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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幻境-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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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师徒关系,有了名分,只怕从此后患无穷。
明若离笑得一团和气,怎么看怎么像个奸商:「谢兄多虑了,我既无儿女,又无弟子,更不想开门立派,江湖上的师门规矩,我素来不放在心上,这秘笈送便送了,哪有那么多牵扯。不过,谢兄你倒提醒了我,日月堂无人继承终是不妥,我也该想想,好好收个弟子,传我绝艺,继我家业了。」
谢远之心下微沉,虽然明若离当众表明不会与谢醒思计较什么名分关系,但是为什么又忽然在这么多重要人物的场合里提起要收徒弟的事?明若离无儿无女又无徒,偏身负盖世武功、偌大事业,这一要招徒的消息传出去,只怕济州即时风云激荡,要生出无数是非来。
不止是谢远之,在场那些年老成精的人物无不脸色微变,眼中异芒闪动,独明若离依旧笑得和和气气,亲亲切切。
容若不是济州人,自然不会事事如此敏感,他特地带了重礼来,这时也耐不住,笑着起身:「我们夫妇二人自京城来济州,人生地不熟,不及备办厚礼,只好用两件京中旧物相贺,还望谢老不弃。」
凝香、侍月一齐上前,盈盈拜倒,双手各捧一个锦盒,高高举起。
容若信手掀开左边一个盒子,但见一片珠光宝气,耀人眼目。
但在场却没有任何人动容,济州城最富有的人物都在这里,明珠美玉在他们家都快堆成山了,哪里还把这等东西放在眼中。
容若笑一笑,伸手把盒中珠玉取出,信手一抖,竟抖成一幅连成一片的珠帘。
帘上每颗明珠皆一般大小,浑圆晶莹,闪烁光辉。这倒也不算稀奇,奇的是这小小厅堂,因为摆了五桌酒席,人坐得太多,略觉拥闷,但当这珠帘一展时,即刻一片清凉,叫人身心舒畅。
谢远之眼神一闪,忽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澄水珠?」
容若笑道:「正是澄水珠。」
一时间四座皆惊。
澄水珠天性清寒,普通室内若有一颗,即可叫人清凉无汗,纵是拥挤不堪的场所,在三伏夏日,只要能有三颗澄水珠,也能叫人觉得凉爽舒适。
这种宝物,千金难求,不过在传说中出现,就算有,恐怕也只有帝王之尊可以收于内宫。
这样的宝珠,一颗已难求,容若居然一出手,就是一大片。
他也不等旁人脸上震惊之色褪尽,又去开第二个盒子。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一次,自是人人注目,死死盯着,看第二个盒子里是什么稀罕物。
盒子打开,却见一片火样的鲜红盈满盒内,叫人根本看不清盒中的东西是什么。
容若笑道:「眼见深秋将尽,寒冬便至,所以我特意拿了几两棉花来,望谢老能做几件衣裳御寒。」
众人不觉愕然,他居然给人送棉花,而且才这么一个小盒子,能御什么寒?
谢远之伸手抚向盒子,忽觉一阵热流自掌心而入,再看看盒中其红如火的怪异棉花,心间一动:「火蚕棉。」
座中即时一片哗然。
火蚕棉是大家只在「太平散记」中看过的奇物,用它絮棉衣,一件衣服用一两棉就足够了,如果用多了,穿衣服的人就好像被火蒸烤一样,即使数九寒冬,也热得无法忍受。
看书时还以为不过是些神怪传说,想不到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宝物,而且这人送起来,居然整盒整盒就送出手了。
霎时间看向容若的目光,无不充满了震动与惊羡。
容若自觉光彩占尽,得意洋洋告退回座。
谢远之震惊之后,凭空得了这等重礼,倒也欣喜。他不是俗人,也不说什么礼物太重不敢轻收的客套话,一笑收下,拱手称谢便做罢。
谢家别的人也都是喜气洋洋,只有谢醒思有些沮丧。以往自觉谢家豪富,无往不利,前些日子特意选了一颗珍贵的明珠送给楚韵如,见她收下,还暗自欣喜。今日看容若一出手,才知道,普通明珠,哪里入得那对夫妇眼中。
有容若在前,其他人的寿礼俱皆黯然失色,只好硬着头皮,一一送出来。萧遥素来狂放,只不过拿亲书的几幅字画送上去便是,谢远之竟也不敢轻慢,同样亲手收下。
转眼间众人一一送过贺礼,独何修远还没有开口。
谢远之却代他道:「何贤侄代何夫人送的礼早已送到,老夫不敢独占,所以要与大家分享,大家可有觉得这席上清茶,有什么特别之处?」
众人即时端了茶细品,即刻有人摇着头,说余香长在,有人晃着脑说,甘美无伦,也有人长篇大论说出一道道茶经。
容若自问俗人一个,喝茶如牛饮,喝了也只觉得好茶而已,味道不错,但要说出讲究来,却是万万不能,所以也不说话,只用询问的目光去望楚韵如和萧遥。
还不等这两位满腹才华的人开口,何修远已一笑立起:「说来,这茶叶倒也不算稀奇,雨前春虽是天下名茶,想来各位也没有哪位喝不起的,只是这泡茶的水有些难得。前些年,家母去劲节山普法寺祈福,正赶上一场初春大雪,封了山路,家母闲着无事,便在寺中那天下无双的梅花林里,把花瓣上的雪儿小心收取,一共才不过聚了小小一坛,藏在家里足足三年也没舍得喝……」
他的话还没说完,已引来一阵赞叹。
「劲节山上普法寺的梅花名满天下,这梅上的冰雪既清且贵,又得佛法护持,想不到咱们竟然沾了谢老的光,得了这等口福。」
「大家一起同饮千金难换的梅雪茶,传出去也是一桩美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赞赏之意,独容若一个人面如土色,天啊!三年前的积雪,那该有多少细菌啊!他居然就这么喝下去了。
耳旁还听着有人笑着提议:「如此风雅之事,岂可无诗,萧公子才气纵横,不妨就此吟诗一首,以为谢老之贺。」
萧遥淡然一笑:「若要举席尽欢,岂可我一人独吟,不如我等以这梅雪茶为题,各吟一首,共为贺仪。」
四周众人即时连声叫好。
「罢罢罢,谢老大寿,我等岂可不献丑一番。」
「我等诗才虽不如萧公子,这份为谢老献寿的心思却是一般无二的。」
容若听得大觉头疼,本来再风雅之事,轮到他头上,也是牛嚼牡丹,大煞风景,更何况古人的诗词歌赋,没有一样他可以拿得出手。就算有楚韵如暗中相帮,在场众人目光如炬,怕也不免献丑人前,听得四周一片叫好,心头更是郁闷。
这楚国的基础素质教育也太好了吧!不光是重利的商人,还是逞强的武人,居然听说吟诗,谁也不皱眉头,一概点头说好。
容若怎肯出丑,忙抢着说:「这吟诗联句之事,虽然风雅,却也平常,想来各位平日也常常于席间如此行乐,今儿倒不如出个有新意的主意。比如……」
他笑一笑方道:「大家各讲一个可以回味无穷的故事,然后,每个人讲一讲对这个故事的感悟。」
这主意的确稀奇,席间众人略一迟疑,还没有表达同意与否,容若已经举手道:「我先来。」
也不看旁人的表情,他已自滔滔不绝道:「有一位书生,在一棵树下倦极入睡。醒来后,入京赶考,一举考取状元,又被皇帝喜爱,把公主许他为妻。他家里夫妻和乐,朝中步步高升,最后封爵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尽荣华。一生快乐,到七十余岁,才在满堂儿孙绕膝之时,含笑而逝。可是,死后,他并不是进入地府,而是在树下一梦而醒。原来,那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不过是短短两个时辰的一场梦。他起身在树边绕着走,看到树下有个小小蚁穴,恍惚中,觉得那梦中,恩爱缠绵的妻子,高高在上的君主,肝胆相照的朋友,骨肉相连的儿孙,都好像只是小小白蚁所化,他不过是梦中在白蚁国度中嬉戏了一番,他的两个时辰,已是白蚁世界的几十年。他震惊之余,忽而看破人生,长笑而去。」
容若怅然长叹,目光望向座中每一个人,却又似穿透一切,看向天之尽头:「我们是什么人?我们身外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这个天地,这个世界,是因为什么而存在?我们是和那书生一般的真人,还是书生梦中的白蚁,只因为有那书生一梦,我们便也化为人形,爱恨纠缠,翻翻滚滚,过红尘一生。如果我们本来微如蝼蚁,不过是旁人梦中幻影,那么,大家会怎么想、怎么看这段人生?」
不知道是不是被容若语气中这种深刻的伤怀之意所动,一时间席中竟一片沉寂,没有声息。楚韵如、萧遥、柳清扬、谢远之、明若离、苏意娘,无不露出深思的表情,凝望容若的眼神,也屡见异彩。
好一阵,谢醒思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容公子的故事的确特别,恕我实在不明白,人怎么可能与小小蝼蚁等同而论?」
容若微笑道:「那就换一种说法,神和人的关系,相对于白蚁,我们人类,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我们一脚下去,对它们来说,就是塌天大灾。那么,我们人类头上的神,到底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我们辛苦经营的世界,只是神灵的一场游戏?也许转瞬之间,神灵厌烦了,就会让游戏结束。我们的生命,到底意义何在?」
他凝望楚韵如,声音里有更多惆怅:「对于在白蚁世界,度过几十年岁月、无数幸福时光的书生,那个世界的意义,又到底在哪里?」
萧遥轻轻叹息一声:「小时候,我曾对地上的蚂蚁有过兴趣,我故意用很热的小炉子放在蚁穴前面,我看那些蚂蚁来来去去,非常忙,肯定会觉得很热。我有时贪玩,一指捻去,就可以杀死好几只蚂蚁,我就想,这种蚂蚁真是笨啊!也许连为什么忽然热起来,都不知道,也许我的手指,在他们看来,就像一座山砸过来一样可怕吧?那一年,夏天忽然非常热,听说有好几个地方还发生了山崩。我忽然想起,我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天气时冷时热,为什么山会忽然崩塌。我们只说,触怒上天,而上天到底是什么样的,神灵到底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有个比我们人类大无数倍的人,也在上方看着我们,用炉子来烤我们,信手推了推大山,如此而已?」
不知是不是文人的联想力特别丰富,还是萧遥的确是在场最有灵气的人,几乎立刻就抓住了问题的中心。
谢远之微微一笑:「我是商人,不似萧公子这般文彩风流,不似容公子常常会思考人生。商人只重利,商人都不过是俗人。有关人生,有关天地,有关生命的问题,太深刻,太玄奥,不是凡人所应该触及的,与其想来徒怅然,倒不如好好做自己该做的事,把那些大道理留给哲人贤者吧!」
明若离笑嘻嘻道:「蚂蚁也好,人也好,梦幻也罢,现实也罢。做人,我是一个成功的人,现实中我财富无数,门下众多,金钱美人,权势地位,应有尽有。就算只是蚂蚁,我也是一只骄傲幸福的蚂蚁,就算只是梦幻,这也是一场美梦。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为这种事烦恼。」
柳清扬击案笑道:「萧公子与容公子的话的确大有哲理。也许相对于蚂蚁,我们人就是神,相对于人,我们之上,有天、有神。可是,如果你们的话是真的,那么相对于苍天、大神之上,或许有更高的天,更大的神,一层层连绵无尽,既然如此,谁也不必自卑,谁也不必怅然了。我就是我,我们的世界,就是我们的世界,神灵可以影响我们,苍天可以覆灭我们,但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所谓人定胜天。不管那个天是什么,神是什么,我自快乐逍遥地做好我自己就行了。」
容若身躯微震,神色却又略有矛盾:「只是因为不知道,只是因为不思考,所以才一路向前,这样是对的吗?如果到了知道的一天,会不会痛苦难当?所谓夏虫不可语冰,也许,对于真实的世界,我们只是根本不知道冰是什么的夏虫,永远只在井底观天。」
「夏虫不可语冰?但对于夏虫来说,夏天就是整个世界,在它心中,根本没有冬,也没有冰,它既然不知道冬天,就不会为了自己不知道冰是什么而痛苦,在整个夏天,夏虫本身是快乐的。」苏意娘柔婉一笑:「人生如梦,红尘是幻,佛家早有此说法,纵然我们身在梦中,但三千世界,万丈红尘,多少贪嗔爱痴,喜怒悲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每个人都执着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不是每个人都超凡脱俗,看破红尘。看不破的人,也未必不幸,或者更加快乐呢!」
谢瑶晶拍手道:「说得真好。容公子你说的故事乱七八糟,我听不懂,什么梦不梦,蚁不蚁的。我是人,我有手有脚,我活了整整十六年,我高兴,我快活,我开心,我有亲人,有朋友,有喜欢的人。一切都这样真实,为什么偏要想这一定是梦。就算真的是梦,但现在我这样开心,我的亲人朋友都在身边,这也是个美梦,有什么不好?」
容若苦笑一声:「但谁能知道,这个梦能延续多久,谁能知道梦醒时分会不会痛苦?」他望向楚韵如的眼神,终流露淡淡悲伤。
「什么莫名其妙的傻话?」柳非烟耐不住性子,抓起只杯子,对着容若扔过来。
容若心神怅怅,亏得楚韵如及时推他一把,才没给扔个正着。
柳非烟瞪着他说:「不知你这人是疯子还是傻子,好好个人,却想什么蚂蚁啊!做梦啊!就算真是一场梦,梦得这么真,这个梦有什么不好?就算在我们头上的苍天神灵眼里,我们真的就像蚂蚁那么小,他们一动念,就可以毁灭我们的一切,难道我们要哭天号地,就此自我了断吗?简直是个白痴。在上古传说中,也有神灵震怒,有大水毁灭世界的故事,可是在那之后,人还是活下来了,还是怒力地活得更好,更开心。就算明天神仙一时好玩,要毁天灭地,但今天,我们也要好好地活着,开开心心,快快乐乐。我们没做过亏心事,我们没有对不起我们自己,我们努力地完成我们的心愿,有什么不对?即使微如蝼蚁,即使人生如梦,我们活着本身就是最好的,最有意义的事了。」
容若被骂得一怔,呆呆坐着,不语不动好一阵子,忽的长身而起,迷乱的眼神异乎寻常地明亮起来,哈哈笑着对柳非烟深施一礼:「多谢小姐提醒,令我茅塞顿开。」
他双手举杯,对着柳非烟一敬,仰头饮个一滴不剩。
旁人犹自茫然望着他,他却已悠然坐下,只觉胸中块垒全消,自入太虚幻境以来,从不曾如此轻松自在过。
「是啊!什么真实虚幻,什么神灵蝼蚁,我的人生如此多姿多彩,怎能不好好把握,眼前的幸福如此真实,何必再去烦恼忧愁。未来的路,我终于知道应该怎样走下去了。」
第二部 红尘惊梦 第八集 劳燕纷飞
第一章 情深断肠
容若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只觉心头无比舒畅,胸中块垒全消,正想放声一笑,却忽觉一双明眸望来,不禁心头一颤。正是一直凝神听他们讨论的楚韵如,明眸如水,清亮似星,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秋水双瞳,深深凝望着容若。
「你一直问,如果我们身在梦中,身为蝼蚁,该如何想?可是,我很想知道,如果你是那沉睡的书生,在你心中,那梦中所有的亲人朋友,对你来说,又到底是什么?」
她的眼神如此清澈明净,似要从这一眼,直望进他心中至深处。这样的一双眼睛,似有奇异的魔力,令得容若情不自禁,怔怔回望她,看着她朱唇轻启,轻柔的声音,直叩心房。
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激动,让容若毫不迟疑站起来,对四周一抱拳:「对不起,在下临时有些头晕,也许酒饮多了,要回去休息了。」也不等别人说话,拉了楚韵如起来,又复对侍立在旁的凝香、侍月道:「我们信步走走,吹吹风,酒劲就过去了,你们去找苏良、赵仪,一起回去,不必跟着我们了。」
他交待得飞快,拖了楚韵如就走,旁人还不及反应过来,他已经施展轻功,像风一样和楚韵如掠了出去。凝香、侍月来不及跟上,连性德都不及相随,旁的人更来不及劝阻,就连外头的苏良和赵仪也只觉一阵风声过,等回过神来,容若已拉着楚韵如跑得没影了。
容若一直跑到长街尽头,左右都再不见半个闲人,这才凝望楚韵如,一字字道:「对于那入梦的书生来说,那一切,绝不仅仅是一场梦,而是一场真实的人生。他的妻子,他的朋友,每一个人,都给过他无数快乐,在梦中的每一天,都是他永不能忘怀的甜美记忆。」
楚韵如不明白,他这样急匆匆拖她出来,就只是为了避开旁人,用这样热切的眼神凝望她,用这样真诚的语调对她说话。
她只嫣然一笑,柔声道:「我不知道什么梦幻真实,也不在乎什么蝼蚁天神。我只知道,如果你是那入梦的书生,那么,我不愿做人间小姐,倒宁愿化为一只小小白蚁,和你共用那个美梦,只要在梦中让你快乐开怀,只要能给你一个美丽的回忆,只要能成为你真心怀念的人,就算是蝼蚁,是梦幻,就算明天醒来,世界毁灭,大梦终醒,也没有什么可在意,可叹息,可伤悲的。」
她语气轻柔,声音像春天的风,吹入人的心田,让人无法怀疑她的一片赤诚。
容若一阵激动,也顾不得就在大街之上,忍不住伸手拥抱她:「傻瓜,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楚韵如幼承闺训,最重礼法,此时,竟也不躲开他的拥抱,反而嫣然一笑:「我也一直想问你,傻瓜啊!为什么,你要对我那么好呢?」
容若展臂,把她抱入怀中,柔声说:「因为你待我最好啊!纵天下人疑我忌我,你却知我信我,就算旁人全都负我伤我,你却永远不会背叛我。」
楚韵如玉手微颤,久久垂眸,良久,才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胡说什么呢?还不快回家。」说着轻轻推开他,低头疾行。
容若料她是被感动到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欢喜,紧跟着共行,一路细语温声,楚韵如却一直垂着头,不答一语。
回到逸园以后,楚韵如即称有些乏了,要去休息。
容若心里叹气,女人娇羞起来,真是麻烦得很,却也不忍阻拦,只得任她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全都去拜寿,家中的仆人只道他们不会这么早回来,除了看门的两个下人,其他人全都跑去躲懒,一时偌大的园林见不着一个人。楚韵如又走了,容若忽觉整个世界都冷清起来。
一个人回了闲云居,往和平日相比,宽大得有些凄清的床上一躺,本想小息一下,谁知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无聊到要睁着眼睛,数窗外树上的落叶。
忽然间窗外的树枝被萧远带着恶意笑容的脸挡住了:「很难得啊!拜寿的人这么早就回来了。」
容若也白他一眼:「很难得啊!花花公子也这么早回来了。」
萧远也不生气,悠然道:「怎么,没人陪你,感到寂寞了。你的皇后娘娘,莫不是抛下你不管了?」
容若听他辱及楚韵如,一阵怒气直涌心头,起身斥道:「你和我斗气也就罢了,以后不要出言辱及韵如,她是这世间,待我最真心之人,我不想听你用这样的口气说她!」
萧远冷笑一声:「我不过是见你一人寂寞,想来陪你出去走走玩玩,你倒这般发我的脾气。」
容若一凛,望向萧远,眼神中充满防备,他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自己把这个恶霸王爷感动到天良发现,决定和他做好朋友、好兄弟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萧远不甘心受制于自己,暗中必要施手段报复的,只是最近见萧远日夜逸乐,什么事也没做,暗中还在奇怪,看来,现在萧远要动手了。
萧远却对容若防范的眼神视若无睹,负手悠然道:「你若有胆子,便跟我出来,若是不敢,也就罢了。」
这是最最低级的激将法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该上当,偏偏容若一股热血往上冲,反正以武功而论他也并不怕萧远,只要小心一些,也不至于中计,当即道:「好。」
事后,他为这个决定,后悔了千万次,却再也不可能让时光回头。
萧远领着容若沿着花径漫步,渐渐接近潇湘馆。
容若微微皱眉,难道这家伙是要去找韵如?张口就要问,萧远却先一步以指压在嘴唇上,做手式示意他噤声。
容若一呆,忽听到一个足以令他动魄惊心的声音从林中传出来。
「你还没查出萧性德的来历吗?」
「此人深不可测,又素来冷淡,问他的话,他绝不会回答,我问过容若几次,他也只说性德是最可信任之人,却不提其他,我也不好过于追问。」
过分熟悉的声音,让容若全身一僵,大脑突然停止运转,整个身体因为莫名的惊恐,而微微颤抖起来。
「你是皇后,是他的女主人,萧性德敢不理会你吗?」
「你不知道萧性德此人,就是皇帝,他也似从没真的看在眼里过。」
「容若今天在谢府拜寿,出手大方到极点,可是另有深意?」
「能有什么深意,不过是喜欢招摇而已。」
「他选择住在富甲天下的济州,可是另有用意?」
「你要我说几遍,住在济州因为我喜欢济州,如此而已。」
「你要知道,权谋争斗,阴谋陷阱,便是父母妻儿都不可告之,天下并没有真正可以完全相信的人。济州富甲天下,大楚的税赋有三分之一出自济州。他这样的人物,长住济州,怎能不让人提防?」
「说得有理,那权谋之争,父母妻儿皆可出卖的事,我还没见过不成?倒要谢谢你提醒。」
「我知道你心中不舒服,不过,你既生在这权谋场中,也只得认命。我先走了,你要小心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有任何不妥,即时通知我们,千万记住,永远不要毫无保留地相信任何人,包括他,当然,也包括我。」
容若呆呆站在竹林外,竹林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入耳,他却拒绝去聆听,拒绝去思考。
萧远适时在他耳边缓缓道:「这就是那世上,待你最最真心之人啊!」然后狞笑着伸手在他背心处,狠狠一拍。
若是在平时,容若自然不会被他拍到,但此刻容若失魂落魄,早忘了防备,后心被拍个正着。
这一击,萧远若是含力而发,足以要掉容若的命,但萧远却只是借这一击发出一股强大的推力。
容若身不由主,被推得跌进竹林。
楚韵如闻得声息,迅速转身:「什么人?」
容若一跌倒在地,也即刻爬起来,才一抬头,便已看到楚韵如惊恐的眼神。
两个人无可回避地照了面。
她眼里的绝望映着他眸中的痛楚,两张脸都惨无人色,两颗心都在同一瞬间,深深坠向无底深渊。
望着楚韵如的脸,容若的手足冰凉,身体僵硬。
他没有斥责,没有发怒,甚至连疑问的表情都没有。
太过混乱,太过惊讶,他几乎忘记了应有的任何反应。唯一能做的,只是呆呆望着楚韵如。
望着她绝望的眼,他仍在盼望,这一切只是幻觉。
望着她再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他却知道,自己真的跌进了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中。曾经的幸福如此清晰,仿佛就在昨日,就在刚才,还那么真真实实地握在手中。
明月下,她握他的手,她对他轻轻点头,许下一生一世的诺──「好!」
而今日,她嘴唇颤抖,却为什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闲云居中,她说过的话,言犹在耳:「我只知道你是我一生所见,最好的人,无论你要做什么,无论你选择什么路,我总会陪着你,伴着你,不离不弃。」
而今,耳中轰然响的,却是刚才竹林外,听到的那一句句椎心刺骨的对话。
眼泪,从她脸上,无声地滑落。
容若抬手摸了一把脸,脸上一片干燥。没有泪,不曾哭。
他在心中奇怪地笑了笑,为什么,伤心的是他,断魂的是他,以为要心碎吐血的是他,到头来,哭的却是她。
他向她伸出手,走前一步。脚步出奇地有些摇晃,身子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明明轻功练得很不错了,却连普通的走一步路,都几乎跌倒。
楚韵如身体颤抖如风中的落叶,泪水不断滑落下来,沾满衣襟。她望向一步步走近她的容若,如溺水者,看着唯一的生机,又似犯罪者,望着当头劈下的刑刀。
两个人相距,不过短短五步,五步之间,却已是万水千山,咫尺天涯。
容若一步步走近她,跨越五步的距离,却似用尽了他一生的时间、精力与心血。
容若对楚韵如微笑,然后张臂,把她抱入怀中。
楚韵如全身一紧,随即放松,她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放进他的怀抱,她双手紧紧环抱他的腰,牢牢不放,如垂死者,拉住对人生唯一的牵系。
直至此时,她才大哭失声,才肆意地让她的泪湿透他的肩头。
容若轻轻拍着她的肩,柔声说:「别哭,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韵如,真的。」
他的声音,温柔如旧,只是扑在他肩上痛哭的楚韵如,看不到他脸色惨然如死。
「那个人……他……他是我……哥哥,我不想……出卖你,从来都不想……可是,楚家不放心你……自从大猎得罪你之后……楚家失信于母后,萧逸……对楚家……也是一直不冷不热。你是皇帝……纵然离开京城,干涉牵扯都太大……楚家想要把你的一举一动全纳入掌控……」
容若脸上流露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笑容,声音却依旧柔和:「我明白,你是楚家女儿,你有你的为难之处。楚家也并不是专门针对我,只是这样的大家族,几百年长盛不败,就是因为他的谨慎,不让任何事超出他们的掌控──派出无数眼线,通过不同的管道,了解所有权力者的动态。萧逸身边,甚至母后身边,其实也一定有这样的人,所以,你不必为此难过。」
「不,我没有想过要出卖你……我,我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可是……前天,我爹带着我娘亲自到了济州……他们乘你不在,偷偷来见我……我仍然不肯……到最后,爹娘都给我跪下了……我……我没有办法……他们说既是楚家女儿,就只能有楚家,再不能有自己……我只好……可是,我真的无心害你……也断不容人伤你……我……」
容若徐徐呼吸,慢慢调整脸部的表情,直到确定没有破绽,才低头对她微笑:「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我没有生你的气。凝香和侍月其实不也是别人留在我身边监视我的人吗?我也没恼恨过她们,又怎会怪你……」
楚韵如颤声道:「不,我不是为了监视你……我……我答应他们,也有交换条件……我要他们把京城……的消息随时通报我……如果朝局有任何不利于你的发展……我也可以助你应变……我……你相信我……我……」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容若声音如哄幼儿,伸手用袖子小心地拭去她的泪水:「别哭了,你都变成只小花猫了,我带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觉,就什么事都过去了。」
越是温柔的劝慰,越是惹得楚韵如泪落不止,她不断摇着头,想要说什么,却觉万语千言,此时此刻,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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