流出来,风与细浪一同呼啸着穿过那些罅隙,吹出凄凉呜咽的悲声,令人胆寒。

    船身走了一个大弯,已几乎是船头向海,倾侧着缓缓向西靠泊过去。这样荒蛮冷清的石滩旁,却有一列数个码头,每一个都有二十泊位。往来的只有注辇船舶,多半也只是中午入港停泊一夜,船东与商人们登岸,自一道盘曲小路登上石崖顶上的龙尾神庙祭祀祝祷,夜求一梦,次日清早便起锚出航。这样水深径阔的少有天然良港,却没有商集市镇,连海盗也不愿扎营于此,俨然是座无人之岛。

    商船从极东的浩瀚海带来谣言,据说在那里,数百年来始终有驱策鲛鲨的海语者出没,亦有流言说,若能寻到涣海与潍海上某些隐秘海域,用篮子坠下货物,吹响螺号,便有鲛人浮上海面与之交易,若他们满意货物,便会用那些绚丽轻软如晚霞虹霓的鲛绡来换取。但是注辇人对这些传闻一向置之不理,他们谨慎地与传说中的神祗一族保持着敬而远之的距离。他们懂得倾听海底的歌声,以此指引商船满载俗世的幸福,平安返回港湾。

    缇兰独自立于船首,惯常的简净白衣已换了铺金洒赤的薄绡袍子,后裾如珍禽翎尾般曳地三尺,飘然欲飞。她眼上的白缎带亦除去了,海上风大,外头笼着明蓝绣本色牡丹的霜还锦披帛,浑身上下,除了颈间的龙尾神黄金坠饰与鬓边巴掌大一朵黄金缬罗花,一件旧物也不见了。

    “缇兰。”

    她闻声转回头来,向着身后唤她的人一笑。浅淡的三分笑意,经唇上明艳的胭脂渲染夸张,倒也像有了七八分。近身的时候,他们总要唤她的名字,以防惊吓了她,久之成了习惯。那两个自小领着她玩耍淘气的男孩儿,都已经是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了,老习惯始终未改。

    季昶走上前来,与她并肩迎着海上腥咸的清风。她看不见,却也知道汤乾自一定是落后两步,侍立在侧。

    “好久不见你来,几乎不认识了。”季昶笑道。

    缇兰亦笑,“不过是换了衣裳罢了。起程之前总是忙,选衣料、裁衣裳、学你们东陆宫里那一套一套的规矩,脱不开身往你们那儿去。”

    静默了片刻,缇兰道:“你不怕么?”

    “什么?”季昶说话总是一副快活懒散的声调,只像个寻常纨绔少年。

    她盲翳的双目望着遥远的海天之交,“你打碎神像的那天,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死在海上,还记得么?”

    季昶嗤地笑出声来,“怎么不记得,你那会儿哭着不准我再回东陆呢。”

    缇兰轻轻摇头,“万一是真的呢?”

    少年王公嬉笑着说:“那就有劳殿下再做个梦,梦见我死里逃生不就得了。”

    缇兰蹙眉道:“我没有那本事。”

    季昶亦逐渐收敛了笑意,“世事不过一场豪赌,我不是不怕死,只是,在那毁灭的限期到来之前,不论付出何等代价,也必要做成我想做的事情,否则……我就全盘皆输了。”沉寂了一会,像是发觉自己失言似的,他猛然兜开话题道:“我记得你从小就想来这儿。”

    缇兰又摇头,鬓边的黄金缬罗花瓣便随着轻轻摆动,“那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她唇角含笑道:“那时候,弓叶每天夜里陪着我睡,给我讲海贼船上那些荒唐又美妙的故事。她说,闵钟岛的深处有片湖泊,岸边满是火一样的缬罗花树,比银子还明亮的湖水深处埋藏着沉没的宫殿。它的墙壁是整面的晶石,台阶是整块的玛瑙。黄金、珊瑚、髓玉和龙涎香,龙尾神把他们无穷的财富,还有几千年里所有沉船上的宝藏都堆积在那儿,就算有十个最高大的冰川夸父,一个踩在一个的头上,还是会被珍宝淹没。”

    季昶嘴边拧起一丝冷哂,他从来不屑于注辇人的信仰。但缇兰的声音有种催眠的魔力,他沉默着,让她说完这个流传千年的故事。

    “神祗们坐在结冰的宫殿里,回忆起远古的年月里那些还能在大地上纵马驰骋的日子,就流下泪来。龙尾神的泪水是宛如晨星的珍珠,每一颗跌落地面,都在宫殿里激响叹息的回声。回声泛起小小的涟漪,从湖底传递到海底,一路上涟漪变成波纹,波纹变成浪涛,浪涛像山一样站起来,又像山一样倒下,于是天空中起了风暴,这就是白潮。滁潦海上所有的海贼都知道那个宝藏有多诱人,就像他们知道白潮有多可怕。无数人怀着野心与梦想,出发去寻找那座宫殿,可是他们一个也没有成功。闵钟的森林和湖水是会吃人的,许多人仅仅是去湖边摘采缬罗花,就送了命。”

    这时候弓叶来禀,马匹备妥,即刻便可起程往山上神庙祭拜。缇兰微笑道:“正和昶王殿下说你那故事呢。”说罢,向他们微微垂首致意,洒然转身走了。弓叶连忙跟上去搀扶,不知为何,眼眶是红的。

    通往神庙的岩壁小路只容一人,侍臣卫兵均是纵队徒步而行,单只有两匹驯化了的娇小善攀的岩羚马,供缇兰与季昶乘坐。起初还听得见海涛咆哮,到半腰时耳边就只剩下巨禽振翅般的风声,迅疾的风像巴掌似的推在人身上,传令下来的时候,一路都是喊叫着的。纵然当年初至注辇的途中已走过一次这条小道,季昶低头鸟瞰断崖底下,还是不由得目眩心惊,原本半人高的海浪只像是一圈细碎的白边儿,犬牙交错的石滩全看不见了,脚下海鸟唳鸣飞翔。汤乾自替他稳稳牵着辔头,弓叶牵着缇兰的马,一行人小心谨慎,但求行路稳妥,抵达崖顶花费了两个多时辰,已是午后雷中四刻时分。

    极目四望,南面是金屑粼粼的海面,迟染湾内泊有整支王家船队的码头只剩一道模糊的白线。北面神庙背后,细瘦松树皆顺着海风的方向倒伏而生,先是疏朗,到了避风的低处才直立密实起来,一垛垛阴浓油绿,堆积得严不透风,树隙中稍为宽松的便是路了。

    数百年前的那场山崩把山体劈裂为两半,连带着神庙也只留下半座。那不像是注辇人精巧繁杂的建筑,有人说建造它的是一个早已消亡的远古民族,也有人说,建造它的就是龙尾神自己。建筑出奇的简单高大,洁白云石堆砌而成,绝无嵌饰。合抱的云石柱基上雕琢龙鳞纹,有的站立冲天,有的倾屺在地,小半已被红色的砂土掩埋起来,像远古巨兽的骨骸,剩下半座神庙寂寥地站在那里,迎着烈烈的风露出空洞而肃穆的腔子。

    十二名司礼官唱起了颂歌,表示甘愿畏服于神明威势的意思。调子悠长奇异,言语陌生,据说是那些从风暴中捡得一条性命的水手们流传下来的。不管是多么晴朗宁静的正午天气,只要远处传来这样的缥缈歌声,转眼黑夜就会降临人间,天空中风云奔突,桅杆上亮起幽幽的冥火。那是召来风暴的龙尾神的歌声。

    季昶伸手牵了缇兰,走进残破神庙穹顶的荫蔽下,汤乾自与弓叶拱卫两侧,侍臣随后鱼贯而入。地面上曾铺砌着的云石六角巨砖大半破碎佚失了,露出下面斑驳的基石来,阳光零散地投射在这里那里,留下光斑。神庙大殿尽头,从那些灰淡的基石里忽然立起白得耀眼的两人多高的云石海浪来。

    它们雕琢得那样精致而逼真,翻卷着、沸腾着、怒吼着,像猛兽追逐可怜的猎物一样追逐着每一艘敢于驶入深海的船舶。

    在那静止的、荆棘花冠般的巨大漩涡中心,海洋的主人就坐在那里。西陆诸国崇拜的龙尾神像,皆是这一尊的缩小仿制品——昂首而歌的绝艳女郎模样,腰上为人,腰下为蛟,耳廓尖薄,一头湛青鬈发丝缕纷拂,如同在看不见的水波中飘摇。但是没有一件仿制品能与她媲美。她高大、壮丽、神色如生,仿佛在亘古静寂中追忆着万里风涛的回响。

    十人高的龙尾神坐像面前摆放着累累的花串与果物,有些已然枯干,有些还新鲜。在这些供物之间夹杂着小小的陶瓮,疾风吹过便扬起烟尘,是海贼奉献给龙尾神的人牲的骨灰。在龙尾神的神庙内,海的子民不起争斗,于是海贼与商旅竟然也就各自祭拜祈祷,相安无事了,只是那些彼此矛盾的愿望,龙尾神会如何裁决,谁也不知道。

    侍臣流水般送上果物、鲜花与新酒,颂歌宛转飘扬,像一线青烟升上天宇,无穷无尽。

    百十人齐整跪伏于神像跟前,低声祝祷两国安泰,海疆宁靖,世代永好,不举兵燹。季昶在人群最前,抬眼睨视面前的神像,相隔十年,初次来时他怯懦稚小,任人摆布,去时却已不是当年的十一岁孩童了。他无声咧嘴,露出一个悖逆而讥嘲的笑。有什么关系呢,所有人都追随在身后,谁也看不见他的神情,而他身边的这个女子干脆是瞎的。面前的石像是这些愚民的神祗,可不是他的。没有人能管束他了。

    颂歌的调子顿挫,乍然一收,歌声又烟气般消散无踪了。司礼官首领随即整理了衣袍,到缇兰与季昶面前跪下,禀报祭礼完毕。

    季昶颔首站起,伸手去搀扶缇兰。俯身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听见缇兰正在低语。

    “神明啊,求你容赦我,扶助我。”

    女奴弓叶也正要弯身搀扶缇兰。季昶看见,背着光的昏暗中,女奴美丽的眼里坠下一滴无声的泪。

    汤乾自站在他们身后,像一抹幽微的影。

    
 


九州·斛珠夫人 番外 缬 罗VI
章节字数:14800 更新时间:07…09…15 23:33
    众人服侍缇兰与季昶上了马,士卒重整队伍,预备在天黑透之前赶回迟染湾码头去。

    缇兰取下肩上披帛交给弓叶,海风猛然灌进她铺金洒赤的薄绡衣裙里,像是要转蓬般乘风飞去了。

    弓叶怔怔看着手里明蓝的霜还锦披帛,骤然痛哭失声,把披帛丢在尘埃里,双手挽定了缇兰那匹岩羚马的辔头不肯放松,道:“殿下,我与您一道去!”

    众人都惊呆了,不知是何变故。

    马背上的女孩儿面色比弓叶还要苍白,却微笑着摇头道:“弓叶,你可曾说谎骗过我?”

    弓叶哽咽摇头。

    “那我可曾骗过你?”缇兰再问。

    弓叶一语不发,只是摇头,满面都是泪痕。

    “所以,你去又有什么用呢。放手。”缇兰苦笑。

    弓叶却死死攥住马缰不肯松开。缇兰探出手去,摸着了弓叶纤细有力的手,极温柔地握了握,忽然扬起手里装饰用的黄金细鞭,照弓叶的手狠狠抽了下去。

    季昶简直料想不到缇兰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弓叶大约也不曾料到,猛一吃痛,不自觉放松了掌握,缇兰反手又是一鞭甩在马臀上,岩羚马灵巧地脱出人群,顺着海风吹去的方向,直朝神殿后的松林中奋蹄奔去。

    一干侍臣兵士都是措手不及,纷纷追赶,却被岩羚马远远甩在后头。

    季昶正要拍马追上去,汤乾自却拦住了他,急道:“我去!”

    季昶看他眼里焦虑神色,只得下马来,将鞭子交到他手里。未及一言,汤乾自早已绝尘远去。

    密林深处绿沉沉的黑暗里,赤与金的衣袂在翻飞。阴风飒飒穿过耳边,令缇兰回想起盘枭之变那夜的迅猛箭雨。她咬牙忍着细密枝条撕裂皮肤的疼痛,以及盲目的恐惧,干脆将缰绳缠在手上,伏低身子紧抱马颈,纵马奔驰。岩羚马是聪慧而忠实的生物,只要足够深入森林,它就会带着她找到水源,找到那片传说中的湖泊。

    她听见木叶摇动,兽物咆哮,但是岩羚马迅捷如风,转眼就将那些可怖的声音抛在远处,跃过低矮灌木,继续放蹄奔跑。

    “神明啊,假如你还怜悯我……”缇兰握紧了胸前的龙尾神坠饰,面颊依偎在温热的马颈上,喃喃祈祷。

    岩羚马闪电般穿过树丛,冲破藤萝的封锁,蹄下有时踏起水花,有时在废墟的石板上溅出火星。从离开神庙之后,它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如同毫不犹豫地向着破灭的道路奔跑下去。缇兰觉出四周湿凉的空气还在继续冷却,逐渐要凝出露珠来,或许已是夜里了——又或许,是离岛心的湖泊更近了。

    她听见身后远处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他险些没有寻到她。

    越是深入这座森林,树木的模样越发浓密可怖。松树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壮狰狞的植物,戟张的花叶整片整片被苔藓与枝蔓缠扭在一处,分辨不出种类数目,如同许多挣扎的膨胀的阴魂,散出腐烂的恶臭。缇兰就伫立于道路尽头,在马背上安静得像一滴水,整个人掩埋在妖绿的瘴气里,连一身的新鲜血痕与略有破碎的华服都被浸染成灰暗颜色。

    听得马蹄声到了跟前,她仰起脸来嫣然一笑,“你来了。”说着若无其事拨转了马头,轻踢马腹,驱策着岩羚马继续向前。

    汤乾自催马赶过了她,从前面侧身拦住,抓住她坐骑的辔头道:“殿下,跟我回去。”

    “来不及了,震初。”缇兰微笑道,“天色暗了吧?咱们出来总有两个时辰了,若是往回走,摸黑自然更慢,正赶上夜行的野兽出没。惟一的路,就是往前走了。”

    “往前走也是死路。现在他们大概已经进林子里来找咱们了,不如回头。”

    缇兰摇头道:“前面走不了多远就是湖边,夜里野兽是不敢接近湖水的。”

    “为什么?”他疑惑地拧起了眉。

    缇兰重新簪好了鬓边歪斜欲坠的黄金缬罗,“你记得弓叶说的那个故事么?湖岸边开着火一样的缬罗花。”说着就轻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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