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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2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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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斯在心底微怯,回顾那黑袍剑客道:“……白头蝰,都给我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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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剑笏观察那人步履呼吸,料他内功有限,岂料出手快逾奔雷,角度又如此刁钻,便是正面相敌,也只能以“熔兵手”硬磕,闪避是决计来不及的,遑论相隔数丈?急得“啪啦”一声桓扁了轮椅靠背的竹架,正欲动身,却被萧谏纸按住。

“……台丞!”

“铿”的一声金铁交鸣,剑光戛然而止,剑刃微弯,夹在两根微泛金芒的指头间。剑客一抖腕,长剑“劈啪!”转动,这才脱出箝制,转了小半圈,倒撞入鞘,

冷道:“好俊的‘弹铗铁指’!儒门绝艺,非同凡响。”

出手阻了这一剑的,竟是徐沾。

谈剑笏的修为深湛,要在他面前装作身无武功的普通人,除举手投足间极力隐藏、避重就轻外,也须有相若的内功修为,甚犹胜之。谈剑笏听那剑客白头蝰喊出“弹铗铁指”,不禁一凛:

“原来台丞先前说‘雇得这般高手傍身’,指的不是黑衣人,而是这名徐姓汉子。”

徐沾自入梁府,专陪少爷吃喝玩乐、前后打点,梁斯在甚至不知他会武,也不知这“弹铗铁指”乃儒门三槐秘传绝学,威力奇大,只知徐沾阻了白头蝰之剑,合着要造反,面色一沉:

“徐沾,你忒好本事,委屈你给我做这低三下四的活儿。”

徐沾没敢顶嘴,长揖到地,低道:“少爷,秋家的地头,伤不得秋家之人,非为那些个无知贱民,怕见了血,小姐心中不快。教训教训他们,也就是了。”

梁斯在自己都不敢见血,回神毕竟是庆幸大过了恚怒,见白头蝰的凛冽杀气与剑光吓得脚夫们面无人色,徐沾又是一如既往的恭顺,正想说几句场面话,却见油桐小径的尽头,忽行来一抹高减肥影,来人身着茧绸白袍、足蹬厚底官靴,豹颔燕髭,颇见威严,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半红半白的玉扳指,髻上还有顶高冠,颇有一庄之主的架势。梁斯在暗忖:

“莫不是……秋庄主亲来?”婿见尊翁,礼多不怪,赶紧起身。

那人来到棚前,冲众人打了个四方揖,朗道:“在下西宫川人,忝居浮鼎山庄总管,诸位远来,如若不弃,入庄喝碗水酒再走。请。”话说得不冷不热,又转头道:“小姐,属下接您回庄。”看似合节守度,话中却无转圜余地。

梁斯在一门心思还在“婿见翁”上,见西宫川人掉头就走,不禁愕然。眼见秋霜洁收拾茶桶,随他行远,忙扬声问道:

“西……西宫先生!晚生欲求见秋庄主他老人家,不知方便否?”

西宫川人回头道:“家主长年卧病,不见外客。公子有事,可由在下转达,或留名刺拜帖,待家主病情好转,再请公子来见。”众人面面相觑,只觉此说未免太谬,若非秋意人架子极大,等闲不见外客,就是已见不了任何人,才须这般故弄玄虚。

西宫川人正欲迈步,忽听一人道:“我听说浮鼎山庄内,搜集无数刀剑异宝,若庄主不见外客,我等怀拳拳之情远道而来,岂非无缘鉴宝?”却是王子介。

西宫蹙眉道:“家主静养,与诸位无涉。要看宝物,请随在下入庄。”携秋霜洁等,转眼没入林中。梁斯在与王子介、宁函青交换眼色,心中狂喜:这是恶奴欺主啊!偌大家业落入外人手中,何物不可买卖?便是人间绝色的千金大小姐,不过就是插标待价的甘美货物罢了。

众人眼睛一亮,各怀心思,踏上迤逦蜿蜒的油桐小径。

◎   ◎   ◎

秋家宅邸远比想象中更陈旧,却因打扫得十分干净,看来倒也不显寒碜。广袤的庭园毕竟需要足够的人手维护,方见格局,众人沿曲廊入内,没遇几名婢仆,无怪乎草长树茂,恍若荒林。

浮顶山庄没落不算新闻,然昔日纵横东洲的巨商,短短两代间沦落如斯,委实出人意表。梁斯在两个月前偶遇秋霜洁、惊为天人,便常至庄外茶棚看美人,料想秋拭水忒大名头,要收用他的孙女,怕没那么容易。

此际见得庄园破落,兴奋之余,不禁扼腕:早知是这等落难世家,何必浪费时间喝茶?点齐护院上门绑了,毋须媒聘礼,玩完了不如己意,打发银钱即可。娶进家门还得过老太爷那关,光想便头大如斗。

梁公子往日欺男霸女的勾当可没少做,想到又能干回老本行,毋须再兜圈子讨美人欢心,人都精神起来,难得不乘软轿,领着伴当、家丁等走在西宫川人之后,信口评点园林,意态昂扬。

徐沾被撇在大队之后,不知不觉与最末的萧谈二人走在一处,步履沉重,眉宇间难掩落寞。

“我听人说儒门绝技,艺学并进。”谈剑笏迟迟等不到台丞开口,不忍见徐沾颓唐,率先打破沉默。“先生身负/弹铗铁指’,便无心庙堂,江湖之上,亦不乏求贤爱才的明主;若无机遇,何妨晴耕雨读,泛舟逍遥?未必只有泾川梁氏这一个去处。”

徐沾摇头苦笑。“寒窗十数载,屡试不第,终非科举之才;家中尙有妻小,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也不是个头。不入武林,这身武艺不过强身健体罢了,挣不了几个钱。

“梁府给我的资酬不坏,足够养家活口,公子多少听得进我的劝,年来收敛许多,我总安慰自己,也算功德一件。今日之后……唉!”伴当中也有各种不同的角色。徐沾读过书,颇擅笔墨,不比那些陪公子爷飮酒赌钱的,能撑场面,顺便满足梁府公子“养士”的虚荣心。如今失了梁斯在的信任不说,教他知晓徐沾会武,日后少不得干些白头蝰的差使,伤人胁命,立威以迫。

说到这份上,谈剑笏也不知该如何再劝,低道:“交浅言深,是我有僭了,先生勿怪。”徐沾拱手笑道:“大人何出此言?忠言逆耳,大人这番心意,在下铭感五内。”

此人虽目光灼灼,直呼“大人”仍有些突兀,谈剑笏顺着他的目光一低头,见轮椅横栏之上,清楚留着个五指掐陷的焦痕,才知已然露馅。

推送轮椅,又练有“熔兵手”的朝廷命官够罕见了,再加上双腿不便、目光如电的狷介长者,于官场或东海武林稍有识者,两人大名只差没绣在背门上,无怪乎他力劝老人扮作客商,弄来两套变装衣物时,老台丞的冷蔑笑意几可杀人。

“哼。”萧谏纸似闻心音,鼻端出气,与他心中的无地自容衔接得天衣无缝,片刻忽道:“你是党榆徐家的哪一支?七泽、八际,还是九开疆?”却是对徐沾发问。

徐沾微露愧色,似觉辱没了先祖,但也不过是乍现倏隐,旋复如常,正色道:“我乃开疆公之后。然而,自高祖父鉴殊公以降,我家便移出党榆郡,另设社祠,不敢僭居党榆郡望。”

萧谏纸点点头。

“那是徐字世家的后人了。”

东海儒脉分文武,以“字”衔姓者,多半是武儒之后,如段字世家、李字世家等,皆是昔日沧海儒宗分支。党榆徐家属孝明一朝兴起的四郡集团,虽受陶元峥抑制,在平望仍有一席之地。徐沾若能扯上党榆徐氏,混个小吏养家活口,总不成问题。

而人称“九开疆”的徐字世家一支,却是不折不扣的武儒,与党榆徐氏份属同宗,数百年前实已分家。徐开疆乃“三槐”之中司空氏的重臣,后人练有“弹铗铁指”绝技,尙称有理有路,不算膜饶。

萧谏纸欲再问,前头传来梁斯在喊声,徐沾匆忙拱手离去。主从俩走在队伍最末,见徐沾的背影消失在人堆里,谈剑笏才刻意压低嗓音:“台丞,此人的来历,不知有没有问题?”

萧谏纸摇头道:“他的话,至少有八成为眞。”谈剑笏抚颔沉吟道:“不知剩下两成,隐瞒了些什么?”蹙眉深思,甚是苦恼。

萧谏纸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常人说话,有七成眞就算多了。”

“原来如此……啊?”谈剑笏回过神来,紫膛儿国字脸胀得通红,讷讷道:

“您这么说,那可眞是……唉。下官平日说话,十成十都是眞的。原来七成就很多了么?那剩下三成都说些什么?”

“……所以你不是普通人哪,辅国。方方面面都不是。”

西宫总管引众人入大厅,各自落座。萧谏纸虽年长,却未表明身份,被当作是跟进来瞧热闹的,那西宫川人脸面甚冷,索性连位次都不替两人安排,一指末座边上,让谈剑笏推过便是。

这下连不通世务的谈大人,都觉“恶奴欺主”了I待客尙且如此,庄主长卧病榻,岂有好脸色看?由西宫对秋霜洁不冷不热的口气、任意支使的态度,以及仆妇对小姐的冷若冰霜,可想见如今庄园之内,究竟是何人作主。

梁斯在从一名明珠割爱的追求者,摇身一变成为手绾重金的买家,姿态明显不同,乜着小眼珠子掸掸积尘,拈了拈指尖灰,没好气道:“谅你这儿也没甚好吃好玩的,别浪费大伙儿的辰光,快把小姐唤来,陪公子爷乐乐。”

他一路行来,莫说象样的护院武师,连一名男丁也没瞧见,眞要发起横来,光靠随行的家丁伴当,质量均远胜孱弱的浮鼎山庄,算上宁函青、王子介带的人,够把庄子拆平两回了,益起轻视之心,自入厅以来,意态渐嚣,显露出骄悍本性。

从人虽留诸厅外,但山庄人丁寡少,难生威吓,众人或坐或站,三三两两围堵厅门,任意嘻笑,甚无规矩,俨然将此地当成了少爷常去的风月场,专等粉头来献色艺。

谈剑笏看不过眼,却不好挺身,咬牙低啐:“泾川梁氏偌大家底,怎教出这般下人?秋家人丁单薄,不如唤来码头上的脚夫,好过教外人耀武扬威。”

适才在棚里为秋霜洁大抱不平的脚夫,全被阻于庄外,无一得进。

自总管西宫川人现身,当地土人便没了声音,可见这位总管平素的作风。梁斯在等判断秋家落入外人把持,此亦是重要的依据。

“你不觉得,管家一名乡人也不放进来,”萧谏纸淡淡一笑。“显然有恃无恐么?”谈剑笏闻言凛起,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西宫川人立于主位之前,并未踰矩就座,面对放肆的梁公子,冷着一张不苟言笑的瘦脸,不紧不慢道:“我家小姐颇擅筝艺,诸位若不嫌弃,在下便请小姐为贵客们鼓筝,如何?”

梁斯在料不到山庄之内,眞有青楼教坊的乐子,大声叫好。西宫川人命仆妇延小姐前来,要不多时,艳丽的绿裳少女分开人群,漫步而入,满厅喧哗一霎悄静,呼吸、心跳清晰可辨。

秋霜洁的翦水瞳眸分外空灵,行走间微踮足尖,轻飘飘如行于云端,半点不像活人,径至主位坐落,彷佛日常便是如此。西宫川人忽道:“小姐,今儿咱们不坐这儿。”

秋霜洁似有些迷惘,蹙着姣好的匀细蛾眉,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子轻斜,喃喃道:“不……不坐这儿?”听似童音,覆诵话语的举动一如女童,偏又不像存心做作,画面虽美,却透着股难言的怪异。

西宫川人点头。“是,今儿不坐这儿,要坐那头。”一指琴几。两人对谈间,仆妇已将筝子、蒲圑摆布妥适,燃起袅袅兽香,厅内平添一缕古雅。

秋霜洁乖顺点头,轻移莲步,于几后坐定,露出一抹兴奋之色,如顽童放入沙坑,便要大闹一番,俏皮的模样更添艳色。

“慢!”西宫川人的语气严峻起来,及时喝止。“不是现在。”

“不……不是现在?”秋霜洁像被拎着后颈的小猫,面对鲜鱼却不能动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不是现在。”宛若操纵傀儡一般,高冠重袍、衣容精洁的总管复述着,以防少女脱出禁制。秋霜洁放落双手,轻扭衣角,茭白笋尖也似的玉指透露着焦躁的情绪,不住偷瞟琴几的美眸也是。

谈剑笏观察许久,终于暗叹I口气。“可惜,如此美貌,不想心智有缺,却是天生痴儿。”深觉造化弄人,莫甚于此,对比少女的美貌,益显眞相之残酷。

看出这点的,可不止是谈大人而已。

宁函青大失所望,原来少女吸引他的空灵气质,不过是智能低下所致,适才瞧得出神的自己,不啻是天大的笑话!若说宁少君是难掩失望,梁斯在梁公子就是羞怒交迸了:就为这白痴,瞎耗本少爷两月辰光!

愤怒归愤怒,秋霜洁的美貌却是无庸置疑,如此娇小的身躯,说不定嫩膣里别有一番风情,当作肉娃娃养在家里,兴起时恣意享用、蹂躏,毋须担心她与其他姬妾争风吃错───

这么一想,梁公子顿时释怀,忍不住幻想起摆布少女的种种淫冶画面。

“本庄的规矩,”西宫川人清了清嗓,冷彻的眼神环视众人,既不贪婪也无欲望,甚且不带情感;说是鸠占鹊巢的恶奴,不知怎的,谈剑笏却想起了“狱卒”二字。“贵客说出欲鉴赏的宝物,庄内若有收藏,便取交诸位赏玩。”

“什么东西都可以?”梁斯在嘿嘿淫笑。

“什么都可以。”西宫川人面色不改。梁斯在吹了声口哨,狞笑:“若少爷见了欢喜,卖是不卖?”门外家丁闻言起哄,怪叫不绝。

“世间诸物,皆可买卖。”西宫干脆得出人意表,反令喧闹声I静。他毫无反应,一气续道:“但本庄卖法儿,与别处不同。公子爷指定之物,本庄若有,公子爷须得按价买下,宝物仍寄庄内,公子爷若想赏玩,随时可再来。”

梁斯在哂然道,,“这叫买卖?你这儿是土匪窝罢?”

西宫川人脸不红气不喘。“公子爷指定之物若是宝剑,庄内既未收藏、又说不出收藏处者,敝庄等价赔偿,稍慰公子爷失望之情。其他宝物,本非敝庄所长,没有便没有了,请公子爷另寻高明。”

_:枫:_这口气不小。梁斯在被挑起了好胜心,小眼睛里绽出锐光。

_:叶:_“但凡刀剑,均是如此赌法儿?”

_:文:_“只限宝剑。”西宫川人半点儿也不含糊,不卑不亢纠正。

_:学:_梁公子乐坏了,囿于地位身份,又担心对方使诈,总不好头一个出手,正打算推哪个倒霉鬼一试,下首一人抢道:“什么剑都可以么?”却是宁函青。

“传说神话之剑,亦都不妨。”西宫川人道:“只是‘等价相称’,乃敝庄买卖的根本,价不溢物,方能合称。然传说价値,难以衡量,公子爷若想鉴赏《玉螭本纪》里的神兵利器,敝庄无以为继,只能赔与公子爷一部绣本《玉螭本纪》的书资。”众人尽皆失笑。

若非如此,求兵者提出“我家的杀猪刀现在何处”之类存心诘难,藉以漫天开价,浮鼎山庄早赔空了。来人所求,若非确有来历、实实在在的名剑,何须亲履阜阳?

宁函青似多了几分把握,追问:“总管方才说了,贵庄未藏之剑,可以此际藏处、剑主应答。若宝剑失落,答曰‘失于某山某谷’或‘某某所失’,也算是回答么?”谈剑笏心念一动:“这倒是个取巧的法子。以此作答,则天下无一物没有去处,百试百灵,却是赖皮已极。”

西宫川人眉目不动,冷道:“自不能如此。不过,诚如方才所说,公子爷欲求之剑,若出自稗官野史、古册典籍,逼得敝庄只能如此作答者,赔价不逾所载。”

宁函青强抑喜色,定了定神,回顾梁斯在:“梁少,我一直想亲眼瞧一柄传说中的宝剑,不知有此荣幸,权充首问否?”梁斯在求之不得,故示大方:“少君请便。”

宁函青整了整衣冠,冲阶上的西宫川人、秋霜洁一拱手,朗声道:“在下久闻五岛奇英之一、蟠宫岛的鎭岛之宝II连城剑的威名,还请总管为我取剑,一开眼界!”

满座富少面面相觑,不知这捞什子连城剑有甚稀奇,只徐沾、白头蝰两人齐齐抬头,露出诧异之色。五岛奇英近年来在武林销声匿迹,自谈剑笏赴任东海,几未闻五岛声息,遑论与岛上之人接触,见台丞面色一凝,凑近低问:

“怎么?这位宁少君问错了么?”

“连城宝剑又称‘阿衡天剑’,出自蟠宫岛眞火熔金道,锋锐无匹,柄锷所用珍珠、红宝、水精等俱是奇珍,剑身以黄金与天外陨铁合铸,光是熔炼的秘法就价値连城,故以之为名,号称天下名剑中华贵第一。曾有人提出以十倍重的黄金与岛主交换,为幡宫岛严拒。”

萧谏纸目光悠远,彷佛陷入回忆之中,片刻回神,低道:“他此问非但没错,反倒刁钻已极。浮鼎山庄若拿不出这柄连城剑来,合价相赔,要付多少银两?”

谈剑笏迟疑道:“都说是蟠宫岛之物,庄内纵未收藏,总能说得出来历去处,未必便输了……莫非,此剑已失?”

“三十年前,连城剑在妖刀圣战中不知所之。”萧谏纸肃然道:“正是秋老庄主亲点此兵为‘六合名剑’之一,在最终一战时,遭妖刀离垢所断,未曾再现。你若是秋家之人,该怎生回答才好?”

第百七五折 还报青羽·仙迹胥储

谈剑笏出身的赤鼎派虽也是火工一脉,却视陨铁、奇金等异材为小道,专研技艺,锻炼内外功力,务使施于制程中的功夫无可取代,由凡铁中铸出神兵来,故未闻“销金熔陨”而成的连城剑。

而幡宫岛田氏一脉,靠采珠发家,数代之间,累积银钱巨万,富居五岛之首。

岛主田初雁以广捜历代书家名帖闻名,尤好带“穷”字的,其出入排场甚大,所打旗号“穷律其身,达泽天下”、“寒随穷律变,春逐鸟声开”等,均由着名法书中临摹绣制,命从人随身携带,可见爱甚。世人遂呼“穷爷”,田初雁也不以为意。

他的宅邸以“龙王殿”为名,豪奢自不在话下,岛上还有条着名的“眞火熔金道”,传说是天外奇铁坠落凡尘,撞击山体,在蟠宫岛的山棱间犁出一条十几丈长的笔直轨印,所生之高热不仅焚尽老林、令沙岩熔成生铁般的乌亮结晶,地表更渗出金液,而后凝于岩隙,宛若细密蛛网。无论于日光月华,乃至星耀下,整条沟槽俱是金芒铄亮,似金浇铸,故称“眞火熔金道”。

田家对此奇景,及造成奇景的天外陨铁极为珍视,便是五岛盟友,等闲也不让见。

田初雁耗费半生心力,浪掷银钱无算,终于试出镕铸陨铁的法子,特聘高明匠人,铸成一柄吹毛可断、锋锐无匹的宝剑,笑曰:

“我家的不世奇景,终有面目见人了!”

适逢秋拭水登门求鉴,两人遂结莫逆之交,而后更是慷慨出借,以弭平妖刀之祸。

这柄连城剑在珍玩界颇负盛名,盖因蟠宫岛田氏出产东洲皮光最高、成色最好的大品瑺珠,与各地珍宝古玩商往来密切,其中不乏目光如炬的名家。田初雁可不是财大气粗的土财主,累世富贵,品味出众,挖空心思打造的华美利器,便以珍玩目之,亦是价値连城。

宁函青曾在几本鉴品的箚记中,看过连城剑的记载,莫不惋惜妖金毁剑,连柄鞘残部亦未寻回,可惜了其上顶尖工艺云云,故尔知悉。

如梁斯在等一问三不知,那是连书也不读,镇日花天酒地的草包。宁函青未及弱冠就被外放历练,好歹也是豪商之子,对古董珍玩本有涉猎,灵机一动,遂提出这等难题,藉以挤兑浮鼎山庄。

西宫川人面无表情。“公子爷就看这柄?要不要换?”说得彷佛庄里有几十把连城剑似的。

宁函青见他不假思索冲口便出,内心惴惴:“连城残剑失落数十载,人说毁于妖金,尸骨无存,难不成……眞在浮鼎山庄?”

他刻意索此剑来看,还有另一项考虑:连城剑的鞘装、柄锷,可说是蟠宫岛田家财富品味的象征,其中更有一样稀世奇珍,等闲难以仿造;就算按图打造赝品,该花的工本及匠酬,一样也省不了,谁人肯下这种本钱?便看这陈旧的宅邸、荒蔓的园林,也知浮鼎山庄干不了这事。若非指定鉴赏连城剑,西宫川人拿出任一口剑器来,以宁函青商人之子的出身,岂辨得名剑眞伪?

莫再犹豫了。这……必是虚张声势无疑!

宁函青下定决心,迎视阶上那张冷漠如岩的面孔,信心十足。

“不换!在下就看这连城宝剑。请总管为我取来。”

西宫川人取出一本泛黄簿册,翻找片刻,道:“有了。”

从主座旁的乌漆腰柜中,取出一只五寸来长、尾带环钩的六角铜棒来,交与仆妇。“甲申廿六号柜。此物甚重,多带两人去取。”要不多时,两名健壮妇人扛了只宽扁长匣回厅,去掉绳杠,将长匣子留于几顶。

“公子请过目。”西宫在簿册上写了两行字,似是记录取件的年月、何人求鉴之类,才从柜里取出另一把普通的铁锁匙,打开匣上之锁。钥匙系了块书有“甲申廿六”的墨字木牌,一如适才随口说出的藏柜编号。

藏柜与剑匣的钥匙分作I一处,本是极其谨愼的做法。那六角剖面的铜棒名“连心锁”,内藏机簧齿轮,堪称锁中套锁,锁孔无法以寻常剪绺偷儿的钩针勾开;若以蛮力破坏,只会使内中机括咬死,持铜棒亦无法再开……凡此种种,可见秋拭水贮珍的用心。

然而,存放钥匙的乌漆腰柜,就这么大剌剌放在厅堂上,既未上锁,也无人看管,莫说出入山庄之人皆能碰得,便是大半夜里翻墙进来,都能轻易取钥开箱,盗物而去。

管理散漫,固与秋家大权旁落、门第衰颓脱不了干系,但这西宫川人是哪来的自信,庄内所藏的宝兵还安安分分躺在匣柜里,没给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或夤夜摸来的梁上君子拿去换了酒喝?

宁函青强抑胸中枰鼓,起身上前,梁斯在等也好奇地一拥而上,想看看厘里究竟有无宝剑。谈剑筑示以眼神,见老台丞微一颔首,才推轮椅趋前。

匣中霭光浮动,映亮了围观众人的脸面,一柄刃宽四寸的双手带巨剑,静静嵌于匣内锦衬,从剑刃到握柄,通体都是金色,仅有深浅色泽上的微妙差异,锷作双龙抢珠状,雕錾得栩栩如生,所抢龙珠,乃是一枚荔枝大小的极品夜明珠,自行放出温润莹然、宛若月华的淡淡青芒,映得所嵌珠宝华光流转,简直像会突然活转过来似的;剑末的黄金爪台之中,嵌着一枚如冰凿就的水精球,较之他处的璀璨,反倒光芒不显,暧暧自含。

以谈大人多年的铸工经验,纯金既重且软,掐塑成这般尺寸,莫说搏斗,光举起转个小半圈,龙首就可能歪斜偏转,垂软成令人哭笑不得的怪模样。这剑锷极可能是铜或钢质,以土胎翻砂,打磨完备,再行鎏金镶嵌……即使如此,仍是极高明的手艺,教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好生把玩。

暗金色的阔剑剑身则是断成三截,切口平整,以致并排至于内衬之上,猛一看并未发现残缺。‘f…y…w…x…w。c…o…m‘

毋须掂在手里,谈剑笏一眼即看出此剑剑质绝佳,方能打磨至此;若是凡铁,在磨到能镜照之前,便会留下若干细小缺损,像露出自身的毛孔般,显示出材质的极限,非行家不能看出。

此剑剑身能清楚映出人脸,刃上却连一丝缺耗也无,秋拭水当年选这柄刃器入“六合名剑”,果是罕世的眼光!谈剑笏由衷佩服起来,益觉此剑之断,个中因由耐人寻味,看得入迷,片刻才叹了口气。

“此剑虽好,奈何妖刀更利?”老台丞乜他一眼,带着一贯的愤世嫉俗,不知为何,谈剑笏总觉更像自嘲,摇头道:

“铸器至此,已无‘更利’二字可言;再往上,即非人间之物啦。这剑是折在自己手里。”

萧谏纸疏眉一挑,目光凝锐,却未开口,专等他说下去。

谈剑笏叹了口气。“世上没有完美的物事。这两处断口,我料是合金时所产生的毛孔脆弱处,我们火工管叫‘槽隙’的。研磨此剑的大匠,已极力将这两处弱点藏起来,可惜持剑者不够敏锐,待察觉时,宝剑已为敌所乘。”一指光滑平整的细薄刃口:

“若妖刀之利,更胜连城,则刃部必留下交击所生的缺口。此剑除断口之外,连一丝缺损也无,怕是毁在一口利不及己的兵刃上头。可惜了。”说完才发现众人均看着自己,听得津津有味,连梁斯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住点头,不禁有些脸臊。

西宫川人乜他一眼,拱手道:“得聆高见,受益匪浅。敢问先生大名?”

谈剑笏猛被问得一怔,挠头半晌,嚅嗫道:“下……在下姓……是了,在下姓言,草……草字二火。对,就叫言二火,土名字,哈哈、哈哈。呃,这位是下……在下东家,姓肃,草……啊对就是草……我是说名儿有屮,肃二屮,怪名字!哈哈哈。哈、哈。”

众人神情古怪,徐沾差点没晕死过去,恨不得抹掉不算,替他重编一套。只梁斯在一人怪有趣似的,笑顾左右:“哈哈,他叫二兪!居然有人叫这种名儿!”厅外从人们皆笑,方解谈剑笏之危。

他一抹额汗,夹着尾巴推老台丞回去,低声感慨:“原来只讲七成眞话,竟是这般困难!常人过活,也甚不易啊!”萧谏纸冷笑:“你怎么算出七成来的?将来不幸升官,死活别去户部。”

满堂哄笑,只宁函青面色铁青。

西宫川人似终于想起这人,回顾青年:“依公子爷看,这把是不是连城剑?”

梁斯在止了讪笑,在一旁鼓噪:“西宫总管,问你呢,自说是眞,要是咱们觉得有假,这得怎么算?都由你说了,还用得着赌么?”

西宫川人也不理他,径对宁函青道:“公子爷可知,且不论武林通说,鉴别此宝有四处关窍。是哪四个地方?”宁函青唇面皆白,满头冷汗,勉力歙动干裂的嘴唇,颤声喃喃:

“连……连城剑有四处宝贵,号称无双,乃……乃海上生明月、悬胆双龙血、子母盘风柱,还有……还有天下奇珍飞廉珠。”一一指过剑锷夜明珠、一对鹌鹑蛋大小的血红宝石,铸成双龙形状的中空剑柄,以及剑末嵌于爪台的水精球,等于认了此剑为眞。

梁斯在心中冷笑:“兀那杀才,不知所谓!便是眞货,你一口咬定是假,浮鼎山庄能把你怎的?”他不知这四样宝物,随便一项都是价値连城,其他三样也就罢了,剑末那枚“飞廉珠”据说有通灵储思之能,持之抵额,用心凝思,便能将心中所想留在珠内,自玉龙朝起,向为帝王家所藏。就算将宁家基业悉数变卖,也抵不了这枚水精珠,宁函青第一眼就被震慑住了,始知此物世上眞有,并非神话虚构,迄今未能全复。

西宫川人没给他冷静下来的机会,冷道:“既如此,待公子爷鉴赏完毕,请说出个数儿来,将此物购下。公子爷的开价须与宝物相称,此乃敝庄规矩。”

梁斯在不耐烦了,小眼珠滴溜溜一转,狞笑道:“西宫总管,若我等不买了,只看看就好,你待如何?”

西宫川人彷佛听不懂他话里的撒泼与裹胁,眉头微蹙,淡道:“不能如何。但自我入庄,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鉴赏完毕的贵客们,最终都心悦诚服地会帐,心满意足离开。”

笑话一本正经说到这份上,反而不好笑了。

梁斯在正感无趣,又听西宫续道:“宁公子似还需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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