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佳颜-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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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的世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她看着，竟然止住了哭声。

那种沉重而冷肃的感觉莫名涌上心头，小吟湘感觉相当压抑，她下意识地抓紧宫女姐姐的手。可是，姐姐始终这样走着，脸面朝前，眼神是冷漠的，并没有低下头看看小吟湘现下如何。

小吟湘走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比在水地里过独木桥还要小心。

也不知走了多久，宫里绝对比白府不远处的杨家村还要大，杨家村可是江南水地最大的村落，她和小伙伴到那玩捉迷藏时不小心迷路过一回。然而，这个地方，就像永远走不出去似的。

“贵妃娘娘，白府的小姐到了。”

宫女姐姐松开手，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小吟湘手上没人牵着，在空旷的地上一个人站着。很怕，因为很多双冷漠的眼睛在盯着她，她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颤，低下头不敢乱看，眼眶很快便湿润了，她因害怕而没有哭出声音。

眼睛盯着的那块地面突然被一袭湖蓝色的华袍覆盖住了，她缓缓地抬起头，一张仙子般的面庞凑近她的脸，她使劲地将双眼睁大，怕一眨眼仙子就不见了。

“湘儿长得真俊，兰姨好生喜欢。”

仙子抬起纤纤玉手为小吟湘拭去眼角的泪。小吟湘眼珠子随着那只纤长的手移动着，她从没看过那么漂亮的手，她以为娘用来织布的手是最美的，可仙女的手也好看，是用来施展法术的吧？

仙子的手有温度传来，小吟湘感受到了，心里一时暖意洋洋。

在陌生的地方，没有了爹娘，还有兰姨……

想着想着，小吟湘大哭了起来，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不断地从她眼眶涌了出来。她扑到仙子娘娘的怀里，将脸深深地埋进蓝衣的华袍中。

“呜呜……”

小吟湘的话语咿呀模糊，她埋头在仙子娘娘的怀中哭诉着什么，没有人能听清楚。

女子将她抱住，不停地用手抚摸小吟湘的发丝，温柔道：“湘儿乖，湘儿不哭。兰姨会好好待湘儿的。”

过了几日，小吟湘才知道那个兰姨正是江南水地盛传的那位郑府的娘娘。

是啊，真的是天上来的仙女。温柔善良，容貌脱俗，对湘儿好。

兰清宫宫里好多花儿，全是淡蓝色的花。大瓷盆儿里有，吊在窗边的盆儿里也有。娘娘很爱这些花，亲自给它浇水，给它理理花瓣儿。

和蔼可亲的崔嬷嬷告诉她，那叫兰花，清幽的花中君子，和娘娘的品格一样。小吟湘长大了也要有兰花的品格才是。

小吟湘很认真地对嬷嬷点了头。

又入夜了，小吟湘要在娘娘的故事中才能睡去。三皇子叫启，启哥哥待湘儿也好，还给湘儿摘池子里的素莲。仙子娘娘晚上给湘儿讲睡前故事，启哥哥一点也不生气，还催着他的母妃赶紧去给小吟湘讲故事，否则明早小吟湘没了精神，就不和他玩了。

那一年小吟湘过得很幸福，就驱散了在江南水地里的阴影。

腊月，雪下得很大，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小吟湘踩上去，雪已经厚到了她的小腿肚。

雪地里，仙子娘娘给她加了件厚厚的衣裳，劝她回宫里去，别冻坏了。

娘娘宠着小吟湘，小吟湘也渐渐会对娘娘淘气撒娇起来。她才不回去呢，她要堆雪人。

仙子娘娘笑了，雪光照亮了她的面庞：“湘儿先回宫里去，兰姨答明年春天时，给湘儿送一份特别的礼物。”

孩子经不住哄，开开心心地就由着娘娘牵了回去。

那年的冬季腊梅开了，兰花却早已凋谢。

等不到第二年的春天了……

正文　【九十一】深宫迷津（三）

冬雪浩大，仅一夜的飘落，便覆盖了皇宫所有的真相。

那个落雪的冬夜，兰清宫庭院内的积雪很厚，足以埋下一个活人。

没错，的确埋下了一个人，但，却是一个活活被冻死的女人！

死去的女人是在清晨被扫雪的宫女发现的，那名宫女看到这样的死状，当场就吓傻了，支支吾吾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雪地中的女人面目因痛苦而扭曲得狰狞，她衣不遮体，鬓发如霜，是一名老者。坦露的身体上有多道指甲痕，凶手残忍地用指甲将她抓得血肉模糊，绽开的皮肉里溢出的血已经凝结，冻成了暗紫色。

那个女人，即使已是花甲之年，却妆容精致，她……她竟是太后娘娘！

天啊，太后娘娘死了！

肃杀的寒风吹得更加凛冽，鹅毛大雪在兰清宫周围搅得絮乱。昔日脱俗似仙的郑贵妃疯了，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妖怪！

并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但也没有人敢不相信。因为，从太后尸体绽开的皮肉上找到了凶手的指甲碎屑，那些指甲屑上染有的兰色凤仙花汁，也只有郑贵妃才有！

太后又是死在了兰清宫中，这真相不言而知……

面容绝美的郑贵妃此刻光彩殆尽，失了魂一般瘫坐在冰凉的地上。

尚未梳髻的秀发凌乱直散在地，脸色苍白骇人。双眼生生被抽去了光泽，唯剩下无尽的苍茫。

五岁的三皇子摇晃着娇小身子，像贵妃直哭而来：“母妃！阿启怕！母妃……”

皇儿稚嫩的呼唤让她心头溢出血来，那种深刻而凄厉的痛，刺痛了她身体每一寸肌肤。

三皇子一头扎进贵妃怀里，哭嚷着：“嬷嬷们说……母妃是妖怪……阿启不信……”皇子用力捏紧贵妃绣有兰花的华丽缎袍。

浮华掠影闪过眼前，她想挽留什么，却什么也留不住。

于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拥住自己的皇儿：“听母妃话，阿启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女人眼角一滴剔透的泪悄无声息地滴入皇子软绵的发丝里。

“啊！”皇子突然一声惊叫，把整个兰清宫响彻，宫内瞬间被渲染得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她竟然把尖长指甲一寸寸扎进自己孩儿的臂肉里！

看看，郑贵妃也用了同样的手段伤害了自己的皇儿，她就是残害太后的凶手，这已经无可非议。

她真是疯了，疯得无可救药。

皇上在锦乾宫沉默了数日，但始终没有亲来兰清宫看一眼郑贵妃。死的是自己的母亲，杀人者是自己的爱妃。他该作何决断！

没有人知道那几日皇上到底在想什么，他早朝未上，米粒不进，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终于在冬至那一日，圣旨到了兰清宫——

赐郑贵妃鹤顶红一杯。

郑贵妃瘫坐在地上，她看着太监手上端着的盛有毒酒的杯子，神色痴痴，似乎在追忆什么。她唇瓣微微颤动着，喃喃了一句：“皇上，事到如今，你都不肯来见见臣妾最后一面么……”

小吟湘躲在柱子后面看着仙子娘娘撕心裂肺地笑了几声，最后，仙子娘娘一把抓住酒杯，将毒酒一饮而尽。

仙子娘娘倒在了地上，有一股血从她嘴角慢慢地流出，小吟湘看着她合不上的双眼，盛满了悔恨的眼泪……

小吟湘想哭喊娘娘的名字，却被身后的崔嬷嬷捂住了嘴。就像当初她看到白家上下被活活烧死的时候，郑老爷捂住她的嘴的情形一摸一样。

不断有亲人在她眼前死去，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连哭喊的权利都没有。

崔嬷嬷趁人不被将小吟湘带出了兰清宫。那一日小吟湘像是失去了魂魄似的，她眼神呆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在哭，哭累了，她也便睡着了。

梦非好梦，却很长，小小的女娃竟会累到沉睡了七天六夜！

醒来的时候，自己的身上盖着暖和的被子。她一张眼便看到了郑老爷，她恸哭起来，便扑进了老爷的怀中。

“湘儿怕，湘儿怕……”

年纪小小，还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么恐怖的事，仙子娘娘不在了，她很害怕，单纯地只想到没有人疼她没有人保护她了。

郑老爷抚了抚她的背，叹息着：“好孩子，郑伯伯也不知道能保你到几时哟……”

这时，小吟湘才发现这不是郑老爷的家，是一间残破不堪的小屋，她从没见过这里，哇哇地哭得更大声了。

郑夫人穿得破烂，正在火堆旁蜷缩着，但她身上衣衫单薄，即使她努力用手互搓着身子，却还在瑟瑟的发抖。她已经无心再理会白府的遗孤，或者说她讨厌吟湘，那一定是带有煞气的女娃，克死了全家，又克死了郑贵妃。

郑府也因郑贵妃的倒台而亡命天涯。

看来都是这小孽种给害的！

自从宫里人将小吟湘托付回来时，郑夫人一看到她就想将她扔去喂狗。郑老爷善良，即使郑家没落不堪，他也不忍抛弃吟湘。于是便和郑夫人大吵了三天三夜，郑夫人为此憋屈得蜷缩在火堆旁，一声不吭。

那个夜里，风雪很大，郑老爷将小吟湘抱住怀中行走在雪地里。她被郑老爷用衣裳裹着，抵御了风雪。但因埋头在郑老爷的衣裳内，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突然，郑老爷停下了脚步，将小吟湘从怀中托出，交到了一个美艳的女子的手上。女子抱住她，小吟湘没有看清女子的脸，那女子散落的发丝垂下到小吟湘的脸侧，让她闻道了发丝间的一股馨香。

女子将她轻柔地放入马车内后，她自己倒是没进马车，和外头的郑老爷继续交谈着。

风雪很大，小吟湘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于是扯紧了厚厚的车帘，不让风雪灌进来。

这时，小吟湘发现马车内还有一个姐姐，她七岁模样，身穿一袭白裘，长得很俊却神情冷肃。那姐姐虽然一言不发，见了小吟湘立马将身上的白裘脱下，给吟湘盖上。

“以后叫我瑶婵姐姐，到了楼里要听姑姑的话，知道了么？”

小吟湘看着姐姐，虽不知道漂亮的小姐姐在说什么，只是睁大了眼睛，朝姐姐点了点头。

瑶婵扑哧笑了，给小吟湘紧了紧衣裳。

“跟着姑姑，你就不会挨冷了。”

小吟湘用稚嫩的童声怯怯地问道：“那瑶婵姐姐，你冷吗？”

瑶婵将白裘给了她之后，身上也只有单薄的一件白色的长衫，那长衫很薄，裹着瑶婵小小的身体可见她玲珑的身段。

“不冷。”

瑶婵摇摇头，冷静地叙述着：“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就开始习武，冬日里只穿了件薄薄的衣裳就在雪地里练着。冷倒是不怕。”

小吟湘听得入神，从白裘中伸出手来扯了扯瑶婵姐姐的衣角。

“姐姐快些进到厚衣裳里，给吟湘讲好听的故事。”

小吟湘张开白裘，双眼发亮，示意瑶婵姐姐也钻进了来，她俩一起暖和。

瑶婵想了想，索性钻了进去，她俩裹紧白裘，讲起故事来。

马车驶动了，两姐妹兴致正浓，忘了外头正下着大雪，也忘了困意，一直这么畅聊下去。

那名美艳的女子在另一辆马车上卧躺着，她闭上双眼假寐，在听风雪的声音。

……

小吟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郑老爷自那夜后便消失了，她也被马车从千里之外带到一栋小楼里，这栋古香古色的小楼名叫秀香楼，坐落在皇都东城。

她又回来了。

正文　【九十二】深宫迷津（四）

仙境一般的小楼，不沾一丝凡气儿。

白色纱帐从顶上垂下，如轻雾一般悠悠然地飘动。丝丝缕缕的香雾在小楼内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渐渐地令人沉醉。

楼中那股馨香小吟湘认得，和昨夜抱过她的那名女子身上的香气是一样的。当初她很想伸手抓住女子发丝的一绺，仔细地闻闻。

“吟湘，给，这是你的衣裳。”

瑶婵将一件干净的素衣交到小吟湘手中。那些楼里的小姐姐们都穿着这样的衣裳，松垮随意，没有被一丝尘土沾染上，而且那衣裳白得就像是冬日里的皓雪似的。

从奢靡华贵的皇宫到仙境一般的秀香楼，小吟湘俨然没有恍过神来，好奇地张望四周。这栋小楼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来自于天上，小吟湘神游其中，倍感惬意。

瑶婵见她失神发愣的样子，又不禁笑出了声。

“姐姐帮你换上新衣裳，待会带你去见姑姑。”

“姐姐真好，笑起来也好看。”

小吟湘一夸，瑶婵笑容一瞬间僵住了，她突兀地收敛起笑意，又摆出了一副老成的样子。

“你站着别动，我给你换上。”

小吟湘并不觉得瑶婵姐姐是在生她的气，但也很听话不敢乱动不敢说话，就像在宫里听嬷嬷们的话一样。小吟湘缓缓顺下眉目看着瑶婵姐姐给她穿好衣裳，并将左胸侧的衣口縧带系成蝴蝶结。

窗有微风拂进，轻轻吹起她胸侧的蝴蝶结。小吟湘开心地跳起来，笑颜盈盈，还在瑶婵面前转了一个圈，裙摆跟着她的动作也撑起了一个旋转的小蘑菇。

“湘儿也变成仙女啦！”小吟湘喜出望外，又蹦又跳的，和小兔子似的。

瑶婵赶紧一把将小吟湘搂住，捂住她的小嘴，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挡在自己的嘴前：“嘘！姑姑不喜欢闹腾的孩子。”

小吟湘双眼睁大，她心底又凉了一片。年纪还太小，她不知道揣度瑶婵的话，那句话她好像只记得了“不喜欢“三个字，那三个字在她心中就像一块巨大岩石一般，压得她胸口堵了起来。好害怕又被讨厌，姑姑不要她，她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到了午时，小吟湘终于见到了姑姑。同样是一身素衣姑姑卧躺在软塌上小憩，她似乎是一尊雕工精致的雕像，始终一动也不动。姑姑的眼梢很长，睫毛纤长浓密，她还未睁眼，就能让人感觉得到，那一定是一双很美的眸子。

在入姑姑的阁内之前，瑶婵姐姐就已经提醒过不许乱说话，姑姑兴许在小憩，打扰到姑姑，她就不会理人了。

秀香楼里的小姐姐们已经习惯了候在姑姑的软塌上等她转醒，若不幸的话，等到天黑也不一定。但是不能将姑姑吵醒就对了。

小吟湘站着腿也酸了，忍不住动了动身子。瑶婵见状，赶紧扯了扯小吟湘的衣角，再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小吟湘憋屈，小嘴一嘴，眉心拧得紧。

“来姑姑的榻上坐吧。”

软塌上的姑姑双层睫毛缓缓张开，露出一道细长的黑色小缝，她唇角轻轻勾起，似乎在对小吟湘笑。但那抹笑意太淡太淡，几乎没有。

不知道姑姑对谁而说，瑶婵和小吟湘都不敢乱动。

“瑶婵今日习武了吗？”姑姑轻轻地问，声音沉静。

瑶婵垂下脑袋，羞愧地摇摇头。

姑姑抬起一只手，对瑶婵悠然地摆了摆，缓缓道：“去吧。”

瑶婵和小吟湘互相给了个鼓励的眼神，然后她便出阁练武去了。

小吟湘依然怯怯不敢乱动，姑姑唇角的笑意浓了起来，她再次轻柔地对小吟湘道：“站着不累么？还是讨厌姑姑？”

小吟湘一乐，知道姑姑并不讨厌她，开心地奔到软塌前。然后，姑姑伸出手将她的小身子抱起来，轻轻放在自己的身边。

“姑姑，吟湘也要像瑶婵姐姐一样习武吗？”

因为不再害怕姑姑，小吟湘迫不及待地开口便问。

小吟湘是江南水地出身，那里四季如春，几乎没有下过雪。自从来到皇都，这还是她第一次遇到下雪的冬天。

在宫里边，她很喜欢雪天，因为可以和启哥哥一起堆雪人儿、打雪仗，但她却也受不得冷。上次听闻瑶婵姐姐叙述她在雪地里穿件单薄的衣裳习武，小吟湘隐隐中认定了，姑姑也会叫她去习武，就和瑶婵姐姐一样。

习武时还要忍受着风雪。

她可不愿。

姑姑仍旧是睡眼惺忪的模样，她默了好一阵子没有回答，小吟湘楞楞地看着她也没敢做声。

“不用。”久久，姑姑才缓缓说了两字。

小吟湘松了一口气，又闻道了姑姑身上散发出来的馨香，她忍不住吸了几口香气。

“湘儿可不可以永远和姑姑在一起呢？”小吟湘淘气地钻进姑姑的怀中。姑姑却依旧没有回答的这个问题，小吟湘以为过一阵子姑姑一定会答应她，但姑姑却没有。

于是，小吟湘开始怀念在宫里和仙子娘娘的日子。仙子娘娘一定会一口答应要疼爱她，不离开她……

然而，同样和仙子娘娘一样拥有绝美面容的姑姑，却给了小吟湘一种似乎可靠，却没有安全感的奇怪感觉。

小娃娃看一个人是否是好人的标准，往往是通过感觉那个人会不会疼爱她，能保护她到多久。

小吟湘觉得姑姑不回答，就会不要她。

很委屈地想哭，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但她却不敢，她怕哭出声姑姑会讨厌，因为姑姑不喜欢闹腾的孩子。

“给你承诺的郑贵妃都死了，所以没有诺言是可信的。”姑姑说得很轻，一点沉重的意味也没有。当然，小吟湘也不会明白姑姑话里的深意。

她咬着唇不哭出声来，但泪水还是如豆子般滴落。

为什么姑姑还不说不会离开湘儿？

她可以忽略姑姑所有的话，但她却一直很认真地在纠结这个问题。

姑姑抬起手，递给小吟湘一张白绢，言语依旧平静：“自己擦擦眼泪，今后不要在姑姑面前哭，没用的人才会流眼泪。你若是没用，姑姑要你作甚？”

仙子娘娘见她哭，会抬手为她拭泪，姑姑见她哭，只是一张白绢。

小吟湘没有接过姑姑的白绢，她自己抬手用宽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她怕姑姑真的不要她了，便止住了哭泣。

“小吟湘喜欢做什么。”

姑姑想了想，又从新问了一遍：“小吟湘会什么？”

小吟湘摇摇头，怯怯地睁大双眼看着姑姑，眸中满是敬畏。

“想不想和姑姑学刺绣？”

小吟湘在宫里看过绣司局里的宫女们提针绣花，也亲眼见过她们的手指头被针刺破流血的情形。所以当姑姑这么一问，她就立马摇了摇头。

“喜欢弹琴跳舞吗？”

小吟湘依然摇头。

“哦，这样啊……”

姑姑沉默下来，身体再次慵懒地躺下去，一手托腮，一副又要入睡的样子。

小吟湘害怕姑姑不理她，赶紧扯了扯姑姑的衣角：“小吟湘喜欢画画，仙子娘娘也说吟湘画画可好了！”

姑姑抬起手，抚了抚小吟湘的软发，满意地笑了。

“很好，女子就该会点东西。小吟湘若是画得好，长大了姑姑让你当楼里的画使。”

也不知道姑姑口中的“画使”是什么玩意儿，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姑姑对小吟湘抚发的动作亲昵非常，小吟湘心里又乐开了花。这代表姑姑不会不要湘儿了对吧？

“好，湘儿长大要当姑姑的画使！”

正文　【九十三】深宫迷津（五）

当时年方四岁的小吟湘提笔便成画，她笔下的花草鸟兽虽还是歪歪斜斜，却也有模有样，可见神韵。

小吟湘每作一副画，无一不要花上几个时辰。通常孩子画画也就随着性子来，可小吟湘不一样，一握上了画笔就会十二分专注地去将她脑海里的画面描绘在白纸上。作画时那样笃定的眼神，也曾让在一旁静静观看的姑姑时时露出笑意。

光阴荏苒三载，女娃娃也七岁了。

果然是绘画天赋惊人，七岁的小吟湘画工已有小成，超过同龄孩子的水准不说，就是将她的画放在画铺里挂售也能揽来几笔生意。

七岁，正是她生辰的那一天，姑姑向众姐姐们宣布了小吟湘成为了秀香楼的画使。

本来秀香楼里八岁的药使洪灵是年龄最小的女使，但小吟湘作为第十二女使的画使一加入，她便成了最小的女使。

小吟湘叫洪灵“十一姐姐”，洪灵也喜欢唤吟湘为“小十二”。

除了首席女使瑶婵姐姐还叫她“小吟湘”，其他的姐姐们都跟着洪灵叫她“小十二”。小吟湘喜欢姐姐们给她的新称呼，这样亲昵的叫唤让她觉得大家都还是疼爱她的……

秀香楼是一处盲点，在繁华奢靡的皇都之中。

这栋小楼，隔绝了人间。

从前，她喜欢从阁楼的窗往下看，朱雀大道人潮涌动，商旅繁荣，小贩吆喝的说辞趣味十足，小吟湘时不时还跟着学上两句。夜里，她是不敢打开窗来看看皇都的景象的。因为，入夜以后皇宫的灯火格外耀眼，她一抬眼望去，整个灵魂都会跟着吸引过去。

皇宫，那个只要看一眼就会害怕的地方。有太多血腥的记忆残留在那些豪华的宫殿房宇之中，每每想到，她都会做一夜的噩梦，比如梦到仙子娘娘在她眼前饮毒死去。

渐渐地，吟湘不再托着腮帮子在户牖前看看楼外喧嚣的世界。

她以为，一直在楼里刻苦作画得到姑姑的疼爱，还有和姐姐们一起和睦相处，就会冲淡那些记忆。

当再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小吟湘看着早已熄了灯的黑暗空间冷汗涔涔。于是，她蜷缩在角落，又悄悄地哭了。

始终还是躲不过……

小吟湘深深地明白无论在什么地方，依然有黑夜，依然要进入噩梦之中。

这时，小吟湘面前有光亮凑近她。

来人正是姑姑。她手持烛台，将脸凑近了哭泣中的小吟湘。

“又做恶梦了？”微弱的烛光只隐约照亮姑姑的尖细的下巴，小吟湘看到姑姑的唇角又轻轻地勾起一丝弧度。

小吟湘点点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但姑姑那双隐没在黑暗中的黑眸子，一定将她看穿了。因为从来没有人能瞒得过姑姑的那双眼睛。

“你在哭？”姑姑边说着边将烛台放到一旁的圆凳上，随后，姑姑第一次抬手为吟湘拭去泪水。

那拭泪的动作极其温柔，但小吟湘却感觉姑姑的手是冰凉的，所以当姑姑的手触碰到小吟湘的脸颊时，她心里便不住地在打颤。

“姑姑不是教过你，没用的人才会哭么？”

小吟湘怔住，双眼睁大看着姑姑，泪又流了，她忍也忍不住。

“我害怕……”

姑姑极为镇定地接上小吟湘未完的话，她话语依旧轻柔，就像在叙述一件很普通的事。

“回宫里去吧。”

一提到“回宫”二字，小吟湘强烈地不安起来，她紧紧地抱住头，嘴里快速地重复着：“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不回去！”

姑姑悠然地帮她撩了撩发丝到耳后，道：“不想每夜被噩梦缠身，就必须回去。”

小吟湘的话语像滑入了万丈深渊，软弱而绝望：“我不想死……”

“要么永远地做噩梦，要么面对它，你别无选择。”

说罢，姑姑重新拿起烛台，离开了。

小吟湘的双眼还是空茫的，脑海里不断响起姑姑说的那句话，好多梦境里的画面又再次浮现。娘靠在爹爹的胸膛前向她招手，仙子娘娘在雪地里为她披上棉袍……

“要么永远地做噩梦，要么面对它，你别无选择。”

“你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

……

宫里边的告示贴在了皇都人流最多的地方，这样的告示，宫里边每三年就会张贴出来一次。

姑姑足不出楼，她手中也有那一张告示。那是她吩咐瑶婵给弄来的。

待吟湘早起给姑姑看昨日画的画时，姑姑却抬手摆了摆，示意无需再看。她神态悠然地卧躺在软塌上，从宽袖中缓缓拿出了那张告示，半虚着媚眼对吟湘道：“宫里要招募新的宫女，你有机会入宫了。”

小吟湘身形一颤，手中的画纸飘落下地。

“姑姑，你要赶湘儿走吗……”

姑姑怡然的表情霎时消失，她旋紧眉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地吐出。小吟湘深深地感觉到姑姑的不悦，这还是第一次。

“没用的东西，一个晚上的时间还没有觉悟么？”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小吟湘第一次忤逆了姑姑的意思：“湘儿喜欢秀香楼，哪里也不要去！”

“那好，你继续留下来。”

姑姑再也没有说话，直接闭上了双眼，睡去了。

仿佛中了诅咒似的，小吟湘接下去的几个夜里，依然噩梦缠身。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许再想，一点也不害怕，但她做不到！

要忘记就必须面对！

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别无选择……

为什么这些话语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逃避也不可以！

小吟湘喘着粗气，发了疯似的冲到窗前，一咬牙，用力地推开了窗户。她拼命地鼓足勇气看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宫，只要坚持看着那里，看到不再害怕，她就不用回去了……

然而，她根本做不到！

仅是半晌的功夫，她又惶恐地关上了窗户。

她用背挨着窗户不住地喘着粗气，汗水从她额上成股地流下，流到了脸颊，混杂着她的泪水濡湿了整张脸。

别无选择……

你必须回去……

夜在挣扎着蜕变成昼，终于，天明时分来临。

小吟湘再次推开姑姑的房门时，她不顾姑姑在小憩，也耐不上性子等待姑姑转醒——

“姑姑，我要去面对它！我要回宫！为娘娘报仇！”

正文　【九十四】谁与争颜（一）

“至那日起，我化名郑藜湘，在姑姑的安排下很顺利入了宫。”

尘封已久的往事再次被重提，藜湘在叙述完最后一个字时，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静静地听残留在风中那些逝者的声音。

十五年过去了，大仇仍未报。

废物！

藜湘在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一声，心又开始绞痛起来。

十五年前的宫廷大变原来是这样？萱萃不由讶异起来，她除了知道死去的妃子是父皇曾经最心爱的女人，除了知道这个女人是三皇兄的母妃以外，其他的，她一无所知。

自她出生以来，这段往事就已经被父皇连同兰清宫一齐封锁。这是皇室死穴，谁胆敢提起，就有可能揽来杀生之祸。

萱萃拧紧眉心，忧心忡忡地看着藜湘。三皇嫂原来经历了如此血腥的童年……

思至此处，萱萃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三皇嫂，那真正害死太后娘娘，嫁祸郑贵妃的幕后黑手是谁？”

藜湘垂首，深深叹息不语，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么你又凭什么证明郑贵妃就是清白的？”

这个故事似乎没有令梓晗泛起同情之心，她听得极其仔细，并且字字揣摩，但始终找不出郑贵妃不是被冤枉的理由。

藜湘涨红了双眼看着梓晗，唇瓣抖动着：“时机未到，我还缺少证据！”

梓晗“哼”一声轻蔑地笑了，她一把张开手中扇，羁傲地在胸前扇了起来。

“倘若的真相就是郑贵妃所为，你又能如何？”

“你根本不了解她！她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她是不会做的！”隐忍十多年，这是藜湘唯一一次大动肝火。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污蔑诋毁她的恩人！

梓晗嘲讽地看着她，嘴角勾起笑意。

“人心隔肚皮，你看得见？”

藜湘怒视了梓晗一眼，于是甩袖转身背着她。此刻，藜湘的胸脯起伏不定，她深深地吸气，尽力让自己镇定。

见她俩闹僵，萱萃刻意扭转话题，企图要打破她们之间那道厚厚的阁障：“三皇嫂，梓晗姐姐。那，那半面少侠又是秀香楼的什么人？”

“一颗棋子罢了。”

藜湘还未开口解释，便被梓晗道破了。

知晓萱萃要化解尴尬的用意，平复了情绪的藜湘不再纠葛于方才的不快，她大度地接上梓晗的话表示赞同：“姜小姐说得不错。”

“难得掌司大人会和我的拙见一致。”

逮上了机会梓晗也忘不了言语嘲讽一番，藜湘无奈笑笑，看来她对少侠遇伏牡丹丛一事还是无法介怀。

爱憎分明还是小肚鸡肠？

藜湘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这个丞相府来的千金小姐。但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