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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的邪恶夫君-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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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绝穿起刚才褪下的衣服,今日带军来汝阳王府宣旨的宝蓝臣相官服,纹云绣霞,金帛玉带,失势而又……惨遭强暴后遍体青痕,裸睡在桌案上的郡主面前,相形的那份华彩更加高贵迫人,雍容优雅。“我去见……岳父大人了。”说那声‘岳父大人’时,他望着我赤裸的身体,终于浮现兽欲发泄纾解后的第一抹笑容。

只有空壳,却没有灵魂没有笑意的笑容,凄怆哀凉,却又带着无尽的决绝。

……

第45章 求见太子殿下

雨珠调皮地躲藏在夜色幕布下,戏台上华灯耀射,它们绽放出五彩光泽,舒展着娇小玲珑的身姿,跳跃欢闹,手舞足蹈。依次旋转,每一滴都像是光滑的镜子,真实而又扭曲地反映着人生百态。

我的双脚踩着坚硬的石砖,却仿似踏在刀尖之上,凌空高蹈,步步惊魂。忘记了今晚发生的事,忘记了汝阳王府满门下狱的亲人,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乎所以地,一步步走出兰析院,向明月小筑走去。

汝阳王府满门下狱,我童贞的逝去。

全在下午到傍晚,几个时辰之间。

——今夜,请原谅我,请容许我什么都不去想,十六岁活的象个十六岁的样子,十六岁的女子有着十六岁女子的青稚,做着十六岁女子该做的梦。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烟雨蒙蒙,夜幕上偏偏还闪烁着星星,眨巴眨巴地对我眨着眼睛:牛郎星,织女星……

长风山庄棠梨宫里,也是这样的夜景,晚风习习,月华澹澹,趺苏轻声唤我月儿,指尖滑过我的脸颊,微微颤抖的唇触上了我的唇,轻轻衔住我的。我浑浑噩噩辨析着映进我大睁着的眼底的檐灯,山影,月亮,星星。

牛郎星,织女星……

牛郎星,织女星……

牛郎星,织女星……

他们是一对儿。

衣服被南宫绝撕碎,早不能穿了,披着一张丝被,散着头发,走在石砖路上。

走出兰析院的一路,虽引人侧目,但也没人阻拦。往日身前身后前呼后拥,从者如云的繁华随着汝阳王府失势已经成为过去,郡主身份虽然依在,而今臣相府的下人虽然对我仍然是毕恭毕敬地行礼,却态度冷漠而又疏离,连那份毕恭毕敬,也只是臣服于郡主身份,而不是人。曾经我的被尊敬、尊重,都已随着密告父亲谋篡的行径化为灰烬,被人从心里唾弃与不齿。

明月小筑的下人虽被我清空,连春夏秋冬都留在了平阳那里,但回到这里,回到只有奶娘在夜里持灯等候我的地方,却倍感舒适自在。从奶娘手里接过灯,奶娘贴心地并不问我发生过什么事,只是默默流泪,怕我看见伤心,又胡乱擦着。她是过来人,什么没经历过见识过,怎会猜想不到。

“郡主不管再晚都要沐浴,今天虽然回来晚了,热水我也温着呢。”

奶娘尽量不刺痛我的伤处,如此说着。

我点点头,一径随奶娘走着。

松开丝被,我走进浴桶,热水滋润下,才觉得身体的酸乏纾解了些。乃奶奶个又去熬了姜汤给我。尽管一夜奶娘精心服侍,我回卧房将自己埋在棉被后,便一直发烧,昏昏沉沉病卧在床。

梦到的人尽是趺苏,梦到的画面尽是趺苏谴责我对他的辜负,趺苏还穿着离别那日,我做给他的暗纹黑缎衣袍,可他却掉头离去,上了高头大马,一勒缰绳,策马绝尘而去,衣袍下摆刺绣的狻猊在风中张牙舞爪……

趺苏,趺苏……

我唤着他,追着他,可怎么也追赶不上。

趺苏,我家人都置身狱中,孤零零的我一个人维持局面,你也要离我而去么?

梦里一直在唤他,奶娘喂我汤药,我醒来喝药,看着奶娘苍老憔悴许多的身影,我歉意地唤一声奶娘时,才意识到我喉咙干涩;唇瓣尽管有奶娘不断蘸水,也烧得干裂了;发出的声音,更是嘶哑可怖,哪有往日半点的清越动听?

“郡主……”

奶娘被我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扶持着我,探我额头,垂泪道:“都高烧两天了,怎么还不退呢……”

“奶娘,对不起……”

“郡主,不舒服就别说话……”

我依在奶娘怀里,望着她道:“汝阳王府失势的那日,我安顿你,你不肯听我的,要留在我身边,那时我就不该依你……”

奶娘责怪道;“傻孩子,病成这样,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我往奶娘怀里蹭了蹭,微笑道:“话总是要说的。”

我望着奶娘手中的药碗,桌案上的药材,呼吸着一室的药味,沉吟问道:“奶娘是出府为我抓的药吗?”再不会有昔日染病,御医日夜看顾的荣华场面;汝阳王府养着有大夫,而今的臣相府自然也会有,只不过臣相府张罗才不过两日,日常事务还没走上正轨,也不可能是臣相府的大夫来问的诊……

果然,奶娘支吾道:“我……我出去抓了药,郡主吃了不见效……一直……一直高烧不醒,我又出去请大夫上门问诊,遇……遇到了相爷,相爷让那四名御医女过来服侍,她们就住在以前春他们四人住的地方,这些药……是,是那四名御医女开的……”

奶娘道:“郡主昏迷中,我才喂了一次郡主御医女开的药,郡主就醒了,这药,这药还是不错的。”

我看着桌上放置的药材,声音沙哑道:“我虽不懂岐黄之术,但也看过医药方面的书籍,朱砂最能使人昏睡,还嫌我高烧昏迷不够久么,开那种药材做什么?御医女经过严格训练,医术不凡,怎会如此下药?”

奶娘闻言如临大敌,站起厉声道:“我去找她们!”

我喘息道:“她们的命运,又岂是能自主的?”

奶娘变色道:“难道是相爷……”

我闭上眼,不想去想那个人。

却不知他让我长久昏睡着,想做什么?

而无论他想做什么,我都没有时间生病,更甭提整日恹恹地昏睡床上。——汝阳王府,我二百四十多位亲人还在狱中,吉凶卜测。

奶娘道:“我去把她们开的那些药烧了。”

我疲倦地道:“不用。她们开的药还是很好的,只除了那味与治病无益,凡使我昏睡的朱砂。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扔了朱砂便是。”

正如我之前昏睡中不间断的梦,朱砂入药很快又发生了效果,没过一会儿,我又睡着了。

这次睡得倒很安稳,很长时间都没做梦。

不知又过了多久,又做起梦来,然后耳边是奶娘一声声焦急唤我的声音。

可朱砂药效很强烈,我无论如何逼迫自己,就是从梦里醒不来。

“郡主,快醒来啊,今日午时三刻,汝阳王府满门抄斩啊……”

就是这一句话,像刺骨的雪水浸过我的头脑,我从剧痛中醒转,悠悠望向奶娘。

——刚刚我昏睡中做的那个梦,也是我做过多次的,刑场上,汝阳王府几百口人没有头,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水里。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郡主……”

我从没见奶娘如此悲痛过,连那日汝阳王府失势,她也没有这样哭天抢地,“郡主,今日处斩汝阳王府满门,王爷,王妃,公子他们……相爷是监斩官,已经带禁军押着汝阳王府的人往刑场而去了……”

我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这是现实,不是梦。

凡进天牢的囚犯,都会经刑部、大理寺、宗亲府三道会审,没个三五个月,案子审理不下来。可汝阳王府下狱,至今日清晨,才不过过去三天。

我以为我还有时间的。

三五个月,变数那么大,时机也那么多。

可是三天就一锤定音,押赴刑场。

我以为会有机会解救我家人的。

自父王被参奏始,汝阳王府就飞鸽传书梁国各处父王可以借助的力量,甚至使可信部将快马加鞭前往齐国向齐皇室求救,可事发不过半月,汝阳王府就下狱了;下狱又不过三天,汝阳王府就要被满门抄斩了。

这么快,一切都这么快。

这么短的时间内,怎搬得了救兵来?

什么不的依附自然规律,什么快得过时间?

南宫绝,他断了汝阳王府一切的后路!

这么急着的,冒着蒙蒙烟雨,将汝阳王府的人往刑场赶!

这次第,我竟然也只是流泪,而没有哭出声来,甚至还平静地下床穿衣,妆饰那些却是没有时间打理了,穿衣穿鞋,已是在奢侈地花费时间了。

跑出臣相府的一路,不断有臣相府的侍卫、官兵、下人注目,依旧没有阻拦我的自由,看向我的目光,却是道不尽说不完的唾弃不齿,怒我不争,哀我不幸,带着对罪有应得之人的幸灾乐祸,去想象刑场上汝阳王府满门抄斩,我这个密告亲人谋反的不肖女会有怎样的反应。

正如臣相府通往城郊刑场的一路,路人看着我的眼神,明明感受得到我的肝肠寸断,却还是自以为我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曾经梁国最耀眼瞩目的女子,最受推崇的花朝女,汝阳王府高贵的明月郡主,形象坍塌,什么都成为了过去。今日汝阳王府满门抄斩,一路被押往刑场,多少人驻足街头一路观望,街道上人山人海,去往刑场的一路,本就因熙攘的人群而备受阻挠,他们还不断将瓜果菜蔬什么的扔向我,乒乒乓乓,路人的谩骂痛斥就不说了,可是那不断乒乒乓乓掷往我身上的物什……

忍受着这样的屈辱,却连反抗都不能。

新年始,连月来烟雨蒙蒙的天气,在这一日,变本加厉,大雨淅沥,连老天也都在与我作对。

天啦,这样的阻挠,我什么时候才走得到刑场?

又一次被一个孩童手中的梨子击的头晕目眩,本来就高烧着昏沉沉的脑袋更加灼痛,又一心牵念着已被押往刑场的亲人,身体终是支撑不住,眼看就要坠到雨地上。这时突闻咚咚鼓声,起初以为是雨天惊雷,随着人群纷纷让开宽阔大道,就连围观我的,欺负我的百姓也因这动静纷纷跪拜地上,我明白过来不是。看去,只见让开的宽阔官道上,数百宫人雨天行走,禁军持剑护卫左右,紧随在为首策马的禁军后面的,是一副高辇大轿,肃静威严,场面壮观。

紫龙翻滚,黄纱帷幔飘摇。

这是东宫仪仗!

保定帝是国君,太子殿下是储君。

我梁国同样为君的两个男人。

保皇党与太子党龙争虎斗,他们各把持一方朝政,势均力敌,平分春秋。

保定帝一纸圣旨,今日汝阳王府满门抄斩,北皇漓尚不能更改保定帝意志,况乎我?南宫绝视今日收回血债为毕生夙愿,更求之而不能;唯一能求的,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扭转乾坤的人——太子殿下。

北皇晟。

那个母亲是突厥的公主,父亲是保定帝兄长保安帝,身上有着一半突厥血统的梁人,我梁国的太子殿下。

明知父王是他的政敌,他未必肯出手搭救,我也毅然迈出了脚步。

只要有一线希望……

我什么都愿意做。

去往刑场的路上,即遇到他,便是机缘。

这时候,想来家人已在南宫绝带领的禁军押解下,到达了刑场。

便是有另外的救星,再去辗转相求,亦是来不及。

唯有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关头,闯进我眼中的东宫仪仗,太子殿下。

不说再因身体支撑不住要晕倒,甚至不知哪里来的那样大的力气,竟是将一路阻拦我道路的百姓推开,将见我躁动,上前持剑阻拦我的东宫护卫推了开,大雨淅沥中,站在了官道中央,东宫仪仗前。

仪仗队各司其职,见我赫然已站于官道拦下仪仗,先前阻拦我的侍卫便不再上前。甚至不再有人上前。仪仗队驻足,数百人的目光俱都望向我,随在太子殿下的驾辇旁边,骑于马上,东宫总管公公模样的太监扯着尖高嗓子叱喝道:“前面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拦下东宫仪仗!”

我正待应答,仪仗队为首策马,离得我最近的侍卫侧头看着我,似在仔细辨认着什么,好久之后,才不可置信地惊呼道:“……明月郡主?”

我仰起下颌,努力撑着头去看为首马匹上坐着的侍卫,终于也认出,他是林烁。

当日我将被窦建魁座下兵马追杀的趺苏救于车上,如同窦建魁在找趺苏一样,林烁带着东宫侍卫也在找趺苏。遇到我,亮出腰牌,于我拱手道:“在下林烁,我们都是东宫侍卫。请问郡主,今日可有见到过一位负伤逃亡的年轻男子?”

我否决过后,他长哦一声,眉目间很生焦灼失望,与我告退道:“叨扰郡主了。”

遇到相识之人,且又是我有所求的太子身边的人,心中诧喜之后,也惊异于他辨认我许久,仍是不可置信的目光。

不由低头看自己,草草穿衣穿鞋出来,许是心全在押往刑场的家人身上,随手抓的竟是一件睡袍,鞋子也是拖拉着,更甭提修饰妆容,甚至梳梳卧病在床,几日不曾梳理的长发。如此邋遢不修边幅,哪有昔日王府郡主半点的讲究样子?雨水浸得全身湿透,头发脸上身上衣服都滴着水,百姓围追堵截下摸爬踉跄行走,浑身也因此泥泞脏污;身上和披散着的头发上,更有顽童掷扔的,叫不出名字,扯甩不掉,我从来没见过,甚至完全无法想象的污秽事物;而一张容颜,家逢巨变,身心憔悴,有重病三日,再经此番狼狈,想必也惨白如鬼不忍目睹,哪有从前半点的花容月貌,倾城倾国?

也无怪林烁辨识了好久,才能认出我来。

望着太子殿下所坐驾辇,我扑通下跪,哽泪答着林烁的话,几乎是用着病中全部力量:“汝阳王府明月郡主,求见太子殿下!”

第46章 趺苏的声音

“汝阳王府明月郡主?”

车銮上传出轻笑,显然也因闻听我密告家人谋篡的事迹,太子殿下醇厚低沉的话音极是轻视不屑。

可这声音为何这般耳熟,像是我的趺苏?

黄纱帷幔虽是在风雨中飘荡,但这样风雨天气,太子所坐的丰銮密实而又封闭,只隐约辨析的出,一个身影斜靠在銮辇里,手里不知把玩着什么东西,并无掀开銮帘的意思,显然无意因我耽搁时间。

车銮里的声音再度传出,果然极是不耐:“起驾!”

我大惊,趋前跪了一步,不顾高烧下,类似敲打锈掉的锅炉般的声音有多么难听,尽量以能使太子听到的音量呈辩道:“汝阳王府事件另有隐情,求殿下恩典彻查,洗刷汝阳王府冤屈!”

“呵……”车銮里又是一声轻笑,很熟悉的声音,由太子殿下发出:“危难当头,‘大义灭亲’保全自己,明月郡主惠质兰心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本宫平生最憎不贤不孝之人,汝阳王虽为本宫顾忌不悦,膝下如此‘孝’女,也让本宫心生同情,胆寒心惊呐!”

抑扬顿挫,极为缓慢的官腔语调,可那分明就是趺苏的声音啊。

是我太过思念趺苏,还是我高烧中,病得糊涂了,出现幻听了?

或者雨声淅沥,所以传过来的太子殿下的声音,有了这样大的误差?

这时那熟悉的声音又道:“起驾!”

“太子殿下!”我叩首,声音嘶哑,扯破喉咙地叫道:“汝阳王府冤屈,恳请殿下沉冤得雪!”

太子不耐道:“将她赶走!”

东宫护卫得令,上前押解我,我拼力顽抗,激将道:“殿下贵为一国储君,他日将君临天下,便是如此囫囵政事的么?父王为国为民尽心尽力,便是堪称不得一代忠臣,也在忠正之列。殿下与父王政见不同不相为谋,便能……”

“轰走!”

我话到此处,太子陡然暴怒,声音威慑而又刚戾。

这一叱喝之下,我高烧中混沌的头脑倒是被激灵得清晰,太子戾气的音质,半点也辨不出趺苏的温文尔雅。

到底不是一个人。

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可笑刚才我还觉得他的声音那么像趺苏。

我破釜沉舟抗争下,东宫侍卫一时竟莫可奈何,回秉太子道:“殿下,属下等轰不走她!”

我望着太子的车銮,仍怀着一腔希冀,叫道:“太子殿下……”

“鞭打杖笞!”

太子暴呵出口后,马背上一个侍卫率先扬鞭下来,一道鞭风,蛇影一样经过我的脸,缠在了我的脖子上。

“啊!”我本能地一声痛呼,才被那道鞭笞缠打得旋身,更多的鞭影又接踵而至,甚至听得到每一道鞭影下来,衣衫破裂之声。浑身钻心的灼疼,不胜痛苦,我跌倒滚爬在地上。那东宫总管公公懒懒瞥我一眼,尖着嗓子长声道:“起驾!”

刹时东宫仪仗重新起程,一个侍卫座下的骏马,那马蹄甚至从我后背上踏过。

疼痛到极致,张了口,却发不出声,竟是一时失声。

等我从那一下马蹄踏过,近似掏心剜肺的疼痛中缓过来,东宫仪仗赫然已远去,最尾的一个宫人也在我的眼前慢慢消逝。

先前因东宫仪仗经过,停止了对我唾骂掷扔物体的百姓重又围观聚拢了过来,见太子殿下都令侍卫对我鞭打杖笞,他们欺负起我来更加肆无忌惮,竟是聚众殴打过来。

拳打脚踢中,我的身体在雨地里翻滚,一时身下雨水竟也被身上鞭伤染作一滩血红。

“住手!”

“你们住手!”

马蹄声踢踏传来,接着有人下了马,用手大力刨开人样,是林烁的声音,此刻听来,无异于天籁之音。

东宫侍卫不是平民百姓们惹得起的,人群渐渐散开。

林烁将我的身体从雨地里扶着坐起,他的手里撑着一把伞,全新的程度,显然是刚刚买来的。

林烁看了一眼我脸上鞭伤,便不忍再看第二眼,低声道:“明月郡主,对不起啊,那种场面我完全控制不了……”

林烁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殿下今日要去云州,主持棠梨宫开工大典,殿下最近心情不好,你也别怪他,平日里他待人驭下,还是很温厚的。不过就算他心情好,大约也是不会搭救汝阳王府的。说真的,这事殿下不落井下石就已经不错了。汝阳王自从被参奏起,殿下可是半个字都没有置喙。”

“我在东宫当差,汝阳王经常进出皇宫,见他的面见多了,感觉他人还是不错的。郡主快去刑场吧,去得早或许还能见到家人最后一面。从这里去刑场,你走……”林烁说了一大堆街巷的名字,“这样走,不仅抄近道节省时间,一路来来去去的人也少,免得又遇上些闹事起哄的百姓,平白受他们欺负践踏。人言可畏,他们可以把你捧到天上,也可以把你打到地狱,都是些市井小民,郡主别与他们一般见识……”

是啊,怎么会去与百姓们计较?

我承受的一切屈辱,没有自尊,没有尊严,不被尊重,被人唾弃的一切,全是拜南宫绝所赐,是他带给我的痛苦衍生的附庸物。

撑着伞,冒着越来越大的雨势,跄踉奔跑着到达了刑场。

可到底还是来迟了。

刑场上没有禁军,没有围观看尸斩的百姓,没有汝阳王府我的家人,只剩一地血水。

大雨滂沱,本来只存在于断头台的血水,面积越流越广……

漫天漫地,我满眼的血红。

手中雨伞颓然落到雨地上。

“谭一刀,你的刀法越来越好了!”

“是啊,那叫一个快、狠、准!”

“二百四十七刀下去,二百四十七颗人头落地,一刀不多,一刀不少,果然不愧为闻名刑场的尸斩谭一刀啊!”

彪肥体健的壮年男子闻言嘿咻笑着,抽出腰间大刀爱不释手地看着,那把雪亮的大刀,因为常年累月餐食鲜血,今日又饱饮了几百口人的热血而倍加雪亮着,雷雨天气,那刀刃之上,竟也隐隐有一线血丝兴奋地绽现光泽,吟吟跃动之声,似在狰脸狞笑。

“谭一刀,你这刀打得好啊,砍起脑袋来跟砍萝卜似的。”

“诶?砍汝阳王妃的那一下子可没那么干脆,是不是看人家是个娘们,有些下不了手啊?”

一片哄笑声中,有人黯声道:“那个小少爷也真够可怜的,听说才十个月,唉,谭一刀你那一刀子下去,我心口都抽紧了一下,谁家不养儿养女呢,我家的娃儿,也才那么大……”

谭一刀哼哼笑着,大嗓门地道:“你们还别说,我做刽子手一辈子了,真还没像今天这样婆婆妈妈过。想回转去叫王老李来执行今天的尸斩,可来都来了,哪都走啊。你们也不是没看到臣相大人坐在监斩台上,脸上像是镶了层钢铁的样子。”

“臣相大人不是汝阳王府的义子吗,也真下得了手啊!”

谭一刀道:“十年前王老李处斩南宫世家时,我那天当了回观众,站一旁看着。监斩台上坐着的正是汝阳王。十年风水轮流转,今天监斩台下的是汝阳王,台上坐着的是南宫世家幸存的臣相大人。”

“那看来臣相大人这监斩官做着是报仇雪恨了,不是传闻汝阳王与臣相大人义父义子之间关系很好吗,连许多政事,臣相大人都会问过汝阳王的意见,再最终做决策。看来这事有猫腻啊!”

又有人打着哈哈道:“王老李不会是因为臣相大人今日做监斩官,怕臣相大人计较陈年旧帐,所以不敢来了罢?”

“难说啊难说啊,当年经手南宫世家血案的狱卒,前些日子都被上头寻了隙,以各种名义活活处死了,这个‘上头’,难免就是臣相大人啊。”

“不偏不倚就是那些人,不是臣相大人的意思,还能是谁?今日汝阳王府又被满门问斩,我看啊,昔年那桩子事,与南宫世家过不去的人,臣相大人,一个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归来归去,还不得归到保定帝下令问斩的一句话,汝阳王人头落地,保定帝也危矣!”

有人沉吟道:“赵家老六,‘臣相大人要致死皇上’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一片后怕的嘘声。谭一刀收起刀,说道:“好了,没头没身体的尸体都清理干净了吗,咱们一起去王老李家喝酒!”

听到有酒喝,帮着清洁刑场的狱卒均都笑嘻嘻起来,先前的凝重气氛一扫而空。

这时有人啧道:“那边的女子是谁……”

过了一会儿:

“……天,我从没有看到过一个人可以伤心成那样,就像是掏心掏肺,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可是她并没有吐啊,也没有哭。只是无声地剧烈颤抖……你们看到了吗,是真的无声……她早就伏在那里,我们到现在才察觉……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是失去了声带,把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巨大的悲恸,也没有一滴眼泪……”

可是这种绝望而无声的悲恸,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觉得戚然。

有人惶惶而又恻隐地发问:“那是谁?”

谭一刀漫不经心地道:“除了汝阳王府的明月郡主前来吊悻,还有谁可以悲恤成那样?走吧,即便只是一个失势的郡主,也不是咱们惹得起的……”

……

早就腿软无力地伏倒在雨水里,混合着血水的雨水里,无声却张口抽搐中,有许多雨水便喝进了我喉咙。混合着血水的雨水。汝阳王府我家人的血。掏心掏肺地干呕着,连胆计差不多都一起呕了出来。没有眼泪也没有哭声,只是全身每一处地方都在战抖,每一根手指都在痉挛抽搐,远远望见雨地里的一块玉佩,那是佑儿满月时,我送给佑儿的玉佩。

扶着柱子站起,踉跄着往那里一步步挪动着脚步,拾起玉佩,就那样痴痴傻傻地看着,好像拾拣的是佑儿的性命,佑儿还活着一样……

谭一刀和那些狱卒早就走了,又有人过来。不光有人,还有马。

是南宫绝带着七八个随从,打马走近。

他们都穿着蓑衣,戴着蓑帽。

离得我稍近些,从人便勒缰驻步,只南宫绝一人,任着座下骏马慢慢走近。

直至马蹄停在我面前。

南宫绝坐在马鞍上,居高临下看着我,蓑帽下的脸容依旧是这些日子以来的僵硬,僵硬到看不出喜怒哀乐,也好像根本没有喜怒哀乐,只是在隔着雨幕,我的样子清晰地映进他的眼底时,他脸容一震。好像上万年坚固的悬岩,风化作尘,刷白地落下来,落成一地灰。不是身体表层的战颤,是深入到骨头灵魂里的震动。

我握着佑儿的玉佩,微微抬起印着鞭伤的脸庞和下颌,表情模糊地望着他,先前一直流不出泪的眼眸,陡然湿润,两行清泪流出。不是泪流满面,就只是流出那样的两行清泪。

连我早早安置好的估儿也没有放过,汝阳王府满门问斩,他现在该心里痛快了。

本就踉跄摇摇欲坠的身体,一阵风雨打来,终于如一只断线的纸鸢,缓缓地倒在了雨地上。竟是弱不禁风。身体没有一丝重量到,连倒下去的画面都是慢动作,一拍一拍,一个节奏一个节奏,缓缓地,轻轻地。就好像没有灵魂的一堆血肉。佛云,人的重量都在于灵魂,灵魂没有了,人就纸糊的一样轻了。

他曾说,总有一天,要把我踩在脚下,也让我一身污秽肮脏,永远爬不起来,现在,我便是一身污秽肮脏地倒在地上,倒在他的脚下,永远爬不起来……

他做到了,他该满意了。

第47章 以色侍人

很久之后,我意识到,我竟然还没有死。

隔个一时片刻,便有人给我喂各种辨不出滋味的汤药。

一室药香中,我闻到了奶娘身上的味道,感触到了奶娘服侍我,每一个让我熟悉的动作,甚至她走动的脚步声。有时我的床边也会有别人走近,把脉,问诊,开药。从他们的交谈声中,我听出,每日与我问诊的,除了那四名御医女,还有其他的大夫。

但每每服侍我汤药,照顾我的所有事务,甚至于煎药生火,奶娘都事必恭亲,皆是她一手经办。她会与昏睡不醒的我说,她去做什么做什么,让我安稳睡着,也绝对不会让别人单独靠近我服侍我。许是身处臣相府,她也多留了心眼。

可我自从有意识起,又过去了许多日子,却并没有醒来,反是每时每刻,脑海里都是一片血光,汝阳王府问斩那日,我到达刑场,大雨冲刷下,满地的鲜血在我脑海里汇聚,血色红光,漫天漫地。

奶娘曾试图拿掉我手里紧紧握着的佑儿的玉佩,可那枚玉佩竟像生了根,像是与我成为了一体,任她怎样使力,都拿不走,又怕弄伤我的手,也就任之了。

我常常梦魇,浑身盗汗,奶娘才给我换过贴身小衣,下一刻就会湿掉;有时候昏睡中也会痛的痉挛抽搐,下唇唇瓣被我咬出深深一道血印,生生昏死过去;有时候又会发冷,冻的哆嗦,全身乌紫,像是冰铁,每每暖和过来,人也像走了一遭地狱……

终于有一日,我听到大夫在外间的交谈:

“病人肝肠寸断,药石无医。”

“这毫无求生意志,就箕有天赐灵药,也救不活啊!”

“我们是束手无策,可臣相大人那边,怎么交代?”

“医者父母心,就怕耽误了病人性命,依我看,不如趁早回禀臣相大人,让他另请高明。”

……

半夜又全身发冷,床前有奶娘早早置备的炉火,心神俱伤,便连哆嗦也懒得。昏昏沉沉中,感觉有放得很轻的脚步声靠近,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慌乱,想从昏沉中清醒过来,竟是醒不来,而睡又睡不安枕,左右摇动着头,蹙眉唤道:“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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