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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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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皇剑塚号称“剑史”研考诸门剑艺如治经史,谈剑笏一见那人断息留命的徵兆,不觉一凛,抱拳道:“鹿真人,可否让我一观令徒伤势?”

中年道人一拂大袖,扭头道:“大人请自便。”

谈剑笏趋前俯身,小心揭起白布,只见那人胸前一条宽如食指的伤口,由右肩斜向左胁,伤处皮肉翻卷,那还不怎么怵目惊心,两侧的瘀青却比手掌还宽,被周围惨白的肌肤一衬,仿佛披着一条酱紫色的宽幅绶带。

这一记砍得胸骨微陷,令心、肺等衰而不死,伤者全身血流趋缓,宛若静脉,正是指剑奇宫的绝艺“不堪闻剑”谈剑笏轻抚伤者肌肤,果然触手寒凉,凝血之兆,不由得蹙起眉头。

中年道人得理不饶,冷哼:“谈大人见多识广,能否为本门做个公证,看看这断息留命的一刀,却是普天之下哪一门哪一派的手段?”

谁都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但一时之间又瞧不出端倪,谈剑笏绷一张铁板也似的紫膛国字脸,一迳蹙眉苦思,半天都没有答话。

(派这个老实人来,老台丞可真是失算了。

许缁衣暗自叹了口气,出言为他解围。

“听说‘不堪闻剑’劲到血凝,断脉而不伤皮肉,乃是一门讲究透劲的绝学。”

她微微一笑,雪肌被素净的乌衣一映,恬静的面容透着空灵灵的冷落。

“我见识浅薄,但觉这一刀落手极是霸道,不知谈大人有何见解?”

谈剑笏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能伤人如斯,何至于弄得这般血淋淋的?依我瞧,这其中必有蹊跷,不妨请臬台司衙门指派干练的仵工与大夫相验,也好查个水落石出。”

中年道人负手冷笑:“臬台司衙门天高地远,剑塚山中门庭甚深,这公文往返旷日废时,待得仵工来时,只怕人都死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谈大人久在公门,这不是同我说笑么?”

谈剑笏老脸一红,想想他说的也是实话,一时倒也难以反驳。

一旁的魏无音始终冷眼以对,此时忽然昂首闭目,唇畔抿着一抹蔑意。

“要杀你儿子,何须‘不堪闻剑’?”

中年道人眉目一森,射出两道如电锐光。

这名中年道人鹿别驾,正是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人称“剑府登临”在门中的地位仅次于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平时出入都是八僮八侍的排场,颐指气使惯了,几时听得这般狂言?眼下却不露愠色,和颜道:“魏老师所言甚是。这‘不堪闻剑’的威能,贫道闻名既久,甚向往之。少时沐四侠若来,少不得要讨教。”

嗓音温厚,给那双黑多于白的湿润眼眸一衬,更显天真。这几句话里隐带杀伐,居然也说得动听悦耳,如聆钟磬。

魏无音缓缓睁眼,一一扫视,所目之人无不凛然,如遭剑戮。

“离宫之时,我家宫主再三嘱咐,让我少造杀孽,勿伤盟情。好在我年事已高,就算偶违圣训,料想宫主也不忍责罚。”

谈剑笏见话头已僵,赶紧打圆场:“妖刀祸世,惹出这许多事端,眼下正是齐心戮力的时候。这个……”

却遭鹿别驾一顿抢白:“妖刀三十年前便已灭去,我等都没能亲见,杀人偿命却是此世的公道,普天之下无不凛遵。谈大人说是也不是?”

谈剑笏哑口无言,魏无音却一迳冷笑。

“谁敢动我徒儿,须得拿命来换!”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鹿别驾踏前一步,大袖扬起:“来人,刀剑伺候!”

◇◇◇约莫半个月前,四大剑门陆续有人遇害。

凶手持一柄形制怪异的利刀,断金削铁、来去无踪,竟无一剑能与之相抗。种种迹证所指,这几桩大案似是指剑奇宫“琴、棋、文、画”四绝居末的“丹青一笔”沐云色所为。沐云色虽然年少风流,声名却一向不恶,流言传将开来,东境武林顿时譁然。

指剑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最是爱惜羽毛,当下派遣四绝行三的“铭碑破帖”莫殊色前往调查,岂料一去近旬,居然也杳如黄鹤。

观海天门素与奇宫不睦,此番死了六名弟子,其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鹿晏清,鹿别驾再也吞不下这口气,点齐东海百观数千道众杀上龙庭山九蟠口,欲讨还公道,几乎酿成一场惨烈恶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埋皇剑塚及时派出快马止战,声称三十年前消灭的妖刀重生,一力促成四大剑门结盟,共同阻止妖刀乱世。

今日灵官殿里四派埋伏,为的就是捕捉“妖刀”江湖路走久了,会比较相信鬼神——但不包括妖魔精怪、鱼龙化现这种荒谬的乡野曝言。

若非妖刀之说出自埋皇剑塚的老台丞、正二品金紫光禄大夫致仕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亲笔密函,恐怕只能惹来一阵讪笑。连谈剑笏指挥院生推来那巨大的铁笼、在地上描绘硃砂符籙时,都免不了一脸尴尬,何况这些江湖混老的名侠剑客?

鹿别驾明摆着是来捉拿凶手的,而魏无音坚信得意弟子不会无故逞凶,欲防观海天门挟怨灭口。谈剑笏早有预感,就怕沐云色现身之际,便是盟约破裂之时:谁知妖刀未至,两派冲突已然爆发。

“来人,刀剑伺候!”

语声方落,左右递上两只扁长木匣,鹿别驾拂开铜锁,“啷锵”一声龙吟,两柄奇兵已然出鞘:右手执着一柄刃白如霜的稜节七星剑,左手所持,却是一把厚重的鲨鳍鬼头刀。

观海天门练的是双兵,右手一律持剑,而依左手兵器的不同,分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一十八门。鹿别驾乃观海一脉刀门的魁首,刀剑同使的造诣在门中无人可比,只见他双手垂落,刀剑在身前交叉,傲然道:“魏无音!你在东海也算是传奇人物,亮出兵器,免你死后还有余话!”

身后一片金铁交鸣,众弟子也都擎出刀剑。

魏无音冷眼环视,忽然仰天大笑:“兀那贼道,忒也无知!殊不知指剑奇宫的门下,只练‘无形之剑’么?”

随手拔下一根长长的鬓边黑发,真气到处,细柔的发丝陡地绷直,宛若钢针!

鹿别驾心念一动,连忙大叫:“众人小心——”

话未说完,眼前白影忽地一晃,身后“碰!”

一名弟子软软瘫倒,左肩肩井穴上插着一根柔软黑发,留在肉外的尚不及寸半,几乎刺穿肩膀。魏无音哈哈大笑,双手连挥、乍去倏来,眨眼又有四五名天门弟子倒下,余人惊慌不已,登时阵脚大乱。

眼见他如鬼魅般穿梭自如,鹿别驾心下骇然:“休战未满百年,指剑奇宫的邪魔外道竟练就这般身法!”

知是平生罕有的大敌,再无保留,提气叫道:“众人休慌!快走九凤天罡步,使‘群魔束形大阵’!”

一旁的谈剑笏、许缁衣闻之色变,眼见插手无门,谈剑笏急得大叫:“鹿真人!盟约尚在,勿伤清明!”

已阻之不及——众天门道士原本逃的逃、避的避,也有挥刀剑乱砍以图自保的,然而这“九凤天罡步”踏将下去,数十人各行其是的混乱场面突然消失,三步之内阵形自成,仿佛早已练好了似的:饶是魏无音快逾闪电,四面八方却突然竖起了高墙,再无半点进退趋避的余地。

他又以发剑刺倒数人,阵形却不动摇,益发窒碍难出,不觉一凛:“数十年未曾交手,不想牛鼻子却练出了这等绝阵!”

仗着绝顶轻功一掠沖天,攀着屋椽窜出簷外,身形没入雨幕之中。

“诱敌之计么?”

鹿别驾阴阴一笑:“既然叫‘群魔束形大阵’,早防到这等鬼蜮伎俩!众人听好:北魅玄范,神虎玄冥,足履七星,周匝下营!”

七名弟子一跃而出,随后又是七人,四拨二十八人分作四神方位,落地成阵,果然守得如铁桶一般,泼水不进,便在移动间也无可乘之机。

谁知雨中传来一阵嘶哑豪笑:“蠢货!出得殿门,便是我赢!”

天际雷电一闪,只见魏无音踞于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半死槐树之上,并未走远。鹿别驾大袖一挥,又是二十八人跃出殿外,仰头阴笑道:“我这‘群魔束形大阵’,能困倍数于己的高手!不知琴魔一人,能抵一百一十二名高手否?”

魏无音毫无惧色,仰头大笑:“我以造化之力破阵,孤身一人足矣!”

鹿别驾盯紧他肩后裹着织锦的乌木长匣,暗忖:“传说这廝的‘雨漏更残’能以琴絃发剑气,在他破匣取出焦尾乌桐琴之前,须以大阵除之!”

提气大喝:“收!”

五十六名天门弟子一拥而上,双重群魔束形大阵立时收拢!

天雷乍现,青紫色的电光中,魏无音攒着槐树桠叉间预先布置的一条细线,运劲一弹:劲力所及,落下的雨珠顿时成了一颗颗铁丸般的暗器,只听一叠声的短嚎此起彼落,天门道士接连倒地。

雷声轰隆劈落,魏无音跃下槐树,目光一扫遍地呻吟辗转的道士们,昂然冷笑,负手信步而来。鹿别驾面色铁青,贴身的八僮八侍一齐拔出刀剑,纷纷遮护在主人身前。

魏无音解下背后木匣,弯身坐上门槛,将裹锦长匣置于膝上,半晌才喟然道:“非要杀光你的手下,你我才能一决么?观海天门,尽是孬种!”

“你!”

鹿别驾忍无可忍,一跃而出:“找死!”

铿的一声,鹿别驾飘然而退,原本应该他落脚的地方,却换成了一名身着淡紫衫子、腰细腿长的娇小少女,雪白的瓜子脸蛋不过巴掌大小,更衬得她下颔尖尖,说不出的窈窕细致。她手里的长剑脱鞘而出,平竖在美艳的面孔之前,剑稜处却被一根绷直的发丝贯穿,只差分许就要贯入眉心,刺进颅中。

“小姑娘,”

魏无音淡淡的说:“你一剑击退牛鼻子,无论劲力拿捏、出剑方位,甚至是‘移形换影’的身法,均属上乘。以你小小年纪,如此极是不易。”

少女嫣然一笑,颊畔绽出小小梨窝,顿如满室花开,令人目眩神驰。

“能得琴魔前辈夸奖,乃是晚辈的无上光荣。”

魏无音摇头。“但我这一剑顿止,乃老夫四十年苦心孤诣的锻炼所致,只消少了一天一月的工夫,你现在已经躺在地上,变成一具冷冰冰的破脑尸了。你的举动不只无谋,而且还很自以为是。”

少女含笑从容,仍是一派娇憨:“前辈所言甚是。晚辈斗胆,赌的是琴魔前辈四十年的侠名与侠义之心,必不致错伤无辜。”

魏无音冷哼一声:“妄入战团,自讨死耳!算是哪门子的无辜?”

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抿嘴一笑倒转长剑,盈盈下拜。

“晚辈水月门下任宜紫,给琴魔前辈请安。”

魏无音将琴匣重新背好,斜睨鹿别驾一眼,迳自走到角落,坐下烤火。

“牛鼻子,就看这位任姑娘的面子,在妖刀出现之前,你的脑袋权且寄脖颈上,小心照管,莫要掉了。”

鹿别驾重重哼了一声,面色铁青,也不答话。

他适才被那紫衣少女任宜紫一剑挥开,多少还是吃了急怒攻心、贸然出手的亏,真要动起手来,未必不是对手。只是在这个当口,多个敌人总不如多个盟友,况且许缁衣还未出手,老三任宜紫已是这般本事,这个掌门十年的大师姊岂是好相与的?

眼下,看是不能打了。所幸魏无音未下杀手,倒在门外雨泊里的众道士次第苏醒,拄着刀剑一跛一拐回到殿中,就着火堆烤乾衣服。原本剑拔弩张的廝杀场面,转眼又陷入一片莫可名状的诡异静默之中。

许缁衣静静打量着这一切,谁也看不出她优雅淡漠的外表之下,究竟在盘算着什么。“大师姊,我带金钏、银雪去外头瞧一瞧。”

任宜紫凑近耳边,清脆的喉音甜嫩甜嫩的,压低时意外有些滞黏。

金钏、银雪是师父捡回来的一对双胞胎,原本打算让她们照料师父起居,后来却赏给了宜紫做丫鬟,她与红霞都不赞成,但终究还是顺了师父的意思。

这双姊妹花得师父亲自点拨过几年,除开三位掌院,内功剑艺算是第九代弟子里数一数二的硬角儿:一旦联手,连红霞也应付得吃力。带上金钏银雪,再不能拿安全做藉口了。

“可外头下着雨呢!”

许缁衣没管大庭广众,随手替她理着云鬓。

“这里头也下啊!”

任宜紫一指樑间,巧不巧的顺势让了开来,回头仍是一派娇憨:“大师姊,人家闷得慌。屋里都是男人,有股难闻的气味,我待着心烦。”

没等答应,拧腰移步,便要迈出门去。金钏银雪齐望了许缁衣一眼,并立不动,两张一模一样的清秀小脸上看得出同样的犹疑。

许缁衣神色淡然,轻声说:“也好,你就去后头看看罢。清出一条退路来,没准一会儿能用上。”

任宜紫一停,转头笑道:“我就知道师姊疼我。师姊放心,全包在我身上罢。”

脚步细碎,提剑迳往后进去了,婀娜款摆的背影引来无数目光,就连观海天门阵中也不可免。金银双姝低头匆匆尾随,眨眼便无踪影。

水月停轩门下全是女流,在四大剑门中看似敬陪末座,实则不然。“红颜冷剑”杜妆怜是当今东海道坐三望二的顶尖剑手,名列天下剑榜《秋水名鑑》等若挤进了当今剑客排行的前十位。

除了剑术与美貌,杜妆怜挑徒弟、教徒弟的本领也是天下驰名。

她的三名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却都是四大剑门的响亮字号:二弟子染红霞武功卓绝,代师传艺逾七载,谁都知道“万里枫江”染红霞是水月门中最难缠的敌手。老三任宜紫十五岁上便代师参加十年一度的四门论剑大会,于朱城山指天台顶与三大剑门的首脑各对一招:剑上虽无定论,三人却一致公认杜妆怜是东海最具眼光的师匠,授徒的本领当世无双。

许缁衣身为嫡传首徒,芳龄不过二十九,代掌门户却已近十年,水月停轩在她手里发展好生兴旺,杜妆怜得以放心闭关,不问俗事。人说:“抚剑欲谁语,东海三件衣。”

把许缁衣与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指剑奇宫宫主“九曜皇衣”韩雪色等相提并论,声威震动天下。

四门联盟里,埋皇剑塚原该是合纵的核心,唯“妖刀”一说委实太谬,萧谏纸纵有三十年的清誉,望重武林,充其量也只能换来今日灵官庙一会而已。若无法证明妖刀的存在,不过是临老犯糊涂罢了,谁人理他的疯话?谈剑笏没有稳镇场面的能耐,剑塚却也派不出更像样的人物了,看样子连他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惨遭沐云色毒手的十二名天门弟子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指剑奇宫与观海天门势成水火,若说百年来的明争暗斗是远因,凶案便是一触即发的导火线。

水月停轩一名九代弟子昏迷不醒,算是四门中损失最轻微的,如能自外于两门恶斗,未始不是合算的代价。水月停轩能有今日之盛,不在吞掠之狠、拓展之速,那些专注“获得”的男子恐怕永远无法理解:其实断肠湖畔的园林基业、钱粮库禀,均来自许缁衣对“损失”的精细操作。

此际许缁衣却有别样心思。

她的目光,始终在铁笼上下盘桓。

一旦殿外寒风微停,笼里散发的恶臭就如恶兽出闸,凶猛无匹的冲入鼻端、直窜脑门,摒息也难以顿止。谈剑笏里外踱了几匝,与鹿别驾、魏无音都说不上话,老远见了,按剑快步行来,团手作揖。

许缁衣敛衽微福,两人并肩而立。

“谈大人见过笼里的物事么?”

见她主动攀谈,谈剑笏似乎松了口气,稜峭的轮廓稍见缓和。

“没有。”

“可知笼中所囚何物?”

“不知。我刚从胜州回来,院里一片乱,很多事都不大明白。”

许缁衣忍不住微笑,对他的率直倒是生出几分好感。

白城山听说受妖刀侵袭,死了十来名院生,剑塚虽涉江湖,却是不折不扣的朝廷职官,隶属礼部辖管,典制比照谏院御史台,抚卹、修缮什么的都得写章递摺,飞马分报京里与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确十分麻烦,非如江湖门派易与。

眼见问不出底细,她话锋轻轻一转:“我见老台丞书札上的字迹有些闇弱,着实担心了一阵,可惜诸事耽搁,没能上山拜望。还在想今年七月的寿辰,要给老台丞捎几盒蔘芝什么的。他老人家的身子骨还康健?”

“身子安好。”

谈剑笏难得微露笑意,未几又补上一句:“精神也好。”

许缁衣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萧谏纸了。

尽管印象中他一次比一次衰老,但那双眼却始终不曾改变。这些年她忙于门务,与剑塚那厢多是书信往来,至多让红霞亲上白城山一趟,但许缁衣知道萧谏纸决计没有随着年月增长,而变得糊涂昏聩。——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口出谬论、悖意孤行,萧谏纸到底想做什么?世上若有妖刀,又是什么能引将过来,令两门罢手,却杀不得放不得?

“我虽不知所囚为何,但临行前我家台丞再三交代,宁可错放妖刀,不得失却此物。”

仿佛看穿她的疑惑,谈剑笏微微摇头,面色凝重:“笼中之物若与妖刀一同现世,天下将陷浩劫!”

第二折 残兵之殇 风雨断肠

东海朱城山白日流影城,器作监少年穿过长长的岩道廊庑,来到整座城里最幽僻的角落。

环绕着石砌的铸炼房四周,仿佛连空气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门罅里透着股逼人的旱劲。放眼东海三大铸号,“白日流影城”算是字号新的,不过新不代表粗疏,里外都讲规矩:此间的铸剑场非是樑壁打通、喧哗吵杂的大作坊,而是一座座独立的石造大院,远近都不挨一处。

一位师傅开炉,得有八九名学徒伺候,起炉、烧料、敷土、锻打、淬火、打磨,各有各的照应,每道工序还须看准时辰下手,以免剑器沾染阴邪秽气,至为不祥。

学徒里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从烧炭生火一路层层历练,听任房里的师傅支使教训,过了淬磨这关便算登堂入室,具备正式拜师的资格。这一折腾,少则也要十五年的工夫。

少年迎着空气里炙人的滚热,沿曲折的岩道走过了器作监十一座铸房,来到最末尾的“辰”字号,额上居然滴汗也无,仿佛一切再自然不过。推开厚重的大门,锻打铁胎、红炭哔剥的声响骤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气,整整浆好熨平的衣襟袖口,撩衣跨过高槛。

“妈巴羔子!你谁呀你……”

精赤着上身的学徒凶霸霸回头,突然睁大眼:“耿照?”

被称为“耿照”的少年咧嘴一笑,微露靦腆,白霜霜的牙被古铜色的黝黑肌肤一衬,倍显精神。

“别嚷嚷,按规矩来。当心恼了狗叔。”

话虽如此,众学徒仍是撇了工作,一窝蜂挤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掩不住满脸艳羨:有的猛扑上来拧头扭臂,亲热得不得了。

“都来瞧欸,执敬司的大红人!”

“才两月不见,变了个人样啊!”

“给俺们说说,都长了啥见识?”

“见识?见识个屁!”

当先那名学徒大笑:“咋久不回,准是搭上了姑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连说带蹭,手脚都没闲着,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

耿照个头不高,人单势孤,能是这群虎狼少壮的敌手?眨眼陷入十几只古铜油亮的粗胳膊里,被挟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挣脱不出,呲牙乱叫一气。

“吵什么吵!”

蓦地一声断喝,众学徒噤若寒蝉,个个如中定身咒,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一名黄面鼠鬚的矮小老人负手而出,尖声道:“这是我辰字号房里的规矩?执敬司的关条在哪儿?谁放人进来的?”

嘴里骂着徒弟,一双细眼却斜睨少年,仿佛形容猥崽的还是别人,而非自己。学徒们簌簌发抖,没敢抬头回话。

耿照定了定神,自夹层的衣囊取出一封对印黄柬,双手恭恭敬敬捧过:“弟子奉执敬司二总管的吩咐,往断肠湖一趟,行前要往长生园去会儿,请狗叔多关照。”

狗叔一瞥关条,抬头“唔”了一声,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也没啥好看。执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枢,关条不过是王侯府里的排场而已,打着二总管的字号办事,城里谁人敢阻?

狗叔上下打量几眼,闲气似未出尽,转头大吼:“都给老子干活去!回头我一个一个验,哪只王八羔过不了关的,小心他一双腿子!”

众人如获大赦,立时哄散。

“你在前堂混得不错啊!”

狗叔歪头背手,乜着一抹冷蔑,字字从鼻腔里挤蹦出来:“看这会儿……都能上断肠湖啦,不容易啊!二总管都让你干什么?洗衣煮饭、扫地擦桌,还是跟进澡堂搓搓脚,夜里上榻窝香香啊?”

嘿嘿几声,说不出的猥亵卑琐。

几个跟耿照不对盘的学徒听了,也跟着嗤笑,引来同侪怒目。

耿照强笑:“狗叔别拿我开心啦。这是一点小小心意,从前多承关照,还请狗叔不要嫌弃。”

递去一管小油竹筒。狗叔打量片刻,解封一闻,脸色微变:“湖洲的‘天雨香’?”

耿照赧然一笑:“前日二总管一高兴,赏给堂上伺候的弟兄们尝尝,我糊里糊涂也分了二两。想想还是狗叔懂茶,别教我给平白糟蹋啦。”

狗叔一呆,冲着窃笑的学徒猛瞪眼:“笑什么?一脸婊子相!”

抄起马扎劈头摔去,砸得几人呲哇乱叫,兀自云山雾罩。

“今儿……专程去园里看你七叔啊?不错不错。”

顺风顺雨的将竹筒揣怀里,狗叔玻鹆说跷惭郏∽趴爬鲜竽源裆蠹突海谄睬兹刃矶啵骸澳阋菜阃τ行牡牧耍⒄铡!

“倒也不是专程,还有公事。”

“那别耽搁——”

狗叔招来一名学徒,话没出口抬腿便踹:“带阿照去后头!你们这些个折死爹娘的,剥光了也学不到人家的半分乖!”

辰字号并非城里的最后一进,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平台上还有一座堆置煤渣败铁的隐蔽小院,房里都管叫“长生园”据说金铁若经反覆熔炼锻打,其中掺入莫名杂质、难以析净,铸剑师称为“铁精败坏”者,长置将生阴邪之气,污染洪炉砧锤,须淋上鸡血石灰,拌入炼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秽。白日流影城埋阴铁的地方,便是这座距辰字号末进足有半里之遥的长生园。

耿照让把守辰字号后门的守卫验了关条,独自攀上崎岖的盘肠小径。除开调任执敬司的两个月不算,十二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几回:山路在他离开的这两个月里变化不大,爬着爬着,往事重又涌上心头。

耿照自小无父,母亲本是随营的军伎,继父则是从中兴军里退下来的老兵,隐居在王化镇外三十余里的贫瘠山村,开一间修犁补镬的打铁铺子,跟谁都说不上两句,得了个“耿老铁”的外号。耿照从小不怕火,三岁起跟着耿老铁敲敲打打,五岁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铁。

耿老铁拿着那片歪歪扭扭的铁片仔细端详,几天都没说话。

某天早晨,他突然卖了拉磨的老马,再加上一条左腿换来的朝廷恩赏银扣,熔秤了整整五两揣在怀里,将耿照带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门房的昔日老官长一迳磕头,依然什么也没说。

在耿老铁心里,或许只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致埋没了他的儿子。

朱城山雄峙东海太平原,号称“沃野太平第一峰”自来便是天子封禅祭天的首选。自独孤氏于平望都城插上白马旌旗以来,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宝地,太祖独孤弋于山上营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袭一等昭信侯,领山下承恩、王化、怀远、天长四镇共九千五百余户食邑,岁岁免贡,恩遇备至。

这样的安排有两层目的:太平原历有王气之说,据之堪可成王,独孤阀当年便是由此兴兵。佔山筑城,可保独孤氏发迹之地的龙脉永固,王气源远流长,此其一也:暗地里,则寓有监视东海诸藩、诸州治,以及当年协助独孤弋打天下的东境武林势力的深意,其中也包括“青锋照”与“赤炼堂”等两大火工派门。

东海饶富盐铁,历为中原正统的兵冶财库,昔年北方的异族铁骑横扫中原,独孤阀起兵相抗,全仗青锋照、赤炼堂供应军械,才得以苦苦支撑,终与人称“中兴第一名将”的西镇节帅、大将军韩破凡合兵共击,完成大业。

皇朝肇兴,京城平望都虽设有军器监、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点阅出游的仪仗铠械等仍命青锋照与赤炼堂承制,岁岁翻新,既予皇恩,亦怀旧情,一时传为美谈。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两家的路子,专为武林名家造剑,量愈少而质愈精,数十年来别开蹊径,卓尔成家,与青锋照、赤炼堂等并称“东海三大铸号”流影城于山下物色学徒,拣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门房大力疏通,勉强进了辰字号房:谁知房里四名挂牌师傅无一肯收,正唤家中领回,门房灵机一动,提议送去长生园。

原来埋阴铁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说,传得绘声绘影,谁也不爱去,乾脆搭起草庐,供年老无依的匠人栖身顾守。只是园子离城甚远,日常不便,还需一名帮忙跑腿的人来使唤。

耿照就这么留了下来,在盛传闹鬼的阴院里打杂。那年他才六岁。

头一回看见七叔,耿照差点吓晕过去,终于明白闹鬼之说从何而来。

七叔没名没姓,就叫七叔。

七叔只有一条手臂,右臂齐肩断了,连带削去半边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边,活像条半生熟虾。像这样的刀伤,七叔全身有许多条,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颊骨,让七叔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爿泥钵,落刀处深深陷入,伤口却又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说话时老带着呼噜呼噜的含混水气。

据说七叔受伤后就住到长生园来了,起码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铸炼房的师傅多没听过这号人物,只说园子里不太乾净。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还能打铁,而且手艺十分了得,执敬司的横二总管经常秘密前来,亲手交付图样,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字,取件时也多不假他人:时间久了,二总管与耿照熟稔起来,才有后来调升执敬司的事。

尽管七叔技艺精湛,但独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炉、淬火打磨一手包办外,十三岁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执锤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单面开锋,既不像剑也不像刀的东西,至今仍悬在草庐壁上。耿照自己看得脸红,七叔却说有“初犊无畏之气”、“正锐得紧”说什么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声推开柴门,踩过蔓草丛生的石板铺道,破庐里残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初犊”的剑形,一切都跟他两个月前离开时没有两样。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偻的老人探出头,几乎埋入眼褶的细小瞳仁微微一绽,浓厚的白翳里似有光芒。

“回来啦?”

七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竹凳:“坐会儿。”

耿照这几日总记挂着他的身子,好不容易见了,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安安静静坐下来。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随手抄起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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