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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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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愿意见我?”

黄缨带回好消息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掌院应该很恨他吧?起码应该对他的存在感到难堪——耿照既想再见她一面,与她说上几句,但又不愿见她一片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内心不无挣扎。

“别傻了,我瞧她还挺高兴的。”

黄缨嘻嘻笑道:“你呀,不懂女人家的心思。既然说要见了,那就是真的想见你。你在扭扭捏捏的、伤了人家的心,那下回她再说不见,便是特了心不再见你啦,明不明白?大傻瓜!”

(她……愿意见我!她想见我!

横疏影为了表示对二掌院的礼遇,特别让出自己的春居茶靡别院,让水月三姝居住。

茶靡别院是座精致的三进院落,一反传统格局,鸟瞰如写歪的“吕”字,对角斜置两个“口”凡廊庑设墙板、凡门壁必有镂窗,整幢建筑便如一只挖空雕花的象牙球,里外看似一览无余,又巧妙将内室隐藏其中。四周假山流水、茶树环出一片园景,园中栽满各种花卉,整个春季都是繁花盛开。

耿照走过弯曲的穿通回廊,停在最后一进的书堂之前,透过镂空的的雕花门牖往里边瞧,堂内不见染红霞的踪影,四面竹帘放落,一座镶着螺钿的五折屏风挡住内室的视野,在门外瞧不真切。

他想起两人初识时,水月停轩的留客居内也是一个人没有,忍不住“咿呀”一声,推门走了进去,这才省起自己并未叩门出声,实是无礼之至。

若此时一剑忽来,又从后头抵住自己的脖颈,那可真是“今夕昨夕,恍若一梦”了。耿照心中温情一动,忍不住露出微笑,不由自主往内室走去,一手抚着剧烈跳动的胸口,开口唤道:“二掌院,是我。我来了。”

内里的寝室中,染红霞才刚换上横疏影馈赠的衣裳,滚金边的柳红绫罗小兜、压音束腰鬰金裙,连快靴都换成一双大红底的丹羽金叶红绣履,薄薄的丝履裹出一只莲尖似的修长美脚,直入裸足,连她自己瞧了,都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铜镜中映出一名半露酥胸、高裙束腰的美丽女郎,平日看惯了的飒爽英姿忽而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秾纤合度、娇美妩媚的娴雅仕女,便如当夜在挽香斋里看着的横疏影一般,赤裸的浑圆香肩白皙柔嫩,充满说不出的女人味儿。

染红霞忽然迷惑起来,痴痴地望着镜中陌生的绝美容颜。镜中之人一定也和自己一样,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又将演变成什么样吧?她怔怔揭开镜台上的髹漆小匣,用指尖沾了点嫣红,想起自己根本没用过什么水粉胭脂……接下来呢?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想了很久,想到呆呆出神而不自觉,甚至没听见耿照推门的声响。直到脚步越来越近,染红霞才慕然惊醒:“他……他来了!”

惊慌、羞喜、错愕……各种情绪一瞬间齐齐爆发,她猛然想起那袭降纱外衫还没披上,自己还裸着肩背,赶紧回身去取衫子,“喀啦!”

微颤的指尖扫过镜台,竟把那匣胭脂扫落床下。

“喀拉”一声脆响,耿照猛然回头,只见门外一人愕然掩口,一袭葱蓝衫子衬出她窈窕纤细的优美曲线,长腿削肩、玉颈娇颜,正是同属水月停轩的采篮。

她出身祈州大户,母亲过世后,才被二房奶奶送到断肠湖习艺,十岁前都在深门大院的豪奢讲究中度过,童年印象所及,最爱华服珠饰。她与黄缨近日甚不对盘,来到流影城后,宁可流连于横疏影处欣赏衣裳饰品,不愿待在茶靡别院,终日对着师姐师妹;横疏影何其精明,打发一名侍女陪着她在几处别院间试衣闲逛,既安染红霞之心,兼有投鼠忌器之效,两尽其妙。

采篮才从挽香斋回来,一进门便看见耿照,当夜被迫吞精的恐怖记忆顿时苏醒,手里捧的、盛有几件精致衣裙的漆盘哐当落地,玉面一白,居然吓得晕死过去。耿照唯恐她碰伤自己,眼明手快,飞也似的掠过去,恰恰接着一具温软娇躯,赶紧将她抱到椅子上,又回身去替她斟杯热茶。

一股奇妙的惊悚感掠过心头,耿照猛然转身,却已来不及了——“铿啷”一声激越清响,采篮反手拔出几上并置的长剑,合身向他直扑而来!

耿照动作之快,连胡、染等都不敢小观,本能轻易躲开;谁知她一苏醒便抽剑出招,剑出身动,双腿骤软,剑尖颤巍巍德偏开,整个人径往剑刃上跌去!耿照一把抢上,徒手握注剑刃与剑锷之交,不顾刃部入掌,另一手及时将她截住,忙问:“采篮姑娘!你没事吧?”

采篮嘤咛一声,悠悠转醒,睁眼却见自己陷在那登徒子怀里,吓得失声尖叫,猛然抽身,却听“嚓!”

裂帛似的轻锐细响,耿照大叫一声、抓手跪地,左掌心被利剑拉出一道长长扣子,鲜血直流。

他痛的眼前发白,随手撕下一条衣摆,将伤口紧紧扎起,跪在地上冷汗直流。

采篮吓得脸色惨然,登登登做倒在椅中,但心里的厌恶痛恨委实大过了惶恐,双手抓着染血的长剑起身,颤抖的剑尖抵着耿照的颈侧,又刺破了些许油皮。

“我……今天不杀你!……你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耿照茫然不解,只道她认错了人,喘息到:“采……采篮姑娘,你忘……忘了我么?那天在红螺谷,我……”

话没说完,采篮手一大颤,剑尖便刺入肉中。耿照瞪眼咬牙,总算没叫喊出来。

“便……便是将你烧成了灰,我也决计不忘!”

采篮小脸苍白,颤声道:“无耻之徒,欺凌女子的宵小!我……我恨不得杀了你!”

耿照本想解释,一见她又害怕又惊慌、然后忿恨却又盖过了惊慌害怕的模样,话到嘴边一阵气馁,忽觉黄缨也好、横疏影也罢,所言都不及采篮的切身感受更具说服力,顿觉灰心已极,仿佛什么样的辩解都不足以支持自己;但既到此间,心中犹有痴念,勉强挤出一句:“我……我要见二掌院……”

这一下兔起鹘落,委实发生得太快。屏风之后,染红霞本欲阻止采篮,却听她尖声到:“你……你还有脸面提红姐!当夜你在红螺谷对她所做的事,便是死上一万次也不足以赔罪,你竟还……竟还敢来,说你要见她?”

染红霞闻言一愣,靠着屏风犹豫起来,这一布便再也踏不出去。

“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贞操!”

采篮抓手握剑,流泪尖声道:“你知不知道在水月停轩,只有冰清玉洁的处子才能继承掌门的衣钵,修习本门至高无上的武学,成为水月一脉的下任掌门?红姐努力练剑,是众弟子中最受掌门人喜爱的继承人选,若她失贞之事被掌门知晓,你可知道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耿照愕然,半响才结巴道:“我不知道水月一门……我不明白……”

“再说了,女子在世,为自己、为家门,终须婚配生子,才算不虚此生。你坏了红姐的贞操,叫她日后如何面对自己的夫婿?”

采篮厉声道:“就算红姐愿意委身下嫁,若叫人知晓你们未婚苟合,做出败坏礼教门风的事,岂非终身受人轻贱,永远抬不起头来?她是堂堂镇北将军千金、水月一门的二掌院,你想让人一辈子在背后议论她,对他品头论足?”

见耿照无言以对,采篮更是气得浑身颤抖,尖声逼问:“还是我冤枉了你,你是敢做敢当的男子汉,要上门提亲,一肩担下掌门人的责罚,娶她以示负责?若无如此觉悟,当夜你怎敢……怎敢对她做那种禽兽之事?”

“我……我没敢想……我是为了救她,才……”

屏风后的染红霞浑身一震,心底一片冰凉,不由得环抱双臂,木然想:“原来他是为了救我,才那么做的。那样……那夜……原来只是为了救我。”

是指揪着粉藕似的白皙裸臂,指甲陷进肉里犹不自知,身子无风自寒,微微发抖。

采篮越说越是宁定,渐渐不载颤声发抖,咬牙道:“女子失贞,便只有一死!你若真为红姐着想,便该自刎谢罪,而非厚皮涎脸,一味痴缠。你滚!红姐永远都不会再见你了,下回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杀你为红姐报仇!”

长剑一拔,耿照踉跄倒退,面灰心死,紧握着不住渗血的左掌,跌跌撞撞退出去,却在廊间与黄缨撞了个满怀。

“喂!你来得正好,胡大爷找你呢……”

黄缨笑意一凝,尖声道:“你怎么受伤了?谁伤了你?”

急着查看他的伤势,却被耿照轻轻挥开。他抬起一张如槁木般的灰白面孔,低道:“我走了,你……你自己保重。”

失魂落魄的走了开去,忽然回头低道:“是我自己不好。多谢你了。”

※※※

黄缨追不上他的脚程,气喘吁吁回到茶靡别院,进门却见采篮拄着剑瘫倒在椅中,脱鞘的剑刃染着鲜血,红渍由刃底一路流到剑尖,在地上汇成小小一洼,令人怵目惊心。

“是你伤了耿照?”

她一瞧便猜到七八成,怒道:“你同他说了什么?”

采篮惊魂甫定,但情绪仍十分高亢,一撑起身,尖声叫道:“那种无耻之徒,我恨不得杀了他!他……”

话没说完,黄缨右手扬起,“啪!”

猛甩了她一个耳光!采篮被扇得目瞪口呆,抚面倒入椅中。

“那个‘无耻之徒’千辛万苦把你从万劫刀下救了出来,不但在红螺谷为你解毒,还背着你逃上白日流影城!没有他,你已死了三回,被几百斤的大石刀砍得粉身碎骨,被怪毒毒死,或被妖刀附身而死!”

黄缨面色一沉,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谁都可以骂他无耻,偏就你不行。如果他真的无耻,当然就该舍下你,让你被碧湖乱刀分尸,砍得血肉模糊,一报毁容之仇!忘恩负义,还有脸教训人家,你才无耻!”

采篮似是吓傻了,望着她簌簌发抖,仿佛看见妖魔一般。

染红霞木然披上降纱外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黄缨看得一愣,多看了两眼,才认出眼前这名千娇百媚的红杉丽人竟是水月门下武功第一的二师姐,揉了揉眼睛,急道:“红姐!耿照他……他走啦。你快去追……”

染红霞怔怔出神,黄缨却耐不住性子,忙上前去拉,谁知染红霞竟纹丝不动。

“红姐!他受了伤……”

黄缨急得语无伦次,比手画脚:“采篮她……你……”

染红霞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用追了。”

黄缨还待分辨,一对上她的眼神,心忽然凉了半截。

那双眼与耿照好像……是受伤淌血,又如余灰燃尽一般,灰白得令人心冷。

“不用追了。”

染红霞淡淡地说着,空茫茫的目光与口吻仿佛仍置身梦中,衬着她一身妩媚动人的女装,半点也不踏实。

黄缨回望着她,似乎转过无数心思,终于提起几上的佩剑,转身奔出房门。

“这是你说的,红姐,将来你别后悔。”

第二十四折 剑出正气 鹭立寒汀

晨光烂漫,清风徐来,动息扑面若有情,摇影、绕死树、穿花。

横疏影裙脚翻飞,蝴蝶般穿过回廊,为防跌跤,还把长长的衣袋拈在手里,也分不清是莲步生风抑或香风化人了,心头冷不防浮起“逢着探春人却回,白马、黄衫、尘土”的词句,瞬间竟有些感慨。

谁都能有这份伤春悲秋的闲心,偏就横二总管不行——她寅时便已起身,娇润的身子里还残留这甜美的余韵与疲惫,若非有霁儿丫头分担了耿照过人的精力,只怕摇累得她手足软乏,腿心里既麻又酸。

梳洗后,简单用了点果脯香粥,横疏影便至挽香斋听取钟阳等人的报告。

尽管昨儿一整天她将全副的心神都放在耿照身上,仍预先交代了林林总总的要项目待办,钟阳、何煦等无一得闲,全忙得不可开交,只为抢在今晨以前完成任务。就在耿照尽享温柔、品尝姐姐的醉人胴体的同时,执敬司所属各部正马不停蹄赶工,堂内通宵举火,不断有信使哨队进出流影城。

才一个多时辰,横疏影已批好桌案上垒至半人高的公文,听取钟阳等人的回报,正在大堂与管事司徒显农等议事,一名弟子匆匆来报:“启禀二总管,青锋照的邵三爷来啦,人正在偏厅候着。”

青锋照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中,公认历史最久、技艺最高的一家,于“三府竞锋”屡屡夺魁。今年白日流影城急起直追,但无论声名、气势、乃至于影响力等,与青锋照仍有不小的差距。

当值弟子口中的“三爷”人称“鹭立汀州”邵兰生,乃是青锋照当主“文舞钧天”邵咸尊的胞弟,家中排行第三,深受乃兄信任。

横疏影亦挑柳眉,暗忖:“青锋照的消息好灵通!赤炼堂掌握酆江漕运,分舵遍及天下,号称”京城以东第一大帮会“,势力不容小觑,怎会……怎会是邵家先找了上门?”

不敢怠慢,莲步细碎一路漫出堂室,径往偏厅赶去。

厅内,一名中年文士正负手欣赏壁上的挂轴,生得面如冠玉、五绺长须,头戴逍遥巾,身穿青布袍,腰带上垂着一方小小青玉,衬与他凤目隆准、剑眉斜飞的清奇相貌,说不出的儒雅,正是青锋照的第三号人物,“鹭立汀州”邵兰生。

邵兰生随身只带一名侍童,童子用扁担挑了两箱行李,地上搁着一架竹制画笼,笼里横七竖八的插着画轴纸卷,其中混有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乌木圆柄香檀为鞘,看来几与画轴无异。

她与邵兰生在锋会上有过数面之缘,倒不曾私下来往,没想到这位青锋照的三当家忒无排场,直如一名携仆云游的读书人,竹笼里剑、画并置,随意错落,行囊是卷好的铺盖衣箱等杂物,均以麻绳小心捆扎,外头还吊着铜釜瓢勺等,仿佛随时能在野地里寻处落脚,埋锅造饭……

里外上下,哪还有个世家大户的派头?庶民远游、客旅行商,也不过如此。

横疏影才绕过长廊转角,邵兰生便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头相候。两人搁着红槛行礼,文士彬彬,佳人盈盈,画面煞是好看。“邵某疏懒惯了,家兄说我出门总不像办事,根本是游山玩水。游手好闲之人,不比二总管日理万机,贸然打扰,还请二总管多多包涵,切莫见怪才好。”

“三爷说得什么话来?”

横疏影抿嘴笑道:“三爷闲情逸致,最是令人羡慕,每回与三爷见面都有新鲜物事可看、可听,多所获益。东海七大派的要人中,我最爱与三爷见面了,三爷可千万别客气。”

邵兰生剑眉一动,拈须朗笑:“二总管这一说,我便放心多啦。”

从竹笼里取出一卷画轴,解开系带,只见画中一片白须皑皑,几株墨干老梅摇曳,枝上吐蕊尽开更无一枚含苞。画中梅花尽管疏落,枝干却是瘦硬多姿,墨色响亮、遒而见骨,画面远方只有一小幢茅舍,颇得留白雅趣。

横疏影见惯名家书画,双目一亮,暗叹:“好个梅苍雪润的焦墨法!信手之至,峭枝扫空,意到二笔不到,堪称一品。邵兰生以”鹭立汀州“为号,盛名无虚,果然是画梅的大行家。”

“此画是我年初所绘,几十张画稿之中,只有这一幅得到家兄夸奖,说有高洁志趣,非一味妍工弄巧,落了下乘。据闻二总管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邵某不愿见笑于方家,只敢以此画相赠。”

横疏影连称不敢,结果赏玩,果然除了邵兰生的题记落款外,还有一方“文舞钧天”的朱红小印,篆刻苍浑朴茂,力透纸背。旁边另有两行题记:“计白当黑,云水自在,咏梅之外,更有万里江山。书付三弟。”

其下整齐列着年月日期,一丝不苟,比之邵兰生流水行云的字迹,笔法更显嶙峋。

她心中暗笑:“书画寄情,这邵咸尊也未免太过正经,连在画上题记,都还要教训子弟。”

轻咬着如鲜采樱桃般的润红唇珠,嫣然一笑:“家主胸襟广阔,能于画中看出万里江山。我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却爱三爷画里的风过梅幽,清芬吐露,甚是宜人。”

邵兰生忍不住连连点头,如遇知音。

“很是、很是!我偶过烟云山下的小山村,见梅期将届,风中带香,这才写生一幅,作画之时,心里也无万里江山。”

说着忍不住面露微笑。片刻似觉不妥,又补上两句:“但家兄于书画一道,也讲天人悲悯,胸怀之大,我所不及,尚有许多需要精进处,总是没错的。”

横疏影笑道:“是了,自从千年花石津一别,久未至贵庄拜见,不知家主近日如何?”

邵兰生大笑。“老样子。东奔西跑,一刻也闲不下来,年头又往央土赈灾去啦!二总管若来,只怕又要扑空。”

这点倒与横疏影所掌握的情报一致。邵咸尊封炉多年,除了“三府竞锋”之外,几乎不再过问武林之事,把青锋照的经营交给二弟“九华扇”邵香浦,对外则由人缘极佳、一向被昵称为“三爷”的邵兰生负责,自己却带着庄客弟子南北奔波,对赈济布施十分热衷。

去年祖龙江大涝,央土道数十县的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进北关、东海、南陵等地。朝廷处置失当,各地府署遣也不是赈也不是,无不叫苦连天,几十万灾民饥寒交迫,几乎酿成民变。

青锋照家大业大,邵咸尊率先解囊,捐了十万两白银赈灾,谁知东海道府台司衙门态度消极,镇东将军府更是多所钳制,甚至命赤炼堂封锁漕运,严拒灾民入境。邵咸尊几度陈情未果,索性带着白米棉衣,亲至两道交接处发放,又买地起屋,圈作义田招缉流亡,众人皆呼之曰“活菩萨”对比为虎作伥的赤炼堂雷家,“青圣赤邪”、“青善赤恶”之说不胫而走。两家三十多年来势如水火,算也算不清的新仇旧恨,于此事上又添一桩。

江湖人到了幕年,难免想起毕生刀头舔血,造孽无下数,寄托青灯古佛者有之,为做功德、散尽家财者亦有之,但邵咸尊掌管青锋照三十年来,造桥铺路、赈灾救苦,堪称善名远播。

起初难免有公孙布被之讥,被认为欺世盗名,颇遭非议,然而邵咸尊不管他人嘲谤,依然大做善事,久而久之,批评的杂音渐去,如今一提起东海花石津的青锋照之主、“文舞钧天”邵咸尊,普天下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

横疏影笑道:“家主眼下不在花石津,看来三爷此行,是二爷的意思?”

邵兰生摇头:“那倒不是。”

从竹笼中取出一只蓝绸小包,解开首端系带,露出一把柄鞘鎏金的短剑来。

那短剑刃长一尺、宽约寸许,只比寻常的匕首略大些,说是长匕亦无不可,柄鞘的木质部分均裹以钧蓝色的细绒,铜件鎏金,此外别无花饰,然而有一股华贵雍容之气,绝非凡品。

“这是家兄赠与贵城独孤城主的礼物,在我出门之前,特别让我随身带着,一有机会便上朱城山来,献给独孤城主。”

邵兰生笑道:“我一路绘画写生,耽搁不少时日,拖到此时才上山,是在不好意思。家兄封炉多年,不再亲自持锤上砧,此剑乃是家兄的得意作品之一,据闻城主广集天下奇珍、宝剑名刀,必定喜爱。”

那短剑入手轻盈,连身无武功的娇弱女子都能执起。横疏影轻轻抽出小半截,顿觉眼前亮起一片青芒,剑刃上波光粼粼,似有无数游鱼清影,于塘底侧身巡回,若潜若翔,正是青锋照正宗嫡出的独门特征,取其“青锋照面若游鳞”之意,故而得名。

在剑刃底部,接近锷部的剑棱一侧,镌有两枚指甲大小的方正古籀。饶是横疏影博通诗书,也多看了两眼才能稍稍辨识,俏脸不禁一变:“正气……莫非是”钧天九剑“之一的正气剑?”

“二总管博学多闻,邵某佩服。”

邵兰生拈须微笑,笑容里不无得意。

横疏影倒抽一口凉气,强笑道:“如此大礼,怎可无功生受!三爷,这……”

邵兰生举手作安抚状,笑道:“宝剑赠英雄,乃理所当然之事。以贵我两家的交情,又岂止于一柄剑而已?礼尚往来,二总管切莫在意。”

现掌青锋照大权的邵家三兄弟里,只邵咸尊一人是青锋照的嫡传。

三十年前妖刀作乱,东海七大门派损失惨重,前代青锋照之主急公好义,门下弟子前仆后继,俱都折在妖刀圣战一役。所幸邵咸尊身为首徒,承袭一身绝艺,继位后重新开枝散叶,师门香火遂得以保全。

青锋照的锻造技术远胜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直追当年玄犀轻羽阁之盛名。单论铸炼之精,说“文舞钧天”邵咸尊是当今东海三大铸号第一人,恐怕异议不多,就连流影城的首席大匠屠化应都直承不如,青锋照的实力可见一斑。

据说邵咸尊封炉之后,回首毕生所铸,特别选出质地最优、制程最精,而又具有不可取代之特性的九把剑,号称“钧天九剑”九剑中七柄已有其主,邵咸尊封炉之后,每届竞锋大会青锋照钧延请一位剑主携剑参加,连续六年蝉联锋首,不仅声名大噪,剑主亦觉于有荣焉,武林地位大大提升,宾主俱欢。

这柄短剑“正气”便是传闻尚未有主的两剑之一。

横疏影怎么说也是兵器的大行家,传说中的“正气”在手,顾不得待客礼数,颔首道:“妾身有僭了。”

将短剑擎出鞘来,只觉极轻极薄,秋泓般的剑光一现而隐,并不刺目,稍微靠近,便觉寒毛竖起,可见快利。

她手腕外翻,将短剑平举朝前,剑柄之末的剑首部位贴近鼻尖,轮流闭起双眼,果然见得剑脊笔直,两刃研磨均平,剑骨剑肉俱是一等一的手眼,转头吩咐钟阳道:“去取一柄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来。”

流影城器作监的刀剑,共分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级,后四级用以区分量产品的优劣,也就是出自学徒之手,前四级则是各房匠级师傅的作品等级,房号也标示不同水准,前优后劣,以此类推。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便是量产品中的顶级之作。

钟阳取来刀器,横疏影命他擎出鞘来,“正气”轻轻一挥,剑刃倏地没入刀口,寂然无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削下一小截来。在场钟阳、何煦等都是见惯名兵的,也不由得咋舌,面面相觑。

“好锋利的一柄”正气剑“!”

横疏影于兵器上阅历过人,目光如炬,登时看出此剑的奇异处。

凡兵器快利者,其质越坚,刃体越强,才能研磨细锐,也因此比重越大。除非用的不是钢铁,而是其他特异材质,否则大至砍刀小至匕首,无一例外。此乃不变的道理。

这柄“正气”兼具“轻”、“锐”两项相背的属性,显然是在剑刃与剑芯的钢材上作了巧妙的配比,使剑刃极坚,能承受高温差的淬火,以及更细致的打磨抛光,削铁犹如裂纸,剑芯却须减轻重量,同时仍能提供剑身所需的强度。一旦放大到了寻常长剑的尺寸,即有刃部包覆的钢材太重、剑芯却相对脆弱的严重缺陷,然而缩小制成短剑,却又完美得令人瞠目结舌。

此外,横疏影娇小力弱,能持剑轻易削断刀头,显示剑刃用钢极少,甚至混入玄铁一类的材料提高强度,同时又能在如此严苛的轻量标准之下铸成神兵,而剑脊韧性十足,同样是用钢极少,掺入延展性极佳的珍稀材料乌金,才能达到大幅减轻重量的效果。

运用出神入化的合金技术铸剑,本是青锋照一脉独有的特色。而剑刃、剑芯分开制作,拼合时却无一丝缝隙,通体无暇,连对着光线都看不出嵌合的痕迹,则是邵咸尊铸剑三十多年来,得意傲视东境的惊人技艺。

“这柄正气剑,巧就巧在一个”短“字。”

横疏影凝视片刻,不由喃喃:“只可惜,它也只能是这般大小。若能铸成三尺秋水,岂非天下无敌!”

她醉心于剑的巧夺天工,此话本是无心,忽然省起自己失利之至,心底掠过一丝懊悔:“流影城与青锋照终究是对手,立场敏感。若被曲解为贬义,却该如何是好?”

谁知邵兰生毫不生气,捋须一笑,居然颇为赞同。“当年家兄铸成此剑,我说的话也与二总管一般。家兄却开解道:”

正气也者,不在长而在坚,义之我欲,取舍须靠本心。圣人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持以卫道,则一丈之锋可也,一尺之锋亦无不可。此剑我以“正气”命名,便是这样缘故。“邵兰生笑道:“我后来一想,实在是有道理,便觉坦然。”

横疏影暗自松了一口气,忙将短剑还鞘,连同蓝绸剑一一并交给钟阳,叹道:“家主的胸襟气度,也可比圣人啦。妾身代敝上谢过家主、三爷,得此神兵,敝上必然欢喜。”

两人推让一番,各自落座,何煦唤婢女换过茶点飨客。

“三爷此行,该不是专程前来赠剑的吧?”

横疏影以被盖轻刮茶面,含笑啜饮。

邵兰生笑道:“的确不是。不满二总管,家兄近日接获消息,说镇东将军府有意介入三府竞锋利,让我在旅途间留点心。前几日我来到王化镇左近,听闻将军特使已上得朱城山,果然应了家兄之言,专程来见二总管一面,打探消息。”

横疏影心中一动:“青锋照接获线报,竟还早了本城两月余,看来镇东将军府在京里活动时走漏风声,却不知是慕容柔有意为之,还是纯属意外。”

像正气剑如此名贵的神兵,邵兰生绝不能无故携出,更不会带着游山玩水,这一趟拜会流影城,定是早有安排。二邵咸尊年初便已离庄,远赴东海、央土两道交界赈灾,旅途间书信不便,以此推测:三爷口中的“近日”应是邵咸尊出门之前。

也就是说早在两月以前,青锋照便已接获线报,知晓镇东将军府将有动作。邵咸尊让三弟带着正气剑在附近活动,一旦将军特使离开朱城山,便立刻前来与横疏影联系。

横疏影的耳目遍布天下,每年花在打点情报的费用十分可观,唯独在平望都形成死角。当年她助独孤天威出京,机关用尽,堪称九死一生,此后不曾再履央土,就连重建情报网络也是困难重重,只能倚靠行商,远不如在平望都长期经营人脉的青、赤两家。

东海三大铸号中,流影城与青锋照一向交好,赤炼堂则是倚恃庞大的帮会势力横行惯了,跟谁都不好。与青锋照交换情报、互利共生,向来是横疏影的主张,她将岳宸风之言转述一遍,邵兰生摇头冷笑:“这明摆着要打擂台了。与”八荒刀铭“刀上见真章,除了一柄神兵,更须有几分运气。”

(果然……青锋照早就知道了。

横疏影察言观色,见他无甚意外,不觉大起狐疑。

“确认已知之事,何必平白赔上一柄”正气剑“?”

邵咸尊不可能未卜先知,他派三弟携剑而来,乃是棋盘上的一只活棋。

镇东将军府强势介入锋会,这是三大铸号前所未有的危机,也是从未遭遇过的情况,在最有可能携手合作的对象附近,预埋一只进可攻、退可守的探子马,是想当然尔的事,要是换成横疏影也会这么做。

问题是:若岳宸风离开朱城山后,流影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邵兰生就没有专程上山的必要。他应该带着正气剑尽快返回花石津本庄,飞马请回邵咸尊,等流影城派来使者,寻求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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