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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谍-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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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迫不得已,他唯有身形倏地横挪,让过断空魔刃。孰知石左寒的刀法最讲究气势,一旦先声夺人,随后的攻势便如长江大河一浪推卷一浪,直至将堤岸冲垮。
  他见乌归道闪躲,手腕翻转,左手推刀,猛地刀锋回转横切对方胸前。乌归道眉头微皱,再次趋身闪避抖带回攻。
  石左寒啸音不止,断空魔刃迅猛诡异,“唰唰唰”一鼓作气又是三刀,如山岳压顶势大力沉,极尽“袭砂十三斩”之妙。
  乌归道先机尽失,全身悉数笼罩在石左寒大气磅@的夺目刀光之中,竟似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天石宫部众欢声雷动,喝采叫好声越发的响亮。
  想那石品天刚才说的明白,石右寒一死,未来天石宫之主已非石左寒莫属,除了笨蛋,谁敢不抓紧这难得的机会拼命鼓劲,大拍未来宫主的马屁?
  这当中,邙山双圣的嗓门最为响亮突兀,最后嫌鼓掌不够过瘾,索性大跺四足,扯着嗓子眼齐声喊道:“小石加油,劈他屁眼儿!”
  石品天满脸不以为然,不住指责道:“他奶奶的,这记”卷土崩云斩“老子教过多少遍了,得再快上三分才好。要是我亲自出手,这刀便削了龟儿子的脑袋!”
  话虽这么说,心里头他早就乐开了花,唯恐爱子伤势未愈,久战之下创口迸裂,又忙不迭地骂道:“左寒,悠着点,别让乌老哥太狼狈了。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你的长辈,咱们可不能忘了尊老爱幼是天石宫的传统美德!”
  石左寒心晋空明充耳不闻,一刀紧似一刀,将“袭砂十三斩”发挥得淋漓尽致,才短短三五招,头顶便冒出淡淡水雾。
  青丘姥姥怀抱林熠冷眼旁观,已看出蹊跷却不出言点破。
  需知她与乌归道激战数十回合,几乎用上十成的修为,也不过是平分秋色之局。石左寒纵是了得,也绝不可能三招五式就把乌归道杀得丢盔卸甲,狼狈不堪,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在故意示弱,好消耗石左寒的盘罡魔气,更激起对手的轻敌之念。
  果然,乌归道身形虽退不乱,韧劲十足。表面上他尽落下风,不过是施展退避三舍以折敌锐的伎俩,心底时刻都在盘算如何欺石左寒伤势必未全愈,只要将其生擒扣作人质,看石品天敢不放行。
  因此之故,他一任石左寒放手抢攻也不还手,只以空灵的招式周旋纠缠,耐心静候出手时机。如此二十余招,石左寒的刀势尽管依旧猛烈,但招式转换间已出现几不可察觉的凝滞,这一切,都落在了乌归道的眼里。
  只见石左寒又是一记“流沙旋光斩”劈到,他不惊反喜,错步退让,黑带幻化出五团光圈,斜斜套向石左寒的头顶。
  这招看似简单,甚至有点华而不实,却是暗藏十七式变化以虚制实、以慢打快,无论石左寒采取招架、对攻或是闪躲的方式应对,皆有厉害无比的后手招式张网以待。追根溯源,乃是昔日魔圣聂天所创专克天石宫“袭砂十三斩”的杀招之一。
  石左寒自然不晓得其中渊源,但灵台隐隐感觉不妥,无奈对方的黑带飘逸莫测,又看不出任何的端倪破绽。
  他正准备不顾一切继续欺身抢攻,忽地耳畔林显传音入秘道:“穿中环,取咽喉!”
  石左寒一怔,可电光石火间已容不得细想,断空魔刃振腕斜调穿过正中的黑带光环,点向乌归道的咽喉。他的刀刚刚穿入光圈,黑带已陡然翩飞闪出一丝缝隙,让过了断空魔刃。一攻一守严丝合缝,恰如两人存心在配合表演一般。
  乌归道脸色微变,飘飞而起,酝酿许久的杀招不得不半途而废。提起左掌,淡金光晕闪烁吞吐,作势要劈石左寒的眉心。
  林显继续传音道:“不理他,刀锋上挑刺他的背心!”
  此时,石左寒与乌归道两相面对不过数尺,断空魔刃除非会拐弯,否则无论如何也刺不着对方的背心。可石左寒居然想也不想就抬刀上挑,根本不管乌归道的左掌。
  乌归道满心以为自己焚金神掌一亮,石左寒必然会抽身挥刀招架,他正可乘势旋动身形,掩袭对方右侧腋下露出的空门。
  孰知他的身形是转动过来了,可石左寒的断空魔刃却蛮不讲理,只攻不守,反倒把自己背后偌大的破绽尽数暴露在刀锋之下。
  好在他临危不乱迅速变招,左掌近乎不可思议地反手拍中刀刃,“砰”地一声借力飞弹,躲过一劫。
  当下石左寒如有神助,刀刀制先,乌归道猝不及防之下被迫得异常难受,顾此失彼。这回,他可不是故意装的,而是对方的招式每每能未卜先知般攻到他最难受的位置,令他束手束脚难以施展。
  这倒不是林显的修为远高过自己的师兄,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两人同门数十年,对彼此的招式习惯知根知底、如数家珍,即便乌归道近年静修五大魔宫的诸般绝技,可底子里仍是魔圣聂天的传承。加之事先对此全无防备,甫一过招,便等若林显与石左寒在联手上阵,如何能不手忙脚乱?
  然而他终非常人,略一转念已醒悟到其中关键。百忙之中匆匆一眼恨恨射向林显,暗自咒骂道:“好你个林老二,明里不出手却暗地给老夫下绊,当我是傻瓜么?”
  事已至此,他再无法藏私保留实力,默运真气,脸上光晕乍闪,黑带“嗤嗤”锐响,顷刻声势遽振,招式大开大合全无花俏,迎上石左寒的断空魔刃正面硬撼。
  顿时场上风云突变,乌归道手中轻柔飘洒的黑带,灌足十成魔气,犹如惊涛裂岸雄浑无伦,几记硬拼之后,石左寒旧伤迸裂,衣衫里渗出鲜血,气息也渐渐变得急促。毕竟他的功力修为较之乌归道,犹有一段差距。
  石品天见势不妙,扬声怒骂道:“他娘的,傻呆呆都站在这里看耍猴吗?全给老子上,这又不是单打独斗的公平对决,讲个狗屁规矩!若让龟儿子逃了,咱们天石宫往后还有脸在外头混么!”
  一干天石宫部属闻言轰然应诺,人人争先恐后,个个奋勇一拥而上,等到石品天发言完毕再提刀冲过去时,竟连下刀的地方都找不着。
  他又是懊丧又是得意,嘴里喃喃骂道:“奶奶个熊,全都围上了,却教老子的刀歇着?”
  就听石头笑嘻嘻道:“宫主千金之体岂能轻易犯险,交给小的们就是了!”
  石品天想了想,深以为然道:“也是,要不然老子做这狗屁宫主干什么?”
  几句话工夫,场内激战已如火如荼地展开。
  只见天石宫的各大旗主、长老、房主人人面目狰狞,个个使足了十二万分的力气,任凭乌归道技精艺湛,也架不住众人如此穷凶极恶的疯狂围攻。
  十数招间,已有两名天石宫高手负伤抛跌而出,但乌归道的身上也挨了一刀一掌,身影渐渐被吞没在幕天席地的罡风光雾里。
  石左寒不屑参与围攻,抱刀退出站回到邙山双圣身旁,默默调息恢复。
  那边凌幽如、叶幽雨与青丘姥姥也是坐山观虎斗,又成了观战嘉宾。正看得大快人心时,青丘姥姥感到怀里微动,林熠缓缓睁开了双眼。
  青丘姥姥低声将他昏迷后发生的事情简略叙述过一遍。
  林熠眼神空洞麻木地静静听着,对这场群殴混战漠不关心,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突听“轰”地剧震,一蓬血雨从场内迸散而出,天石宫一众高手纷纷低哼飞退,宛若退落的洪水一般散开。
  竟是乌归道故技重演,炸碎肉身元神破体飞逸。只见一道暗红色光华如电,飞速朝着东面的秘道掠去。
  场边的凌幽如蓄势已久,就等这一刻,见状袖口涤荡,射出寸寸青丝,幻作两抹疾光横空拦截。
  乌归道大损真元破灭肉身,好不容易杀开一条血路,岂敢再让寸寸青丝纠缠上?手中青色缎带脱手飞出,交织舞动起一蓬光网,接住凌幽如的攻势。
  可那边叶幽雨的“灵宝魔兜”,一团金灿灿的炫目光华又当头罩到,若在平时,乌归道自然不至于头疼惧怕,但此刻命悬一线,哪敢多耽搁半分?
  他催动真元,右掌鼓胀如巨灵大手,砰然击中灵宝魔兜,立时元神光彩扭动黯淡,硬生生借势加速。
  “砰砰”连声里,元神又硬接下石品天等人的掌风魔宝夹攻,散落◇◇暗红光丝,强撑着一口元气冲入秘道深处。
  谁也没想到乌归道居然强横到这种地步,在数十名魔道高手的合围中仍能脱逃而去。
  石品天大感脸上无光,暴喝道:“饭桶,这么多人也留不下他,快给老子追!”至于这话事实上连自己也一并骂了进去,他也不管不顾了。
  乌归道风驰电掣逃出生天,沿途虽有若干天石宫守卫阻截,却不过是隔靴搔痒,压根挡不住他分毫。更有人连影子还没看清楚,乌归道已远在数丈之外了。
  出了天石宫已是后半夜,四下大雨瓢泼,伸手不见五指,隐隐有人声沸腾呼喊。
  他强撑着御风疾行不敢在附近逗留,倏忽飞出一百多里,终于真元不支,飘落到一片黑压压的密林内。
  四周除了滂沱雨声,万籁俱寂,弥漫着浓重的水雾。
  他靠着一株古木盘膝坐地,元神“丝丝”蒸腾着暗红光晕,已近强弩之末。
  若非亲眼看见,谁敢相信昔日堂堂的魔圣首徒,此际居然狼狈不堪形同丧家之犬,逃亡隐匿于雨夜山林之中?
  乌归道忍痛平复呼吸,收纳调理真元镇住伤势,忽地低笑自言自语道:“林熠、林显,这笔帐老夫暂且给你们记下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我恢复修为重整旗鼓,便是你们父子的死期!”
  蓦然密林深处有人徐徐道:“摔得如此惨重,还能有这等的豪言壮语,乌先生魔圣首徒之名果非虚传。可惜,你已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乌归道弹身掠起低声喝问道:“谁?”
  虽说他如今功力大幅减退,但灵觉依旧敏锐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来人竟能悄然无息地潜到身侧,不是强敌又怎可能有如此的非凡修为?
  林内闪出道一道黑色的影子,飘立在三丈外的一株树下,悠悠道:“你说我是谁?”
  乌归道心知对方来者不善,当下暗运真元随时准备出手,一双眼睛来回审视黑影。
  可仿佛总有一团若有若无的雾气笼罩在来人的脸上,令他怎也看不清楚容貌,更不要说这人的身分来历了。
  乌归道越发骇异戒备,回答道:“我与阁下似乎素昧平生,不知有何见教?”
  若在往日,这样低声下气的口吻,打死乌归道也说不出口,奈何虎落平原被犬欺,做人就必须学会在不得已的时候应该将语气放软。
  来人却毫不领情,淡淡道:“我这人一向有个很不好的坏毛病,凡是和林熠过不去的人,老夫也不会让他好过。阁下口口声声要取他们父子的性命,说不得我只好多管闲事,替林熠料理了你。”
  乌归道心头剧震,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替林熠强出头?”
  来人微笑道:“没办法,谁让他是我的小伙伴呢?唯有牺牲你了。”
  乌归道突然晃身欺近,一记逆天宫的“反斗摘星手”并指如刀,切向来人的面门。
  他的元神已为对方惊人的气势牢牢锁定,不论如何夺路飞逃,都难以躲得过那人的凌厉一击,只能施展出保命绝技迫退对手,以求有一线生机突围。
  黑影纹丝不动,直等乌归道逼近至丈许,才猛然右手一翻,托起一尊银光闪闪的昙花琉璃灯,护在胸前。
  乌归道的元神光影一阵扭曲,骇然道:“”仙昙灯“!你是─”
  可容不得他把话说完,仙昙灯“呼”地银光暴涨如一朵盛大的昙花怒放,将他的元神暂态吞没。
  乌归道也算了得,尽管一个大意着了道,但元神依旧凝聚不散,化作一束暗红精光,如锋利的尖锥猛刺琉璃灯释放出的光壁。
  黑影左手捏诀气定神闲默念真言,银光越来越浓且不住收缩,就像一朵要闭合的花苞,把乌归道的元神紧紧困死在当中。
  需知这琉璃镇元仙昙灯,乃专摄元神的上古至宝,乌归道宛如投怀送抱般撞将进去,何处去寻生路?
  况且他身负重伤真元耗损殆尽,再对上这位拥有绝世修为的神秘人物,再无幸理。
  不过半盏茶过后,乌归道的元神涣散成一缕缕红光,如烟绕云缭收缩成弹丸大小,在银色花苞内游离悬浮,已失去了意识。
  黑影一收左手仙诀,银花纳入琉璃灯心消失不见,但灯罩内多了一团若隐若现的红色微芒,不住凝缩沉淀。
  等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乌归道元神内炼化出的精气便能化作一枚红丸,堪抵上寻常人苦修百年的功力。
  林深处又是青影一闪,青丘姥姥神情漠然地出现在黑影的面前。
  黑影收起琉璃灯,问道:“你都看见了?”
  “是,我懂得应该怎么做。”青丘姥姥回答道。
  龙头颔首道:“你不必担心,我信得过你,否则也不必这么着急将你召来。”
  青丘姥姥没有说话,只听龙头又问道:“林显、林熠都去了哪里?他们有没有察觉到你突然失踪?”
  青丘姥姥道:“林显抱着他妻子的遗体已离开天石宫,林熠独自追了下去。我一路循着你留下的暗记而来,并未发现有人追踪。”
  “很好,”龙头点了点头,似颇为满意地道:“你这两年追随在林熠身边,可感觉到他身上发生的一些变化?”
  青丘姥姥沉吟道:“有的。最大的变化是,没有人晓得下一步他会做什么,也没人能真正控制住他,包括……”
  “包括我在内,是么?”龙头笑了笑道:“继续陪在他身边吧,不要做任何令他不快的事。很快,你就能得到灵魄飞升、修成魔神的最后秘密了。就让林熠接着以为区区一枚空桑珠,便能令你俯首贴耳罢!”
  青丘姥姥平静道:“也许我不该问,可是如果再任由林熠发展下去,也许造成的后果,甚至会超过当年的魔圣聂天,即便这样你还愿意继续容忍他?”
  龙头哈哈笑道:“不对,应该是成就,林熠的未来岂是聂天可比?你不必多问了,回去后设法让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底下昏睡七天,让他好好地休养生息,争取伤势早日复原。”
  青丘姥姥再无多话,小声应道:“是。”顿了顿,她又道:“天石宫的那卷《云篆天策》,如今已在林熠的手上了。”
  龙头微一颔首,说道:“很好,我不会白等的。你怎么看林显这个人?”
  青丘姥姥一震,努力保持若无其事的模样回答道:“我和他不熟,不敢妄论。”
  龙头微笑道:“云怒尘死了,他可是大权在握啊。看来,我是有必要多照顾关心他一下了,不然,只怕连你都会暗地里耻笑老夫无能吧?”
  青丘姥姥深吸一口气,回答道:“属下不敢!莫说林显,便是林熠的性命不也是捏在龙头手中么?”
  龙头道:“你这话是在替林熠缓解开脱,对不对?告诉我实话,你百世轮回的阅历世情,还能抵挡那小子的诱惑多久?”
  青丘姥姥默然半晌,低声道:“只要龙头一句话,我随时将林熠的性命取来奉上。”
  龙头呵呵一笑,伸手轻拍青丘姥姥肩头,道:“我没看错你。比起晋升魔神永脱转世轮回之苦,人世间虚无缥缈的所谓情感爱恋,又算得了什么?你和我,才是真正的志同道合者,所以我才如此信任你。”
  青丘姥姥当然不会把龙头的话真拿来当补药吃,她一动不动任由龙头拍着自己的肩头,极力掩饰内心思绪,不敢在对方面前露出一丝端倪。
  “记住,一定要让林熠昏睡七天。”龙头的声音猛地转寒,缓缓道:“少一个时辰我都不会满意,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青丘姥姥应道:“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走了。”
  龙头一挥手,青丘姥姥青影闪动隐没在黑蒙蒙的雨夜里。
  龙头又独自伫立良久,喃喃低语道:“真不容易啊,林熠,终于让你站到了悬崖边,这最后一步,又该是由谁来帮你完成呢?”
  远远地有动静传来,他望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缓缓朝密林幽深处退去。
  第五章 蜕变 
  林熠此刻并没有站到悬崖边上,他只是站在了一座山洞口,外面的雨把土地润成一团粘稠浓黄的泥浆。
  “把你的脏手拿开,你没有资格碰她。”冷然注视着林显将母亲的遗体轻柔地抱在怀中,伸手小心翼翼梳理着她鬓角边略显花白的秀发,林熠说道。
  “进洞来,外面雨大。”林显低声说,语音有些苍老。
  “不必,”林熠生硬地拒绝道:“把娘还给我,你滚!”
  林显的手颤了颤,又笑了笑问道:“你真的有那么恨我?”
  “恨你?”林熠反问道:“值得吗?都是因为你,我娘今日才会遇害。我答应过她不记恨你,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看不起你。我只是奇怪,你这样的人还算是个男人?真要命,我怎么会做了你的儿子!”
  他的声音平淡和缓,没有透露出丝毫激动的情绪,却如冰冷的尖锥深深刺入林显的心头。
  只是林显知道,出语伤人者往往是因为自己受伤太深,此刻,扎在儿子心头的尖锥,一定比他的语言更加锋利。
  林显沉默片刻,苦涩沙哑地问道:“林熠,想不想看看你娘真实的容貌?”
  他没有等林熠回答,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无法拒绝。
  他缓缓从妻子的鬓角下,揭起一张薄如蝉翼的半透明面具,慢慢露出了林夫人的真容。
  那是一张何其美丽温柔、安详的脸!白晰的肌肤有了几道淡淡的鱼尾纹,就像是弯月般的笑靥。
  泪光无声无息在林熠的眼眸中闪动,他怔怔凝视着母亲端丽姣好的容颜出神,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二十二年前那个夜晚,她就是这么将你抱在怀中,喂过生平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奶。她捧着你的小脸亲了又亲,泪水沾得你身上一片透湿。”
  林显怅然回忆着,刻骨铭心的痛在心底燃烧,继续说道:“我在她面前,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罪不可赦的恶人。她每亲过你一口,就等若用刀子在我身上剜过一下。”
  林熠静静听着,身躯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双拳死死地攥紧,指甲深陷入肉却无法代替心中的疼痛。
  “她一边给你喂奶,一边求我不要带走你,就是死,也让我们一家三口死在一起。你还这么小,你娘舍不得让你独自离开。”
  林显喉头哽咽已难以说下去,猛然狠狠一拳轰在坚硬的岩壁上,硬生生砸出一个尺多深的凹痕,如同在黑暗中咧开一张大嘴在无声地讥诮。
  “可是,可是……”他艰涩地长吐一口悲凉无奈的呼吸,接着道:“没有时间了。你娘拼命扯住我,求我让她最后再抱一次!
  “我恨不能一掌杀了自己!”
  一滴泪珠落在林夫人恬静的脸庞上,林显仰起头似要抑制住流泪的冲动,徐徐道:“我看着你娘低下头,在你幼嫩的小肩膀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你立时大哭起来,你娘泪流满面地说:”别怪娘狠心,娘只是想给你留个印记,再过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百年,凭着它,娘一定能从人群里认出你。你也要记得,有一天,娘一定会来到你的面前,千万不要忘了啊……“”
  “住嘴,你住嘴!”
  不知何时,林熠已走入洞中,跪倒在母亲的身前,一双手深深插进泥土,狠狠地抓了又松,松了又抓。很快面前形成了交错纵横的十数道痕印。
  林显望着自己的儿子,恍恍二十二年,他们一家三口重又聚首,只是自己已不是自己,爱子卓然成人,而妻子却永远别去,到了另外一个永远不可能团聚的世界。
  林熠突然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我真该杀了你!”
  “不必你下手。”林显苦涩地一笑,抚摸着妻子的秀发垂首道:“我苟活到今日,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儿子,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其实我早已死了。”
  林熠恨声道:“不论你说什么,都不能让我原谅你。你唯一的机会,就是现在自尽在娘亲身前,我会将你们合葬。除此外,你我之间已没有任何话可说!”
  林显埋下了头似在考虑,最后扬手祭出一张灵符封住洞口,现在,世界仿佛只有他们父子两人。
  林熠木然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既不开口也不阻止。
  短暂的静默后,林显说道:“多少年前,我也曾像你一般的年轻冲动。我六岁得蒙恩师收养,与乌归道、宁道虚并称魔圣三徒,可谓少年得意。人到中年又迎娶了你娘,两人举案齐眉情投意合,人生如此夫复何求?恩师于我,与再生父母无异。”
  林熠不以为然地轻嗤道:“可是你仍然背叛了他!”
  林显摇头道:“你大错特错了,我没有背叛恩师!”
  林熠一震,犀利的眼神紧紧罩住父亲面庞,似要射进他的内心以判断这话的真伪。
  林显直迎向他的眼睛,沉声道:“龙刃,很多事情都不是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我想,至少这点,渔夫应该告诉过你。”
  林熠全身的肌肉骤然僵硬,呼吸刹那停止,死死地凝视着黑暗中父亲的身影。心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千百种纷杂念头齐齐涌入脑海。
  林显却不给他任何思考喘息的空间,紧接着说道:“很多年前,我就已接受了和你相同的使命,下令的人正是我的恩师,魔圣聂天!那时,我与你娘新婚不久,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却不得不负起这项使命。我无从抗拒,也不愿抗拒。”
  林熠默默无语,他已排除了龙头借着林显再次试探自己的可能。
  龙头或许可以神通广大到侦知自己和释青衍的真实身分,但绝不可能晓得他们的代号。
  除非,是释青衍故意泄密,除非,释青衍就是龙头。
  他一直怀疑,在九间堂内部的高层中,还存在着一个仙盟的卧底,否则如何能探知龙头招揽自己的计划?又何如能先一步安排好他打入九间堂的行动?
  然而无论如何,他没有料想到这个卧底,居然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个他一直痛恨鄙视的男人。
  林显说道:“我几经艰险周折,终于打入进九间堂的内部。我的任务,就是查出龙头的身分来历,和九间堂组织的底细,然后由恩师会同释青衍、雨抱朴等人将它彻底铲除。
  “为了取得龙头的信任,我不惜大开杀戒,甚至连逆天宫的人也不肯放过,最终一步步晋升到了九间堂的高层。而龙头一方面利用我的特殊身分,打击逆天宫,一方面对我反复考验。”
  说到这里,他不自禁的笑了笑道:“比起我来,你所遭遇的那点考验,简直不值一提。可我还是上了龙头的当,满以为他会依靠我从内部瓦解逆天宫或者刺杀恩师,孰料这竟是声东击西之计!
  “他竟然暗地里撺掇起五大魔宫,在恩师寿辰之日突然举事,打了我们一个猝不及防。”
  林熠逐渐恢复了镇定,问道:“可这些和你从娘怀里夺走我有何关系?”
  林显一字一顿道:“如今你的身体里,承载着恩师的生命印记!而那将会帮助你解开《云篆天策》的封印。”
  难怪自己的灵台内,总会莫名其妙地窜出一股深深的魔意,原来如此!
  林熠的心底陡然生出无名的愤怒,冷笑道:“卑鄙!你抛弃妻子,双手奉上亲生儿子,就是为了成全你所谓的师徒之情,果真是位好徒弟、好丈夫、好父亲!”
  林显垂目低声道:“你应该明白,我们这样做的真实用意。恩师造就了你,就是为了二十年后代替他,继续这场未竟的逐鹿。”
  “于是你就把我当作一份大礼送给了龙头?”林熠强抑怒火说道:“可我又怎会投入了昆吾派的门下?”
  “那是龙头的安排。”林显回答道:“他命我将你抱上昆吾放在山门前,算准了玄干真人见到你胸前的执念玉后,定会收养下来。却不晓得阴差阳错令师也是仙盟的人。再后来的事,你都清楚了。”
  “是的,我都清楚。”
  林熠的语气骤然变得出奇的冰冷,徐徐道:“我只是不晓得,是谁给你权力从娘的怀抱中夺走我,又是谁给你权力肆意地改变我的命运,让我身体里莫名其妙地被种下别人的生命印记!我在你的眼里,到底是什么?”
  林显面容肃穆说道:“我不知道龙头追索《云篆天策》之秘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知道,我们必须解开它,平复浩劫,阻止冥海倒涌!”
  他从袖口中取出一支淡金色的玉筒递向林熠,沉声道:“收好它。它原来属于魔圣聂天,现在就交由你来保管。你现在还缺最后一卷《云篆天策》,它在渔夫的手里。”
  林熠没有接,看着母亲的秀颜徐徐说道:“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后悔过?”
  林显握着《云篆天策》的手一抖,低沉道:“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突然振腕,用《云篆天策》点向林熠的胸前。
  林熠一惊,意由心生左手施展“手舞足蹈小八式”抓向《云篆天策》。
  但手指甫一接触玉筒,立时全身一震,经脉似要爆裂般痛楚难当,体内压制的伤势犹如梦魇般觉醒,太炎真气被林显破入的魔气轻易冲散,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林显默默将《云篆天策》小心地放入林熠破损的衣衫内贴身收好,神情复杂地端详着自己的儿子,低声道:“后悔又能如何,这条路你我还要走下去。再不可能回头了,儿子!”
  他扶起林熠,左掌贴住他的背心注入魔气修复重创的经脉,导引太炎真气缓缓回归丹田流转凝汇。
  半个时辰后,头顶水汽腾腾,面色渐渐苍白。
  看到林熠憔悴的脸庞慢慢又有了血色,呼吸也开始细缓平稳,林显嘴角不禁逸出一抹笑。
  雨停了,一滴滴水珠从洞口的岩顶滴答滴答朝下滴落,像一◇◇晶莹的珠帘在黑暗中闪着光。
  林显撤掌起身,走到洞口收了灵符,向着空旷黑暗的山野中冷冷道:“你可以进来了。”
  话音落下,青丘姥姥光影闪遁,飘然落在他的面前。
  “他的伤势怎么样?”青丘姥姥望了眼兀自昏睡的林熠问道。
  “我故意让他多睡一会儿,醒来后应该不会碍事。”林显道:“你送他回去罢。”
  “你呢?”青丘姥姥问道:“如果林熠醒来问,我该如何回答?”
  林显转身抱起妻子的遗体,悠悠道:“我和她,回一个只有我们俩知道的地方。”言毕,迈步朝着浓浓的夜雾里走去。
  青丘姥姥静静目送林显远去,直到看不见他孑然的背影才慢慢地俯身。纤手触及一件坚硬圆滑的物事,她微微一怔,将林熠横抱入怀,朝着天石宫方向闪遁而去。
  整整七日七夜,林熠在黎明的晨曦中苏醒。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帘帐低垂,光线从缝隙泄入。
  周身汩汩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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