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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师 卷四 凤凰卷-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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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平,你在哪里啊? ”
说完,女鬼疾奔起来。
七
快步如飞。
像疾风一般,女鬼在黑夜的都城中奔跑。
飕飕的风声,在直平的耳边鸣响。
“他躲在这里吗? ”
青鬼首先来到直平的宅邸。
然而,直平不在家里。
接着,来到直平新欢的家中。
“在这里吗? ”
然而,直平也不在那里。
“啊! 我闻到那男人的味道了,那家伙一定就在这附近。”
女鬼这么说着,又沿着都城的大街小巷飞跑起来。
然而,还是找不到直平。
“直平.你到哪儿去啦?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
女鬼一面疾奔,一面高声吼叫。
直平吓得魂飞魄散。
事实正如女鬼所说,可是她却没想到,直平居然就藏在自己的背上。
“啊呀。身子怎么这么重呀! ”
整整一夜,女鬼一面抱怨着,一面满城飞奔,到处接寻直平。
终于。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
“好吧,今晚先回去再说吧。明天晚上可一定得找到他……”
女鬼喃喃地说着,背着直平回到自己家中,又倒伏在原来的地方。
八
“行了,松开她的头发,站起来吧。”
晴明对着直平说:“危险已经过去了。”
尽管晴明这样说了,但直平却还是一个劲地浑身颤抖不止,抓着女鬼头发的手怎么也松不开,更无法从女鬼的后背上爬下来。
晴明握着直平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扳开,直平才总算可以站起来。
直平泪流满面,鼻涕横流。
因为一直咬着人形木片的缘故,口涎从两个嘴角拖挂着流了下来。
晴明刚把木片从直平口中取下,直平便颤抖着牙齿说:“她、她说,迷、明天还要再去找我。难道……我每天晚上,都得这样做才行吗?
”
“不用。”
晴明一边说,一边把人形木片放在趴在地上的女鬼面前。
于是,那鬼陡然睁开眼睛:“原来在这里啊。直平,你这混账! ”
随着吼声,女鬼猛扑到人形木片前,把它一口叼住,嘎吱嘎吱地嚼碎,然后又吞咽下去。
吞咽完毕,啪嗒一声,那鬼又倒在地上。
刚一趴下,女鬼的头发便开始脱落下来,肌肤也开始片片腐烂,周围顿时充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臭气味。
这时,耳边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转眼望去,原来是直平在淌着眼泪哭泣。
“你怎么了? ”
博雅问直平。
“天哪!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
直平哀叹道:“今晚,整整一夜骑在这个女人的背上飞跑,我害怕得半死。然而心里却萌生出另外一个念头。”
“另外一个念头? ”
“看到这个女人拼命到处搜寻我,我真是不忍心啊。
甚至想干脆把嘴里咬着的人形木片丢掉,告诉荻说,我就在这……“
直平说完,只见倒在地下的女人开始蠕动起嘴唇,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开始念诵起什么来。
诸行无常
是生灭法
生灭灭己
寂灭为乐
念诵完这些句子,女人的双唇便停止蠕动了。
已经腐烂、散发出恶臭的女人的双唇,看上去似乎浮起了一缕微笑。
——鳳凰卷 篇三 之
月見草
'日'夢枕貘
一
满月刚过了一天,月亮高悬在空中。
月光穿过屋檐,斜斜地投射下来,倾洒在外廊内。
月光下,源博雅和安倍晴明正在倾杯对饮。
两人对面而坐,中间放着盛有酒的瓶子。自己的酒杯空时,两个人也不分彼此,就伸手将自己的酒杯斟满。
都是自斟自饮。
庭院中密密地覆盖着一层夏季的花草。每片草叶上都凝结着露珠,每一滴露珠中都包孕着一轮明月,闪亮、晶莹。
一只,又一只,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
萤火虫一旦降落在地面上,便难以分辨出究竟是露珠的闪亮,还是萤火虫的闪亮。
晴明身着宽松的白色狩衣。他竖起单膝,后背靠在廊柱子上。
他左手擎着酒杯,不时将杯子递到红润的唇边。
博雅出神地欣赏着月光,喟然长叹,再喝一口酒,还是一副感慨无限的眼神。
“晴明,今晚夜色真舒服啊。”
博雅喃喃叹道。
在博雅说话时,晴明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一两声,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着博雅的自言自语。
晴明的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看上去似乎是用呷在口中的酒,来培育着这份微笑。
“晴明啊,你听说前阵子那件事了吗? ”
博雅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哪件事? ”
“就是圣上和菅原文时大人的事啊。”
“那是怎么一回事? ”
“就是圣上把文时大人召进宫里,命他陪着作诗那件事。”
“你说的是咏莺诗吗? ”
“怎么? 原来你知道了。”
“宫莺啭晓光。”
晴明低语似的轻声念道。
“就是这首诗。”
博雅拍了一下膝盖,点着头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不久之前,村上天皇把菅原文时召进宫去,命他作诗。
在历代天皇中,村上天皇尤其钟爱风雅之道,对艺术深感兴趣,喜欢亲自摆弄和琴、琵琶等乐器,据说技艺甚精。有时还作几句诗歌。算得上是位才子。
在那个时期,说起歌,便是指称和歌,而诗,则指的是汉诗。
博雅提到的这个话题,正是村上天皇作诗的事。
诗题为“宫莺啭晓光”。
他作的诗是这样的:露浓缓语园花底月落高歌御柳阴大致意思是说:“清晨,在庭院中露水濡湿的鲜花底下.莺儿在优雅地鸣啭,月亮西倾时,它又在柳树的阴影中放声高歌。”
村上天皇对自己作的这首诗十分满意。
于是他命令随侍在旁的侍从道:“传菅原文时觐见。”
菅原文时是当时首屈一指的文豪,是赫赫有名的菅原道真的孙子。曾任文章博士。
村上天皇召见了这个人物,拿出自己刚作好的诗给他看。
“怎么样? ”
“很好。”菅原答道。
“你也作一首看看。”
村上天皇命文时以相同的题目另作一首诗。
当时,文时作的诗是:
西楼月落花间曲
中殿灯残竹里声
“凌晨残月西斜时,莺儿在花丛里吟唱,中殿残灯未灭时,莺儿又在庭院前的竹林中鸣唱。”大体上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村上天皇看完这首诗,叹道:“朕以为此题无可再作,然文时所作之诗亦甚可喜也。”
村上天皇说:原来以为自己作的诗,是就这个题目所能作出来的最佳之作了,大概不会有人超出自己,然而,没想到文时作的诗句居然也极为优美。
于是,村上天皇对文时说道:“我们来品比品比。”
“啊? ”
“文时.我们来比较一下,你的诗与我的诗,到底哪个更好? ”
对此,文时十分为难:“圣上所作乃绝佳上品,尤其是对句七字,实比文时高明……”
“未必吧? ”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 ——村上天皇对文时所言不以为然。
“那大概是你的恭维话吧。老实说出你的真实意见,否则从此以后,无论你所奏何事,都不得上奏于朕。”
“容臣从实禀告,圣上御制实与文时之作平分秋色。”
文时大为惶恐,稽首于地。
文时说,圣上的诗与自己的诗不分轩轾。
“既然如此,你就在此立下誓言。”
村上天皇进一步逼问文时。
“其实,就目下而言,文时之诗尚比圣上之诗略高一膝。”
文时窘迫之极,只得说自己的诗比圣上的诗稍微高明一些,说完,便溜之大吉,匆忙退出了宫殿。
“结果呢,晴明,文时这么一说,反倒是圣上感到过意不去了。”
哎呀,朕不该这么难为文时——“圣上这样说。还一个劲儿地称赞文时心地诚实,敢承认自己的诗更优秀一些呢。”
“的确是那男人的作为。”
晴明微微一笑,说道。
睛明所说的“那男人”,指的就是村上天皇。
博雅似乎想开口指责这一点,正要开口时,晴明说道:“那么,博雅,昨晚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
“昨晚? 什么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
“博雅啊,你刚才说的事,还另有他人为此大受感动呢。”
“大受感动? ”
“你知道大江朝纲(大江朝纲(886~957),日本平安中期的学者,精通中国古代典籍,《新国史》的作者。曾任文章博士。)大人吧?
”
“哦,当然。是八年前还是九年前,在天德元年去世的文章博士大江朝纲大人吧?
”
‘“正是。”
“他怎么了? ”
“是这么一回事……”
晴明开始讲述故事的来龙去脉。
二
昨夜——也就是八月十五的夜晚。
几个爱好舞文弄墨的朋友聚在某人的府邸,正在开怀畅饮。
谈论的中心话题,正是不久前发生在村上天皇与菅原文时之间的逸事。
“不愧是文时大人啊,真是敢于直言……”
“哪怕对方是圣上! 毕竟诗文之道与官阶无关啊。”
“哈哈。那么倘若是你,你敢像文时大人那样直言相告吗? ”
“那当然了。”
“说不定过后会受到什么牵连也不管? ”
“可不是嘛。要做到文时大人那样,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反正文时本人不在席上,众人正好畅所欲言。
“我说啊,真正了不起的其实是圣上。你瞧,圣上不仅没有处罚文时大人,还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呢。”
“嗯.圣上大概也觉得文时大人的诗比自己的好,所以才几次三番要文时大人实话实说的吧。”
说着说着,话题扯到了至今为止能有几位文人能与文时相提并论上来。
“首先,古时候就有一位高野山的空海和尚……”
不知是谁这样说。
“文时大人的祖父菅原道真大人,难道不也是一位出色的人物吗? ”
又有人这样说。
“这么说来,同样曾任文章博士的大江朝纲大人不也写得一手好文吗? ”
“唔。朝纲大人吗? ”
“谢世已经有不少年了吧。”
“大概八九年了吧。”
“他的府邸好像在二条大路与东京极大路的交叉路口一带吧? ”
“可是,听说现在没有人住在那里了。”
“那可正是天赐良机。怎么样,咱们现在一起到朝纲大人的府上去,一面痛饮美酒,一面畅谈文章好不好?
”
“噢,那倒是有趣之极。而且今晚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啊。”
“既然如此,乘明月之兴,各位吟诵几首自己喜爱的诗作。岂不很好吗? ”
“对对”
“好好。”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大家准备好酒肴,结伴同行,向着朝纲的故宅走去。
三
一行人借着手中的灯火照明,穿过正门。只见庭院一片荒芜景象,整座府邸已然倾圮,处处杂草丛生。
月光将众人身穿的衣裳染成青色,并倾洒在这一派荒凉景象上。
连屋顶也杂草丛生.难以想像这里曾经居住着文章博士。
“呀,这真是……”
“人只有活在世上时,才算得上一朵鲜花呀。”
“这话不错。不过换个角度来说,眼前这光景不也很有情趣吗? ”
“嗯。”
众人衣服下摆被杂草上的露水濡湿了,大家边走边看.发现只有灶间的屋顶尚算完好,没有圮毁。
“那么,就在这里坐下吧。”
众人在这灶间的外廊内落座。
有人放了块圆垫坐在外廊内,有人站立在庭院中,你一杯我一盏地喝着酒,随兴所至地吟咏着诗句。
其中一位咏出这样的诗句:
踏沙被练立清秋
月上长安百尺楼
“踏着河岸的白沙,肩披着柔软的绸缎(此处似可视为一种理解错误。”被练“宜解释为月光洒在身上,并不是真的在肩头披上条白练。),站立在清朗的秋意中,明月升上中天,高悬在长安城的高楼上……”
那汉子这样解释这首诗的含意。
“怎么样,这是《白氏文集》中的诗句,与今晚气氛十分相配吧? ”
白氏,即白乐天。
“这是当年白居易居住在唐都长安时,赏玩中秋明月而作的诗句。”
“原来如此,果然是好诗,令人心中感慨无限。”
“嗯。”
众人正在齐声赞叹、争相吟诵这两句诗的时候,忽见东北方出现一个人影,在月光下,踏着潮湿的草丛,静静地走过来。
仔细看去,原来是一位僧尼打扮的女子。
女子来到众人跟前,问道:“系谁人来此清游? ”
“今宵月色宜人,故来此赏月……”
因为今晚月色分外明亮美丽,所以到这里来一边赏月一边咏诗。
其中一人这样回答道。
“可知此地系谁人之府邸乎? ”
女子又问道。
“不是大江朝纲大人的寓所吗? ”
“若论赏月吟诗,再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场所了。”
女子答道。
“话又说回来,尊驾深更半夜只身一人前来这种地方,您倒是何方人氏呢? ”
男人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过女子的问题后,又反过来询问那女子。
“我本是侍候朝纲大人的女侍之一。昔日众多曾经服侍过大人的人,现都已各奔东西,死的死,走的走,如今留下来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女子落寞的声音答道。
“虽然只剩我一个人守在这儿,更不知明天将会怎样。
然而,我却打算在此度过余生。“
听了这番话,来客中竟有汉子潸然落泪。
“刚才听到有人吟诵《文集》中的诗句,不知是哪位大人……”女子问。
“是我。”
吟诵白乐天诗句的汉子答道。
“刚才您将对句解作‘明月升上中天,高悬在长安城的高楼上,,不过,从前朝纲大人并非如此解读。”女子说。
“是吗? ”
“那又如何解读? ”
众人兴趣盎然,纷纷凑上前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旬诗应该这样解……”
说罢,在众人面前,女子清澈的声音吟诵道:“明月诱人登上长安百尺楼……”
“啊呀,果然有理。细细读来,确实是这个意思呀。”
“并不是月亮升上了百尺高楼,而是诗人乘着月光登上了百尺高楼。仔细想来,的确这样解读更有道理啊。”
男子们无不钦佩,七嘴八舌地赞叹起来。
“我有一事相求各位大人——”
女子用严肃的口吻对大家说道:“我曾蒙朝纲大人惠赐这样一首和歌……”
“哦。是什么样的和歌? ”
众男子深感兴趣地注视着女子。
阴影弥堪惜
月华犹可怜
此宫缱绻处
踏沙且流连(此处指短歌,为日语诗歌( 和歌)
的主流,无韵,分五顿,计三十一音节,故别称“三十一文字”。此处姑以五绝形式译出。)
“啊……”
“从未听到过嘛。原来朝纲大人还作过这样一首和歌啊。”。
众人纷纷议论。
“我想恳请诸位大人鼎力相助,帮我解开这首和歌的谜。”女子说。
解谜——意思就是解释和歌包含的隐意。
“唉,不懂啊。”
“究竟有什么含意呢? ”
众人苦思冥想,女子以悲哀的眼神仰望着月亮。
“烦请诸位大人记牢这首和歌,如果有哪位明了其隐意。务请烦劳大驾光临此地告诉我一声。”
静静地说完之后,女子在月光中深深低头致意。
然后,仿佛溶进月光中一般,女子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四
“喏,事情经过据说就是这样了……”晴明说。
“可是,晴明,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博雅问道。
“女子消失之后,众人突然恐惧起来……”晴明微笑说道。
“呀.这女子肯定不是此世之人……”
“我们既然听她念诵了这首古怪的和歌,如果对其中的谜语置之不理,是不是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
”
大家忧心忡忡,于是想到了晴明。
“今天早上,有人上门来找我商量。”
“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
“结果怎么样? 和歌的谜底你解出来没有? ”
“没有,还没有解开。不过,我打算去见见那位女子。”
“去田,她? ”
“夜里去的话,大概可以见到她吧。怎么样,今晚就可以去吧? ”
“今晚? ”
“嗯。”
“你的意思是,我也一起去? ”
“要是你害怕,那我明晚一个人去也可以。”
“害怕倒是没有。”
“那么,一起去喽? ”
“唔……”
“去吗? ”
“嗯……”
“到底去不去? ”
“去。”
“走。”
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五
两人来到朝纲旧居时,已经是深夜。
晴明和博雅一起穿过大门朝里走去.庭院里果然是一派荒芜景象。
“那位女子在不在这里呢? ”博雅说。
“大概在吧。”
晴明踏着杂草,向前走去。
“你要到哪儿去? ”
“自然是东北方向喽。那里应该能发现什么东西吧。”
博雅跟在晴明的后面。走到旧居后院的时候,晴明停下脚步。
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坟墓,埋没在草丛中。
“喂,把《文集》中的那首白诗读来试试。”
听见晴明这么说,博雅便朗声咏道:踏沙被练立清秋……
诗句尚未全部咏完,草丛中便出现了一个人影。
举目望去,正是众人所说的那位僧尼打扮的女子。
“昨夜来了客人,今夜又有人来,请问是哪位大人? ”
女子细细的声音问道。
“我们是来破解你昨晚所念诵的和歌的谜语的。”
听晴明说罢,女子的脸仿佛受到阳光照耀一般,顿时变得明朗起来。
“您破解那首和歌的隐意了吗? ”
“不,还没有破解。不过,应该总会有办法可以解开吧。为了解谜,有一些事情,还得请你稍微详细地说明一下。”
“什么事情? ”
“听说这首和歌是朝纲大人赠送给你的? ”
“正是。”
“究竟是在何种情形之下,你得到了这首和歌呢? ”
“是。”
女子深深颔首行礼,答道:“那就坦白告诉您吧。我本是服侍朝纲大人的侍女,但实际上,与朝纲大人还有着男女之间的关系。还蒙朝纲大人亲手点拨过汉诗与和歌。”
“然后呢? ”
“大约在大人去世前一年吧,朝纲大人把我唤去,当时就送给我这首和歌。”
女子说,朝纲大人告诉她:“你悉心照料我很多年,我的生命已不会长久了。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会留下足够的东西给你,你就用来度过余生吧……”
朝纲又说:“还记得吗,我教你读过《文集》里的那首诗?
这首和歌跟那首诗有关。万一我出了意外,你就把这个打开吧……”
说完,朝纲把一纸和歌递到女子手中。
“朝纲大人去世之后,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的就是这首和歌……”
女子悲哀地低垂双目。
阴影弥堪惜
月华犹可怜
此宫缱绻处
踏沙且流连
晴明低声吟诵着这首和歌。
“怎么样,博雅,你弄明白了吗? ”晴明问。
“不明白。不过这里的‘阴影’这个词,既可以指心中的阴影,又可以指月亮的豁阙,正好一语双关。我也就能明白这些啦。”
“只要明白这一点,就该会有办法猜出整首和歌的隐意吧。”
“你说有办法,那么,晴明,你真的弄清楚了吗? ”
晴明转向那女子问道:“白乐天诗中的月亮,是八月十五的满月吧?
如果这时的月亮豁去一部分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 ”
“月牙儿? ”
女子低声应道。
“不。满月过后的月缺,应该是半月,朝纲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让你珍惜半月、怜爱半月?
”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晴明,我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啊。”博雅道。
“另一句中的‘此宫’,其实指的就是这座府邸,而诗句中的‘沙’,便是河滩上的沙子喽。博雅,如果白乐天诗中所说的地点是长安,那么这里指的就该是曲江的沙滩——了
〃
“唔……”
“请问,朝纲大人常常流连的地方,有没有与水有关联的地方? ”
晴明问那女子。
“我想起来了……”
女子点点头道:“朝纲大人引水造了一个池塘,曾经好几次说过,如果将此地比作长安的话,这池塘便是曲江了。”
“那么,请带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女子快步行走在草丛中。不久,女子停下脚步:“这里就是了。虽然现在池水已经干涸,但从前这里有个池塘……”
“观赏池塘时,朝纲大人经常踏足的地方在何处? ”
“就是那里。正好是您现在站立的地方。”
“那么.就在这里挖挖看吧。”
晴明从废屋中拿来一块木板,用它在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开始挖掘起来。
挖到一尺深左右时,木板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
“瞧啊……”
晴明用手指将那东西捏了出来。
“终于现身啦。这就是半月。”
晴明将手中的东西举到月光之下,原来是一把呈半月形的象牙梳子。
“啊! ”
女子发出一声惊呼。
“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因为和歌中明明说了,要怜爱月亮、珍惜月亮嘛。喂,博雅啊,能不能换你来挖一下?
”
博雅接过晴明手中的木板,继续挖起来。不久,木板又触到什么坚硬的东西。
“有东西! ”
从又深了约莫一尺的地方,博雅挖出一个单只手掌上就足以放得下的小罐儿。
罐儿上有木盖,用绳子捆着。
把罐儿放在草地上,解开绳子。
“来,我要打开了……”
博雅揭开盖子,只见有什么东西沐浴着月华,在闪闪发光。
“这不是黄金吗? ”博雅说。
原来是沙金。
罐儿虽然小,但里面装的却是金子。
“就是它了。朝纲大人留给你的东西,就是这个! ”晴明说道。
“太感谢了。”
女子垂首说道:“朝纲大人去世之后,我心里始终牵挂着这件事,因而始终不忍离开这座府邸。死后也因为挂念此事而无法瞑目。现在,我终于可以安心了。”
女子看着晴明说道:“麻烦您就用这些金子,请哪家寺院的僧侣为朝纲大人和我念诵一段《观音经》吧。余下来的,请您随意处理就是了……”
说着说着,女子的身影仿佛溶入月光中一般,渐渐地淡去。
不久,女子的身影消失了。
“居然会有这种事情,晴明……”
博雅手里依然拿着木板,充满感慨地说。
“这下总算大功告成了。怎么样,博雅,咱们还继续下去吗? ”
“继续什么? ”
“回家继续喝个痛快啊,一直喝到月亮看不见影子为止。”
“好.就这么办吧。”
“嗯。”
“嗯。”
草丛仿佛被蕴含着夜露的点点月光濡湿了一般。晴明和博雅踏着杂草,朝着朝纲府邸外走去。
到大门口,“咣当”一声,博雅将手中拿着的木板抛到了地上。
两人踏着月色,悠然地举步向前走去。
——鳳凰卷 篇四 之
漢神道士
'日'夢枕貘
一
樱花飘飘洒洒地凋落着。
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花瓣片片飞舞,飘落下来。
没有风。
花瓣因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离开花枝,飘落到地面。
满树盛开的樱花。
任凭花瓣不停凋落,然而仰面望去,满树的樱花依旧不减丰姿,干朵万朵压低了枝头。
虬蟠的花枝上空,高悬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晴明,真是不可思议啊……”
开口说话的,是源博雅。
“什么不可思议? ”
晴明低声问道。
“就是樱花呀。”
博雅用陶然欲醉的声音说着,举目仰视着樱花。
这是在晴明宅邸的庭院里。
庭院里有一棵高大的古樱。
尚未生长齐全的春草,星星点点地在地面上探出头来。
晴明和博雅在那棵古樱树下铺了块毛毡,坐在草地上。
那是一块深蓝底色、印有美丽的大唐风格图案的花毡。
它来自遥远的国度——大唐。
两人之间,靠近古樱树干处,立着一具灯台,台上点着一盏灯火。
一只装着酒的瓶子,放在两人中间。
有两只酒杯。
一只握在晴明的右手中,一只拿在博雅的左手中。
此外,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惟有樱花花瓣不断飘落,积了厚厚的一层。
蓝色的花毡上、博雅的身上、晴明的白色狩衣上,都落有缤纷飘落的花瓣。
博雅手中的酒杯里,也浮着两片花瓣。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樱花花瓣静静地飞舞着,从两人的上方飘然落下。
仿佛积雪似的,两人的身上以及周围不断地有白色的樱花层堆起来。
“樱花? ”晴明问。
“从许久之前,这棵樱树的花瓣便已开始飘谢了,然而,这枝头上的樱花,却丝毫不见减少……”
“嗯。”
晴明的回答不冷不热。
“简直就像你似的。”
“像我? ”
“是啊……”
博雅将拿在左手的酒杯送到嘴边,连同花瓣一起,一饮而尽。
“我是说,人的才能——安倍晴明其人的才能,也像这樱花一样嘛。”
“什么意思? ”
“即使什么都不做,你的才能也会自然而然地漫溢出来。”
“……”
“而且,无论漫溢出多少,你的才能却一点也不见减少。”
“呵呵。”
“就好像你的体内有一棵高大的樱树,枝繁叶茂,一边是无穷无尽地花朵怒放,一边是片片花瓣纷纷飘谢。”
晴明体内有一棵花朵永远怒放而又不停凋谢,永远保持盛开状态的樱树。
仿佛才能的花瓣越是不断地飘谢,晴明体内的花瓣也就越开越多。
博雅用简短的比喻表述了这层意思。
“博雅,世上没有永不凋谢的花。”
晴明把酒杯送到红红的唇边,静静地呷了一口。
“花之所以为花,正因为它终会凋谢。”
“可是,在你的花枝上,我可看不出花瓣会全部凋谢啊……”
博雅大发感慨。
晴明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尽量不至于让博雅感到困惑的微笑。
他仿佛是在享受夜晚的寒气缓缓渗入狩衣的乐趣。
“博雅,今晚你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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