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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诗-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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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我不打算让人明白。梅心树说着,右手舞起铁链弯刃,在身侧转着小圈,渐渐加快。

荆裂知道对话已经结束了。他拖着倭刀,缓缓伸直腿站起来。

挥着铁链的梅心树,又再踏前来。

铁链飞刃的最压倒优势,自是在长距离上。荆裂曾迎受他两次攻击,知道他都是选在大约一丈半之距发动,应该就是这兵器最长的杀伤距离——即使一击不中,敌人直冲过来,他也有较充裕的时间距离作第二度攻击。

——荆裂这个估计非常接近事实:梅心树这条铁链共长十七尺,预留约三尺在双手间操作,加上弯刃本身的长度,也就有大约十五尺的攻击范围。

荆裂本身也有使用近似的兵器,但远未如梅心树般厉害,那铁链枪头主要是作扰敌之用。他想此人必然长期专注地锻炼这兵刃,才有这般造诣,就算是飞虹先生八大绝里的摧心飞挝,也不知能否跟这飞刃一拼。

而此刻他手上只有一柄倭刀。虽然在长度上已经比先前的砍刀增加了一截,但跟眼前敌人的长长铁链还差了大段距离。

假如荆裂有双兵刃的话,还可以牺牲一柄去缠住铁链,再冲近以另一柄取胜,可是现在的荆裂只剩一条手臂可用;闪避就更加不可行,他只有一边腿,无法在移动中平衡,躲避只会死得更快。

荆裂仔细看梅心树两手之间那束铁链,其实比小指头还细一圈——十七尺之长,当然不能造得太粗,否则太沉重根本飞不远,那长度就失去意义了。

荆裂想,这样的粗幼,假如以刚才那舍身一刀的威力,要凌空斩断它并非不可能……可是不行。那赌上一切的舍身技,并没有接续的后着。要么不用,一用就一定是用在杀敌决胜。不可用来斩铁链,只可斩在敌人身上。

要如何对抗梅心树的长距第一击,成了荆裂的大难题。

而这攻击已经快要来了。梅心树又再多踏前一步。

他身周就如存在一个无影无形的一丈半杀伤圈,这圈子的边缘正逐步朝荆裂接近。

梅心树没半点儿急躁。他知道形势站在自己这边。只要好好地调适步伐和距离,确切地发出他从小磨炼的绝技,一切就会结束。

——你没有从山崖跌死,捱到这儿才死在我手上,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已经接近到十八尺。荆裂又再低蹲前倾,垂臂架刀下方,摆出与先前一样的准备姿势。

梅心树看了,没有动一动眉头。

——对方摆什么架式也是一样。

荆裂迅速地看了薛九牛一眼。只见他背项的呼吸起伏很弱。身下散出大滩鲜血。

此刻荆裂能称作优势的只有两点:一是拿回了自己熟用而又更长的兵刃;二是之前梅心树分了心,没有看到他那飞身旋体的刀招是怎样发出的。

这两点,都是薛九牛用鲜血换回来。

——为了他,要必胜。

这是荆裂的人生里,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因为另一个人,产生求胜的欲望。

明明是极凶险的劣势,荆裂却感到心里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安然。

因为这一次,他不是只为了自己而战斗。

梅心树再走近。十七尺。他手上旋转的铁链再加速。

荆裂垂刀蹲踞的体姿,有如山野间一头蓄势全力扑杀的猛兽,全无平日苦练招术架式的痕迹,似是完全出于野性本能。

一种与天地自然融和的刀势。

但这并不代表荆裂心里一无所想。他从来的最强武器,不是在手脚上,而是藏在那伙长满辫子的脑壳之内。智慧与经验。

他一刻不停地思考和估计梅心树的战斗方式,从中寻找一条迈向胜利的狭隘通路。

这一条通路,没有人保证一定存在。但你不去找,就更加永远找不到。

荆裂的眼睛,在这瞬间突然亮起来。

——就如在深渊的最底看见一线光芒。

同时梅心树加快脚步,拔腿奔前,完成那余下的两尺距离。

他利用这助跑的奔势,仰身、转腰、拉臂。

十五尺。正好。

荆裂已经置身那无形的杀伤圈里。

他却保持姿势不变。

——来吧!

旋转蓄劲已久的铁链,脱出梅心树的右掌,几乎以完美的直线射出!

凶暴的弯刃,因那速度已经看不见形貌,仿佛化成了纯能量。

荆裂同时举起倭刀去迎接!

但他这举刀动作甚奇怪,并不像平时全身连动地去挡,而只有一条右臂的肩、肘、腕关节移动,腿足、腰身、颈项等都凝在原位,纹丝不动。

——一般武学上要全个身体连动协调,做到气劲贯发,自然不容易;但像他这样能够独立一条肢体发动,而全身其他部分纹丝不受影响,同样是极高深锻炼的表现。

荆裂极力保持原有的体势,自是为了能够随时发动那招舍身刀法。

急激的铁链迎面飞至!

金属交错的锐音。

倭刀以近着刀柄的刃身根部,从下而上,抵住飞来铁链的前端五寸!

假如这是一根刺来的枪棒,这挡格足可将之向头上消去;但遇着的是这铁链软兵器,这一格不可能抵去所有的能量。前头的牙形弯刃,仍然越过倭刀,朝荆裂的脸割下!

荆裂为了保持姿势,前倾的上身和头部仍在原位,以不动如山的胆气去迎受这一击!

——巨大的赌博。

弯刃狠狠削下,在荆裂眉心鼻梁斜线刮过,几根辫子也被凌空割断,他的脸庞正中央,自左眉上方至右眼肚下,爆发出一条血的轨迹!

因为倭刀格住了铁链,弯刃的尖锋仅仅破肉半分。只要再深少许,必然致命!

荆裂以脸面接受这冷刃的割斩,头颈竟是全无一分畏缩,眼睛仍然直视向前。如此钢铁般的精神意志,世上无几人。

带血弯刃继续落下,绕缠着倭刀两圈,余势方才止住。

梅心树用的是软兵器,无法从着手触感知道命中目标的深浅,只看见荆裂面门溅血,继而铁链卷上了对方兵刃,他也不理对方生死,沉下马步双手发力猛拉,要以昨夜同样的方法劫夺荆裂的刀子。

而荆裂等的,正是这个。

发动了。

荆裂的左腿三大关节,爆出极大的瞬发力,向上传导,他身体随即弹射向前!

这次跟先前更有一点不同:荆裂的跳跃,还配合了梅心树猛拉铁链的力量!

——借助敌人之力,乃是荆裂从武当太极拳中汲取的灵感。技巧不同,但道理相通。

荆裂昨夜就尝过梅心树这拉力,并因此不得不放弃雁翎刀,知道他臂劲非常沉雄;此刻他尽借这股力量,配合着发动向前跳跃,速度与势度果又比第一次更迅猛许多!

可是再迅猛,这力量还不足以把荆裂硕壮的身体,一口气送到丈半外的梅心树那头。

梅心树未见过荆裂这跳跃,对这一记大感意外。但他异常冷静——他这套制敌于先的铁链飞刃,自有它的战法。

荆裂飞过来,同时等于带回了梅心树放出去的大段铁链。

也就是说,他可以再投出另一边了。

荆裂这次跳跃,身体同样带着旋转。不同的是,上次是左右平旋;这次却变成了上下翻转!

只见他的身体在空中缩成球状,已然前翻至头下足上,整个背项暴露在梅心树眼前。从任何一种武学的角度看,都没有更差的恶劣姿态。

敌人以最虚弱的体势示己,梅心树出于武者千锤百炼的反应,毫无犹疑就将左手的弯刃也发射出去,击往接近到七尺内的荆裂后心!

这并不是临急的应变,而是梅心树早已准备的第二击。虽然没有最长那第一击的威力,但此刻距离缩减了一半,这第二击却可以更精确,发射的动作也更少预兆。

强势的第一击压制,与精准的第二击取命。这是他梅家所传飞索术的真髓,亦是梅心树必胜的完美招术组合。

然而他低估了荆裂这舍身刀招的能量。

这飞跃之力,虽不能将荆裂送到刀子足以斩及梅心树的距离,但全身翻滚的速度却非常惊人。

其势如旋卷的怒涛。

荆裂虽身处没有一滴水的野地,但这短促刹那他的眼中,仿佛身周一切都化为深蓝。

他借相于千顷巨浪,躯体恍如置身无重,乘着浪势袭来。

——其气势之猛,竟然连梅心树都隐隐感受到他的海潮幻像!

第二柄弯刃飞射到荆裂身前两尺时,他已经完全翻转回来。弯刃变成向他迎面飞至。

荆裂早就借着那翻卷之势,把右手倭刀高举到左肩后的出手位置。

荆裂的身体与梅心树的飞刃,两者高速交接!

如此短促的刹那,不是任何人的眼睛能够捕捉——即使拥有曜炫之剑境界的人都不可能。

就算荆裂能,他此刻也看不见。眉心的血渗进了眼睛。

但他不必看。因为他信任梅心树。

信任他的武者本色。还有准绳。

荆裂深信梅心树这第二柄弯刃,飞射的目标必然是他背项的正中央——人体最难防卫的地方①。没有武者能抵抗这样的引诱。

『注①:人的背项中心,是自己最难摸到的部位,因此也最难于防御。』于是荆裂只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在不看一眼之下,向着自己刚才露出的背心方位,斩下去!

非常大的赌博。却也是经过计算的赌博。

这二次的舍身刀,比第一次又更成熟:劲力的传导更充分,不使用的肌肉更加放松——简要说,人刀合一。

朴拙无华的一刀里,荆裂舍弃了一切技巧。但同时也是他一切所学技巧的总和。

倭刀的刃芒,又再一次因极高速而消失。

轰然炸起的星火,即使在下午的晴日底下,依然灿烂清晰。尤如太阳底下另一个一闪即逝的太阳。

梅心树射出的弯刃被倭刀准确无误地斩中,猛然往反方向飞回去!

梅心树习练这铁链飞刃,迎受过无数次刃锋向自己回弹之险,遗下脸上一道接一道的伤疤。可是他经验再丰富,这刻都不可能作出任何反应。

太快。

梅心树那盖着疤痕的眼皮,连眨一眨的时间都没有,带着链子的弯刃已经没入他心胸!

荆裂比梅心树先一步倒在地上。他这次翻飞得更猛烈,摔得也更狠,刚刚才被斜斜割了一刀、鲜血淋漓的脸撞在沙土上,几欲昏迷。

他的倭刀也如上次,不堪猛击而脱手飞去。仍然缠着铁链的长刀跌落地上,刃锋上有一处卷缺,可见刚才那凌空相击是如何刚猛。

败在自己兵刃下的梅心树,身体僵直地仰倒。那弯刃深入他黑衣胸口心肺,直没至柄。嘴巴如泉涌出鲜血。

荆裂吃力地爬起来,却看也不看这个艰辛打倒的强敌一眼,拐着腿半走半跳地到了薛九牛身前。

他跪在旁边,用单臂谨慎地翻起薛九牛的身体。

荆裂感到这小子的身躯已经完全软瘫,没有一点反应,要不是仍有微弱的呼吸起伏,还以为已成一具尸体。

薛九牛微微张开眼。嘴巴缓慢地噏动。

荆裂把耳朵附在他嘴边。

赢……了吗?……

荆裂听了猛地点头。

薛九牛微笑,疲倦地闭起眼睛。

别睡!我们回家!荆裂激动地叫喊。薛九牛听到又再微张开眼,却没有点头的气力,只能再次微掀嘴角。

荆裂想了一阵子,找到带薛九牛骑马回城的方法。他拾回遗在地上的倭刀与刀鞘,又去拿梅心树那条长铁链。

荆裂这时才俯视仍未断气的梅心树。梅心树的眼神已失焦点,似乎没有看见他。

荆裂本要把弯刃从梅心树胸口拔出来,但这时细看,发现铁链与弯刃的刀柄连接处,是一个活扣铁环。看来这弯刃也可随时取下作短刀之用,是梅心树最后的手段。

——要不是他对飞链太有信心,留着这弯刃作短兵,此刻倒在地上的,会是我。

荆裂将那扣环解开取去铁链,让弯刃仍留在梅心树体内,给他多活一阵子。

——要是真有来生的话,别再做这种糊涂虫了。

荆裂把倭刀贴在薛九牛的背项,用铁链把人与刀紧绕着,这就支撑固定了他的身体。把他抬上梅心树的坐骑后,荆裂也跨上他背后,再用余下的铁链,将薛九牛和自己不能发力的左臂缠在一起,把他紧抱在怀里。

不要死啊。荆裂说着,将夺来的一柄砍刀插在鞍侧的革绳之间,就催马往西北全速离去。

梅心树仍旧躺在旷野上,等着呼出最后一口气。夏风带着细细的沙土,吹拂在他脸上。他仰视晴明的天空,弥留的意识却回到了离开武当那个晚上。

下了山后已是黎明。梅心树回头,最后一次看见武当山那泛着曙光的崚线,想到被囚禁在山里的那个人,想象将来有一天迎接他复出的光荣。

将来有一天。再踏武当山。

梅心树安慰地合上了眼皮。

第七章群侠聚义

日渐西斜,投落在庐陵县城南面的青色城壁上。

在紧闭的城门顶上,一个身影凝静地盘膝打坐,左手支着杖棒,半身泛出金铜光华。远远看去,令人错觉这城墙顶上摆着一尊镇守门户的铜铸佛像。

正是圆性。他的头发胡子俱已重新剃得干净,虽然从车前村走到这儿来的途中,又再长出薄薄的一层胡渣,但总算回复了几分出家人模样。他也换过了一身干净僧衣,穿戴着全副半身铜人甲,盘坐眺视着城外远方,半边脸容充满正义的威严。

当他来到县城后,从童静口中真正得知,那伙术王众的妖人是如何邪恶,他有点后悔不把车前村那十个术王弟子干脆除掉。

——我不会再心软。慈悲,不是留给这种恶人的。就让他们轮回为畜牲饿鬼之后再慢慢忏悔吧。

此时圆性望见东南面远方,有一孤影往这城接近。

——只一骑……是探子?……圆性站立起来。在他身后墙头,蹲伏着二十几个县民,手里都拿着竹枪柴刀,一个个神色紧张。为免被敌人看出县城已作抵抗的准备,他们都低着身子,从城外看不见。

大师,我们……该怎么办……一个四十余岁、满口牙齿都崩缺的农夫,声音颤抖地问。

不用害怕。一切听我的。圆性侧过头向他们说。

这和尚说的并非佛偈经文,但县民听了他声音,心里无由生出一股安祥感;然而圆性每次侧过脸来,展示出半边夜叉恶相时,却又教他们看得心寒。

少林武僧。对这小地方的寻常百姓来说,就等于神话里的人物一样。

圆性把手掌压在浓眉上遮挡阳光,监视那越来越接近的骑影。马上似乎坐着二人。当奔得更近时,圆性终于辨出了马上人是谁。

快开城门!圆性向墙后的下方叫喊,随即将一条固定在墙头的长索抛下前面去,一手提着齐眉棍,一手拉着绳索,就从丈许高的城墙跃下。

圆性身躯虽雄健,但游绳而下的动作很是迅捷,一踏墙接着一放绳,就已着落在城门前的空地矗立。他身后的城门也已打开一线。

我们到了,看看!

马鞍上,荆裂用尽气力向薛九牛的耳朵呼喊,却得不到回答。他感觉到怀里这少年的身躯已经渐渐变冷。

荆裂努力催马加快,梅心树这坐骑确是百中选一的良驹,驮着两人脚程仍甚速,但焦急的荆裂恨不得它再多生四条腿。

经过连番恶斗与一身伤疲,继而又要长途抱着薛九牛全速策骑,荆裂的体力已快到极限,马儿快奔到门前时,他身体已摇摇欲坠。

圆性看出他不能再支持,立时抛去齐眉棍奔跑上前。那马儿受过霍瑶花麾下马贼的调练,有人迎面冲来不但不惊慌收慢,还低着头斜向冲过来。

圆性一让身向左,及时张开双臂,就把从马鞍跌出来的荆裂和薛九牛都接住,紧接轻轻卸放在地上。

救他……荆裂跟圆性重聚,并没有露出惯常的笑容,而是呻吟似的向他请求。

圆性看见荆裂一脸鲜血的样子,知道事不寻常,就将绑着二人的铁链解开,检视薛九牛的状况,发觉他已然出气多入气少。圆性摸摸他染满血的后背,一双浓眉皱成一线。

圆性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内里除了他的少林寺度牒,还有一个木造的小瓶。他打开瓶塞,倒出一颗比小指头还细的乌黑泥丸,以指力将之捏成更小的三片,喂进薛九牛的嘴巴里,然后在他喉咙和胸间运劲推拿,助他把药吞进去。

十几个提着武器的县民已经从城门跑出来,惊见荆侠士竟是这副模样,急忙拿来盛水的竹筒喂他喝。

圆性单臂抱着薛九牛,另一手在他心脉上搓揉。只见服了药的薛九牛,苍白脸上竟迅速恢复了一些血色。

圆性喂给他的,乃是少林寺续命灵药阿难陀丹,因炼制困难,等闲不施送外人,只给寺里武僧弟子紧急傍身之用。这么一颗小小像泥巴的丸子,在外间可说千金难求,圆性这个随身的木瓶里也只有两颗。他跟薛九牛素不相识,但看见荆裂求助的神色甚切,圆性不问一句就施用了这珍贵的丹药。

是荆大哥回来了吗?城门那边传来童静欢喜的声音:荆大哥,你看见了吧?连和尚也赶来了,我们又多一个强援!还有王大人他们——她说到一半,跑到来看见荆裂的惨状,马上吃惊掩着嘴巴。

燕横与练飞虹也赶到。两人双双上前,左右扶着荆裂坐起身子。

荆裂喝光了三个竹筒的清水,精神稍稍恢复。他看见燕横跟飞虹先生,一样满身包扎的创伤,尤其飞虹先生的右手伤得严重,已知道昨夜他不在的期间,城里也发生了恶斗。但荆裂却没问一句,只是默然看着旁边仍闭着眼的薛九牛。

众同伴里以燕横跟荆裂相处最久,平日即使遇着这样的情况,荆大哥总还能说几句笑或是一些激励的话,但此刻却如此沉默,燕横也感黯然。

还是先把他移入客栈再治理。圆性说着,就吩咐众县民拿来充作盾牌的木板,七手八脚把薛九牛抬起来。

荆裂也在燕横和练飞虹搀扶下,跟着走进城门。他这一活动,左肩和右膝的挫伤顿时显现。燕横不禁皱眉。

——他骑着马时,必定每跑一步都剧痛难当,却一直走回来了……童静把荆裂的倭刀拾起来,牵着马儿也跟在众人后头。

只见城门内原有的大路,左右两旁都筑起了高高的竹排,将道路收窄了,中段又营造出曲折的弯角来。它们是王守仁下令建造的,并由他的儒生弟子监督。这窄道的作用是引入敌人,再从两边施以伏击,尤其弯角处更难躲避,是最容易建造又有现成材料的廉价防御工事。

众人走入城内,又见多处街巷都堆塞了杂物,目的也是把原来四通八达的道路改变成迷宫,令入侵者的伙团走失分散,再逐一埋伏击破。

他们到了富昌客栈,马上将薛九牛放在大厅一张木板床上。

跌打救急乃少林武僧必修,圆性虽只醉心武道,对医术没甚兴趣,但被逼着也学得一些皮毛——这皮毛已较民间寻常的接骨救伤之术高明了许多。

圆性又再查验薛九牛的背项伤势,老江湖练飞虹亦加入来,帮忙治理那被弯刃斩得裂开的皮肉之创。

荆裂坐在旁边另一张床上,却拒绝躺下来。

童静打来一盆水,内里浸着布巾,正要去洗荆大哥脸上的伤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她后面出现。

让我来。

虎玲兰接过童静手上的水盆,拐着腿走到荆裂面前。

她那因为练刀太多而变得粗糙的指掌,掏起布巾来扭了两下,轻轻去擦荆裂眉间的伤口。

虎玲兰自昨夜抗敌后一直没有睡过,直至午后圆性到来,接替她看守城门的岗位,她才在客栈楼上的房间养伤休息,因此到现在才知道荆裂回来。

虎玲兰仔细为荆裂抹拭已经胶结的血痂,那道被梅心树的飞刃割开的轨迹渐渐呈现。目睹他受到这么凶险的创伤,虎珍兰身子一震,闭目吸了一口气,才再继续为他清洁。

我应该跟你一起去的。

虎玲兰说着,又换了一片干布,将荆裂那创口印干。

她期望荆裂会回答她:别说傻话,你跟我一起去了,这城就缺了人防守。也期望他看一眼她身上的伤。但他没有回答,眼睛也没有离开薛九牛。

虎玲兰无言为他涂上金创草药,并用一片布条斜斜包裹在他脸上。

这时圆性也走过来,抬起荆裂的左臂:好了,现在轮到你了。不用管我,先治他!荆裂进城以后,这才第一次说话。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圆性略一回头看薛九牛:再等一阵子才知道如何。说完他就去按荆裂那肿得发紫的肩关节。荆裂皱着眉不哼一声。

我有点儿担心荆大哥。童静悄悄向燕横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燕横心里也有同感,但没有表露出来。

——他对荆大哥那钢铁意志,有绝对的信心。

当王守仁带着弟子到来富昌客栈时,荆裂身上各处的伤已差不多全都上药包扎好了。王守仁因为指示县民布防,一直都在城北,直至有人通报才匆匆赶来。

他跟荆裂对视着。

辛苦了。王守仁说。

荆裂微微点头作答。

王守仁没再多说什么慰问的话。没有这种必要。这两个男人都很明白,在一场战争里,随时都得预备作出大大小小的牺牲。

可是有些牺牲,你还是不愿意看见。

王守仁见到年轻的薛九牛那惨状,忍不住抚须叹息。

圆性替荆裂治理好后,又回头去再次把探薛九牛的气息血脉。

怎么样?荆裂着急地问。

圆性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脊骨差不多打断了,能活到这一刻已很不容易。即使活过来,以后恐怕就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圆性沉默了一阵子,又说:大概过不了今夜。荆裂神情冰冷地拐着腿站起来,走到薛九牛跟前。薛九牛那张陷入深沉昏睡的脸,神情犹如婴孩,比平日显得更稚嫩。

——太早了。

荆裂伸手轻轻在薛九牛的额头上抚摸了一下,也就转过头不再看他,走往大厅的饭桌。

为了方便让众侠士补充体力,饭桌上堆着馒头、干饼、玉米等食粮,还有茶水跟大锅冷饭。

荆裂抓起饼来就大嚼,一边又盛了一大碗冷饭,用热茶泡了,呼噜呼噜大吃起来,不时又挟一筷子的青菜塞进嘴巴。

王守仁和众人都默默瞧着他吃。不一阵子,荆裂已经连尽四大碗泡饭,馒头和干饼也吃了好一堆,那胃口食量令县民侧目。

荆裂再喝了一大壶水,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往楼梯。

敌人要是来了,唤醒我。荆裂回头朝虎玲兰说了一句,就步上楼梯进了房间,把房门关上。

童静不明所以,却见王大人、飞虹先生跟和尚都松了一口气。虎玲兰则仰着头,瞧着荆裂的房间,眼睛里露出欣慰之色。

童静瞧向燕横。

他是要尽量让身体恢复,好迎接随时再开的战斗。燕横向她解释说。

练飞虹也点点头,看看生命已经在倒数的薛九牛。

眼前还有一场未打完的仗。没有空沉溺在悲伤之中。只有这样,才真正对得起这个孩子。◇◇◇◇

如血的夕阳,即将西沉于山后。

野地上滚起一阵尘暴。

波龙术王骑着一头异常高大的骏马,领着廿余骑疾奔而来,他那双异样的大眼睛因迎着阳光而眯成细线,内里的瞳仁透着比平日更强烈的肃杀之气。他已然换回物移教的五色宽袍,在奔驰中迎风扬动,夕日洒照下,尤如全身猛燃着火焰的地狱恶鬼。

霍瑶花也骑马跟从在他后面,挂在腰后的大刀随着蹄步晃荡。她的白脸没有了平常那冷傲的表情,身心似乎还未完全恢复过来。

早有十来个术王众等待在野地中央,围站在梅心树的尸身四周。他们已经收拾其他两名同伴的尸首,但绝不敢动梅心树半分。

波龙术王远远就看见人丛中间那躺卧的黑衣身躯。他的马如箭离群而出,跑到人丛外还有十来丈时,波龙术王的高大身体突然就离鞍跃下,乘着马儿的奔势再前跑了七、八步,过程顺畅得如履平地,整个人就如没有重量的纸扎人儿般。这么惊人的轻功身法,术王众也是首次见他公开施展,吃惊得好像看见什么妖法一样。

术王放慢了脚步,继续朝梅心树的尸身走过来。术王众都惶恐地分开避退得远远——他们知道术王猊下愤怒时,有多么可怕疯狂。

波龙术王的脚步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沉重,再无平日如猫般轻盈的足势。斜阳将他本就异常高瘦的影子拉得更长。

他终于走到了梅心树跟前,缓缓半跪下来,伸出一双大手,把梅心树上身抱在怀中。

术王那张瘦削的脸变得更凹陷。嘴唇颤抖不已。两行泪水从大眼睛流泻而下。他闭目。

霍瑶花也到来了,跨下马鞍,按着身后刀柄,远远瞧着波龙术王这副模样。

她从来都摸不透波龙术王的情绪什么时候是真心,什么时候是假意。可是这一刻,看见他静静流泪的样子,霍瑶花非常肯定的知道,这是真情。

波龙术王唯一视作同伴的,始终就只有一同离开武当山的师弟梅心树一人。

梅师弟……波龙术王凄楚地低唤,当中透出那真切的悲伤情感,就连一向畏惧他如魔神的弟子听了都动容。

这一刻,术王仿佛变回了凡人。

术王五只长长的指头,颤震着摸向插在梅心树胸膛上的弯刃。梅师弟最后竟是死在自己的兵器之下,术王眼睛里充满惊疑。

多少敌人?他冷冷地问身后的弟子。

我们来的时候仔细看过地上的蹄印……那弟子战战兢兢地说:除了梅护法一直追杀的那人外,另有一骑到来……也就是两个!那边地上还有一摊血迹,可是人都走了。另一名弟子补充说:也就是说那两人其中一个受了重创。他们同骑一匹马离去,可见那受伤的家伙已无法独力骑马。霍瑶花听着时,又看一眼停在另一边的两条尸首。其中一人正是跟随她已久的孙逵,双手自前臂处被斩断,乃是失血过多致死。她深知道孙逵的武功斤两,那双臂的伤口都十分整齐,可见是一击之下造成。这么猛烈的斩击,她自问也做不到。

这时霍瑶花不禁又回想起那个肩头带着刺花的强壮男人……花……波龙术王就在这时唤醒了她:你今天也遇过那家伙。很强的吗?霍瑶花脸容紧张,想了一阵子,摇摇头:我当时不太清醒……记不起来了。她这样子回答,心里已经预备要承受术王猊下的愤怒。可是术王并未再责难或追问她,只是呆呆地瞧着梅心树的脸,再次陷入沉默。

这时有一名术王弟子走近霍瑶花,悄声地说:霍护旗,我们还得到一个消息……霍瑶花的柳眉扬了一下:是那两个家伙?这弟子点点头,吞了吞喉结又说:有同伴报信回来,他们在北面的一条村子里……挂掉了……鄂儿罕和韩思道迟迟未归,霍瑶花心里其实已有估计,但还是压抑不住心底的惧意。

——这么强的敌人,前所未遇。

她看那弟子面有难色,知道他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又向术王报告两个护旗的死讯。她叹了口气,扬一扬手。

由我来告诉他。

那弟子松一口气之余,却也面露惊讶。平日遇着这种情况,倨傲的霍瑶花才懒理他们死活,怎料她竟主动把这事扛下来,说话时甚至露出少许体谅的神色。

——这女人吃错了什么药?怎么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霍瑶花走上前去,也半跪到波龙术王身旁,垂头低声说:猊下,鄂儿罕和韩思道,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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