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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蔷薇-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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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面撕碎扔了满地,仅仅因为那个自称医生的傻瓜居然要她同意截去她深爱的男人那线条优美的左臂;不知道因为

情绪过于激动,她在被护士掺去休息室后终于哭昏了过去。

其实那个医生并没有说错,从普通人类的医学来看,维克多左肩从前往后被他们无法理解的武器捅穿,被搅碎的肌肉和

骨骼混合在一起,扎进四周的皮肉,就他们的能力,是完全无法保下这条手臂的。

不过总算由于她的坚持,手术被推迟到教团的人出现,维克多也完全由他们接管,只是因为移动不便,暂住在这里的病

房。

魔法能治好维克多的伤,只是那里无可推卸地留下了一道印记,在阴湿的天气偶然还会隐隐作痛。

他无声地望着她倒好水,小心翼翼地抬高他的上半身。温度适宜的液体触到唇的瞬间,似乎他漂浮的灵魂才终于着陆到

地上,所有知觉都回来了,他差点呛住。

而她只是温柔地拨开他眼前的头发,动作仍然十分细心。即便是魔法也无法帮他逃脱被石膏束缚一阵的命运。

“好些了么?”她轻轻放下水杯,液面在流金阳光下明亮地晃动,天花板上陡然呈现一块光斑。

他一时无话,她也并不勉强,而是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坐在了探视人的木椅子上。

他自觉无颜再面对她,此刻留给他唯一的方式却只有环视四周,铁灰与惨白构成冰冷的几何视角,与窗外风光大好的春

华甚不协调。煞白的墙上投下一斑梧桐的影子,他在植物尖锐的轮廓里看到了某种隐喻,于是想凑近了看,却被同样灰

白没有生色的石膏束缚在另一端的世界。

末了他在这里发现的唯一一抹亮色便来源于她,她的黑发黑瞳在冷漠的背景下温暖如同夏日的仲夜。他无端想起了苏格

兰的夜空,他记得那时有狂风刮擦着他的脸,让他切肤地懂得了自己的单薄和渺小。他看到少年时代的自己和另一个人

走进了彻底的夜,离他远去,逐渐微茫。

“伊丽莎。”

他下意识叫出了口,完全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办到的。他望着她,她也是黑发黑瞳,和那个人一样。

只是她的黑发微卷,她的瞳孔并不锐利,看起来湖面般平静温暖。

她转向他。

“如果你要离开,我不会阻拦你的。你可以带着凯珊德拉一起走。”然后他就这样说下去,感到他的生命成为沙漠,最

后一株美丽鲜活的植物在他面前落叶凋零,“我已经没有资格再享受你的爱了。”

“不许说这些。”她果断回绝了他,她极少在他面前这样强硬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却仍是如同母亲般严厉而庄重的口吻

,“如果我想走,没必要等你醒了再跟你告别。”

他愣住,任由她温柔而利索地绞干毛巾,低下手帮他擦了擦脸。

“我会陪着你过下去,这是我给你的资格。我所知道的唯一事实是你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我爱的男人,并准备

好承担和这个事实有关的一切结果。”她用一种意外爽利的口吻说,仿佛在给不管家务的男人布置这星期的菜谱,“我

不想再追究任何事,你也别说了,以后我们就一起生活下去…好不好?”

末了急转直下的恳求口吻让他想起了自己被钉在墙上时低声下气的卑微姿态,爱情的残片扎进灵魂,如同碎骨扎进血肉

,几乎要让他再次疼得哭出声来。

她冰凉的指尖覆上了他目前仅有能活动的右手,俯□。

他们没有接吻,仅仅是脸贴在一起,就感到自己的泪水与对方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在她腹中,这个时候还听不到胎心。

一起生活下去,一起好好地生活。

自文明诞生起的一切辞藻堆砌成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丰盛地几乎要让凡人无法承受而在浩浩如歌的生命中风化成一具

苍白的雕像,失却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维克多与伊丽莎白之后稍许平稳的生活持续了三年,那其中尽管许多事情仍不可避免地显示出某种带有预兆性的颓败姿

态,但总得而言,仍如台风眼中的平静一般维持着令人不敢仔细推敲的,颤抖的平衡。然而即使是这样虚幻而危机四伏

的宁静岁月,仍足以让他们尽力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强装健全地生活。即使伤口不会再愈合,也至少可以将它裹好,藏

在深红风衣那华贵细腻的布料下。

希尔薇娅去世后的事态发展远远超出了常规的范畴。尽管出于慌乱和经历单纯,维克多那天掩饰自己的手法非常拙劣,

同九年前他父亲的事不同,这次教团——或者说是那个地面上的魔法师政府拿到了足够的证据。然而艾瑞克由于某种难

以言明,而维克多也不愿去揣测的原因,并没有把维克多交给仲裁会审判。维克多虽然自己手上并没有实权,但梅利弗

伦数百年的基业在他身后,比起来路不明,广受质疑的丹佛夫人,就成了不可忽视的后台。因而通过家族和亲缘关系连

结起来的教团内部在这件事上出乎意料地一致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没有人真正关心希尔薇娅的死活,就像没有人真

正关心他人的感受。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庆幸她过早死去的人是不在少数的。而无论窃喜的,中立的,惋惜的,他们

都是旁观者,是角色意味不明的局外人。

而唯一会站在希尔薇娅这边的人,已经不会再神采奕奕地坐在那张沉重的办公桌后,把曾经那些光辉的理念魔法般付诸

实际了。

安葬希尔薇娅的仪式在维克多尚未恢复行动自由前就已匆匆结束,延续了那个水银般冰冷洁净的女子在世时简洁落拓,

遗世独立的姿态。她的遗体被恢复成生前绝世的姿容,永久地躺在浮云城堡后大片的白玫瑰和针叶林间,与几个世纪丹

佛一族不羁而苍茫的灵魂相伴,死如生之安眠。

之后艾瑞克·丹佛就拒绝再会见任何人,直截了当地向教团递上辞呈后就关上了浮云城堡的门,不理会乱成一团糟的事

务,把所有来访者拒之门外。他们唯一的儿子,丹佛家族未来的继承人雷格勒斯也被带回哥本哈根,由仆人照看,不被

允许见任何人。

而维克多伤愈后却难以再逃脱教团的纠缠,被抓壮丁一般回到蔷薇教团,并且换到了一个有更多实务的职位,开始焦头

烂额地重新学习对付这个他不熟悉的权力世界。

过去一年维克多告假在家,教团也并不关心,因为他之前的职务其实无关紧要,并不影响整个教团的运作。然而如果执

政官也这么丢下职务不管,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蔷薇教团的执政官这一职位由丹佛一族世袭多年,一时实在找不出可

以顶替的人,而少了执政官就意味着从上到下无数行政事务的彻底瘫痪,教团才不得已把包括维克多在内的一些人提上

来临时负责处理。

维克多并不情愿趟入教团五百年来被无数野心家搅得乌烟瘴气的浑水,然而由于他仅存的理智提醒了当时他所处的尴尬

状况,以及他也确实需要一些足够繁杂而机械的事务来麻痹他过于敏感纤细的内心,于是便以一种近似自暴自弃的心态

吸食起名为遗忘的鸦片。

因为维克多的复职,伊丽莎白也带着孩子搬来位于爱丁堡的别院,以便照顾维克多的起居。其实维克多平日里并不那么

令人操心,但是他最终没有反驳伊丽莎白金刚石铸成的坚定眼神。她仅仅告诉他,夫妻是不应该分开的。

他们住的别院是几年前刚刚购置并装潢一新的,维克多父亲遇害的那栋别墅自那次事件后就一直空置,没有人再去住过



那三年中伊丽莎白生了第二个女儿安琪琳娜。这对年轻的夫妇来说,无疑是在他们各自长久而无所派遣的愁苦上洒下一

些作用平淡的甜蜜。女儿的名字依然是伊丽莎白取的,他们都不是基督教徒,也对所谓的天使没有多少执念,却仅仅因

为对未来平静生活充满侥幸的希冀,而给女儿寄托了这样的符号。事实上,这个女孩和她姐姐一样身体健康,就已经是

为人父母者最大的宽慰。

第二个孩子的到来不再如同初产一般充满鲜血,疼痛和嚎哭,而维克多照例无可奈何地抽不出空陪伊丽莎白。伊丽莎白

不愿揣测他是否难以面对自己的血脉以爱情之外的形式传承下来,只记得医生用浸湿的毛巾抹她的额头时,小凯珊德拉

爬到婴儿床边,好奇地看着妹妹新生的脸。

维克多·梅利弗伦生命中似乎与信件有着某种过节,他生命中接二连三的重大冲击都经由那张薄薄的纸片将刀刃送到他

手中,一片片剜下他曾经如同地中海岸新月型的海湾般晴朗的天空。

距离希尔薇娅去世已经三年,那三年中命运似乎卯足了劲要给他个奇迹看看一般,什么都没有发生。艾瑞克没有再见任

何人,没有过问任何教团事务,也没有和过去的任何朋友有往来。和他有关的消息随即也逐渐衍生出了各种版本,有人

揣测他病重,或者疯了,再干脆就是带着亲生儿子一起跳进了波罗的海。

他对这些流言一概一笑了之,冥冥中有某种信仰让他知道,那些洁净而张扬的白玫瑰依旧盛放成凝固的白色烈焰,桀骜

如故。

当时他终于能够请出短暂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星期假,好陪伴以水一般坚韧温柔的灵魂支撑他的妻子,两个女儿和即将

出生的第三个孩子。伊丽莎白再次怀孕后身体欠佳,而教团也似乎开始习惯没有执政官的机构模式,他才能勉强找到借

口,分一些时间和心力给亏欠太多的家人。

他用魔法做出了一个小小的沙地,伦敦街心花园里常见的那种,再把那些细碎而飘渺的石头残骸聚集凝固成各种有趣的

形状,用这些原始而直白的方式,试图讨好由于相处时间不足而和他之间已经出现了童年式的疏远,每次他和伊丽莎白

在一起时都会站在母亲一侧的女儿们。三岁的凯珊德拉在一旁安静地站着,起先是看他的各种手势——作为梅利弗伦未

来的继承人,在同龄人中的优秀资格是必需品,因而魔法教育也不得不被提前了,但很快她的兴趣就转向了另一边,安

琪琳娜在她身旁的沙地上用手指攀绘着各种图形,大多是无意识地描着他那些沙雕的轮廓。

伊丽莎白坐在躺椅上微笑着注视这副罕见的温馨光景,如同一位绝代的画家,把它打上记忆的油彩,铭入灵魂。尽管怀

孕后因为不明原因而精神不济,她的笑容依旧温润地足以拯救一个时代。

他自知自己配不上伊丽莎白的厚重爱恋,她却从未抱怨,四年来无声无息地照料着他和他们的孩子,水一样渗进他的生

命里去。偶然他从侧面看着傍晚浓烈的阳光勾出她的轮廓,无端心痛起来。

这三年来艾瑞克已在某种程度上淡出了他的生活,但他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无法忘记他,无法爱上伊丽莎白。他自身的存

在就让他想起艾瑞克,爱情的死结让他绝望。

但是很快,他的最后一片青空就塌下来,碎片彻底捅穿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暇再去自以为是地伤神了。

一个没有预约的访客在接近晚饭时叩开了别院的门,他让伊丽莎白躺着休息,自己亲自前去迎接。

女仆端上红茶后,他却在蒸腾的清香中看见米诺斯·莱维因咬着下唇,复杂而悲伤地望着他。

他很少见到莱维因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不由得心下疑惑,然而在他来得及开口询问之前,一封系着黑绸带的信就陡然

扎入了他的视线。

四年前用来传递喜讯的红绸带宣告了他纯洁绚丽的过去轰然倒塌,而象征悲剧的黑绸带又会携着怎样的意味,他甚至不

愿去想了。

“维…维克多…”莱维因却哽咽着把他推向了深渊,“浮云城堡发出了讣告…艾瑞克…过世了…”

精美的瓷杯猛然撞在玻璃茶几上,发出尖锐而震颤灵魂的凄厉声响,碎片向各个方向飞溅,成为残破命运的具象。茶水

在地毯和衣襟上绽开蔷薇,横流出去,血泪同生。

65。Dawn Of The Dead

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他不相信,他从来没想过艾瑞克会死,会真的永久离开他,自己将再也见不到他,不能同他谈笑风生,畅想未来蓝图里

高旷的天空和恬淡的云了。

对,这不可能,艾瑞克他那么优秀,那么强大,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他怎么会就这样…永远离开了呢?

在面临这个又一次毫无预兆的末日时,他不知道自己瘫倒下去,除了无声落泪外什么都做不到;莱维因惊恐的喊叫引来

了伊丽莎白,她坚决将女儿们关在房间里,然后才出来把他扶回去。他所能唯一感觉到的是自己的生命被惨不忍睹地割

裂,残余部分在身体内,被各个方向涌进来灌满虚空的风刮得生疼。

他不敢睁开眼睛,不敢面对那个真实存在的世界。他被扔在荒芜中央,恍惚听见莱维因和伊丽莎白小声交谈,口吻中满

是忧虑。

“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现在的情况很不好,我很担心,夫人。”米诺斯·莱维因忧心忡忡地对伊丽莎白说,“教

团派了人去丹麦清查丹佛一族的资产,照理那家还有继承人,他们是没有资格这么做的。”

“我们要怎么办?”伊丽莎白听上去像是拼命不乱阵脚,显得十分勉强。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想维克多还是能保护好他自己的。”莱维因摇了摇头,“教团可能要打算对世家们不利,而且

艾瑞克现在…执政官的职位也是个问题,我有些担心再出什么变故。而且维克多的感受…也说不好。”

“我知道了,谢谢您,莱维因先生。”尽管前途未卜,伊丽莎白在黑暗中坚决地裹紧了罩衣,“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维克多清醒后做出的唯一一个决定是当天夜里就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奔赴哥本哈根。

他甚至来不及和伊丽莎白打招呼。此时此刻留在自己家里的每分每秒对他而言都是火燎针穿般的酷刑,因而她能够理解



凯珊德拉和安琪琳娜睡了,她独自一人穿着宽松的秋季睡衣,倚在门框上望着维克多潜入夜色,心中凛然,仿佛战争年

代的女人送丈夫去往战场。

她最终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告诉他自己起床了。无谓的愧疚在这一切面前毫无意义,所以她干脆就不让他多费一份心来

向她道歉。

上一次她丈夫一声不响地离开她后,差点丢掉了一条手臂。这一次会如何,她不知道,不敢想,亦没有力气去想。

他从她眼前消失的时候,她终于体力不支,沿着门框滑坐到地上。泪水同月光一样冰凉惨淡。

她感到了腹部的悸动,一波波疼痛潮水般冲刷着她坚强的堡垒。这一次,又是她一个人。

她咬紧牙关集中精神,好把灯打开。细腻温润的手抚上那个如同潘多拉宝盒一般挣扎不已的孩子,隔着一层肉躯轻轻安

慰。

“没事的…孩子…”她说,“你不会有事的…你还有妈妈。”

维克多·梅利弗伦到达哥本哈根时是深夜。

由于出行匆忙,也无法订到时间合适的船票。想来,维克多发现自己来过无数次哥本哈根,而近年的几次,每次心情都

大起大落。

而哥本哈根的天空明净依旧,夜晚信天翁收起了宽阔的翅膀,如同哨兵一般立在一角,宏大而悲伤地低鸣。

自四年前他冲出浮云城堡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这座冷峻巍然的建筑。事实上希尔薇娅去世后他也没想过自己还被

列在浮云城堡欢迎的客人名单上。

然而他依旧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浮云城堡的入口,这让他惊讶,亦让他从骨血里感到了冰冷的悲痛。

也许这是因为,那位主人的意志已经不在了。

不过他很快推翻了这一结论,不仅因为他知道丹佛家族历代族长的意念都会徘徊在浮云城堡里,更因为他很清楚,自己

能够自由出入浮云城堡,完全是艾瑞克个人意志在对城堡的守护措施起作用的缘故。

他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的缘由,就已经站在门前,铁栏杆优美的雕花切割着他关于浮云城堡的最后记忆。

他开始用各种魔法干扰结界,如同一个毫无教养的人无休止地按别人家的门铃。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不知

道这个家中还有谁会给他开门。

但是门开了。

那一瞬他几乎是跌进去的,却下意识抬起头。

整座城堡都没有开灯,然而五楼一间房间却透出稀落寂寥的灯火,如同一只受伤濒死的珍兽唯一明亮的眼睛,显得格外

孤独而珍贵。

他看不到那里面有人,但是某种或许可称为爱的执念驱动着他,他逃似的飞奔进了建筑。

浮云城堡的主厅已经被仆人挂上致哀的装饰,但这些训练有素的侍者们将房间的一切都尽力保持了原样,可见教团的人

确实无法进入这栋城堡。

仆人们自觉地避开他,他慢慢跪倒在他的灵柩前。

他想亲吻他丧失了生机,却依旧俊美出尘的容颜,淡薄清秀的唇角,却隔了一层保护遗体的魔法,触不到。

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还那么年轻,还那么有资格希冀一个充满信心的未来。

他以为自己会丢下所有的矜持痛哭出声,然而到了这一刻,他却发现自己失去流泪的功能了。他甚至根本触不到他,他

所能做的只是在非真实层面上握住他的手,默念那些尚未对他说完的话,那些话里有本应属于他们的未来,那个未来天

高云淡,海风习习。

但是现在他走了,到他永远追不上的地方去了。世间一切悲喜沉浮,不再同他有关了。他想要说的话,他再也听不到了



维克多从未想过这一天,艾瑞克已经成为了盘踞于浮云城堡,生生世世注视着后人的玫瑰精魂,成为了艾瑞克和他都一

直试图摆脱的,悲哀而隽永的意志。

如果这就是死亡的话,那么让他一直与他说下去吧。这样他们就不必再分开了,这样他就得到永生了,他就最终成为他

自己了。他在世上的时候,是他的光。现在他从人间熄灭了,还在他灵魂中长明。

但是他不能。

某种更特别的意念捉住了他,将他几近无意识地带离了灵柩身边。这种意念和丹佛先人的不同,更加剔透而轻灵,竟然

轻而易举就捕获了他。他一边不自觉地被这个意念指引,一边想起希尔薇娅。他于她不过几面之缘,这股意念却让他想

起她。

他随着那个指引登上西塔楼,楼梯吱呀作响,呈一种仿佛拒绝再被登上的陡峭姿态。他爬得很吃力,却不自觉。

那是希尔薇娅被囚禁在浮云城堡时的住所,后来即便她已获得自由,仍时不时喜欢在这里眺望黎明。

那是艾瑞克·丹佛生命中最后日子里徘徊的地方,在这里他追寻着她散失的灵魂,渐渐与她融合,比翼飞往心灵的故乡



而今维克多站在这里,看到暗蓝色的海水温柔地拥着港口,城市轮廓柔和,硕大的船只如同尸骸一般静静停泊在港里,

远方亮着零星的灯火,新一轮的生命裹在夜色天鹅绒的怀抱里,悄无声息地等待。

有光。

但是天没有亮。

他忽然警觉,猛得向后转,却看到不可能的景象。

地上有一个银色的魔法阵,散发着黯淡的微光。他知道艾瑞克最后的时光里早已意识涣散,只好勉强将这个魔法阵归因

为自然生成。魔法阵中央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看起来如同被遗弃一般楚楚可怜。

艾瑞克的儿子已经三岁,因而他完全想象不出这个孩子是什么人,魔法阵又是怎么回事。这是个他完全陌生的魔法,他

却忘记了作为魔法师不可随意触碰未知魔法的常识,下意识靠近,俯□近距离观察这个孩子。

孩子很小,小得似乎还未到该降临人世的时候,也确实如同早产儿一般孱弱,却皮肤光洁,泛着不自然的银色光泽。

然后他忽然顿悟,如同某种注定好的神喻一般,他以惊人的速度理解到了这个孩子不是人类的事实。人造人,这个意味

复杂的词汇狠狠撞进来,把他冰凉的心境撞得一地狼藉。

他明白了三年中艾瑞克的身体如此迅速地衰弱下去的原因,他的一切只为了她,他的灵魂中也只映照出她。他的魔法顺

应灵魂本能的羁绊流淌出来,依旧如他一般惊尘绝寰。

那是魔法,或者说是心灵创造的灵魂,史无前例。

维克多对人造人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些基本原理。但是制作人造人是绝对禁止的,这点他却非常清楚。

尽管为纠缠无解的爱情所困,他还是发自内心地感到了这个孩子的危险。他内心深处明白艾瑞克那时已不剩多少神智,

这个孩子也不过来源于融入本能的情感,但是教团的人不会明白,那些已经等候了几代人的时机,想要扳倒丹佛一族的

人更不想明白。

他伸出手,以一种与杀死希尔薇娅时相似的,单纯的决绝。

一道光煞过,在空气中划出伤痕。

孩子背上一道从肩贯到腰的裂口赫然迸开,没有血流出来。

成功的人造人在生命机能还能起作用时,身体和一般人类是非常相似的。而这个孩子尚未真正完成。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最后一击。

手势在空中停住。

后来很多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无法忍受艾瑞克最后的杰作就这样被自己亲手毁灭,还是希尔薇娅残存的意识制止了

他。但所谓的事实是,他把指尖按在魔法阵上。

真正关乎灵魂的魔法是不需要也不能够刻意学习的。而他自身的灵魂和爱情足够澄澈坚决,参与到这个过程中来。

那一瞬他闭上眼,感到自己的爱情从血管里奔涌出来,那是与一切都无关,不受任何干扰,无须任何评价的爱。他忽然

想起了童年和少年,想起了舞会,学校和苏格兰的风。他仅仅是这样想着就够了,他爱他,只爱艾瑞克·丹佛,只与他

们有关。艾瑞克没有背负完的事,也只有他能继续背负下去。即便命运艰辛,言辞微薄,也不意味着爱有丝毫杂色。

他的爱渐渐爬上那个孩子的皮肤,成为一种持久而温暖的血色。现在孩子终于真正像一个人类了,另一个人的爱情使他

的身体完整,而他的灵魂仍有待于他自己的爱情去开垦,直到火红的苍原上开满玫瑰。

魔法阵黯淡下去,他忽然感觉虚脱,连忙擦了一把冷汗,抱起孩子,摇摇晃晃地下了楼梯。

维克多回到主厅时已近黎明,一个仆人给他端来一杯奶茶。他用一个障眼法把孩子的存在掩饰了过去,仆人走开后他将

孩子放在灵柩一侧,准备喘一口气,再考虑下一步。

但是他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一个黑发黑瞳的男孩正艰难地迈下铺着灰色地毯的螺旋楼梯,恍若旋转而下的五线谱上一个孤

零零的音符。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男孩辛苦却坚定地下楼,朝他的方向过来。艾瑞克用魔法和灵魂生成的孩子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乃至

于完全忘记了雷格勒斯的存在。

他忘了,这才是真正意义上艾瑞克的儿子,丹佛家族未来的继承人。

已是深秋,虽然浮云城堡里并不冷,但雷格勒斯身上的衣服还是太过单薄,右手却戴了一枚与他完全不相称的黑曜石戒

指。戒指相对于三岁孩子来说还太大,他不得不握着拳避免它掉下来,铂金戒圈支撑着不规则形的黑色宝石,如同这族

人世代相传的瞳孔那样纯粹锐利。

维克多的呼吸揪紧了,有那么一个时刻他直觉认为这个孩子会杀了他,这也本就该是他的报应,他害他父母双亡。

然而雷格勒斯只是平静地走过来,坐在了一旁的软垫椅子上。椅子对三岁孩子来说太高,而雷格勒斯本身对于三岁孩子

来说镇定地惊人。

雷格勒斯并没有立刻把注意力转向他,而是唤来一个仆人,用丹麦语吩咐了一句,仆人便低下头匆匆跑开了。

在艾瑞克身边熏陶多年,又因为少年时代常常住在哥本哈根,维克多的丹麦语早已技巧娴熟。

所以他听得明明白白,雷格勒斯对那个仆人说,有没有什么吃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他因为这个年仅三岁的孩子就习惯了被冷落而感到心惊。

然雷格勒斯只是平静地接过仆人端上来的汤,一口口认真喝完。

他孤独,但并不弱小;他安静,却不伶仃。

维克多忽然极其难过,之前他从未想象过艾瑞克的儿子竟然遭遇这样的命运,他完全忘记了希尔薇娅,他因为身上流着

艾瑞克的血却境遇如此苍凉的孩子而感到噬骨的疼痛。

然后他被自己从来无法抑制的情感驱使着,主动向前一步。

“雷格勒斯,”他在那孩子面前蹲下,“你愿意跟我走么?”

他甚至没有自我介绍,仿佛丹佛与梅利弗伦数百年的羁绊已经天然地省去了这一步骤。

雷格勒斯望着他,他悲伤地发现自己依旧无法抵御那种清冽如伏特加的眼神。

“跟你走的话,会有人陪我么?在这里除了仆人没有谁管我,爸爸也不理我。”

“会的,一定会的,”他终于无法忍耐,用力抱紧了黑发黑瞳的孩子,趁着眼泪没有将世界变得哽咽之前一遍遍作着飘

渺的承诺,“一定会的…”

雷格勒斯在他怀里点了点头,他感到自己如同刚刚获得大赦的犯人,全身的神经都在大口呼吸新鲜空气,需要调用全部

的意志才不会倒下去。

“我早该想到的,”他的笑容凄凉地漾开来,一如经年的美丽,灿若花容,“是你给我开的门。”

不要分开就好了,再也不要分开就好了。

丹佛和梅利弗伦…再也不要分开就好了,原本就是一体的就好了。

身后乳白色的新生撕开夜幕深沉的爱,好奇地探头张望这个为他准备好的世界。然后道道金红迸出,旗云镶上银边。信

天翁展开羽翼,刹那间遮起半边苍穹。

黎明终于到来了。

66。Ningyo Hime

The day hasn’t finished。

Land of bear and land of eagle,

Land that gave us birth and blessing,

Land that called us ever homewards,

We will go home across mountains…

维克多带着雷格勒斯和那个尚需要进一步打算的孩子回到洛丝罗林时,难以置信地发现伊丽莎白一身素服,坐在主厅里

等他,她肩上的黑色倒逆十字触目惊心。

他一时想象不出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有这种本能,让他预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太好,甚至是非常糟糕。

于是他采取了唯一的明智措施,让仆人把雷格勒斯和那个孩子带下去休息。

仆人迅速而干脆地带着孩子从房间一侧的门出去,空间被让给了他们两人。

“伊丽莎。”他上前一步,在这种情况下他确实需要先同伊丽莎白商量。

然而伊丽莎白却完全出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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