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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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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北海既然抢先出手,薛百胜不好自违誓言,冷哼一声,双手负后。

「老夫话先说在前头,你若没本事将他撵出车来,我便亲自动手了。冷北海。」

「老神君承让了。」

冷北海微一颔首。响尾鞭「唰」的卷住不远处的马尸。描声道:「岳宸风。身为一名买命杀人的杀手,我一点也不在乎用毒、用计。或者几百人一拥一而上。将你乱刀砍死。但想到自我中了紫度雷劲之后,你再也没机会试一试十成功力的响尾鞭法,恐误会我五岛无人,故给你一个机会尝试。」

手腕一振。偌大的马尸洒着浆血腾空飞起,猛往车顶坠下!

数百斤重的马尸若砸在车顶上,不只车体暴碎,怕连车内之人也难有活路。本拟这一着定能将岳宸风逼出,蓦地一阵破空劲啸,一道箭一般的乌影贯穿马尸,强大的箭劲将尸体硬生生送出丈余,轰然坠在马车前。

仔细一瞧,那「箭」却非是什么白翎羽箭,而是一杆折断的红缨枪。远处一骑卷尘飙来,鞍上的冷面汉子以脚横开巨弓!急驰间又「飕」地射来一箭,直取冷北海面门,正是适君喻麾下二将之一的稽绍仁,奉主命折返来援。

冷北海不慌不忙,抖鞭将来「箭」击下。竟是一柄长剑。

档绍仁一射不中,鞍上已无缨伯佩剑,探手箭囊,弓弦连拨。便如弹琴一般,只见羽箭射如连珠、首尾先衔,远看便如一道弧形白练,到眼前才知连绵箭快,稍一瞬目就被数箭洞穿,实是无比凶险。

冷北海抖鞭成圆,在胸前急旋成一片,鞭势劲急,丝毫不敢留力;七、八技羽箭接连被击飞震歪,最末一技却射穿力竭的防御壁障,冷北海胸膛一侧,箭镞划破他的前襟,带血飞向长街尽处,肉眼竟不见其落。

「原来是「猿臂飞燕门」的人!」

冷北海微微冷笑:「有意思。」

见对面的老神君正要负手跃下房顶,皱眉道:」

神君可是说话不算话?」

薛百胜「嘿」的一声,摇头笑道:「你有对手啦,可别贪多。」

「你——」

眼看稽绍仁越驰越近,距离一缩短。强弓更是难当。他所用之箭只比长剑略短,粗如食指,箭镞更如钴杵一般,被箭风一削过便即见血,倘若被射了朋洞穿。创口只怕要比杯口还大。

他听不见冷、薛二人的对话,但见薛百胜作势要跳。不想也知是要对马车里的岳宸风不利。双箭搭弦往后一仰,松手的瞬息间箭分两头,一射冷北海,另一技却射往薛百胜脚下檐间。

老神君正纵身一跳。粗大的箭尖「噗!」

一声没入胸口,半空中老人背拱如虾手捂心口,足尖踏地时才挺起身子,将钳在指间的羽箭扔地上,拍拍手掌,抬头对冷北海笑道:「你这个对手极不好斗,留神哪。」

房上的冷北海无暇还口,三技羽箭以「品」字形朝他射来。中途不住地交互穿抽插,宛若燕翔,到身前时仍呈一个「品」字,却无一箭来势可辨。冷北海难以挥鞭击落,身子忙往后折,原本居高临下、无远弗届的从容几已不复,避得万般凶险。

薛百胜的身子矮小,一落到地面之后。反被车厢、马尸等遮去大半:稽绍仁虽是神射,却射不了难见的标的。老人活动十指,缓步踱至车厢前,哑声道:「岳宸风!你我的梁子,一次做个了结罢。杀了你这罪无可逭的无耻东西,九泉之下。老夫也好向列祖列宗交代。」

他赖以成名的「蛇虺百足」绝技非是表面上的操弄百兵,而是一门强绝霸道的指爪功夫。此番出手势在必得,岳宸风的武功能耐又非同一般,高手对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没有表面工夫虚晃一招的余裕,索性连平日攜行的百兵排场也不带了,务求在十指之间分出高下。

岳宸风笑道:「老神君莫要担心。帝门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必不怪你,你我之间的实力,实在是相差太多了。」

性情暴躁的老人听了,居然一点也不生气,摇头笑了笑,自顾自道:「我真是老糊涂啦,怎跟畜生说人话?」

五指屈成钩爪,哗啦一声洞穿厢壁,迳取车内之人!

他解除了雷丹,再也不用理会「功力不可逾八成」的限制,坚逾金铁的双爪如旋风般接连贯入,与车中之人隔板对撼,一阵连珠轰响之后,车厢板被贯得坑坑洞洞,激烈的交击仍持续不断。

「砰!」

一声,厢板自底部连根拔起,整片压向老人,似是厢内之人受不住招,索性倚肩一撞,欲破老人的臂围。

薛百胜伶笑:「便是铁板也教穿了,还怕你血肉之躯?」

一爪洞穿,满拟抓他个肚破脑流,这一抓实已用上了十成俱力,便连颅骨怕都是跃手而碎。

谁知厢后之人仿佛无有实体!薛百胜指爪入肉,抓得滑溜溜的鱼胶也似,连表面的油皮也没擦破半点,陡地陷入又滑又韧的一团肥油中动弹不得。老人变招迅辣。立刻易爪为拳。如铜瓜铁锤般直进横打。却始终挣脱不出;捶打的劲力不住累积。驀地向后一弹,悉数还了给他。

薛百胜被远远抛了出去。凌空翻了个筋斗,落地时脚尖一抬。一只压棚脚的小小石斗劲射出去,猛将那块向前冲来的厢板砸了个纷碎。

来人胖大的身形为之一阻,石斗打破坑坑洞洞的破烂木板,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胸口,他却只小退了半步,石斗微陷入黝黑多毛的胸口乳间,老神君雷霆千钧的一蹴之力就此消弥于无形,石斗铿然落下,连铺石路面都没砸坏。

「只教你的奴仆出来替死,算什么好汉?」

薛百胜冷笑,迳对杀奴道:「你也不是什么好束西,昆仑奴!但今日非是你的死期,别忙着出头。」

杀奴身背装有名刀赤乌角的巨大刀匣,锅底似的胖黑面上毫无表情,近乎痴呆,两丸黑水银似的瞳仁嵌在圆鼓鼓的颊肉里,眼白的部分几乎不见,若非有一丝反光,当真黑得难以分辨。

那辆车四壁毁坏,车里的靠背软座却是好端端的,岳宸风踞于其上,神态自若,便似坐在一张舒适的僧帽椅上,颇见怡然,嘴角竟还有一丝微笑,啧啧称奇:「是伊黄梁告诉你们我伤得很重,你们这帮没肝胆的孬种才敢造反的么?」

薛百胜冷笑。

「那倒没有。只是多年来伊黄粱钻研破解雷丹的方法未果,此番拜耿家小子与他那哑巴朋友所赐,终于弄清了雷劲的运行道理,找到足以拔除雷丹的法子。那日伊黄梁亲自号过你的筋脉,确定其理无误,帝门再不用受你的挟制。」

此事薛老神君并未全然吐实。其实伊黄粱破解的,乃是鬼先生赠予的一枚丹药,据称能取代「九霄辟神丹」之功,若五帝窟肯参加七玄大会,鬼先生将以此方相赠。漱玉节满口答应,转头便将药丹交给伊黄梁解析成分,其中有不足处。再与阿傻、耿照身上的碧火神功相对照,终于仿制成功。

伊黄梁趁着替岳宸风号脉之余,检查了他体内的紫雷之气,更无疑义,回头便教帝窟众人服下丹药,拔除了困扰多年的可怕雷劲。漱玉节请伊黄梁前来,原是为了此事,替阿傻驳续手筋,也是顺便勘验碧火功之秘,未必都存好心,只是她擅于顺势而为,一击数得而已。

岳宸风之诧异不过一瞬,转眼又言笑从容。「这伊黄梁挺有意思。我以为他尽都说了。没想却只字未提,当真是医者风范哪!」

见薛百胜杀气弥天,笑顾杀奴:「喂,我今日与你一个便宜。若杀得这糟老头子。让你抵去三年。」

杀奴慢吞吞地问:「背刀,还是不背刀?」

岳良风笑道:「要杀金神岛的白帝神君。须得展现实力。许你不背刀。」

杀奴眯着小眼,似乎好半天才听懂了,还未动手卸出身上的刀匣皮带,忽然伸出五根手指,慢吞吞道:「七年。」

岳宸风笑道:「你比的是五年。」

杀奴低头看了看手掌,又再度举手道:「七年。」

想当然耳,一只手掌无论如何都不会突然变成七根指头。

岳宸风似乎被逗得很乐,抚膝大笑:「好!七年便七年,你若能教他死的极惨,大出我之想像,再多送你三年凑个数儿,一次抵去你兄弟俩十年之期。」

杀奴仿佛听不太懂,又举起同一只手掌,慢吞吞道:「十……十年?」

岳宸风哈哈大笑,抚额道:「没错!十年一口价,没这么便宜的了,你快卸下刀匣罢。」

杀奴解开皮革系带,刀匣离体之际微一蹙眉,发出哼痛般的低吟。薛百胜定睛一瞧,赫见那皮带内侧钉满尖锐的陀螺状铜钉,位置分布似有理路,却看不出走的是什么筋脉穴位。

赤乌角刀何其沉重,一旦缚上肩背,铜钉登时刺破肌肤,紧紧压迫穴位血路。以穴道禁制人身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将刺穴用的锁功钉做在随身的物品上,将刀匣变成拘具、乃至刑具,却十分骇人听闻。

薛百胜自不知数天前岳宸风受伤呕血,杀奴在一旁幸灾乐祸,前日经伊黄梁诊断后明白伤症情况,不再心惊肉跳、惶惶终日,此案有心思惩治杀奴,给他上了这条「失魂带」。

杀奴解下革带,痛得身子不住颤抖,带上铜钉染满血污,令人触目惊心:不过转眼工夫,杀奴荷荷吐气,猛地抬起头来,却仿佛换了人似的,目光冷锐残酷,满是暴戾与怨毒,咬牙嘶声道:「十年……这可是你说的。」

「只要你神智清楚,我几时说话不算话?」

岳宸风笑得得意,一指远处正与何患子游斗的红衣丽人,怡然道:「你馋她许久了罢?这便当做花红,只要你将这老头折磨得令我大开眼界,她从此便赏了给你,爱怎么玩便怎么玩。」

「好!」

杀奴活动活动筋骨,折得指节劈啪作响,转过一双血丝密布的红颜,仿佛将对岳宸风的怨恨悉数移转到薛百胜身上,灰色的舌头一舔嘴唇,邪笑道:「老头,你运气不好,老子今日心情很坏。」

眼角瞥了一下身后裙裾翻飞的婀娜玉人,不禁吞了口馋涎,回顾岳宸风道:「喂,全身骨骼碎成畸零小块,拿身子当成制奶酪的囊子来揉,教他全身脏腑肌肉被自己的碎骨磨烂,生生的痛死他……这样可好?」

岳宸风故意皱眉,低头剔指道:「怎么你们兄弟都好这口?也罢,你要做得到便算数,我决不食言。」

最末一个「言」字尚未落下,杀奴一声虎吼,已朝薛百胜扑了过去,速度之快,丝毫不受胖大身躯影响。

薛百胜不闪不避,身子一矮,撮拳打他膝盖,料想膝上无肉,断难施展那以肌肉夹人、借以反弹拳劲的异术,谁知落拳处仍是软绵绵的一陷,杀奴咧嘴一笑,象腿粗细的手臂合抱过来。薛百胜脚下交错,一闪身来到侧面,对着肋骨、骨盆以及膝侧连打数拳,连铁板都击穿的无双刚力仿佛全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抽手稍慢,几被肌肉夹住。

薛百胜年事已高,与年轻人比武较劲靠的是修为与经验,趁其有隙、攻其最弱,乃是最省力的打法,再加上「蛇虬百足」的惊人破坏力,往往一击便能雷鼓定音,江山底定。真要比速度、拼力气,六旬老人岂能与正值壮年、体力巅峰的拳师刀客硬碰硬?

然而杀奴周身不受铁拳,速度又是奇快,薛百胜绕着他东戳西打百余记,杀奴倒像没事人儿似的,但以老神君的身子骨,若被他一下抱实了,只怕就是筋骨俱折的下场,离他所说的「骨磨」惨状亦不远矣。

薛百胜兜转片刻,体力渐渐不济,几次差一点点就杀奴蒲扇似的大手捞中,避得险象环生,一咬银牙,冒险改拳为指,迳点他肋下,戳得杀奴扭腰闷哼,初次露出痛楚之色;正要运劲贯入,食指竟被腰肋间的肌肉夹住,杀奴一运功,绵软滑溜的肥油顿成了坚硬的金刚铁砂。

所幸薛百胜的手指比铁还硬,要是换了旁人,只怕整只手掌骨轮都要被磨碎,他却继续能往里戳。杀奴吃痛,益发狂怒,胖大身躯一压,想借力将老人的指掌折断,老神君早一步抽退,却被他扫得微一踉跄,几乎失足。

符赤锦远远望见,心急如焚,一边抢攻,一遍压低声音对何患子道:「你兼通数绝的秘密若是教那狗贼知晓,他岂能饶得过你?可知盗练绝学、欺师灭祖,自来便是武林中的大忌?此时若然泄露,挖眼拔舌、挑筋断手都可算是轻的了,何况那厮的手段!」

何患子悚然一惊,更加对应不灵,又不敢继续使用杀绝、掌绝的武功,被攻得左支右拙,已呈败象。其实他的武功修为远胜现在的符赤锦,只是他平日极少与人动手,缺乏临敌经验,又无法向女子痛下杀手,才给了符赤锦可趁之机。

「我不是……我没有偷……你、你……胡说八道!」

「我知道,你又不是故意的。」

符赤锦嫣然一笑,娥眉刺上的攻势却益发紧凑:「你自己也料不到,你的「眼」有这么厉害,是不是?你本想老实向师傅交代,说你很早以前便能看见真气流动,运劲变化等,但没能学刀、也没能学掌法的你,一直觉得练眼术很是没用,如今竟能看见师兄弟练功时的气脉,不觉看了几眼;谁知你天资过人,这便都学了起来,也怪不得你,是不是?」

这个秘密何患子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连他最敬爱的上官夫人和妙语……上官小姐也被蒙在鼓里。起初他以为这是修习「破视凝绝」的必然结果,师傅既未点破,便是有意如此了,有一阵子他觉得这是师傅对自己青眼有加,表面上宠爱老大,暗地里却将自己当成了衣钵传人,因此修炼得格外起劲。

后来他才慢慢察觉,这一切,或许是因为在「破视凝绝」这门武功上,连师傅的天分造诣也比不上他,没想过要防范他的注视。何患子是临沣县的佃户出身,但这不代表他特别愚笨、后知后觉;以他对师傅的了解,他明白了自己必须终身守密,一旦秘密暴露,便是自己悲惨身亡之日。

符赤锦趁他一时失神,随手将他的腰刀格落,趋近低道:「典卫大人说了,教你立刻返回五绝庄,趁乱带走上官夫人母女,至莲觉寺王舍院,自然会有人接应!」

何患子一愕。

「典……典卫大人?」

符赤锦咬牙道:「要救她母女俩,便看你了!还不快走?」

见他愣头愣脑的,不知怎的想起了耿照,心中柔情忽动,嘴角不微勾:「难怪老爷肯定这招有用。他俩明明不像,却又好像。」

低声骂道:「傻子!还不踢我一脚?」

何患子如梦初醒,「哎呦」一声假装倒地,衣下飞起一脚,将她手中的娥眉刺踢落,乘隙一撑而起,飞也似的吵鬼子镇外掠去。符赤锦拾起兵刀,紧紧握在手里,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目光直视着前方,步履沉重,又有些像是梦游。

直到有一只温暖厚实的手掌轻轻按住她的肩头,仿佛又将生人的气息重新注入她体内。「行了,宝宝锦儿,你到这里就好。」

那人的微笑如阳光般温煦,足以驱散一切阴霾,柔声道:「剩下的,就交给我罢。」

他双手负后,横持着一把乌鞘长刀,大步向前,气势如渊停岳峙,与前度截然不同。岳宸风原本双臂横扶椅背,意态优先,此际忽觉头背汗毛竖直,宛若一柄冷锋贴颈,终于回过头来,眯眼望着眼前的黝黑少年,似笑非笑。

「你一手策划的这个阵仗,虽然寒酸了些,念在时间仓促,能找到这些歪瓜裂枣来配,已算不错了,我还真有点想嘉许你一番。我这生暗算过许多人,却鲜少遭人暗算,你连五帝窟、「歧圣」伊黄梁,甚至将军夫人都能兜拢进来,引为己用,实在是个人才。」

他抬起头来,一点都不像被包围算计的对象,反有几分凝视猎物的模样,笑意酣畅,目光却令人冷徹心脾。

「我真是教你那朴拙老实的外表给骗了,典卫大人。」

耿照的眼神平静而坚定,对他的讥讽一点也没有回应的意思。

「我刚从五绝庄赶过来,你的秘密巢穴已被攻破了,党羽多数被擒,将军正在赶往庄子的路上。放眼东海,再也没有你可以立足的地方,要你束手就擒,只怕很难;但至少刀在你手上,还能假装是个磊落的刀客,以刀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缓缓擎出神术宝刀,冷锋回映着斜阳,豪迈的刀光犹如千叠血浪。

「来受死吧,岳宸风!」

第十四卷完

第十五卷 恶贯满盈

【内容简介】

岳宸风夺人家业、淫人妻女,逞凶横暴,丧尽天良!在耿照看来,此人简直是无恶不作,死上一百遍、一千遍也不冤。但在镇东将军眼中,岳宸风的所作所为不过小奸小恶;比之於他心目中的真正恶道,显得既无谓又无聊。

「敢问将军之『恶』,究竟是什么?」耿照犯着意气,抗颜怒问。

慕容柔只是淡淡一笑。「如果我说是开创太平盛世,你可信否?」

第七一折三尸化无 虚镜断肠

鳞皮响尾鞭冷锐肃杀,对应的鞭法却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千耀蛇珠”是黄岛列名的廿七门帝字绝学中,唯一毋须纯血即能修炼的武功。

因为在冷北海身上,没有一丁半点的纯血。

生长于黄岛北端的奴户之子,没拜过半个师傅、练过一天的武功,他的人生从出生起的那一刻就已注定,这一生除了放牧还是放牧,和他的父亲爷祖一样。

娶枯发红面的邻家牧羊女、生俩娃儿,定期往岛中赶送牲口,然后在朔风凛冽的高原上终老一生——要能这样就好了,喜获麟儿的双亲心想。但这孩子却走出了他们的眼界,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想。

瘦弱的少年在苦寒的高地磨练出强健体魄,以补内力的不足,套牲口的绳圈越玩越长、越玩越重,也越见精准犀利。很多年后,他跃居土神岛四大敕使之一的高位,那个习于逆风睁眼、在天寒地冻中抛索的少年却依然没变,他的冷静、沉默与韧性仍是每次取胜的关键,超越他所知的一切武技。

奴户是不配拥有姓氏的,他凭双手挣来的东西,高原村落里的人连想都不敢想“少年管自己叫“冷北海”以纪念从小看大的那片云下之地。

即使冷北海因缘际会习得奇功“守风散息”屡次立下大功,依旧无法改变卑下的奴户出身,直到尊贵的神君大人为他创制的鞭法命名的那一天。

“如许犀利武技,当有个堪匹配的名儿。”

清臞俊逸的锦袍秀士单臂负后,从书案上拈起一张干透的墨迹,带着一贯的温文笑意。冷北海识字不多,但神君这么有学问,写的字自然是极好的。

“我想了几天,就叫“千耀蛇珠”罢。”

此话一出,全场陷入一片死寂。

冷北海的听力与目力同样出色,一瞬间他却怀疑自己听错了:奴户之子创制的武功,怎能以“蛇”字命名?

“神……神君!”

拥有尊贵纯血的长老敕使们终于回过神来,纷纷提出抗议:“下人们的艺业再好,岂能跻身“帝字绝学”这……这不是全乱了么?”

面对激动得几乎失去分寸的家臣,中年文士微笑摆摆手,毫不在意。

“你们也觉得这是门厉害的武功,不是吗?或许有一天,五岛再也诞不出纯血的子嗣,我们就要靠这门鞭法来保护祖宗基业了,是神君还是奴户所创制,又有什么干系?”

家臣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吓傻了,一时竟都无话。

他转过头来,饶有深意地望着手足无措的苍白青年。

“北海,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管它叫‘千耀蛇珠’?”

冷北海微一转念,忽想起“蛇珠”的含意,惭愧地低下头,手心冒汗,忽觉方才的一瞬狂喜当真愚蠢至极。奴户之子就是奴户之子,怎能妄想与纯血贵胄同列一榜,百世流传?

世袭家臣中也有人心思飞快,立时想到了同一处,惊惑全消,得意讪笑:“蛇吐之珠,乃是贱物!俗谚有云:‘蛇珠千枚,不及玫瑰。’一千枚蛇珠有一斛了罢?却比不上一枚玫瑰珊瑚珠的价值!依属下看,奴户的儿子始终是奴户,一点儿也不……”

忽然闭口不语,见神君双手负后、缓缓回头,目光还是一贯的温和平静,毫不炽烈,只是定定望向自己,不觉冷汗涔涔,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与手段苛烈的先代神君何蔓荆不同,印象中男子从未动过真怒,非是城府深沉、天威难测,而是他豁达的心胸能容万物,总令人不由自主惭愧起来。

神君转向垂手而立的苍白青年,鼓舞似的一笑。

“‘蛇珠’二字,亦可作‘灵蛇之珠’解,喻指超卓的资材。天生万物,各有其禀,莫说草莽之中多出将相英杰,帝王之家里,难道就没有昏庸无能、为祸百姓的暴君?以出身、血裔论断人的才能,我不能认同。”

中年文士一一目视众人,朗声道:“现今五岛之内,莫不竞相以纯血为要,为求宗脉延绩,弄得纲常紊乱、人伦相悖,夫妻难以厮守,父子对面不识,只知有神君宗门,不知家庭和乐之可贵,不近人情,岂能久长?”

这番话若在其他四岛公然散播,怕不被安上个“大逆不道”的罪名,然他处事公正,绝不徇私,众人又敬他学问高超,所说均与旧时观念不同,一时间竟无人出声反驳,在心上细细咀嚼,各有领会。

他虽是岛外出身,因娶了何蔓荆的独生女儿才得坐上神君大位,但在黄岛老臣心中,这话也只有从他口里吐出,才不会被质疑是师心自用。中年文士回过头来,含笑望着冷北海。

“你的忠诚与才能,无一丝可疑处。愿你将这路‘千耀蛇珠’发扬光大,为黄岛培育更多人才,如握灵蛇之珠,光华千耀。”

冷北海记得当时自己伏在地上,热泪盈眶。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流泪。

为了男子唯一的骨血,他什么事都愿意做。若岳宸风有一丝半点试图染指神君,他不惜千刀万剐,早与那厮拚个同归于尽!如今歼灭大敌的良机就在眼前,岂能受阻于区区一名猿臂飞燕门的弓手?

纵然意逾心高,眼下却是自他出道以来,罕遇的狼狈困境。

鳞皮响尾鞭的优点是及长,临敌时以逸待劳,鞭梢所至,两丈内莫不中的,再加上“守风散息”之术,能洞悉对手的长处弱点,攻敌之无救,故尔稳坐江湖买命榜前沿,多年来难以撼动。

然而,世间若有较两丈长鞭更长的兵器,则非弓箭莫属。

稽绍仁快马驰近,疾锐的狼牙羽箭飕飕而至、间不容发,冷北海拖着沉重的响尾鞭无以趋避,万不得已撤手,就着茅草房顶一滚,所经处羽箭洞穿,连成一排,几乎将横梁射塌。

冷北海连抬望的余裕也无,抱头滚入一处破口,压着草杆坠下,“砰”的一声背脊着地,撞得身子弹起,正向一旁滚去,枝箭杆已“咚!”

标入原处,声如铜锤击地,震得尾羽嗡顗,宛若索命低吟。(好……好沉重的箭势!

冷北海豹子似的挥地疾起,身体弹向土墙,鱼跃般跳出墙上的方窗,滚入相连的另一幢土屋中!不过眨眼功夫,这条动线已接连插上三枝羽箭,最近的一枝甚至将衣角钉在地上,若曾稍稍停步,狼牙箭便自贯穿胸腹,而非仅留下一片残布。

伹冷北海的亡命之行还未结束。

羽箭像生眼似的纷至沓来,逼得他连转换路空隙也匀不出。

这是传说中猿臂飞燕门的绝技“及时雨”向天开弓、箭落如雨,是只有稽绍仁背上那把及顶长弓才能使出的独门箭艺,毋须瞄准,羽箭仰天射出后,又如雨水般自天穹斜落,箭势劲急,配合加重加长的特制狼牙箭,连铁盾能射穿,就算置身高处、躲入障壁亦不能避,堪称“无漏之射”冷北海奋力窜逃,心中却明白:若此刻有谁比自己更着急的,必定就是那名出身猿臂飞燕门的骑马弓手。一只箭壶最多二十枝箭,鞍侧各挂一只,也不过才四十枝,如这般不要钱似的滥射,待得箭壶一空,便是攻守易位之刻。

况且,随着马匹驰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越短,莫说长弓,就连寻常的弓箭也将无用武之地,“及时雨”奇技不攻自被,何须应对?眼前首要,就是别让这轮急箭射中自己。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一!”

他埋首跨步,飞也似的穿窗过墙,耳中辨着箭镞入土的钝重声响,暗自默数,忽觉身后的连珠箭势一停,目光飞快扫过屋内布置,心中大喜:“来得忒巧!”

擎起事先藏在屋里的另一条长鞭,哗啦一声破窗而出,果然满目扬尘,一骑飙至!

这等距离弓箭无用,却仍在长器攻击范围之内。

“轮到你了!”

正欲扬鞭,赫见鞍上一条冷面大汉挥开尘沙,左手食、中二指间绷着一条缠丝牛筋,右掌紧扣一物搭上弦丝,拉满疾放,“飕”的一声劲响,眼前银光暴绽,正中面门!

便在冷北海翻身栽倒的同时,稽绍仁策马驰过,不禁佩服:“我自得传本门三绝以来,头一次遭遇这等强敌,须连使三绝方能取胜丨”余光所及,见冷北海忽又一跃而起,口中吐出一枚血淋淋的箭头,扬鞭道:“好杀招!这一式……叫什么名儿?”

语声含混,显是接箭时伤到牙舌,鲜血长流,说话间不住溅出血沫,令人怵目惊心。

飞燕三绝以“远、中、近”三段射程区分,稽绍仁连用了中距如游鱼般不断改变射向的品字箭阵“云边雁”、长弓远射的天穹之箭“及时雨”均难以克敌,才使出二指架弦的近距杀着。如此属性相悖的三式箭艺竟可于一身同使,刁钻异常,几乎要了冷北海的命。

他与程百里奉命驰发岳宸风,程百里深知这位老搭档的弓术惊人,一旦占据有利位置,一人可抵一支射队,特将心爱的座骑换给了他,以仗“浪雪黄骠”的神骏脚力先行赶回。稽绍仁见最后的杀着居然落空,心下冰凉,一夹马肚奋力驱策,欲冲出鳞皮响尾鞭的范围,百忙中拈起最后一枝折去箭头的狼牙箭,回头:叫道:“此乃飞燕三绝中的不传之秘,名唤‘一串心’!你———”

语声未落,首级已被鞭风扫落,无镞之箭却射中北海左肩,几乎入肉,但终究还是不及箭镞之利,微略一阻,被他及时接住。

冷北海小退半步,心知伤处必定瘀肿严重,咬牙不吭一声,弯腰将骨碌碌滚至脚边的断首停住,以指尖抚闭眼皮,低声道:“好汉子!你去罢。尘世种种,再不须你挂心。”

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这无名弓手虽然失败,到底是死在执行任务的中途,求仁得仁、俯仰无愧,而他也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务——想指望那个半调子的耿家小子?

哼,真真妇人之见!

冷北海嘴角微动,不顾乱发披面,垂着动弹不得的左膀,拖着响尾鞭朝街心的岳宸风走去:偶一抬头,不禁目瞪口呆,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这……便是漱玉节盘算?难怪她执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怪异的景况,一时竟忘了该要挥鞭杀入、诛灭大敌,只觉不可思议,看着看着,持鞭的手掌一紧,掌心沁出冷汗———仔细算来,杀奴离开家乡该超过十五年——随着清醒与失神时的分际越来越模糊,他已无法忆起太精确的数字。

连最初,自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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