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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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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六楼。

自由落体十五米,在堆满建筑废料的泥泞工地中,横躺着一个手脚扭曲的男人。

“不……”

后面的司望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又跑下六层楼梯。

92式手枪坠落在数米之外。

司望扑到这个男人身上,明显四肢都已骨折,双手扭到了背后,像只断了线的木偶。好不容易抬起他的头,雨水与血水已模糊了这张脸,但不妨碍叫出名字:“黄……海……”

他,还没死。

雨点早就打湿了全身,司望摇晃着他的脑袋,拼命抽着他的耳光,大嚷道:“喂!你不要死啊!你给我坚持住!很快会有救护车过来的!”

妈的,这小子连110都还没打呢。

从六楼坠下的黄海,奄奄一息,眼皮半睁半闭,还有血从他眼里汩汩流出。

“阿亮……”

他,说话了。

“我在这里!”司望泪流满面着大声呼喊,几乎要盖过这茫茫雨声,“爸爸,我在!”

司望还是阿亮,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少年紧紧抓着黄海的手,温暖他渐冷的体温,又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到一串轻微的声音,从地底幽幽地响起:“申明……”

黄海气若游丝地吐出一个名字,双眼半睁着面对铅灰色的天空,任由雨水冲刷眼眶里的血。

死亡前的瞬间,他依稀看到十五岁少年的脸。有双手正在重压他的胸口,乃至嘴对嘴人工呼吸,吞下自己口中吐出的血块。几滴滚烫的泪水,打在他冷去的脸上,融入浑浊的雨水。

工地上的水越积越深,眼看就要把黄海淹没,宛如魔女区地底的三天三夜。

黄海的魂魄飘浮起来,从高处看着自己扭曲断裂的尸体,还有抱着他痛哭的奇幻少年。

司望擦去眼泪,看着黑色的雨幕,显得越发冷静与残酷……

第十二章

七天后。

黄海烈士追悼大会在殡仪馆最大的厅里举行,市局领导照例参加,这已是本月内第二起警官殉职事件。何清影身穿深色套装,手捧白菊花,眼眶中泪水打转。她抓着儿子的手,混在黑色人群的最后。黄海的同事们有的见过她,纷纷回头来安慰这个女人,仿佛她已是死者的未亡人。

领导念完冗长的悼词,肃穆的哀乐声响起,司望搀扶着妈妈一同鞠躬。她的手心依然冰凉,听到儿子在耳边轻声说:“妈妈,对不起,我不该……”

“别说了!望儿。”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摇着头用气声作答,“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这对母子挺直了腰板,跟着瞻仰遗容的人群,最后一次向黄海告别。

他的身上披挂党旗,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警服,手脚都被接得很好,完全看不出有数根骨头断裂。

何清影伸出食指触摸冰凉的玻璃,就像在触摸他的额头与鼻尖,七天前他死在司望的怀中。

她与这个男人的接触,也仅限于额头与鼻尖了——跟黄海相处的日子里,竟没有哪怕一丝情欲,只觉得死后还阳般的温暖。

司望从头到尾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她拉着儿子的手走出追悼会大厅,回头看着黑压压的警察们。她能感觉到那个人,那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她,而何清影看不到他,或她。

参加这场葬礼的每个警察,都发誓要抓到逃跑的嫌疑犯,以慰黄海警官在天之灵——要不是那个亡命之徒,面对警察疯狂地逃跑,又吃了兴奋剂似的跳到对面楼房,他怎可能摔死在六层楼下?

黄海毕竟不是年轻人了,偏偏又是个急性子,认定自己也能轻松跳过去,不曾半点犹豫就往外跳……

嫌疑犯至今没有任何线索。

警方反复搜查了音像店,从店里残留的大量烟头中,检测出了DNA样本。房东也提供了嫌疑人的身份证复印件,经调查确系伪造,根本不存在这个人,手机号也没留下来。这家音像店没什么顾客光临,店主平常不跟其他人接触,很少有人能记住此人长相。尽管如此,警方还是根据房东的描述,画出了嫌疑犯的肖像。

他们给司望与何清影看了那张脸。

司望认定这个人就是路中岳,尤其是额头一道淡淡的胎记。他作为路中岳名义上的养子,曾经共同生活过大半年,让他来辨认也算合理。不过,何清影强烈反对望儿再参与调查,不准警察来与他接触,为此还给局长信箱写了封信。她说这回是黄海警官死了,下次就可能要轮到司望了,她绝不容许儿子也身处险境。

这些天来她掉落的眼泪,一半是为死去的黄海,一半是为不安分的望儿。她责怪儿子的冒失与冲动,将黄海的死也归咎于他的头上,要不是他硬跟着黄海去抓路中岳,这位身经百战的老警官,也不至于阴沟里翻船。

望儿没有半句顶撞,而是不停地自言自语:“是我害死了黄海?”

最近半年,这孩子开始注意外表了,不再随便穿着妈妈买来的衣服,而是从衣橱里反复挑选。他就算穿校服上学,也会在出门前照镜子,沾点水抹到头上,以免头发翘起来。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后,司望正式算作青少年了。

他帮妈妈开了家卖书的淘宝店,名叫“魔女区”——如今卖书越来越困难了,但如果既有网店又有实体店,大致可以维持平衡。淘宝店还能经营教材,这是利润的主要来源。何清影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淘宝店主,学会了在网上说:“亲,给个好评吧!”周末与晚上,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司望就会代替妈妈做淘宝客服,包装、快递、发货……

再过半年,司望就要面临中考,他想报考市重点的南明高级中学。

何清影坚决反对,理由是母子俩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怎忍心见儿子离家住校?何况重点高中竞争太过激烈,近两年常有人因学习压力过大而自杀的新闻,她非常担心望儿沉默内向的性格,即便是天生的神童,也未必适应这样的环境。她更希望儿子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如报考中专或高职,学门手艺还能方便就业不愁饭碗。

“望儿,你听不听妈妈的话?”

台灯昏暗的光线下,何清影的头发垂在肩上,竟像年轻女子那般光泽,怪不得书店里常有男生光临,故意用百元大钞让她找零,以便在她面前多待一会儿。每逢这时,司望就会瞪着他们,妈妈则用眼神示意他要冷静。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对着墙壁说:“妈妈,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字?”

“妈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当你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每天都眺望着窗外,似乎能听到有人在喊我……所以啊,就给你取名叫司望。”

“同学们给我起了绰号,他们叫我死神。”

何清影把儿子扳了过来,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

“司望=死亡。”

她立时堵住儿子的嘴巴:“望儿,明天我就去你们学校,告诉班主任老师,谁都不许这样叫你!”

他挣脱出来喘着气说:“妈妈,我并不害怕这个绰号,反而觉得很好听。”

“你……你怎么会这样?”

“有时候,我想自己就是一个死神。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没有外公外婆。才读到小学一年级,爸爸又神秘失踪,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等到小学三年级,爷爷奶奶先后突发急病走了。我在苏州河边的破吉普车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然后就去了谷家,接着谷小姐与谷爷爷就死了,紧接着我认识了黄海警官,他的家里就是各种死亡的档案馆。直到最近,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怀里……这些难道都是巧合?”

他说得那么冷静,像在朗诵一堂课文。

“你不要这么想,望儿,无论你遇到什么可怕的事,妈妈都会保护你的。”

“妈妈,我已经长大了,现在应该由望儿来保护你了。”

“在妈妈眼里,你永远是孩子。”

十五岁的少年冷冷地反驳:“但所有的妈妈,都希望孩子能考上重点高中,不是吗?司望有能力考上南明高中,为什么还要反对?你给我取名司望,难道没有望子成龙的意思吗?”

“你错了,望儿。”何清影抚摸儿子的后背,声音如丝绸般柔软,“相信妈妈的话!你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妈妈很早就看出来了,你身上有许多不同于普通孩子的秘密。可惜,你的爸爸叫司明远,你的妈妈叫何清影,我们天生就是穷人家,这是老天爷的决定。”

“可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和爸爸。”

“假如妈妈死了,你就去找个有钱人家……”

“我不要你死!”

司望紧紧抱着她的肩膀,紧得让她感觉窒息。

第十三章

三周后,最寒冷的冬至,北半球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

乍看不超过三十岁,这男人有着瘦长身形,五官都很端正,头发在警察中算是长的了。他的眉毛很少有舒展的时刻,下面是一双冷峻的眼睛,虽然看不出什么神情,但很多人都会下意识躲避他的目光。他与黄海并不是很熟,三个月前刚调到这个分局,跟他仅仅开过两次会,在食堂与靶场打过几次照面。

局长却把黄海遗留的案子交给了他。

有六桩命案未能告破,其中三桩远在十五年前——1995年6月死于南明高中图书馆屋顶的高三女生柳曼,数天后死在南明路边的学校教导主任严厉,以及一度被怀疑为杀死女学生的嫌疑犯、后来被学校开除的班主任申明。2002年失踪的尔雅教育集团的贺年,两年后他的尸体被发现在苏州河边的吉普车里,他曾是申明的大学同学。2006年,与申明有过婚约的谷秋莎,还有她的父亲谷长龙,在破产后被路中岳所杀——此人却是申明在南明中学的高中同学,又在申明死后娶了谷秋莎为妻。

黄海就是为了追捕路中岳而死。

同时接手的还有一串钥匙——他打开黄海死后的家门,最近肯定有人来过,穿堂风呼呼地刮着,冷得像个冰箱。

原本紧锁的小房间敞开着。

味道,闻到一股活人的味道。他从掖下掏出手枪,无声无息走到门边,黑洞洞的枪口,伸向狭窄的屋里——偶尔也会有特别胆大与变态的罪犯,竟然直接冲到警察家里。

他看到一张少年的脸。

“是你?”

男人的嗓音干脆而明亮,迅速将手枪收起来,双眉标志性地扬起。

他认得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姓名:司望;曾用名:谷望。

“你是谁?”

虽然,他穿着警服也带着手枪,司望仍然充满警惕,蜷缩在铁皮柜子边,把什么东西藏到屁股底下。

他掏出警官证放到少年面前,警衔级别竟与黄海相同,带钢印的照片就是这张脸,旁边印着名字——叶萧。

“司望同学,你果然来了。”

“你一直在监视我?”

叶萧强行把他从墙角拉起来,底下果然是1995年南明路杀人案的卷宗复印件,他重新放回保险箱里说:“黄海警官的追悼会上,我就注意到了你——六年前,是你第一个发现苏州河边藏匿尸体的吉普车,这次黄海为了抓逃犯而殉职,也是因你而发生的,对吗?”

“你是说我害死了黄海警官?”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但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有他的房门钥匙?”

“我经常到黄海家里来,他为了方便就给我配了一串钥匙。”

虽然,司望的表情如此平静,叶萧却看出了些端倪:“包括这个小房间的钥匙?司望同学,你在说谎!”

出来前同事已告诉他了,黄海家里有个小房间,门永远是锁着的,里面贴着许多案件资料的复印件。

他猜到是怎么回事了——黄海殉职以后,警方并未在他身上找到私人钥匙,多半就是被这个司望拿走了,因此才能擅自进入黄海家,并且打开这个小房间禁区。

这少年为了知道这些案情,竟然不惜偷死人的东西,到底是何原因?

叶萧看了看墙壁,依旧贴满触目惊心的文件与照片。另一面墙上用红字写着“申明”两个字,此外画出九根粗大的线条,其中最新的一条线里,竟然指向“司望”这两个字。

他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虽然司望的出生年月,已在申明死亡之后,却曾是谷秋莎与路中岳的养子,因此也算是有间接关系。

柜子里还有许多案件资料,绝大多数都可能没用,黄海留下的潦草字迹,密密麻麻抄满了大半本簿子。

其中,也包括黄海走访了大半年,调查得来的申明的身世。绝大部分内容,叶萧都已经知道了,但令人不解的是,资料里却记录了另一桩凶案,当时黄海尚未成为警察,案件发生在本市的安息路上——

1983年,一个秋天的雨夜,藏着数十栋老洋房的安息路,有个小女孩冲到路边,大声哭喊叫救命,引来邻居与警察们,才发现她的父亲被人杀了。

死者是某个机关的处长,姓路,死因是咽喉被碎玻璃割断。此案当时有许多疑点,但因他生前树敌颇多,“文革”时害死过许多人,大家都对他的死拍手称快,案件随之而草草了结。

恰恰在案发当天,十三岁的申明也在安息路——就住在凶案现场的马路对面。

申明的外婆是个卑微的佣人,两人相依为命,照顾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起居。主人住在老房子的一楼,而佣人住在地下室。1995年深秋,黄海曾去安息路实地考察,确认申明少年时期住过的房子,竟然正对着1983年发生杀人案的凶宅。

叶萧敏感地把这段资料放进包里,随后把司望拖出小房间,盯着他的眼睛问:“告诉我,你为什么对黄海负责的案件那么感兴趣?这些当年的死者,跟你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我看多了《名侦探柯南》!我妈妈是开书店的,家里堆满了各种推理小说,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刑警。”

“你的胆子好大,我差点以为凶手进来了呢!要不是你老老实实坐在地下,说不定就被我一枪爆头了——”他用食指与拇指做成手枪的形状,对准少年的脑门开了一枪,“开玩笑,我不会这么干的。”

他的双眼却是异常沉静,仿佛手上真是一把枪,司望似乎真切地害怕了,只能把钥匙串交出来:“对不起,我不会再来了。”

叶萧看着窗外过早降临的黑夜说:“我已正式接管了黄海警官留下的案件。”

“请你答应我,一定要抓住那只恶鬼,为黄海警官报仇!”

“这是我的天职!”

“还有一个请求,请允许我做你的帮手,我会提供很多有用的信息!”

“就像那家该死的音像店,让黄海警官赶去送死?”叶萧摇摇头,死海般沉稳的目光里,总算起了些许波澜,“抱歉,我不是在责怪你——事实上你做得很好,我该感谢你的帮助,让我们距离凶手更近了一步。”

“我说过很多遍了,是我的一个朋友提供的信息,你们也已经去询问过她了。”

“对,她叫尹玉,上午我刚去找过她。”

“你没有吓着她?”

叶萧微微苦笑道:“倒是她吓着我了!真是个古怪的假小子!她一点都不配合我,虽然说得无可挑剔。”

“可以理解,那我能回家了吗?”

少年背起书包走到门口,叶萧在身后喊了一声:“名侦探司望!”

“你是在叫我吗?”

“是啊!”他把名片飞递到少年手中,“如果有任何事情,或者需要帮助的,请随时给我打电话,本人年中无休二十四小时恭候!”

司望飞快地坐进电梯,紧张地吐出一口气,把手伸入自己的裤子口袋——幸好没被叶萧警官搜身,兜里藏着一串珠链,这是从黄海的保险箱里找到的。

珠链贴着标签,手写着一行字——

“1995年6月22日,申明遇害现场的物证,被发现时正抓在死者手心。”

第十四章

2011年,正月十五,元宵。

马力很久没回过这座城市了,正在网上看美剧《行尸走肉》,有种强烈的带入感。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接起来听到一个清脆的男声:“喂,我是申明。”

青春期少年的声音,而不再是记忆中的小学生,更非十六年前死去的高中老师。

“你……”

“好久不见,有些想你。”

凌乱。

“喂,你还在吗?”

申明还是司望?马力左右为难,犹豫半天轻声回答:“我在。”

“我想与你见面,现在。”

他愣了一下,晚上八点,刚吃完饭:“好吧。”

“好,我在花鸟市场等你,你应该知道那里。”

“过去的工人文化宫?”

随着马力脱口而出,对方的语气略感欣慰:“没错。”

还想再说些什么,电话却被挂断了。

半小时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常说七夕是中国情人节,其实正月十五才是正宗,古时候“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男女才有机会相遇并相恋。

花鸟市场平常卖花草与宠物,今夜正好挂起花灯。马力三十多岁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头发却长了些,孤独地站在大门口,看着黑夜里进出的少男少女,心里打着鼓点。

“马力。”

惊慌失措地转回头来,看到一张翩翩少年的脸——完全认不出来了,五年前尚未开始发育,与如今的十六岁少年判若两人。下巴爬出了胡须,喉结已非常明显,个头有一米七五,无需再仰视马力。

元宵花灯之下,马力却已不再年轻,尽管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龄。

该叫他申明还是司望?

“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吗?”

马力有五年没见过他了,自从2006年初,他帮助这个男孩完成了对谷家的复仇,又让路中岳的不义之财遭到查处而倾家荡产,自己还挣了上千万元出国创业去了。

至少就他所知——司望或何清影的账户里,并未因此而多过一分钱。

其实,马力也不敢再跟这男孩有任何联系,无论他是否申明老师的幽灵附体。他害怕自己若陷得再深,冒着玩命风险得来的一切,又会像路中岳那样灰飞烟灭,乃至葬送性命。

“如你所见,我还在寻找路中岳,真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果然是他——少年的脸,却是成年人的语气,与当年的申明老师,简直没有分别。

两人走过石砌的小桥。旁边尽是三三两两的男女,抬头猜着花灯上的灯谜,夜空不时升起五彩烟花,每次星星般坠落的烟火,都会照亮他们的脸庞。

“十六年前,这里还是工人文化宫,就是我们脚下的地方,有个邮币卡市场。你有集邮的兴趣,三天两头用零花钱买些邮票,然后盼望着升值,结果下次再去已跌破了面值。我还记得你向我借二十块钱,买了套《三国演义》的纪念邮票。”

“是啊,高中毕业以后,那套邮票就不知被我扔到哪里去了。”

司望少年老成地点头:“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集邮为何物了。1992年,盛夏,我刚成为人民教师,而你第一次到南明高级中学报到。你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衬衫,蓝色运动裤,书包上贴着圣斗士星矢,后来才知道你最喜欢的却是紫龙。你的个子高,眼睛大,许多女生都悄悄盯着你。”

“那么多年前的事,连我自己都要忘了。”

寒冬里吹过刺骨的风,他看着口中呵出的团团白气,随风消散在头顶的夜空,与满天硝烟混合在一起。

“高中入学的军训,是最热的几天,我还记得那个毒太阳,操场边上的夹竹桃林,是学生唯一可以乘凉的地方,每到休息时就挤满了人,结果许多人还是晒褪了两层皮。你在太阳底下站得中暑了,是我背着你去医院,你的口袋里居然摸不出挂号费。”

这番话让马力下意识地摸着自己脸颊:“现在我却是缺乏日晒的苍白。”

“在你们这批同学当中,还是你第一个发现了魔女区。”

“高二那年,隔壁班有个女生游泳溺死了,全体同学半夜跑去废弃的工厂,把没有清理掉的遗物,全都烧给了地下的她。每人买了一叠锡箔,大家都说这个地方很灵验,能让死者收到所有祝福,也能为活着的人保佑平安。这是魔女区对我们唯一的实用功能。”

“是啊,我也被杀死在那个地方。”

马力已不自觉地陷入往事:“你作为班主任,每天都来我们寝室。我的床头堆满了书,各种教辅材料,还有《爱因斯坦传》。深夜熄灯后,我常跑到申老师的房间,津津有味地说起相对论和宇宙起源,说在茫茫的银河系里,有多少黑洞、白洞、虫洞、中子星、夸克星、孤子星、暗物质、暗能量……”

“嗯,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奇怪的学生。高考前夕的几个月,你没日没夜地复习,经常找张鸣松老师补课——你的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考上的。张老师是从清华出来的,更是全市有名的数学特级教师。有一晚你在自习教室偷偷掉眼泪,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只说了一句话——我再也不想去死亡诗社了!”

“住嘴!”

马力几乎要把他的嘴巴捂住。

“我是申明,十六年来,我一直骑在这个少年的肩头,我在看着你!”

又一阵爆竹的硝烟飘过,少年司望像一条斗犬,瞪大双眼看着马力,让这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恐惧地低头:“不要看着我!”

“我已不是十八岁的马力,而你还是申明老师——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羡慕我二十五岁就被人杀了,在魔女区的地底浸泡了三天三夜?羡慕我永远做孤魂野鬼,趴在一个叫司望的孩子身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离开他,把你的身体作为宿主!”

“不——”

“原来,你还是害怕我的啊,哼……”

“说实话,以前做噩梦会见到死去的申明老师,而现在噩梦里的脸,却是十岁的司望。”

少年摸了摸自己棱角分明的脸颊:“我有这么可怕吗?”

“2005年,你作为谷秋莎的养子,把我介绍进尔雅教育集团,向我提供大量谷家的秘密,包括内幕交易并向官员行贿等违法证据。我当时怕得要命,生怕败露后会死无葬身之地。而你却是胸有成竹,似乎早就给谷家宣判了死刑。”

“是他们在十六年前背信弃义地对我宣判了死刑!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要为自己复仇,我确定了四个人的名单:谷秋莎、谷长龙、路中岳,还有——张鸣松。”

马力的心头一惊,名单里居然还有张鸣松?

“2004年,从你第一次见到谷秋莎的那天起,就制定出了疯狂而大胆的报复计划?”

“知我者,莫过于马力也。我用尽一切手段,让谷秋莎无法自拔地爱上我,就像上辈子跟她谈恋爱那样。被她收养以后,我发现了谷家的种种问题,总结出了包括路中岳在内所有人的弱点。”

“是啊,就像你让我转交给路中岳的那盒药,这家伙真是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少年眼里掠过一丝冷酷:“毕竟我只是个小学生,总要有一个信得过的帮手,又有能力控制大局,才有可能利用到路中岳,让他乖乖地为我服务,最终搞垮谷家,又让他自己也难逃法网。我思前想后,最佳人选非你莫属。”

“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后来的校内网与QQ聊天,都是你精心布置好的吧?”

“可惜,最终还是让路中岳那家伙跑了!看来我低估了那家伙,若非如此——另一个人也不至于白白牺牲。”

马力并不清楚他说的另一个人指的就是黄海警官。

“你有那么恨他?”

“在谷家破产以后,我破解了谷长龙的保险箱密码,拿到一封写自1995年的信。这封信伪造了我的笔迹,以我的名义写给贺年——就是我的大学同学,后来进入了本市的教育局,又被招入尔雅教育集团,在失踪两年之后,被我在苏州河边发现了尸体。或许是出于嫉妒吧,贺年以这封信对我落井下石。不过,这世上能伪造我笔迹的,只有一个人——路中岳。”

“路中岳与贺年串通陷害了你?”

“其实,我并不想要他们死,只希望这些人活着受罪,才能偿还亏欠我的一切。”

“申老师,你变得有些可怕了。”

“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当你身边所有人都异常残忍,你的杀戮本能就会爆发,最后不可收拾到血流成河。”

回到花鸟市场入口的花灯下,马力掏出车钥匙说:“我送你回家吧。”

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SUV,少年坐上副驾驶座绑起安全带,马力的音响却在放张国荣的《我》。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我喜欢我/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孤独的沙漠里/一样盛放得赤裸裸……”

车窗外不断升起绚烂夺目的烟火,车里反复放着这首歌,两个人却再没说过一句话。

第十五章

2011年,暮春时节。

南明高级中学,跟过去一样没什么变化,唯有四周耸立起许多高楼,原本开阔荒凉的天际线,变得突兀而杂乱无章。

她在门房间做了登记,穿过熟悉的大操场。快放暑假了,高中生们正在收拾回家,每从她身边经过,都会转头注目。她的面孔白净,一如既往地穿着白色连衣裙,略似古人的刘海,乌黑透亮的丹凤眼,仿佛古墓派中的小龙女,完全看不出真实年龄。

操场角落里有排篱笆墙,依然开满猩红的蔷薇。几枝红蔷薇自她的黑发后伸出,花瓣落到脸上,如红黑白三色的水彩画。她摘下几片,捏成一团鲜血,踩在脚下的泥土中。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轻声念出这句放翁的词,自然想起十六年前的今日——

1995年6月19日,梅雨季节,午后总会下场急雨,高三(2)班的她,徘徊在操场边缘,意外见到失魂落魄的申明老师。她从篱笆背后靠近他,在几朵蔷薇掩映下轻声道:“申老师。”

这个刚刚失去一切的男人,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反而后退半步。

“不要跟我说话,更不要靠近我。”申明别过头尽量不看她的眼睛,“我已经不是老师了。”

“听说,你明天就不在我们学校了,什么时候离开?”

“今晚,八点。”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后想来,大概就是那晚的杀人计划。

“能不能再晚一些?晚上十点,我在魔女区等你。”

“魔女区?”他看着脚下那些花瓣,都已迅速腐烂作泥,“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白天怕不太方便。”

她边说,边眺望四周,以免有人经过发现,为何要十点钟?因为要翻越学校围墙,有段墙体低矮很容易翻过去,早了怕被人看到。

“好吧,我答应你,正好我也有话想要对你说。”

十八岁的她隐入花丛深处,撩去眉上发丝说:“十点整,魔女区门口见!”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申明。

她叫欧阳小枝。

他去了。

然后,他死了。

十六年后,她依旧站在这个地方,而他是有来生还是鬼魂呢?

欧阳小枝理了理头发,走入仍未改变的教学楼,踩上楼梯直到顶层,敲响办公室的房门。

“请进。”

她端庄地走进房间,认出了办公桌后的那张脸。

这张脸属于南明高中最有名的老师,也是全市闻名的特级数学教师,常人见到这样漂亮的女子,早就露出喜悦之色,张鸣松却毫无表情。

“张老师,您好,我是欧阳小枝,今天来学校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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