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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月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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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和家人过年没有上网,今天多更一章补上XD
  

☆、第二十七章

  下了一场雨,北平不再热得像一块烙铁,一推门出去,就有一股热风扑面吹过来。做小买卖的贩子全部出来,在中秋这一天,街上像一个小小的集市。
  有卖豌豆黄、桂花凉糕的,整齐的一块块叠在笸箩里,有卖天津的辣小萝卜、凉山的大鸭梨的,还有人,为首是个穿着湖蓝色蝴蝶袖绸衫的姑娘,绾着松松但很妥贴的发辫,背后跟着一个长相白净的拉胡琴的男人,沿着街卖唱。声音悠悠扬扬传的很远,那胡琴的调子忽然高上去,又低回婉转,拉出冗长的、温柔的尾音。
  小贩们从不过中秋节。对他们来说,趁这一天挣几个钱,比在家里对着媳妇孩子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来得实际、而有用得多。
  陆玫和沈黛送陆皎夜去火车站,一手替她提着沉沉的皮箱:“去燕京大学也不差这一天,怎么不在家过了中秋?”
  陆皎夜道:“别的同学都是这一天去,我去得晚,还叫家里用汽车送,这不行。同学该怎么看我?”
  陆玫听她这么说,便不再多说,把手里的箱子交还给她,道:“你是上了很久学校的人,别的我不多说。只要争一口气,多想想你爸爸妈妈,多想想你哥,知不知道?”
  陆皎夜笑道:“还说呢!唠唠叨叨,大姐跟我妈似的。你说的这些,妈昨晚跟我说了一千遍了。”说着回头看沈黛,索性道:“嫂子,你有什么对我说?”旁边跟着一个下人,手里拿着个装各种吃食的包袱递给她,于是她又道:“火车上都有规定,一人只许带一个皮箱,罢了罢了,这些你拿回去!”
  沈黛看她的眼盯着包袱里的吃食看了又看,知道她仍舍不得,上了大学又不便经常回家去,就伸手抓了好几把白纸包的桂花糖、果仁酥,一股脑塞到她的白貂皮帽子里,笑道:“你上了车,再拿出来。”
  陆皎夜冲她笑了笑,跟着前头拎箱子的小厮一路往车站里走:“哟,车来了。我走了!”
  陆玫跟上去几步,扬了扬手:“到了来信!” 
  陆玫独自回了家。
  陆太太和三姨太坐着,由秋婵给她们夹核桃吃,正在聊着,看她一眼道:“怎么你一个人回来?小黛呢?”
  陆玫脱了身上海蓝色缎面罩衫,坐过去道:“她说今儿是中秋,得回去和她的好姊妹过。”
  “这孩子!忒不会办事,你怎么不留她?”三姨太看陆太太对沈黛颇和颜悦色,就从旁揣度她的心意,猜想这事情已是定了大半,一叠声地责怪自己女儿。
  陆玫笑起来:“我怎么没有留?人家要回自个儿家里,和姊妹过个中秋,我拦得住?”
  陆太太伸手取了一块核桃吃,看她的眼神颇有赞许:“玫丫头做的妥当,怎么着也好。一会儿,老爷请了天艺照相馆的师傅给家里照一张全家福,要是小黛在,叫她不叫?省了麻烦。”
  陆三姨太附和着也点了点头,叫过自己的丫环扶着起身:“这是头一次照全家福罢?我回去,也换一身体面些的衣裳,图个彩头!”
  “您的那身广绿色绸缎衣裳就不错”,陆玫朝她说了一句,回过头对陆太太笑道:“妈,您看看我亲妈,一把年纪了倒很爱漂亮。”
  陆太太拍了拍手指上沾的核桃屑,抬手示意秋婵下去,温言一笑:“怎么,只许你们年轻人翻花样,不许咱们老婆子好看了?”
  陆玫旋即微笑,扶着她起来到穿衣镜前,给她从身后整理整理衣领,顺顺当当地接口:“妈,我不哄您,也不骗您。您自个儿看看,和我站在一起,旁人还以为是老姐妹!哪里就是‘老婆子’了?”
  陆太太知道她话里有一半儿奉承恭维,但心里听着也很舒服,就站定了,在穿衣镜前照着整理项上挂的小叶紫檀配青金石隔珠挂子。一个小丫环正巧进来,见了两人就抿着笑,上来轻声道:“太太,大姑爷到了,就在外头。”
  陆太太一听,便扶着陆玫的手过去:“别让他久等,快请进来。哎,对了,亦嵘和曼娜哪儿去了?还不请他们下来?大姐夫来了,他们要人家白白等着么?好大架子。”
  赵曼娜在楼上又和陆亦嵘闹了一场。
  “你们调查处的真出了奸细?我早跟你说了,那姓赵的不可靠,一个混混,他能懂什么?”
  陆亦嵘在房间里迈着小步打转,他已这样走了二十分钟,从门边一路走到落地窗前头,双手撑着白色大理石的窗台,俯身望着下面的风景。说真的,他爱北平。在他从小待过的各种城市里,没有一座像北平这样的亲切、真实而可爱。春天的时候,有各色的春菜时蔬,有花市、庙会;夏天的时候,有隆福寺卖的冰碗,同仁堂的香袋,哪怕在天棚底下洒一点水、吃几口凉拌王瓜,花上几分钱听曲儿,这也很好;秋天的时候,有各地来的各色果子,有遍地的桂花和悬空的明月;就连冬天,在其他城市最寒冷、最贫瘠的时候,北平不还有烤羊肉,和热馍馍卖么?
  他打心眼里的喜爱北平,可为什么就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势力一同争抢?但凡有一点漏缝,那些人就像不怕死的泥鳅似的,一齐企图钻进来。他巴不得把奸细,把这一些人,统统地枪毙,枪毙!
  “直军——嗬,也太可怕了,他们派进来奸细,想来个里应外合么?想……”
  “吵不吵?你闭嘴!”
  陆太太派来的小丫头请他们下去:“二少爷,二少奶。太太请您下去呢,照相师傅到了,大伙儿都等着!”
  “算了,咱们先下去,过中秋别让爸担心”,陆亦嵘理了理头发,“一会儿在爸妈面前,什么都别胡说,听见没有?”
  照相师傅蹲得很低,摆弄着眼前架在铁架上的大家伙。“哎,就是这样。很好,非常好,得嘞!”
  陆老爷同陆太太坐在中间,两位姨太各坐一侧。陆玫和大姑爷、陆亦嵘和赵曼娜、陆子峥、陆七少爷,连同几个已嫁未嫁的小姐,捧月似地站了一圈儿。
  陆亦嵘站在挺边上,一边斜着眼往旁边看,兄弟姐妹热热闹闹站满了客厅。往后,人还能不能像今天这么齐全呢?他忽然走了神,这么想着。“哎,二少爷,二少爷!看这里,很好,好!”照相师傅叫他回神。
  “喀嚓”伴着一计闪光,照成了。
  陆家有了一张全家福,民国十二年的秋冬起,它被摆在照相馆最出众、最显眼的位置。
  谁也料不到。北平的风和雨去得多快,它就来得多快。
  一夜之间,到了第二天,各大报纸上统统出了号外,“皖系府调查处用人不严,人员连夜出逃河北”,这条半真半假的消息传遍了北平。街头巷尾议论的人很多,譬如唐师傅端着锅出去买酸豆汁的时候,就听见街上好几个人猜测纷纷,亦有人担心时局再次乱起来,携家带口地出来买粮、买面。
  大家都照常地工作、生活,可心里都悬着一根筋。
  报社社员的最大特点是能写,以假乱真、以真写假,都非常在行。短短一上午,这消息就传到陆亦嵘耳里。
  他立刻暗地查问了怎么回事,致电给内务科程科长:“老程,你看不看报?我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二少还不知道?您那调查处可都是高人哪!混进去三四个直军细作,您自个儿不知道?亏得总长查得快,这四个人审完了,死在牢里头!”
  陆亦嵘心里松了一大口气:死了就好,没有逃进河北就好!他说话也有了底气:“那我问你,报上写的什么玩意儿?”他拿起报纸照着读:“‘皖系府调查处用人不严,人员连夜出逃河北’,这什么玩意儿?这是诽谤!你不是说他们死在牢里头,怎么还出逃河北?”
  程科长笑了一声:“兴许是狱卒想赚点小钱,到报社瞎说几句,谁知道呢?陆二少,您和我发火没用,这报纸我写的吗?”
  陆亦嵘想要说话,却被他抢了先:“那四个奸细,好家伙,偷出去三万块钱想买军火,在北平来个‘大破坏’,他们直军再来个内外夹击!幸亏给查出来!陆科长,这些人在您麾下,您竟不知道?高,您真是高!”
  电话“啪”地一声挂了。
  陆亦嵘脸色很不好看,他来不及和姓程的生气,自个儿在心里不断地想:三弟知道么?拿人、动刑,可都要听他的意思,不错,他铁定知道了。
  他担心自己的地位难保!
  陆亦嵘想了一整个下午,把每一处细节都想的很妥当,确保自己不受到波及,也不被冠上失职待查的罪名。
  快要到晚上的时候,他打了一通电话到调查处:“叫你们赵处长上来见我,马上!”赵麻子一早就听说了报纸上的事儿,心里预感到几分不祥,于是把自己能够搂到的钱、金银、存款,全部换成外国银行的一百块支票,贴身带在身上。
  赵麻子这才去找陆亦嵘,低头哈腰:“二少,您找我?”被陆亦嵘兜心踹了一大脚:“你敢唬我?调查处的奸细,不是你带进来的?”
  赵麻子疼得直吸气,只差给他下跪磕头:“我,我不可不敢!二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按您吩咐的呀,凡是有本事、有才的,都能招进来。我怎么知道是奸细。二少,二少!”
  陆亦嵘看着他本就不高的身材几乎蜷成虾米,几乎要趴在地上发抖,心里没由来就觉得恶心。
  “搜他的身!”
  立刻有几个人上来,七手八脚按住了赵麻子的手脚,赵麻子边解释边挣扎,被带着枪的小兵打了一个嘴巴:“老实点!”
  他像死鱼一样动弹了几下,全没有人理他,只顾从他身上搜出些东西,一起扔在地板上:怀表,清凉膏,两三张外国银行的支票,调查处的花名册、和文件。
  陆亦嵘踢开其他东西,弯腰拾起名册和文件翻了翻,等到看到那几张外国银行的支票,他的脸色越发可怕。
  赵麻子不是赵傻子,他预料到了可能将要发生的危险:他带着支票,即使将来被罢职,好歹也捞到一笔;他带着调查处的名册和文件,一旦陆亦嵘要他吃牢饭、关禁闭,他也有可以谈判的资格——你调查处的命脉,在我这里呢!
  可他没料到陆亦嵘把他也看作奸细。
  陆亦嵘把文件紧攥在手里,灯光照着他的半边脸,脸上的肌肉都起了细微的、愤怒的抖动:“带他走,抄他的家!”
  好几管冰冷的枪口立刻抵住赵麻子的肋骨:“快,走!”
  赵麻子吓得浑身筛子似的抖动,僵直着身体脚下自动地跟着他们走。他久混市井,早就听说军阀里对待奸细、叛徒的方法,再扭头看陆亦嵘的表情,心里死灰一样绝望起来。在半个钟头前,他还是赵处长,但现在,等着他的可能是动刑、禁闭,可他压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赵麻子开始往坏了想,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有被枪毙的危险,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抵着他的心脏,像钻子一样尖细地往里头钻,他已经感觉出了疼。
  他不想死!赵麻子在心里把各方神仙菩萨全部挨个拜了一拜,眼看就走到楼梯底下,他想到了逃。只要能逃到街上,他保准能抄小路、甚至是钻洞逃走,别人一定找不到,他对北平到处的阴暗小道、下水道和狗洞都熟悉得很。只要留着命在,他就能去天津、上海,大不了从头混。
  小命只有一次,没了就全完了!赵麻子动了动嘴唇给自己出主意,他忽然奋力弯下身一个牯扭,就挣脱了拉住他的两个人的胳膊,他甩开身上的大马褂,没了命地往楼下逃!如果不是嫌楼梯很高,有折了腿的危险,他几乎就想往楼下跳。
  陆亦嵘冲到楼梯边,往底下连开了三枪。他听到两声惨叫。
  陆亦嵘的枪法不很高明,他打偏了一枪,在墙头打出一个很深的、发焦的弹孔;一枪深深打进赵麻子的后腰,一枪打偏一些,打歪了他的脖子,那颗头颅连着一点皮肉垂下来,倒在地上。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走下去看。赵麻子像一只大手大脚的蜥蜴,一动不动地倒着,恶臭的腥血是他留在地板上的最后一笔。
  那人很快走上楼:“二少,死了。”“二少,怎么处置?”
  陆亦嵘盛怒未尽,他觉得被一个混混玩弄股掌,简直是奇耻大辱,现在他亲手翻过了这耻辱的一页。“拉出去,埋远点儿。”
  他吩咐完,径自回家陪赵曼娜吃饭。
  赵曼娜看着满桌的菜,他只挑眼前的几个吃,心不在焉的样子,就这么劝他:“我也看了报纸,不就是几个奸细?有什么的。”
  “说明直军还不死心,还盯着北平!你忘了半年前开过仗啦?”那时候赵曼娜在客厅里,和几个贵太太们有说有笑。仗又是在城北打的,因为陆子峥一方的速度很快,并没有持续多久。赵曼娜听见枪炮的声音,还以为是除夕时候那种小巧的炮仗,不很响,甚至有点儿喜庆。
  她说:“开仗,现在到处乱,哪儿不开仗?打了不是一次两次,你又没上过,怕什么?就是三弟真上战场,也得有很多人冲在他前头,他会有事儿吗?”
  陆亦嵘夹了一筷子鳝鱼,被她说得没有胃口:“就因为他是总长,别人子弹光冲着他打!”他忽然地有些维护陆子峥。他不打仗也知道枪子儿的厉害,它能一枪打死赵麻子,砰!
  他看着赵曼娜一撇嘴,还光盯着菜盘里挑些枸杞叶吃。天下所有女人都是浆糊脑子的蠢货,他差点儿这么想。
  就这时候,外头进来一个小厮:“二少爷,有您的电话。”
  陆亦嵘站起来:“谁?”
  “不知道,没说,电话也挂了。就托咱们带个话儿,叫您晚上八点钟,到祥泰茶楼等着,有要紧事儿!”
  陆亦嵘经常去祥泰茶楼喝茶,听到这里也就不以为怪,以为是他的某个同僚打来,急着找他谈论公事。
  “知道了,我一会儿去。”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求文评w求收藏w

☆、第二十八章

  赵麻子的死讯很快传到蒋丽荣耳朵里。她非常地伤心,伤心她那为婚礼嫁妆倒贴出去的几百块钱。买的顶好看的绛红绸缎衣裳、胭脂水粉,还没舍得用过就必须封存起来。她得穿着素衣素服给他守寡!
  蒋丽荣受不住,只穿了三天的麻布衣服——在外头仍旧罩着粉红色乔其纱旗袍——。她非常后悔把婚礼办得那么声势浩大,以至于胡同里每个人都知道,她是已故的赵处长的媳妇。
  她经常上街去买一点零嘴,仿佛吃到了酸酸甜甜的小玩意到嘴里,就能减少很多的烦恼和不快。她的脸不但不像其他寡妇一样消瘦蜡黄,反而发起福来,浑圆的肉一颤一颤,像很丰满的一块栗子肉。她向遇上的每一个人唠家常,往往以这样的句子结尾:“咱们老赵死得早,可他那班朋友可真义气,你看,经常地来送礼。他们知道我是很有办法的,不敢不来巴结!我这儿黄油面包、水果罐头多的是,吃不掉都要坏了发霉,你来吃噢!”别人听了,越发地不理她。
  蒋丽荣闲得发慌。她陪着笑脸,重新搬回萧家。
  蒋丽荣一走,转眼隔壁胡同的唐师傅搬进了喻家,带着他的妻,和两儿一女。他自个儿的家不甚体面,经常忍受着北平秋冬季节一阵阵刀刮似的寒风,而且没有可以烧煤的热炕,他家的炕上总有一点阴潮,只能借着出太阳的日子晒一晒被子。
  唐师傅是天桥底下的练把式,一直秉靠他的江湖习气做事。他知道随随便便地占人房屋有损道德,于是他在进门的时候,手里就点着一柱很高很粗的香:现在不是什么好时候,实在过的难,就借您这地儿过一个冬天,来年一开春就搬回去,绝不糊弄虚的!喻太太、喻小姐,您二位在天有灵,多包涵唐三!
  他把那柱香供到厅堂里,而让自己的妻儿只住东屋和北屋,把最暖和、最好的南屋空出来。“您二位要想回来,可以接着住!”他对着空气说。
  蒋丽荣一听这个消息,连鞋也忘记了换,冲到喻家拼命地拍门,向他收取每年三百块的租金。
  “这是喻家,不是你家,你收个屁的地租?”唐师傅扯下白毛巾揩了揩额头,皱着眉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拿着臭肥肉来收‘安定费’的,是不是?你和你的姐,你们当初没唬倒我,现在更休想唬倒我!”
  蒋丽荣也认出了唐师傅,她故技重施,迅速地把脚伸到要关上的门缝里。唐师傅没有睬她,门被狠狠关上,连带她的那只鞋一起给关了进去。
  蒋丽荣拼命拍门:“我的鞋,哎,还我的鞋!”
  门开了一条缝,她的鞋从里头给扔出来,掉在泥浆子里。
  陆亦嵘在夜很深的时候被抬回来,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大声吵闹里,他才缓过来。他的外套上沾着非常多的血迹,不知是确实出了血,还是从出血的地方沾了来,他的裤管像是被血水浸得湿透,几乎紧贴着黏在了腿上。有的血迹已经干涸,像一个附着在衣物上的紫褐色硬块。
  最可怕的是他的脸,几道细细的血流顺着脸颊流下来,像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再仔细一看,左边眉毛底下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小窟窿。
  赵曼娜脚下一软,看得头顶一阵眩晕,早已倒在兰锦怀里。大夫、同僚、家眷挤了满满一屋,陆亦嵘稍稍有了一点儿意识,嘶哑着声音艰难地说话:有人请他去祥泰茶楼说话儿,他一进茶楼,还没有看清怎么回事,迎面就挨了几枪。
  他一边说,旁边立即就有人下了结论:这是直军的奸细,想制造‘陆二少爷之死’的大混乱!
  大夫很快地先处理伤口,一边指着向众人道:“还好还好,二少爷福大命大。你们看,好几颗子弹打偏了,只有一颗——打中大腿,还有一颗中他左眼。”
  陆二姨太双腿直发颤,她上去拉开了所有人:“你们都出去,出去罢!只留大夫在这儿,你们这么围着他,他要不能呼吸了!”她颤抖着伸出冰冷的手去握住他的,陆亦嵘睁开完好的一只眼,眨了一眨,迷迷蒙蒙喊了一声“妈”。
  陆二姨太的泪一下涌出来!
  “大夫,大夫”,她坐着,不敢去看到处一片的血肉,只消看一眼,她的心就要被提出来似的乱跳!“他有事儿吗?大夫,他怎么样?”
  这时候,由陆子峥陪着进来两个金发碧眼的西洋大夫。“用最好的药,请一定把伤势减到最小。”陆子峥用洋文对他们说。
  陆二姨太茫然地看了他们一眼,陆子峥解释道:“您不用着急,这两位是非常好的外科大夫,让他们看看。”
  西洋大夫过去看了一看,有叽哩呱啦地相互讨论,又像吵架。陆二姨太听不懂,就低头只顾看着自己儿子:“亦嵘,没事,肯定没事。”
  他们讨论了一会儿,一齐走过去对陆子峥道:“陆先生,他的伤只有两处,在眼和腿”,他们用手比划了一下:“但是流血太多,暂时不能用最好的药。子弹虽然取出来,但还应该消毒,清洗伤口里的火药。之后,我们再给他用药。”
  陆子峥点了点头,俯身劝陆二姨太:“二妈,他们要动手术,咱们得出去一会儿。”
  陆二姨太猛地抬头,她的唇已经失去血色,没有含义地哆嗦了两下:“子峥,是谁要害他?你是他弟弟,你帮帮他,帮帮他吧,啊?一定得、千万得查出来谁要害他!”
  陆子峥花了很长的时间安抚她,让兰锦陪着回房休息。他自己转身,向两位医生颔首:“我就在外头等。”
  他走出去,坐在外间屋子的沙发上,很久都不动。又过了很久,连沙发也被他坐出一个很深的痕印,他才转过头朝茶几一瞟,有意无意地,他看到茶几底下压着一张全家福。
  陆子峥把它拿起来看。照片上,陆亦嵘梳着背头,把腰挺得很直,看上去非常地精神,也算是相貌不错,他挤在众人中间,露着一个微笑。可顷刻间,他的脸上、腿上已经多出两个血窟窿。
  陆子峥反复回想陆亦嵘满身是血的样子,不错,他是有一点儿小心计、小算盘,可他算不得多么坏。
  刚才西洋大夫已经告诉他,陆亦嵘的性命无忧,只是很可能瞎一只眼,也有可能留下腿疾。他没有告诉陆二姨太。
  门开了,是王觉仁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陆少您叫我?为二少爷的事儿?”
  “告诉所有报馆,谁敢发这条消息,我要谁的命。”
  陆亦嵘在里头哼了一声,尾音像拖着一条非常虚弱而痛苦的小尾巴。陆子峥大步走过去,正碰见赵曼娜。
  她手里端着一盒子清蒸海鳗,她也听见了那叫声,所以伸着手不住地发抖,往里头房间指了指:“我看看他,他老是爱吃这个……”她几乎说不下去,眼里滚出几颗泪来。
  陆子峥知道他在很久的一段时间里兴许都不能张嘴咀嚼:“二嫂先回去罢,二哥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休息要紧。”
  赵曼娜脸上仍流着几行眼泪,她点头转身走出去,停了一停,有什么话说似的,又走到门口,终于转过身,看着陆子峥:“三弟,究竟谁是主心骨,大家都清楚得很。别人想杀的不是他,是你。瞎了,残废了,都是他替你的。”
  她一字一顿地说完话,抽着鼻尖吸了几口气,转身出去了。
  陆子峥的心里微微敲了两下鼓,站在原地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里屋终于有一个大夫出来,和他说一切处理完了,伤口亦上了药,一连说了三遍他才听见。
  送走了大夫,他又上楼去看望父亲,顺便再安慰陆二姨太几句。陆二姨太守着儿子,心思已经比之前安定许多,她仍口口声声喊着要他给亦嵘报仇。
  赵曼娜停止了哭泣,她换了一身米白色珍珠绒的短外套出来,不料正犯陆二姨太的忌讳。“你看看他,他还没死呢!你穿一身白的咒他!”
  她又哭起来。
  陆子峥一路下楼回房,顺道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凌晨三点钟。他的房间非常安静,把刚才所有的吵闹、哭骂都隔在外头。他坐在落地窗台上朝外看看,外头的天是青的,像水一样温柔的深青色,所有人家都已熄了灯,想必共做着一夜好梦。
  陆亦嵘和他不是亲兄弟,但毕竟是他的二哥。他们还不仇恨不到兵刃相见的地步,他们也在童年时候一起爬树上过墙、一起头挨着头分食过面条。在这世上,草枯了会新长,日落了还会升,只有亲人,见一面就少一面,瞎了瘸了,都是再也不能复原的。
  他想起老前辈们告诫他的话:“想成就大事,头一桩就是要狠下心。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当然就不行。很多的帝王将相,难道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兄弟妻儿吗?他们不顾忌!”他感到自己绝不可能和那些名垂史册的帝王一样伟大,他甚至有一点迷乱茫然,如果在此地只做一个小军阀,却要以亲人爱人的性命作赌,那还有什么快乐和意义呢?
  陆子峥的心里很不好受,他仰起头来,喉结动了一下。
  北平再次下了封城令,所有可疑的、危险的人物全部接受审问,连夜从外头调来了很多的兵。
  这一次的封城和上一次不一样,并不限制货物进出,和城民进出,糕饼果品、粮油米面还应有尽有,大伙儿并不感到多么心慌。有米面,有大白菜梆子和王瓜,这就够了。
  李老妈从不花钱买任何吃食物,她捡菜市剩下的几片白菜叶子、半条烂茄子,她向肉摊摊主要一切带骨的剩肉回来,讨一点儿盐,就能做腌肉吃。但对于麻酱,她不得不花钱去买。
  她住在庆安胡同的五号里,没有院子,只有很小的一间屋,大约寻常四合院的十分之一大小,隐藏在萧家和堆满杂物的一堵墙后头,不拐进去,几乎看不到。她是光绪时候的老宫女,总觉得自己伺候过延禧宫的上殿,是和一介草民不一样的,脾气有点儿古怪,从不和胡同里的任何人家来往。大伙儿虽然知道这里有一个李老妈,但几乎没有见过,久而久之,就把她遗忘了似的。
  她往往花一个钱买麻酱,买来之后,先兑些讨来的虾汤,等麻酱舀得只剩下一半儿,再往里头兑上水全部加满,等到兑了两次水,麻酱淡得几乎没有味儿,她才往里头加很多的盐,又能对付着吃上几顿。
  就这样,她可以有小半年不用买麻酱,也就有小半年不怎么出门。
  “哎,卖麻酱的!”
  卖货郎自顾自地往前走,压根没有理她。
  她的年纪很大,但腿脚还很硬朗,三步两步走上去,用鹰爪似的手抓住那人的肩:“卖麻酱的,我叫你哪!”
  卖货郎一直听说过她爱讨便宜的“美名”,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妈子,今儿没有坏掉的麻酱。没法儿白给你!给条活路吧您,啊?”
  李老妈以前在宫里当差,她深深地记得,就连大行皇后吃春盒子的时候,也要放麻酱!她对麻酱有一种天生的喜爱:“我买!来,给我舀一勺子,多多的,要好的!哎,多兑水!”她伸出手,手心里捏着一枚攥热了的钱。
  她提着麻酱回去,看见对面张家门外扔着几个长歪的、但实际没有腐坏的梨子,就过去准备捡回来。
  沉烟开门准备倒洗面水,看见了她,“呀”了一声。
  李老妈慌张的抬起头,嘴唇一个劲儿的哆嗦,脸也涨得很红。她怕被当成一个不光彩的贼。
  沉烟正在担心张瑞冬的职位——听说皖系府里很多人下了课,她看见这个老妇人,立即想到应该做一点善事,为自己的丈夫积一点福德。
  她转过头朝里面吩咐:“拿一点儿黄油面包出来,快!”
  李老妈非常不领情、不屑地哼哼了一声:“洋事儿有什么好的?我就不明白,英国府来的最差的黄油,一拿到咱们北平,一个个儿还当宝贝!”
  沉烟看了眼前这个精瘦的老妇人一眼,很快地转过弯来,走进去拿出来一包白面馒头:“老太太,咱们谁都一样,不见得多有钱。但馒头还有,您尽管吃!”
  李老妈见到热乎的、散发香味儿的,新鲜的馒头,终于伸手接过来,牢牢地抱在怀里,只道了一声谢,仍旧走开了。
  沉烟回到家里左等右等,等来了张瑞冬被罢职的消息。这也就罢了,可人怎么还不回来?她担心有人半夜来捉人、抄家,等了两天,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而家里的日常花销只增不减,沉烟决定暂且抛开小女人的心态:正房太太她都斗得过,还怕什么?她捏着几张支票,去银行里兑一些现钱,却被告知所有的钱和金银已经在昨天夜里被取空。
  沉烟伏在银行柜台前,整个人也要被掏空似的。
  “太太,让一让罢,后头还有人取钱呢。”
  她木然地退到一边,仍旧木偶一样地立着。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坐在银行的长椅上翻来覆去地想,只能是张瑞冬连夜取走了钱。她听说过,他的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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