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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2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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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彦之本已收声,听她一说虎目眦圆,仰天咧嘴:“这本是天大的好事,有甚好哭?自是要笑!”

鼓胸欲笑,“呕”的一声喷出血箭,连廊柱都倚之不住,肩膀一歪,整个人向后仰落!

白额煞蓑影微晃,人已入廊,抢在他撞倒前抄住。胡彦之眼冒金星,顿觉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但觉腰背有托,血性涌起,双臂乱挥,咬牙笑道:“不……不用……不必来!我……我自己能坐!走……走开!”

挣扎着坐回原处,唇面淡如金纸,说话时却是对着空处,显然目力尚未全复。

“我……我师父在真鹄山,人……人好得很,我……我决计不会害他。谁要害我师父,我绝不轻饶!”

他咬牙切齿,惨白的面目罕见地狰狞起来,更添几分惊心。“正道邪道,不过一念;兴衰荣辱,亦是白云苍狗,从上山以来,我师父便是这般教导我,胡某虽然不才,未敢全忘。

“若非主其事者一意为恶,狐异门与我并无关连。我念着我那老实巴交的耿兄弟,唯恐魔掌伸到他媳妇儿岳家这厢,才兴起与贵门合作、阻止狐异门混一七玄之念。

“你信也好,不信便罢,疑来疑去,不觉累甚?滚滚浊世,已然如许惊心,就当帮自己一个忙,省省心罢。”

他挥开扶持,颤巍巍地拄起,拖着破破烂烂的身子向外跛行,忽然想起什么,解开包袱巾将藏锋扔给了符赤锦,一瞥鞘上镶的铜件不是扭变形曲便是掉落遗失,乌檀鞘身龟裂迸碎,惨不忍睹;虽未倒出鞘内之刃,也不是能够任意携行的样态,须觅巧手匠人重配。至于握柄的部位倒是相对完整,藏锋的损伤又比昆吾厉害些,暗忖:“刺伤豺狗……不,刺伤戚凤城的,到底是哪一柄?鞘虽损裂刃却未露,又是如何自行弹出,以致破了他的护体阴功?”

虽疑云重重,却不急于此刻廓清,遥对符赤锦抱拳道:“耿夫人,看来咱俩的合作就到这儿啦。此番携手甚是愉快,但愿下回再有机会,只消执行到‘天’字号计画便能成功,用不着一连三套天地玄,搞得要黄不黄的,累煞人也。行啦别送,我自个儿找门。”

符赤锦正要开口,一旁白额煞忽道:“你向咱们认了桩惊天秘密,足令观海天门易主、青帝观失势,掉头便走,似也大方了些。还是散播这等谣言,原本就是你的目的?”

胡彦之哈哈大笑。

“你爱向谁说向谁说去,本大爷懒管!牛鼻子师父有你这种朋友或敌人,那是他的命,谁教他自个儿不挑?这位毛茸茸的前辈,咱们话不投机,还是少讲几句为好,我总觉得耳里腻得出油。后会无期,诸位珍重。”

信手一拱,便要离去。

符赤锦惊出一背香汗,她素知二师父心高气傲,虽漂泊江湖、蓑笠掩容,却最恨无礼狂悖之徒,这胡彦之分明只剩下了半条命,谁知说翻脸便翻脸,若惹恼了二师父,动起手来,花园里那一地凄厉的人片肚肠,岂非正是他的榜样?

果然白额煞仰天虎吼,震得雨幕迸碎,整座挂川寺仿佛动了一动,沿屋带墙地掀落一摞瓦片来。

胡彦之伤疲交煎,哪里禁受得住?“呕”的一声乌血溢出嘴角,被震得双腿一软,似要仆倒,却仅以单膝着地,硬生生挺住了身子,转过一张桀骜不驯的苍白面孔,薄而干硬的嘴唇抿着一抹冷笑;虽未出一声,浓浓的衅蔑讥诮已塞满长廊,直欲透出雨帘。

符赤锦暗叫不妙,打定主意,要是二师父当真出手,拼着以身受他一击,也要保住耿郎的结义兄弟。却见白额煞咆声未落,咧开的大嘴兀自合之不拢,继而吐出一串浓浊的呼噜怪响,居然笑了起来。

“就看你这神情,肯定是胤丹书的儿子,鹤着衣的徒弟。只有这两个家伙,才能生养出如此顽强愚笨、一点儿都不识时务的蠢小子。”

白额煞剔着骨甲,懒洋洋地笑道:“如你适才所言,滚滚浊世,如许惊心,若非得相信什么人不可,除我门中之人,我宁可选择胤丹书与鹤着衣。”

老胡错愕的表情硬生生僵在脸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样吃惊的还有符赤锦。她还未全然会意,本能向小师父投以询问的目光,却发现她正瞧着下巴都快掉落地面的胡大爷,不由“咦”了一声。紫灵眼回过神,迳将雪白的脸庞转向一旁,仍是清清冷冷的,仿佛啥事也没发生。

“你……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向机灵的胡大爷兀自云山雾罩,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你不是想合作么?咱们这便来合作!”

白额煞咧嘴一笑,伸出强壮修长的臂膀往他肩颈一捞,明明是勾肩搭背的亲热举动,衬与胡大爷半死不活的模样,倒像大猫攫住无毛鸡,转头便要大快朵颐一般。

“记着,一会见到我家老大,你就照样说一遍给他听。他这人说是难打发,却也容易得紧,总之莫说一句假话便是,骗不了他的。”

◇    ◇    ◇

耿照在蚳狩云藏身的秘窟之中调复生息,转眼又过几日。

姥姥的饮食虽然清淡,供应却十分充足,蔬果清脆结实、个头肥硕,耿照过往在流影城执敬司伺候过横疏影的膳食,能辨食材的鲜陈优劣,一尝便知是精挑细选的新采菜蔬;不仅如此,餐桌上亦罕见醢脯渍物,若非置身石室,但看盘飧置办,委实不像幽居地底的模样。

此间说是“秘窟”实际规模却宽敞得惊人,整个空间由前后两进所构成,居中凿出条斜斜的两折廊道连接,俯瞰便如拉长的“吕”字,两处均是方方正正的格局:前头的空间供起居之用,是个近十丈见方的挑高广间,四壁各有八间石室,一列四间、上下错叠,上层的门牖均挖在丈余高的削壁之上,须假悬空的廊道进出,呈“回”字形布局;后进则略小一些,格局似乎更加曲折,埋锅造饭的灶房与清洗涤洁的浴房均在此处,不但有经精密计算的烟道及通风口,还引来冷热泉水备用,十分方便。

耿照在黄缨的服侍之下到过浴房,对精巧的引水排水设计啧啧称奇,就连穷奢极欲的流影城不觉云上楼,与此间古意苍苍的石造设施一比,都显寒酸落后,若教独孤天威见着,怕要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这感觉耿照似曾相识。远在三奇谷瀑布的石窟里,他便体验过这种今古倒错的异样感:明明是年代久远之物,却有着连世之大匠亦望尘莫及的惊人技术,更遑论其中的奇思妙想,远远超过现今所知,就算绘成了图纸、苦口婆心地解释,也未必能为时人所接受。

建造这座秘窟的,也是龙皇玄鳞么?还是在世上仍有真龙、天外曾来佛使的久远年代,人人都有这鬼斧神工般的技艺?

“这里的食物,全都由她们所供应。”

蚳狩云见他满面狐疑,淡淡一笑,指着后进解释。

“她们?”

耿照益发迷惑,端着碗筷的双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一时竟忘了吃。

姥姥为他添了一匙鲜蘑菜心,调羹轻敲碗缘两下,见他如梦初醒、慌忙送入口中的模样,不由微抿,摇头道:“慢着吃,别噎着了。‘她们’指的是把守禁道的那群人,她们没有名字,一辈子待在不见天日的地底,谁也不知道她们怎么过日子、活着又为了什么,都管叫‘黑蜘蛛’或‘黑寡妇’,仿佛早已不当是人。

“关于她们生吃活人、施行血祭的种种恐怖事迹,从我还是女娃儿时便听姊姊嬷嬷们说过,到现在谷里的丫头们还在说;绘声绘影几十年,总是那一套,对那群人终究是一无所知,一如我做娃娃的时候。”

耿照听黄缨说过“领路使”在关于冷鑪谷的诸多奇闻中,这群黑寡妇永远是最神秘诡异的一部份,即使是最糟糕的转述者,都不会错过如此耸动的题材。

况且,禁道与领路使不单单是故事而已,与冷鑪谷的所有人都切身相关。无论尊卑长幼、武功高低,若无门主或姥姥手谕,擅入禁道者,下场便只是化为一具冰冷的尸骸,自有冷鑪谷半琴天宫以来,便是如此。

耿照一直以为“领路使”云云,不过是天罗香某个秘密堂口的代称,一如赤炼堂雷大太保麾下的“指纵鹰”于外人固是诡秘重重,终归还是上位者的爪牙,面纱不过是掩护,用来引开旁人的注意力,好让顶上之人伸出黑手,在枱面下覆雨翻云。

如今看来,竟连姥姥也对她们不甚了了。如此,天罗香的进出命脉,岂非掌握在那帮“黑寡妇”手里,只消她们不再引路,偌大的冷鑪谷便成牢狱,进不来也出不去,纵有绝顶的武功,如之奈何?

“我教门千百年来,尽皆如此;说是祖宗成法,亦不为过。”

蚳狩云淡然道:“历代门主继位,均须于一卷羊皮古誓上以血字画押,送交禁道;无论何人接掌教门,禁道皆不拒收血誓,世代如此,从无例外。一旦门主退位,禁道便送回古誓书,卸任的掌门焚香祝祷,刺血于羊皮,则旧的画押即自行消淡,七日内将完全褪去,新掌门以鲜血重新画押,完成誓约。”

不拒血誓,那就是不干预天罗香教内事务的意思了。然而,出入门户毕竟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蚳狩云也好、历代天罗香的掌权者也罢,终不免有“卧榻之外俱是他人之家”的掣肘之感,如芒刺在背,常欲除之而后快。

如非禁道繁复,外人实难理解,彻底阻绝两拨势力的接触乃至冲突,说不定早在数百年前,天罗香即对盘据禁道的黑蜘蛛们高举战旗,为永远地混一冷鑪谷而发动殊死之战,以夺回出入总坛的绝对自由。

“那誓约的内容……”

耿照蹙眉环臂,沉吟道:“写的是什么?历代教门与禁道双方首脑可曾修改增减,对此进行磋商?”

姥姥对他一开口便切中要点十分满意,优雅的面上浮现嘉许之色。

“问得好。可惜羊皮古卷乃上古遗物,与冷鑪禁道同样悠久,甚且老于半琴天宫的开基础石,乃至本门至高武典《天罗经》;其上的文字,当世不通行久矣!教门内虽有抄本,古卷译文却散见于历代门主的札记与典籍中,也都传过了几手,未必便是原本的意思。

“既然看不懂,就没甚好磋商的了,是不是?自我代掌门户以来,持我手谕之人,禁道一律放行;若遇特殊情况,我派人往禁道口喊一声,自有领路使者出现聆听,印象中没什么是她们拒绝过的,当然这也是我一向自制,从未提出什么过份要求。”

耿照略一思索,登时明白了姥姥的言外之意。

“典籍”云云,指的多半便是《天罗经》了。也就是说完整的古卷全译,极可能是收录在这部珍贵的武典里,一直以来都受到天罗香内部最最严密的保护。

明姑娘盗走经书,对武学上始终深受“形质不符”所扰的天罗香而言,不啻雪上加霜。更重要的是:失落经中古誓,让天罗香对禁道原本少得可怜的了解形同冰消,打起交道来难免尽落下风。

姥姥之所以倾尽教门之力,处心积虑要夺回天罗经,不惟清理门户,恐怕还有更实际的目的,使她别无选择。然而,盟约是为了规范双方才得以存在,禁道的黑蜘蛛们为天罗香诸女提供指引,避免迷失,天罗香又给了什么以为交换?

耿照想起那些送入禁道、从此只能以黑纱裹面的女郎,还有恐怖的吃人或血祭传说,不由一阵恶寒。姥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忍俊不住,一迳摇头。

“真有这么容易,就好啦。”

老妇人叹了口气,搁下食具。“禁道要靠冷鑪谷送下的罪人叛徒来维系,几百年前就该死绝了。自有印象以来,含我亲自送入禁道里的,两人四手用不完,数目还远少于这些年误闯禁道而死的。”

她抬起眼帘,眸里透着深沈的无力。

“她们什么都不要,这才是最头疼处。黑蜘蛛从无要求,绝不主动发声,能不对话就不对话……无欲无求,令人疑窦丛生。我翻阅前贤留下的文书,于此可说是无人不疑,却又反覆重申守誓的必要性;‘不可窥探’的警语与前述的疑虑往往同列于一卷,矛盾得令人发笑。”

耿照灵机一动,脑海中浮现一抹窈窕修长、如云如雾的苗条身影,低道:“我猜苏姑娘被送入禁道,并非犯下什么滔天大罪,是不是?”

蚳狩云淡道:“她是我为探查禁道之秘,精心排布的一着暗棋。培养之初,便以历来出身禁道的领路使为摹本,刻意育成那种淡漠疏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特质。像她这么年轻,便成为领路使者的天宫之人,过去可说是从来不曾出现过。”

耿照暗忖:“为揭禁道之秘,牺牲一名花样年华的青春女郎……相较之下,禁道的黑蜘蛛不过是无有欲求罢了,执论善恶,姥姥未必站得住脚。”

想起苏合薰那与清冷外表绝不相衬、狠厉异常的搏命拳殴,似透着一股浓烈血性,绝非姥姥所说的“不食人间烟火”沉吟之余,凄恻油生。

总能轻易看穿少年所思所想的老妇人,这回倒像浑无所觉似的,轻拂裙膝,自顾自地续道:“可惜带回的消息,迄今仍派不上用场。她于地底的居室,据说与此间差堪仿佛,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位教她记忆各处密道及出入口的老妇,一样是黑纱裹脸,连话都很少说。薰儿只头一回喊过一声‘嬷嬷’,旋被那妇人伸手制止,此后授受全凭手眼指引,不曾交谈。

“我问她底下究竟有多少人、主事者谁,有无昔日见过的天宫旧人,她一条也答不上,仿佛山腹中便只她一人;时间一到,其余人等俱都散得干干净净,连影子也没见。想来不只我挑人,那帮黑寡妇也挑,挑中这个缺心眼儿的,也不知应了谁的算计。”

耿照心想:“那便是地下的地下,另有居停了。苏姑娘虽被黑蜘蛛选为领路使者,怕还不是真正的一员,姥姥让苏姑娘留意盈姑娘几位的日常行止,难保不被其他黑蜘蛛窥看,用心早已暴露。”

正要提醒,不知怎的却不欲姥姥向她施压,所幸苏合薰每两日便来汇报,届时再想办法示警,改口道:“此地……也是黑蜘蛛提供的避难所么?”

蚳狩云微露苦笑,当是默认此事。

“教门中人,一直以为门主的居室藏在天宫主殿的某处。其实此地位于环谷北侧的山腹里,有一条直通天宫的暗道,可以瞒过八部的耳目,无声无息出现在半琴天宫之内。”

历代天罗香之主与其直传弟子多住在这里,假暗道与天宫的居室相连,坐拥既广阔又隐密的活动空间。黑蜘蛛每日均于石窟膳房的活门里放置新鲜蔬果,不管有无食用,翌日便即更新,从来不曾间断,仿佛此事亦详载于羊皮古誓一般,须得恪遵谨守。

蚳狩云一方面对禁道无比忌惮,甘冒违背祖训之险,苦心孤诣安插暗桩,加以刺探;另一方面,却又寄身于黑蜘蛛所提供的石窟天险,享用她们经手的鲜蔬食水而不疑,看在耿照这般外人眼中,自是矛盾已极。然而,考虑到数百年来天罗香与冷鑪禁道间微妙的依存与牵制,似又非是全然无法理解。

思虑至此,耿照忽想:既然石窟位于环谷群山北巅,有无可能翻越棱脊,毋须经由禁道,即能出得谷去?

“由后进出去,恰是一处断崖,其下深不见底,一旦坠落有死无生。无论你相信与否,很久以前就有人尝试过了。”

蚳狩云泼了他一头冷水。“至于四面山谷,不是叠嶂层峦难以翻越,便是陡峭一如此间。关于这点,我们也试了好几百年,只能说不是个想头。”

耿照又气又好笑。是谁挑了这么个死地,又布下错综复杂的禁道机关,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坑死人么?“恕晚辈直言,”

他小心措辞,以免泄漏心中不忿。

“贵派难道不曾想过,举派迁出冷鑪谷,才是真正的一了百了么?便说祖宗家法,这禁道的箝制未免太也恼人,委实不是办法。”

这回,蚳狩云的回答倒是令他吃了一惊。

“据说本门二祖任上,便曾经如此施为。”

她淡淡一笑。“结果就是:大批的教门菁英,全成了山腹里的孤魂野鬼,连尸骨都不见,包括二祖她老人家。黑蜘蛛什么都不用做,光是隐匿地底绝不现身,教人自行走入,便足以除掉本门的众多高手;她们若要放外人入谷,于睡梦之间即能灭掉天罗香。

“此事对教门戕害至深,乃至数代之后,元气才得渐渐恢复。五祖在编撰《天罗经》时特别写入序中,殷嘱后人引以为戒,不可重蹈覆辙。你莫以为姥姥派人刺探,是拿黑蜘蛛当敌人、想要一举消灭她们,只为知己知彼罢了,教门与禁道实互为唇齿,紧密相依;唇亡齿寒,巢倾卵破,此乃天地不易的道理。”

这就是姥姥轻易将亲信子弟如苏姑娘等,送入地底的动机么?

这不过是场自家人之间的斗智游戏,孰胜孰败,皆无伤大雅?

“一旦黑蜘蛛发现了苏姑娘的目的,”

耿照终是忍不住出口。“难道也不会做出处置么?”

蚳狩云抬望他一眼,像是看着问了傻问题的孙儿,笑意既宽容又宠溺。

“阿缨没告诉你么,那冷鑪谷中人尽皆知的古老传说?地底的黑蜘蛛,听得见这谷里所有的耳语蜚言,无论你在哪一处发声,只要黑蜘蛛愿意见你,立时便能出现。”

她对瞠目结舌的少年笑道:“在定字部禁道以外,薰儿得授的第一条密道,便是通往此间的路,你说黑蜘蛛是知道些什么呢,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打从一开始,苏姑娘……就只是诱饵?

“是试探。”

蚳狩云静静说道:“面对毫无反应的对手,所有的揣测推敲,都注定落空,谁也无法与看不见摸不着的对象较劲,是不是?我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训练薰儿,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这丫头是为了打入她们的圈子而量身定做,但她们竟还是接受了她……这个举动本身就充满意义。”

耿照突然没了胃口,沈默地放落碗筷,甚至须极力按捺心中一股莫名躁动,才不致在言语间失却礼数,低道:“有什么意义,须冒这等奇险?若有万一,岂不是白白搭上一条宝贵性命?”

蚳狩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重新端起碗匙,好整以暇地盛了小半碗的笋尖火腿凤翅汤,细细呵凉油花匀浅的清澄汤面。“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我较过去的教门诸前贤们,更清楚这并非是黑蜘蛛的底线。我们决计不能对她们做的事,于清册上又多划去了一条。”

耿照忽然明白,这或许是形同被幽禁在冷鑪谷中的天罗香上下,数百年来所累积的种种猜忌不安,最后衍出的某种怪异扭曲的心理。

就像身上突然长出一枚怪瘤,初时觉得丑陋恶心,不忍卒睹,避之唯恐不及;岂料经年累月下来,这种强烈的排斥最后却化成了病态的好奇心,反而更想去碰触它、观察它,从骤然涌现的恶心反胃中得到快感。

至此,其人或有解脱之快,看在旁人眼中,却觉这人已然发疯,无可救之药。

睿智如蚳狩云、正直如雪艳青,竟也难脱窠臼,只能说当局者迷了。

若数百年来,黑蜘蛛始终甘于引领天罗香之人往来禁道、替北山石窟补充新鲜蔬食,或许这就是羊皮古誓上记载的盟约内容,她们并没有其他想要的东西,所为不过守誓而已。——如果出入禁道的规矩,从来没有例外的话。盘据冷鑪禁道的黑蜘蛛,便是世上最理想的看门犬了。

“据教门典籍所载,过去的确无有例外,没有誓约者的通行命令,黑蜘蛛绝不放行。”

他正试图为她开解时,老妇人却明快地打断了他。“唯二的两次,却是出现在我眼下。”

“两次?”

耿照喃喃覆诵,只觉思路一下子全乱了套。

如此一来,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仅只一次,还能推说是意外;光就姥姥亲身所历,便已有过两例,有无可能在漫长的岁月里,其实发生过无数次私纵,只是教门隐而不宣,刻意粉饰太平?这个可能性一旦确立,不仅天罗香门户洞开,甚且看门者随时都有窝里反的风险,因此姥姥急于取回宝典,唯有厘清古誓内容,方知黑蜘蛛是否别有用心。

耿照灵光闪现,忽明白其中一例是何人所为。

“明姑娘……我是说蘅儿姑娘,”

蚳狩云没同他说过明栈雪的本名,只知其中有个“蘅”字。“她盗走了天罗经,私自反出教门,逃亡之际,决计不能持有门主或姥姥的手谕。我猜她便是那两例的其中之一,是也不是?”

蚳狩云笑起来,将呵凉的笋尖汤放下,端起耿照的空碗为他舀汤。

“你这般聪明,若不能为我教门所用,拼着苍生无救,姥姥都想先除掉你了,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她叹了口气,盛汤的动作优雅动人,而且轻灵晓畅,丝毫不像上了年纪的模样。耿照不由想起明栈雪,惊觉外表绝无半点相类的两人,竟能予人宛若母女般一模印就的鲜明印象。

“我一直不敢问,毕竟是贵派的家务。但明姑娘……我是说蘅儿姑娘她究竟犯了什么事,以致甘冒破门出教的大不讳,也要盗走如此紧要的典籍?”

虽说明栈雪口口声声,不离“我行我素”四字,综观她协助岳宸风取七神绝等行止,也颇能呼应其自白,但耿照始终感觉她的所作所为,带着一股野火燎原般的狂怒,并非贪得无厌、一意占夺,更像被什么东西伤害了,欲寻一处出口宣泄;证诸她对天罗香展开的毁灭性报复,益发支持着耿照的直觉。

蚳狩云停下动作。

虽只一瞬,但她双手不自然地于半空中一僵,省起失态,忙优雅地放落汤碗,才发现桌前已有一副碗匙,这碗原是耿照的。耿照起身欲接,她却平平推过桌去,低垂眼帘,抚桌淡笑:“她杀了自己的师父,本门前代门主,离去前还试图纵火焚烧冷鑪谷,所幸及时下了场大雨,未能得逞。欺师灭祖之人,无论在黑白两道,都只有一个下场,若非这些年她避得无影无踪,早已擒捉正法。”

耿照无法想像杀人纵火的明姑娘是什么模样,那与他心目中优雅慧黠、风情万种的明栈雪直若天地云泥,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明姑娘虽非心慈手软的性子,却有原则、讲道理,会做出如许疯狂的行径,纵说不上“情有可原”其中必有原因。

“那时候,谷里的情况乱得很,她四处放火、见人就杀,就像发疯似的。”

姥姥低道:“我急于抢救门主性命,无暇他顾,料她再怎么闹腾,总不能插翅飞出去,只教艳儿去追她。她武功非是艳儿的敌手,情急下钻入禁道;我听了艳儿的回报,满以为黑蜘蛛会将尸首连同天罗经送回,一如既往,怎知她们居然将人纵放出谷,更延误了咱们追回宝典的时机,教那丫头扬长而去,从此不知所踪。”

她抬起头来,定定望着耿照。

“从那时起,我便再也不能如过去一般,全信禁道乃教门之守护。”

“禁道那厢,可曾给过解释?”

“黑蜘蛛从不解释。”

老妇人喃喃道:“她们没有名字,个个以黑纱裹头,过去我们送入地底的那些人,裹上黑纱后便再也辨别不出身份,是不是还活着、过着何等生活,通通一无所知。在薰儿之前,教门甚至没有过能回报消息的暗桩,但即使是她,也无法知晓如今掌管黑蜘蛛的,究竟是什么人。”

此事之后,姥姥才真正怀疑起黑蜘蛛的用心,表面看来,是开始着手培养能渗透禁道的暗桩,实际上是藉此试探黑蜘蛛的底线,看她们对此举的反应,以判断对教门有无提防、乃至出手之意——这表示两桩例外里的另一桩,却是发生在明栈雪之前。

否则,黑蜘蛛在明姑娘之后又破一例,敌意昭然若揭,就算姥姥将手下视为弃子,牺牲得毫不痛怀,也没必要白白饶上一名苏合薰;若例外是在苏合薰跻身领路使者之后才发生,则代表黑蜘蛛不但识破姥姥的用心,且对此十分不满,苏姑娘绝不能再自由出入禁道,任意携出消息。

因此,由姥姥的态度以及苏姑娘的安危两点推断,另一桩例外必是发生在明姑娘破门出教之前,更有甚者,就案发当时的姥姥看来,此事并没有严重到将会危及教门存续的程度,故多年来未曾积极应对,直到黑蜘蛛私纵明栈雪为止。

蚳狩云对耿照条理分明的思路剖析,算得上是见怪不怪了,当少年说出这番推论时,她的反应明显是嘉许大过了惊奇,轻叹一声,含笑摇头。

“我怎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正想你什么时候会说出来呢。他也一样,老是做些教人想不透的事。”

她又露出那种悠然神往的怀缅之色,出神片刻,才轻声道:“另一次例外,是独孤弋。那时我才刚当上护法不久,不能老是在外头逗留,我俩分开不过数日,一天夜里,我浴罢正擦抹湿发,忽闻有人叩窗,回头一瞧,他便从窗底冒了出来。”

忽然噗哧一声,忍不住失笑,面颊微红,一副又气又好笑的神气,带着难言的缱绻与温柔。

当时的蚳狩云可半点也笑不出来。独孤弋纵使武艺高强,一旦被人发现,莫说门主出手,但教谷中半数高手围上来,累也能生生累死了他;活拿人死见尸,哪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吓得女郎魂飞魄散,赶紧一把拽进香闺里,窗门闭得严实,不露一丝声息。

“看你这么猴急,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啦。”

说归说,手脚可没落下,娃娃脸上才刚有些害羞的模样,两层裤衩已褪至膝弯。“你一定想念得紧罢?教你尝尝老衲的棒……哎唷!”

“‘哎唷’个头!”

女郎狠揍了他一脑袋瓜子,连人带拳,差点都摁进了地板里。“你怎么进来的?是谁放你进来的?你怎……你怎知我在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看见你进了冷鑪谷?”

最终,那一晚是仍以她无法想像的疲累与酸疼作结。

与独孤弋交欢,一向是体力与精力双重极限的挑战,然而在师长同门环伺、随时可能被发现的惊险环境,须极力咬着枕被亵衣,不让呻吟嘶喊迸出唇缝,意外地使如潮快感一翻数叠,远较平日来得更凶猛激烈,几欲教人发狂。

她身子瘫软如绵,被男儿抱着四处行走,无法抗拒或阻止他在最危险的地方恣意挺动,撞得她发散汗飞、臀乳浪摇,榨出身子里的每一分精力,连同她甘美丰沛的汁液……那绝对是她平生最贴近死亡的一次,伴随着绝无仅有的快美与激昂。

直到平明独孤弋离开为止,她都无法确定他是怎么摸进冷鑪谷里的。

“……一堆黑女人围着我,身材可好了,啧啧……我是说怎么都差了你一截,但也算是挺好的。哎唷,哎唷。”

独孤弋讲话永远是兴之所至、漫无章法,三句不离床笫淫亵,也算表里如一了。

“然后呢?”

她狠狠拧着,不管掐哪儿,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横竖弄不死他。“身材好的黑女人怎么了?”

“也没怎么。那些身材没有你好的黑女人跪了一地,悄静静的没人说话,我站了一会儿挺尴尬,就直接问:‘不好意思啊各位,我找蚳狩云呢,一个脸蛋漂亮奶子又挺、长腿翘屁股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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