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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策·合璧-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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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鸡蛋是生的。
立在剑尖上,还能感觉到里面的蛋清在微微颤抖。
楚云手腕拧转,把它向上抛起,剑锋只一挑——蛋清“唰啦啦”地入雨点般落了一地,再看时,剑尖上安安稳稳地停着一个软塌塌的蛋黄。
林掌门不说话了。
楚云收剑抱拳,礼数周到,面色谦和:“掌门大人若能找到比这更精道的手上功夫,我楚云绝不会赖着不走的。”
关上门的时候带起了风,吹散了林掌门磨牙的声音。
“楚师兄。”
楚云快步走出掌门的院落,斜里却窜出一个人来挡在他面前,把他唬了一跳,几乎拔剑相向,定睛一看发现是季彤,方松了口气:“彤妹你怎么还在这里?”嘴边扯起个笑容,疲倦而勉强,并不很好看。
“……我在等你。”
季彤愣了一下,话一出口便觉得别扭。
楚云的笑意于是漾进了眼底:“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我虽体质弱点,到底是还算是顶级的剑客吧,一般人能奈我何?别个个把我当老弱残兵似的……”看着季彤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喷笑一声上去用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肋下,“……嘛,多谢了。”
“啊,不,应该的。”季彤紧追着了两步,和楚云并排走着,“我是单剑组挑头的人,自然……”
“不,这个事,”楚云缓缓前行,安静的夜里,鞋底在石板上划出轻微的“嘎吱”声,“明眼人都瞧的出,是奔谁来的——掌门自己是双剑出身,最喜欢在这一块折腾,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你看其他双剑的搭档,哪一对不是拆了五六次了……”
“所以才总出不来成绩啊,连培养默契的时间都不够。”季彤忍不住小声地接了一句,“每回组内调整就见双剑组一派愁云惨淡,幸而我是单剑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然还不知得有多闹心呢。”
楚云含笑瞟他一眼:“掌门要是有你一半清醒,我派的双剑何至于一蹶不振二十年?”
“唔……”
“不过,”楚云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天上那钩芽月,“说要拆,我和槐枫,还真是得拆——毕竟年龄差了四岁,他正当年,我却已经……”
苏杭的口音,总是轻飘飘软绵绵,让人捉摸不定。最后的几个字,悄然弥散在浓重的夜气里。季彤心下一惊,连忙回头,见楚云还好好地站在身边,方悄悄松了口气。
月色凄迷。
冷白的月华铺在楚云消瘦的脸上,勾勒出清丽的侧颜,季彤猛然发现,不过两三个月未曾细看,比起自己心中那个名叫“楚云”的影子,面前的真人,竟又削下去了一些。
细长上挑的眉眼,挺拔纤巧的鼻子,水色的唇抿成一线,温柔而坚毅——虽然距离总不甚近切,可这样的楚云,季彤还是默默看了很多年:看他独自在单剑场上叱咤风云;看他汗如雨下浸湿重襟却一次一次固执地咬着唇角从地上爬起来;看他像断了线的风筝似地跌落在地从场上被抬了下去;看他黯然转身背影笔直、狭窄而孤寂;看他带着槐枫再一次开始玩命;看他东山再起傲视群雄……
二十二岁,对于剑客来说已不算年轻,可他在这样的“高龄”毅然转项,背水一战,却依旧能够风生水起,柳暗花明。
在季彤心中,楚云是浓墨重彩的。他热烈地来,决绝地去,每一个步骤都有鲜明的目的性,也切实地取得令人不得不赞叹的成果。
可今夜的楚云,在他身边,却像一张浸了水的画,陡然地苍白模糊下去。
夜风拉扯着他的衣襟,渲晕了狭窄笔直的线条,那一刻,季彤觉得,楚云是要融化在这寒气逼人的夜色中了……
“楚师兄!”
季彤忍不住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嗯?”
楚云扭过头来,不解地望着他。
“呃……”一瞬间沉默的尴尬,季彤偷偷地放开了手,“那个……你还没到一定要金盆洗手的年纪呢——而且你看上去多年轻啊,和我和小白站一起别人都说看不出你大四岁的真的……”
紧张,而有些语无伦次。
楚云依旧不温不火地笑着,想要伸手摸摸季彤的头,量了下高度,最终转而拍了拍他的肩:“我身体什么情况,我自己清楚的,只是……”
楚云顿了下来,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季彤——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是比自己矮的。那个时候,槐枫也是比自己矮的。不知不觉中,槐枫已经高过了自己,连长的很慢的季彤也快要和自己一般高了。还有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首组次组的师弟,都在一天一天成长,渐渐地长到他伸手也够不到头顶的高度——是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是整个松派总舵里最年长的现役剑客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把失误换算在年龄的增加,而不是状态的起伏上……
“哎……”楚云长叹一声,微微地侧过头去,“我当年总以为能陪他走到最后,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只是……也让我走到论武大会完吧,让我好歹走完这程吧……”
笑容从楚云的唇角边敛去了。
静寂的冷色调和那张无表情的脸浑然一体——只有眼角边缀着的泪痣突兀地跳脱着。
长着泪痣的人,这一生中注定要有许多眼泪。季彤忘记在那个相术摊上,听那个江湖游士说过。只是他们往往连哭都不能哭出来,所以只得把所有的眼泪,浓缩进这一颗痣里。
“谢谢。”
待要推门进屋的时候,楚云手触在门板上,低低地又说了一次。
“啊,没什么,顺路而已。”
“不,我是说今天……掌门那里的事……”楚云背对着季彤没有回头——季彤看不到他的表情。
“没什么,应该的,本来我是单剑组首席,这事也得管……”
“不,”楚云把脸再侧过去一点,“这件事本是冲着双剑组来的,要我是你,我就不趟着浑水——我现在对掌门来说,是个鸡肋;你却正当年,他没你不行,今日之事,若不是你,恐怕……”
“师兄。”
季彤把手搭上了楚云的肩——话音嘎然而止。尖刻的骨节烙在掌心,微疼。
那一瞬间他们谁也没说话。
然后楚云向前一步,拧动了门锁。
“师兄,你到底有多喜欢他?”
楚云临近门的时候,季彤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这是一个很突兀的句子,无论时间、地点,还是情形。
然而好像问得人和被问得人心照不宣地知道是谁,而且双方竟都不是特别吃惊。
“这个啊,”楚云轻笑一声,扭回了头,做无奈状挑了挑眉,“其实,也没有特别喜欢啦,”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比喜欢我自己稍微多一丁点儿,哈哈。”
一个布满整个脸,牵动每一块肌肉,大型的充分的笑容,从瞳孔,直漾到下巴尖儿。
羞涩的,孩子气的。
温暖,而幸福。
月夜下,绽开了雪白的昙花。
房里,槐枫睡得正熟。
楚云换了睡衣钻进被窝,翻来覆去几刻之后,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向槐枫那边望。
没有灯。
槐枫的侧颜,像隔着层砂纸,朦朦胧胧。
神使鬼差的,楚云掀开被子下了床,光着脚,轻轻踩过冰凉的地面,走到槐枫床头站定,低下头,借着窗口的几缕微弱的月光,仔细打量着搭档熟睡的面孔。
五年?
还是六年了?
超过一千五百个日日夜夜,他们几乎不曾分开,出则同行,入则同室,寝食都在一处。楚云清楚地记得这张脸上的各种表情:欢乐的、悲伤的、犹豫的、疑惑的、木然的……他甚至可以从眉间距离的微妙差别分辨出,那原因究竟是饭菜不合口味,还是剑柄咯了手……那么多零零碎碎的片段,杂乱地堆积在记忆的房间里,一开始回想,便像风吹起了尘灰,漫天遍野的都是各种形态常见不常见的槐枫……
仔细看时,才发现,面前这张安静的脸,在不知不觉中,比起初见时,已经成熟了这么多。
像是退潮之后露出了沙滩——少年的圆润从这张脸上褪去了,留下了深刻的轮廓。
楚云偷偷伸出右手食指,勾勒槐枫面上的线条:从额角开始,轻轻移到眉骨,移到鼻尖……
指尖和槐枫的脸,不过如薄纸般一线之隔,稍许一个颤抖,冰凉的指尖就会触到槐枫的脸——然而楚云毕竟是以右手控制力强出名的剑客,指尖终于安稳地走到了槐枫的唇线,楚云把那厚实丰润的唇描了又描,不死心地在唇角上挑了三四次钩,终于在沉默的黑暗里,一个人傻傻地笑了。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在槐枫的床沿边坐下来,俯下身,郑重其事地,印上了槐枫的额头。
“啪哒”一声。
一颗水珠落在槐枫左颊。
楚云吓了一跳赶忙坐直了,摁着胸口屏息凝神看着槐枫。
那水滴顺着槐枫的脸颊,缓缓向下,拐过颧骨的时候陡然加速,然后没进了鬓角的发丝间。
还好,槐枫没醒。
楚云四下转了一圈,想看看究竟是哪里滴了水——最终摸了摸眼眶,才发现,那是自己的眼泪。
手指上的湿痕让楚云皱起了眉,静寂里,飘过一声蚊足似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站起身,正要移回被窝,手腕被抓住了:“子桓?你起来了?”槐枫的声音,迷迷糊糊,没睡醒的样子。
“嗯,起夜。”
楚云随口应一声,就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一个用力拖进了被窝:“你又冰凉凉了。”槐枫嘟囔着,把他扣在怀里收紧。
“你别。”
楚云猛地推开他。
“怎么了?”槐枫揉了揉眼睛,换了个位置,把他重新笼进怀里,“咯着你了?”
“你……”
“你冷就说嘛,”槐枫把手绕到楚云颈后,掖好被角,依旧是含含混混地咕哝着,“我还以为春天了你不冷了呢,这几天都不跟我睡了。”
“……”楚云近乎无奈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算了。”
“嗯?什么?”
“没什么,睡吧——时间不多了。”
——槐枫没有注意到楚云用的不是惯常的那句“时候不早了”,而是“时间不多了”。“嗯”,他应了声,把楚云的脑袋往自己的颈侧摁了摁。
楚云温顺地把冰冷的下巴尖搁进了他的肩窝里。
次日,训练场上总算不见了紫渔。
几乎所有的剑客——无论单剑组还是双剑组,无论年长还是年幼,无论首组还是次组——都长长地吁了口气。训练量并没有减少,甚至训练时间还少许拉长,不过这种细节谁会介意?
“呼……终于恢复正常了……”
“现在才知道原来绕山跑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绕山跑算什么,我宁可蛙跳上山,也不要再见到那么可怕的脸了……”
如此,云云。
只有槐枫仍旧面瘫着一张脸,还有楚云嘴角的笑容始终未变。
后来传出了季彤顶着压力,半夜到掌门房中,解决此事的消息,所有人——包括之前因为季彤性子急脾气差,和他不对盘的那些——纷纷对季彤表示诚挚的谢意。季彤也老实不客气地全盘接受下来。倒不是他想掠人之美,只是楚云说了:紫渔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槐枫的未婚妻,若是牵涉其中,恐怕槐枫面子上不好看,两人之后的相处也有芥蒂。
“哎……”饭堂里,季彤打了餐点坐下来,正看到楚云和槐枫,又坐到了一起,面对面同桌而食。楚云的餐盒照例小得可怜,里面也依然只装素菜。槐枫嚼个三五口,就把面前的鱼肉往楚云那边夹一块,楚云便皱着眉头,做“我本来不想吃但你硬要我吃我也只好吃下去”状吞下去,然后牙不见眼地望着槐枫笑,眼角的鱼尾纹都挤出来——看着看着,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你哎个什么啊?”秋函坐在季彤对面,正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不吃肉就拿过来我帮你吃掉……”说着没等季彤答应,面前的荤菜已经滑入了秋函的嘴里。
“喂……”
季彤想要反对已经来不及了,秋函眨巴着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一脸“我真无辜帮你把肉吃掉还要被你训”的迷茫样。
季彤望望那边挑鱼刺挑得不亦乐乎的槐枫,再悄悄面前把筷子偷偷伸进自己盘子里的秋函,再一次深深地叹气:
这世界,果然是谁想的多,谁就输了。
之后是巡回剑会。
论武大会前的最后两站。
季彤顺利地拿下了两站首席。
槐枫和楚云却两次止步四强——本来嘛,“论武大会”这么大的会事之前,状态起伏也是极正常的事情。各门派亦都打得谨慎:一来,这是论武大会之前最后的练兵机会,自然要善加利用调整状态;二来,也需要控制兴奋程度,以免高峰期提前经过。鲜少有人注意这一站两站的输赢。槐枫更是全不放在心上。
唯独楚云不同:掌门那席话,时时刻在他心上,每一次细小的失误,都像一粒尘灰,卡进他本就没有那么强韧的神经里。休息区里投来的林掌门的视线,更像是一把刀子一样,悬在他的额上,总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来砸他个魂飞魄散,让他不能不提心吊胆,如芒在背。
——而这一切,却又不能告诉给槐枫。
“就算告诉他有什么用?”季彤问起的时候,楚云一个反问顶了回去,“只是徒增一个紧张惶恐的人,何苦呢。”
“说到底,”季彤刚从比剑场上下来,拿着毛巾狠狠地一抹脸,“是师兄你不舍得罢?”
楚云扯了扯嘴角,把指甲掐进掌心里。
压力一天一天地堆积起来,逐渐到了“就算楚云也承受不了”的地步——或者他本来就不比一般人坚强多少,只是那份波澜壮阔的简历,给了旁人“那个男人能扛起一切”的错觉,忽略了那显而易见的事实:
比起普通男人来说,这人的肩膀,甚至还要薄而窄上许多……
沉重累叠的结果是:在论武大会前最后一站巡回剑会结束后的第三天,槐枫去小白那玩了游戏回来,看到楚云裸着上身趴在床上,汪二站在床边,“你说你是不是自找没趣自讨苦吃”的念叨——再细一看,楚云背后肩胛上方,多出一行黑色的……字?
“师兄?”
槐枫揉揉眼,不明就里地看着那行字——这唱得是哪一出?汪二出诊忘带处方笺,把方子写在楚云背上了?
“哦你总算出现了你还知道回来啊?”楚云未曾答话,倒是汪二先劈头盖脸地倒起了豆子,“我六年前把人交代给你叫你看着他你看你丫做的都是些什么好事?人一天天薄下去我还没和你计较,这会子居然放任他去给我玩什么刺青你这……”
“刺青?!”
槐枫听到这两个字,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快步走上前去,伏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却又不敢:“这是……刺上去的……?”
“不然你以为呢?”汪二没好气,“大开春的我上哪玩儿不好非跑你们这小破屋子里来给他背上鬼画符我闲抽了啊!”
“那得……”槐枫的手一哆嗦,触到了楚云的后背,不期然听到“嘶——”的倒抽气,“那得多疼啊!”
“是啊你也知道那疼没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拦着这扎都扎下去了才来心疼有个毛用啊!”汪二一边拿某种透明的药膏往楚云背后抹着,一边飞流直下三千尺开口闭口数落个没完。
“好了,”楚云听不下去,扭头回来扯了扯汪二的衣袖,“是我有意瞒他的,你就别怪他了。”
汪二又开始絮絮叨叨。
可槐枫却听不到了——盘旋在他脑海里的,只有那句“我有意瞒他的”——愣愣地看着楚云苍白的脸上,渐渐滑落的晶莹的汗滴,瞪着一双牛眼木讷的站着,扁着嘴,活像个在冬夜里被抛弃在街边的孩子。
“歇了吧,你还老在那杵着做什么?”
静了约一炷香功夫,楚云开腔道。
槐枫不答话。
像被魇去了三魂六魄般,机械地一步一蹭,向楚云靠过去,撞到床边,愣了愣神,伸出手去碰楚云的纹身。
“嘶——”楚云没料到他来这么一下,全身一抖,猛然转身,像虾子一样缩起来,“别碰。”
槐枫那双偶蹄目草食动物般温良而纯真的大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泪水,扑闪了两下就沾湿了长睫毛:“好疼。”
“傻孩子,”楚云皱着眉侧开身,努力想把纹身隐在身后,苍白的脸上,漾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不疼的。”
“可是我好疼。”槐枫说着,硬把他的肩扳了过来,用一种相当原始极动物不人类的姿态,本能地凑上去,用唇在光洁雪白的背上找到青黑的纹身,“子桓,我好疼。”
楚云本就是极怕疼得人,被他这样一碰,疼得嘴唇都青了,把手抵在槐枫肩上,却不忍心推开他,只得咬着下唇,打着哆嗦,忍耐着。
两个人就用这种别扭的姿式,战栗着拥抱,许久。
——于是第二天早上醒来,落枕的落枕,眼肿的眼肿,惨不忍睹。
“哇,师兄,”早饭的时候,曹锦瞧见两人,忍不住凑了上来,“这是怎么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被他这么一嚷,整个饭堂的视线都集中过来,和楚云槐枫相熟的,比如季彤秋函,也忙一脸好奇加关怀的靠过来。
槐枫沉着脸不说话。
楚云眉间略颦,用手撑住了歪着的脖子,狭长的狐目挑起来,不温不火地望过去,悠悠然一句:“你真想知道?”
曹锦一个哆嗦,手里的筷子就落了地:“不……不……不想。”
“那就别问吧。”
楚云松开眉头笑了起来,欢快的温柔的样子。
槐枫抬起头——他不舍得错过楚云哪怕一丝的笑容,因为进入“论武大会”备战阶段以后,尤其最近这两个月,楚云已经很少笑了。——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那双总是弯弯的饱含柔情的眉眼,却没有任何温暖的意思。
槐枫定睛,从楚云眼皮的缝隙间,看进那浅棕色的眸里去;那里面,是许多情绪,槐枫从未见过的,各种各样的负面的消极的绝望的情绪,密密地交织在一起,结成了一张巨大的厚实的网,把那本来就不大的瞳子,严密地笼进寒冷里。
“……?”
槐枫疑惑: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时候,侵占了他的子桓的眼眶?
他想不起来。
未知令他忐忑,本能地,他在餐桌下,握住了楚云放在膝上的那只手。
“嗯?”楚云撩起睫毛,瞥了他一眼,“快吃吧。”不着痕迹地,迅速把手抽走了。
“子……”
“吃完就要早练了。”楚云一推餐盘,站起身,“我吃好了,先去做个按摩正颈。”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单薄的背影在槐枫的视网膜上变小,变小,又变小。
他呆坐在原地,感受着指尖盘桓不去的空虚与冰凉,不知所措。
“论武大会”的备战还在继续。
过了那个黑夜加那个白天的六个时辰——确切地说,应该是槐枫用完早饭来到训练场上时——楚云便已经恢复了原状。
训练依旧倾尽全力。
对槐枫的关怀也仍然无微不至。
槐枫于是以为,早饭时那些如水般没过头顶彻骨的绝望,不过是因为自己惊恐于楚云的纹身,而产生出来的幻觉。
对于纹身,槐枫问了许多次。
那是一排类似图腾的纹案,在楚云白皙而嶙峋的背上,排成一个规律的弧度——槐枫从中嗅出了某种类似宗教意味的神秘气息。
黑暗中他看清了,那是一串西文的字母,却不懂什么意思。
“以后你就知道了。”
楚云总是这样答,神情严肃得让槐枫疑惑他究竟是不是在敷衍。
问得急了,楚云便像六年前他们初见面时那样,把他当孩子一般,揉着他的额角的碎发,说你还小呢,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好几次槐枫都想反驳说自己不小了,已经二十五岁了,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嚼碎了吞下去。
虽然忘了是什么时候,但他记得楚云确乎说过——
“等你长大,我就老了。”
槐枫不想楚云说“我已经老了”——于是便宁肯承认自己从来没有长大。
“只不过比我大三岁而已,说什么‘就老了’。”槐枫忍不住轻轻咕哝了一声。
且不说这六年来,他的外貌没有一丝改变——便是时间这把残酷的刻刀,也像不忍心似地,绕过了那仿若淡墨洇成的笑脸——单是他在比剑场上的身手,松派里,就没有一个后辈剑客,敢说他“已经老了”:他的脚步矫健似猎豹,身形轻盈如春燕,一双狐目总能洞悉场上最细微的变化,葱管般纤长的十指握着松派最优秀最细腻的贴身近战技术……
更何况,他还有一颗火热的求胜心。
是的。
大概是因为习剑的经历比一般人坎坷,楚云的意志比一般剑客强韧得多,求胜欲也浓烈得多。
虽然因为身体柔弱,训练中他有时偷懒,可在场上的那份坚持,从不输给任何人——许多时候,槐枫几乎已经看到了“失败”那对黑色的翅膀,可楚云就是能咬着牙,硬挺下去,迎来希望的曙光。
而这一次“论武大会”,这种对于胜利的“狂热”,比往常,要强烈得多——就算在平时的练习中,也透着狠戾的气息。
他对自己的动作简直是苛责。出剑的目标精确到毫厘,动作稍有不对,便要一次两次,无数次地重复下去——往往休息的时候,槐枫都能看到,他的指尖在细微地无规律地不自觉地颤抖。
针对体能的缺陷,他几乎是拼了命地弥补。体质关系,这方面他依旧不能和大部队一起训练,可从他那如小溪一般潺潺而下的汗水,和汪二隔三差五愤然崩溃的呐喊中,槐枫听得出楚云的倾尽全力。
他甚至开始自发地多吃东西,乃至于吃起了肉、喝起了鸡汤——这让槐枫感到了震惊。要知道,之前,就算是夙曼祭,或是巡回剑会的总会、年会这样重量级的大会之前,楚云也从未自觉地多吃过一口东西。
这并不是他修正了对饮食的态度,或是改变了食品结构——吃饭时他一如既往地苦大仇深,看得出,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并不是“美味”或是“享受”,他只是单纯为了强健体魄,把它们当作药品,服用下去。
每每看到楚云舀起一小碗鸡汤,皱着眉头捏着鼻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灌。槐枫的心里就充满了深切的哀怜:哀怜忍耐的楚云,也哀怜那只枉死的鸡。
可就这个吃法,楚云还是日复一日,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消瘦下去。
当然,他在重要赛会之前,总要瘦的——可没有任何一次,像这次这样迅捷得令人措手不及。
楚云身上,本就不剩几两肉。
这下益发干瘪起来,两颊都凹了进去,槐枫心疼得几乎不忍直视——每天早上,楚云在他怀里由绵羊变回人形,槐枫总是立刻就醒了。原因无它,骨头太硌了。
也曾抱怨。
结果楚云当时没说什么,一到晚上,便抵死不上槐枫的床——槐枫于是再不敢抱怨。
还好绵羊态的时候,还是软乎乎的。
起初,槐枫如此安慰自己。
也不久之后,便发现,这一次是连绵羊态也开始缩减了……
这简直让槐枫恐慌起来。
之前的赛会,他对楚云的体重的下降,总是抱持着放任自流的态度。你瘦吧,每一次他都这么叨念,等武会过了,我自会把你填回来。
可这次,楚云这个瘦法,却让他心中,渐渐消磨了“把他填回来”的信心和勇气……仿佛楚云会一直这样消减下去,直到……
槐枫不敢想。
他只是在每一个夜里,把绵羊勒在自己怀里,感受着那小巧的骨骼上暖和的毛皮和皮肤下尚算强健的脉动,等待着又一个被骨骼戳醒的早晨。
“论武大会快来吧。”槐枫怀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目的,热切地期待着,“不要让我的咩咩再瘦下去了。”
就在绵羊身上能够清晰地数出排骨的时候,“论武大会”终于来了。
这次的“论武大会”,是松派承办,会址就在松派总舵——为了这次大会,松派从若干年前,就开始准备了。
开幕式自然盛大。
各项设施当然完善。
而松派各宗近水楼台,免于旅途奔波劳顿,也不会水土不服,自然频创佳绩。——在八月艳丽的阳光下,仿佛整个松山上所有的光明与热情都被调动了起来。
别的宗派的成绩好了,剑宗的压力肯定不小。
槐枫看到饭堂里楚云和季彤凑在一处说小话,季彤安抚性地摸了楚云的背脊,临了,二人相视而笑。——槐枫的心里便莫名地有些闷:因为那个笑容里,包含着某些他想要了解,却触及不到的东西。
楚云没有告诉他,那个在深夜里立下的,关于前途与未来的军令状。
幸而,这并不影响他们在场上的表现:他们的实力本就很强,签位也好,准备得更是精心努力。
并不是只有楚云一个人疲于奔命。虽然和楚云相比,槐枫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随遇而安无欲无求”的人,可他到底是一个优秀的双剑剑客,绝不会放任搭档孤身出生入死——就算他其实并不很在意那结果,可只要楚云用上了十分力的地方,他符槐枫绝不会偷懒一分。
于是,他们还算顺利地,闯过了第一轮、第二轮、八分一战、四分一战……晋级之路虽然顺利,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没有任何放松或是兴奋:顶级高手大多集中在了下半区,他们所在的上半区实力较弱,目前还没有遇上可以让他们小试牛刀的对手——和排名前十的那些老熟人们,究竟能打成怎样的局面,槐枫心中,也没有底;而实力悬殊的对剑,就算胜了,也没什么太大意思。
何况,在他们过关斩将的时候,另外一对双剑也凯歌高奏:昆仑的马迹多何澹澜组合。
这一对组合,是自“锦元”“明亮”时代之后,昆仑的重点培养对象——虽说前两年一直徘徊在低谷,可从去年年底开始,仿佛一夜开窍,越战越勇,连夺数个巡回剑会分站冠军,在兵器谱上的排名一举超过槐枫楚云达到第一。
自年初以来,槐枫楚云多次和他们交手,还没有胜绩。
“子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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