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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宵露白-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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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陈汤气喘如牛,汗流如雨,却是一脸坚决,“请将军明示殿下驻跸何处,末将即刻启程送旗。”

  付龄裕大感不快,这年轻人态度逼人,说话无礼,神情间连自己这大将军也不看在眼里,口口声声要亲见南王,岂不知殿下是谁人都可以见得么?但因事关府军统领毕寒池下落,他亦不敢怠慢,强按下冲口而出一句斥责,想了一想,勉强道:“好吧。红影谷南八里,有一座状似海螺的山峰,名叫黛螺顶。你去到那里,求见暮云军叶统领,至于是否让你陛见殿下……”

  陈汤微一抱拳,拔身就走,付龄裕大怒,腾的站起,却只听大帐外几声鞭响,马蹄得得,转眼间一人一骑已然绝尘而去。

  一命抵一命。

  于仁夫已死,拿他之命抵谁之命?

  不。这事应不与于仁夫相干。

  那么,这五个字到底何意?

  陈汤的一颗心纷乱如麻。狂奔数十里,心头那股莫名的恐惧竟然不知不觉中变成不祥的阴霾,笼罩全身。他隐隐觉得,那个飘然远去的身影再也不会回来了。

  山道越走越窄,前面是高木繁茂的密林。他不愿耽搁赶路,依旧纵马飞驰,衣衫被树枝割破数处,脸上亦划出一道血痕。穿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广袤草地的极远处平地耸立起一座高山,高山之后是更高的山岳,一座接一座,连绵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陈汤望见正前方高山两峰形状奇特,恰似两只大大的海螺相对躺卧,不由大喜。

  到了!

  又奔出数百丈,方来到山脚下。陈汤刚要下马寻路登山,忽觉劲风扫到,两腋下一阵剧痛,身子已被凌空驾起,耳旁呼呼风响,眼前景物迅速下降又上升,尚混乱莫辨之际,“扑通”一声,身子已重重惯在青石地上。

  “什么人!”头顶一声厉喝。

  陈汤眼前金星乱撞,浑身骨骼似都被摔碎了一般,趴在地上不住呻吟。一人走来抬脚踩牢他左肩,“咯”一声,肩胛骨已碎,陈汤惨呼。那人又问:“你是什么人?”

  陈汤忍痛断断续续道:“末将……左……左军参将陈……汤,求……求见暮云……军……叶统领。”他眼角余光瞥到那人黑靴靴帮上绣有云纹图样,知道那是暮云军的标志。

  那名暮云军士只“哼”了一声,招呼左右:“带下去。”

  陈汤大急,一把抱住那人双足,大喊道:“我……我有急……”胸口一冷,翻身仰倒。那暮云军士收回右足,口中骂道:“不要命的狂徒,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忽然住口,目光被一件东西吸引。他弯腰想拿起细看,一下竟没抽动,那不知死活的狂徒虽人事不醒,却紧握右掌,死死捏住手中这面短旗,竟看待这件东西是比性命还要重要一般。

  少冶城的战况早在陈汤到来半个时辰之前,叶蹇已经得到详细汇报。传来消息的正是黄金军的四名府军,他们尾随统领毕寒池被其察觉。

  毕寒池只交代了一句话,倘若南府有人跟踪她的下落,那么,杀、无、赦!

  叶蹇可以想象寒池在说这句话时的神貌,难怪这四名眼线当场吓得魂不附体,人是去了哪个方向竟也没有看清。

  一群废物!

  叶蹇气得一掌拍在桌上,厚重的梨木书案震飞数尺,落下时压断四人脊背。

  留你们何用!

  几个近侍进来将四具尸体抬出门外,脸色漠然,不以为怪。南府四军中暮云军统领叶蹇暴烈凶残,手下亦多是江湖上亡命犯科之徒,手段毒辣,凶名昭著。

  一掌拍死了这群没用的东西,叶蹇胸头大畅,果然解气。但一想到少主楚天的脸色,他顿觉丹田一股寒气逼将上来,脚下一软,跌回座椅。

  上次跟丢了卫江南,有寒池作梗尚有卸责的余地,这一次却是自己武断大意,小觑了毕寒池的能耐……如果少主也淡淡说一句,留你何用……叶蹇越想越怕。他向来桀骜不驯,恣意妄为,唯独对这位少主人,只要他皱一皱眉头,叶蹇的心里都要跟着抖三抖。

  正在绕室彷徨之际,忽听窗外有人朗声笑道:“叶大哥是豪迈雄武的天下第一剑客,怎么也学读书人踱起方步来了?”

  叶蹇心中诧异,心想“他怎么来了”,口中忙道:“这第一剑客之名除了少主没人当得起,一泓老弟想害死你大哥我么?”

  秦一泓笑盈盈的走进房来,凑在他耳边道:“少主服侍老王爷吃药呢,大哥的性命尚可多留一两个时辰。”

  叶蹇脸上变色,不知他故意讥讽,还是无意说中心事,按他秉性本再也忍不住就要发作,但转念想到,秦一泓素来是四人中最足智多谋的一个,此时正需要有人筹划救命良策,少不得要忍气吞声一时。

  秦一泓看叶蹇脸上想忍又忍不住的古怪模样,心里好笑,想再戏弄他一番,好挫挫这狂妄无礼之徒的锐气,忽听门外有人大声道:“叶统领,属下有急事相禀。”

  一面金黄色三角小旗在书案上徐徐展开,旗面正中掐金线绣一个寒字。

  秦一泓探手在旗上一摸,血迹温润,他倏的抬眼望向那来禀的暮云军士。

  “送旗的参将呢?死了?”最后两个字从唇齿中挟了凉气逼出来。

  那军士浑身打一个哆嗦,单膝跪不住,扑在地上。

  “没……还没……”都晓得这位白鹰军统领随和喜玩笑,多是一脸和风煦日,波澜不惊模样,却怎地面色一变,比起黄金军的毕统领来还要凌厉三分。

  秦一泓转面望向叶蹇,又已是满面含笑,单挑了一根眉毛道:“叶大哥好运气。”

  叶蹇大惑不解,问道:“那姓陈的小兵死不死,管我屁……”“事”字还未出口,忽然恍然大悟,“啊!”的一声。随即起身,跨一大步,扬起右掌“啪啪”两下清脆耳刮子打在那军士脸上,叫骂道:“畜生东西,险些坏了老子大事!”

  秦一泓一旁笑嘻嘻道:“叶大哥莫生气,这人还是下手轻的。照暮云军的规矩,陈汤那等不识眉高眼低闯了大军驻地的狂徒,死个千儿八百回也算便宜了他。”

  叶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待发作,秦一泓将他肩膀一拍,笑道:“恭喜叶大哥,小弟已经可以猜到寒池的下落。”

  叶蹇大喜过望,道:“真的?她在哪里?”

  秦一泓笑道:“叶大哥跟小弟走一趟吧。”说着举步走向门外。叶蹇心下狐疑,但素知他机断过人,胜自己百倍,既然他自愿帮自己解决眼前危机,那是再也求之不得的好事,遂忙迈起脚步跟了出去。

  陈汤悠悠转醒,感到周身剧痛,模糊的视线中慢慢浮现出两张面影。

  一人春风满面,和蔼可亲,一人虬髯铜眼,不怒自威。

  他以为是在梦中,想擦擦眼睛看清楚,谁知动一下手指头,牵动浑身伤处,“啊唷”“啊唷”痛呼数声,滚下地来。

  秦一泓招一招手,两个侍卫过来,重扶他到椅中坐好。

  陈汤明白这不是梦,哪里敢坐,一挣身滑到地上扑倒,忍痛道:“末将陈汤,参见两位统领。”

  秦一泓这次亲自伸手扶他起来,笑盈盈道“不必多礼了。”又道:“我替毕统领多谢你冒死送旗上山。”

  陈汤受宠若惊,又要下拜,心中甚是感动。叶蹇早不耐烦,大声道:“叫你坐你就坐,少罗唆!”心道何必对这等小卒如此假以辞色,不就问个话么,姓秦的太也会假模作样。

  秦一泓问道:“陈将军,除了这面令旗和旗上这句话,毕统领走时还交代什么没有?”

  陈汤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毕统领只说,‘亲手将此物交还少主’,说完就向西面沿江而去,并没有别的话留下。”

  秦一泓与叶蹇互视一眼,叶蹇急问道:“你确定是往西行?”他声音不用内力也大得震耳欲聋,陈汤只觉摔断的肋骨在胸臆间震得上下摇晃,喉头腥甜,眼前阵阵发黑。

  秦一泓皱眉苦笑,把叶蹇往后拉开数步,怪罪道:“叶大哥着什么急,吓死了此人,看你如何向少主交代。”叶蹇听他说少主两字,长满浓密黑虬的宽额大脸立刻皱作一团,拽住他衣角,放低声音道:“老弟,时间不多了,你倒是快帮大哥问出个所以然来啊!”

  秦一泓点点头,回身复又走到陈汤椅侧,伸出一掌在他胸前轻轻按揉,掌中真气舒缓有度源源输入他的体内。陈汤气若游丝,胸口却渐渐温暖起来,慢慢张开了双目。

  秦一泓仍用手掌抵住他胸口,问道:“你最后见到毕统领时,可有见到她身上有伤?伤在何处?”

  陈汤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没有看到,但……但她确实受了重伤……”

  秦一泓道:“你怎知道?”

  陈汤道:“……她……她的声……声音……”

  秦一泓接口替他道:“她的声音比往常虚弱?”

  陈汤艰难的点了点头,仿佛已用尽最后的力气。

  秦一泓将拂在他胸前的手掌抽回,他胸前肋骨被重脚踢碎,命不能久。秦一泓叹了口气,道:“你放心,这面令旗我会亲手交到王爷手中。”说完抬手唤人便要将他扶走,忽觉被人自身后拉紧衣袖,转身一看,陈汤正奋力支起身体,气息艰涩,那拉住自己的手掌,虽然隔着衣料,仍能感到冰冷刺骨。

  “敢问统领,那……‘一命抵一命’五字,到……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心事未了,全是担心寒池安危之故。

  秦一泓略略沉吟,这件府内秘辛本不该告诉外人知晓,但是想来他已命在旦夕,而此事掩饰得了一时,南府上下迟早人尽皆知,此时先告诉他个明白也算了断了他一桩挂牵。

  于是温言说道:“那前面一个‘一命’指的是毕统领自己,后一个指的是青锋军统领卫江南。”

  陈汤大骇,秦一泓点一点头,道:“不错。寒池的意思正是要拿自己一命换江南一命。如果我猜得不错,少冶城一战后,她应是活不过日落了。”

  叶蹇看人将陈汤的尸体抬走,方回过神来,对秦一泓道:“生人死骨,秦老弟,我总要给少主一个交代啊!”

  秦一泓却似根本没有听见他说话,侧首凝思,慢慢踱到门外。秋日午后,山中空气格外清爽,半空里一片枯黄落叶在风中打旋儿飞舞起来,掠过他眼前,又斜斜飘落在脚下。他目光追逐落叶,眉头慢慢舒展,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浮上唇角。

  “秦老弟!”叶蹇在他身后顿足,“她毕寒池就算死了……”

  “知道了。”

  秦一泓回头来,笑颜盈盈。

  “叶大哥不用担心,这件事我去向少主回明就是。”

  叶蹇一愣,没想到他竟如此痛快义气,反而踌躇起来,嗫嚅道:“那么,我……我……”

  秦一泓摆一摆手,回头跨步迈上门前的登山小径。

  “放心吧。我包管少主不问你失职之罪就是了!”

  一个半月前,南府内出了一桩震怒南王楚天的大事。青锋军统领卫江南,在奉命围剿赭州庆安府凯旋归来途中,突然失踪。跟他一起失踪是原本要押解南府后问斩示众的庆安公苏匡和他的家眷,其中有苏匡的独女,美誉“江东明珠”的苏雪儿苏小姐。

  这四个大活人当然不可能无端端从几百名府军和几万大军眼前一夜蒸发,更不可能在叶蹇暮云军遍布大江南北的眼线中逃出升天。这其中自然隐含着一个异常周密详细的计划,而这个计划的实施者,其勇气和胆量,让秦一泓亦觉得瞠目结舌。

  他还清楚的记得当日少主听到奏报后震怒的情形。

  偌大殿堂似乎都被震动,所有人屏住呼吸,胸口压塞,心脏也要忘了如何跳动。空气中凝结的杀气仿佛顷刻间便要幻作霹雳,在每个人的头顶上空轰裂,把周身炸个粉碎。

  然而楚天一句“叛逆!”骂出口后,竟不再说话。一片绝静中,殿内众人更觉心口窒闷难耐。几案在阶上摇摆不定,帘幔无风扑腾蝶舞。少主面色阴冷,额上青筋隐现,一双眸子疾电般扫下,刀剑似冷利的目光只射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就是毕寒池。

  南府内很多人都知道自幼长在王府的五个发小中,毕寒池与卫江南最为交好,更多人相信,没有寒池的帮助,江南一己之力是不可能逃得过南府的漫天线网,全身而退。

  然而,少主楚天竟也没有细究毕寒池的包庇之罪,甚至没有在当日逼问一句:“卫江南究竟在哪里?”这情形在秦一泓和叶蹇看来,是比卫江南隐身似的逃得无影无踪更为不可思议。

  之后的数十日,毕寒池率领左军人马自南向北连连攻克北军多座固垒坚城,一柄钺炽剑竟如神助天威,所到之处无与争锋,短短一个多月之内,为南府斩杀二十四名当朝上将,又马不停蹄挥军直捣冶江北岸而去。赫赫战功,一时无人能及。

  秦一泓回忆这一个月来发生的种种事由,连贯推敲,端倪渐显。

  为一个女子背叛南府,何等不智,无论那个女子有如何倾国倾城的容貌。

  为一个同伴牺牲性命,是否值得,虽然一十三年来朝夕相对同行同止。

  秦一泓试图去猜想,这二人的叛离是否还有其他的理由?但逶迤而上的盘山小径已把他带到了黛螺顶最高处的一座广厦门前。

  他推开虚掩院门,走到前庭一棵梨木下,垂手伫立。

  门廊下有人笑道:“二公子来得不巧,小主公跟王爷去了赏枫,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秦一泓连忙走上几步,对缓步下阶的说话人行礼道:“南宫先生好。”

  南宫朔头戴儒巾,摇一把羽扇,广袖宽袍,瘦干的身形仿佛一阵秋风袭过,就会御风飞去,羽化登仙。

  秦一泓踌躇道:“晚辈有要事禀告少主,先生知不知道两位主公是往哪个方向行的?”

  南宫朔摇扇笑道:“知道是知道的,只怕你就算找到了地方,也没这个胆子上去回话。”

  秦一泓被他看破心事,陪笑道:“事情实在紧急,晚辈其实……其实想请先生奔走一趟。”

  南宫朔奇道:“什么事这么要紧?”微一转念,已然笑道:“可是为了江南那单公案,我原说小主公精细,原来是派了你去追查。下落何处,只怕是有捷报?”

  秦一泓微微躬身,却只简短答道:“是。”并不多言详情。

  南宫朔也不以为意,只微微点头一笑。他早年已是穆老王爷心腹亲随,多年来一直效力左右。自少主楚天成年以来,穆王隐退后堂,将外朝内府全部移交王儿独裁掌控。南宫朔是南府旧人,地位尊崇,但闲来也只陪侍老主人对弈下棋,听曲看花,早已不问政事俗务了。

  秦一泓又道:“另外还有少冶城的战况,事出突然,也要向少主禀明才好行事。”

  “少冶城?”南宫朔手中羽扇微微一顿,“可是寒池终于出事了?”

  秦一泓不由抬头望他一眼,南宫朔左手食指轻弹扇面,微蹙双眉:“这怕不好。”抬眼问道:“她人呢?是不是去了找江南?这孩子当真固执!”

  秦一泓心下暗暗钦服。他自恃心思敏捷、洞察善断,但跟此人比起来相差何止千里。听其口吻,这件事前后因由,在这片刻沉吟之间便已是了然于胸。而南宫朔既不知有陈汤百里送旗之事,更不知江南藏踪冶江下流,正是毕寒池所往之处……正自思疑,忽觉肩头被轻物轻轻拂过。

  “你不用佩服我。”南宫朔用羽扇拍拍他的肩膀,温言笑道,“当初二十几个幼童进府,你们四个我亲眼看着如何闯三关活命下来。这么多年了,连同小主公在内,各人的秉性脾气,除了老王爷外,就算我最明白了。你们瞧着奇怪,我告诉你罢,毕寒池那倔强性子,她发了狠要做的事,就连少主本人也只能由着她。”说完竟是轻轻一叹。

  秦一泓更加吃惊。这样说来,少主应是早知毕寒池的用意,那她“一命抵一命”之言也是应允默许了的么?既然如此,何必再另命自己追查卫江南的下落,显然是不肯轻易宽饶这南府叛徒之意。

  南宫朔指一指院中梨木道:“你还在这里候着,且看小主公如何发落此事。”说完轻摇羽扇,踏着木屐,飘然出门往林间深处而去。

  七月天气,层林尽染。

  这黛螺山南麓是片极繁茂的枫树林。走在林间幽径,秋风阵阵,穿山越谷,枫叶沙沙作响。层层叠叠的红浪如海似涛般翻滚起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枫林深处,红叶漫天,随风飘舞,纷纷扰扰,如一场绵绵丝雨,使这寒秋的午后更增萧索寂寥。

  林间枫树旁停了一乘车舆,穆王合眼斜斜倚在车中锦塌之上。四十出头的穆王,鬓角已苍。他的脸孔因久病显得憔悴,如冠玉一般的肌肤如今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每当看到穆王合着眼这样了无声息的躺着,南宫朔的心头便涌起一阵阵难以抑止的酸楚。在这张依旧温文儒雅的面庞上,他似乎依稀还能找到当年那个俊逸潇洒、文采风流的少年太子的影子。天皇帝胄,万民仰首。往事哪堪回首,如今病骨支离的这个人,心早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白露之夜死了,他活着,正是为了记得,自己在那一夜早已死去了。

  南宫朔停下脚步。车舆一侧站着四个婢女四个内侍,各捧着茶盅衣物痰盂等物垂手默立。车前几步之遥的一棵老枫下,一个青年男子临风负手而立,微微昂首,神态间清贵高华,睥睨天下。

  穆王轻轻咳嗽一声,徐徐张开眼睛。南宫朔方要上前,却听一把凄苍低迷的声音缓缓念道:“……久相忘、到此偏相忆。依依白露丹枫,渐行渐远,天涯南北……”声音由低转高,先几句模糊难辨,后面的词句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阻断。

  两个宫服婢女连忙上前,一个轻抚穆王胸前,一个敲锤他背,又有内侍递上面巾,捧来茶水,乱了一阵,穆王方止住咳声,急促呼吸慢慢平复,苍白两颊上,潮红未褪,显得更加虚弱不禁。

  楚天不知何时回转身来,看婢女服侍穆王喝下几口热茶,方缓缓言道:“父王不要再感伤了。旻帝从父王手上夺走的一切,我会让他一一如数奉还。”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南宫朔听来,字字沉重似铁,那沉重里更有一股傲然决信之气,叫人听了不觉那是个誓约,倒更像业已完成的嘱托,由衷信服。

  穆王道:“好,好,好……”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复又咳嗽起来。

  楚天走到塌前,道:“这里风大,父王回驾吧。”

  穆王抚胸猛烈咳嗽,另一手向他摆了摆,喘一口气道:“不……让我……再跟你母亲……聚一聚……”

  楚天道:“等孩儿报仇之后,再陪父亲在此立碑修墓,告慰母亲亡灵。”

  穆王面露微笑,但那笑容也是苦涩凄悲:“好王儿,你……你做得很好,没有……辜负你母亲的遗愿。但是……父王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楚天冷傲高绝,听到这句话时,终于也黯然动容,道:“是孩儿愧对父王。”

  穆王摇了摇头,伸手拉过他手臂握在双掌中,温言安慰道:“是你父王命薄,怎能怪你?旻帝是何等样人物,天下间没有比父王更明白的人了。你三年已分得半壁河山,鸿图大业起于白手,此等勋业伟绩,已然盛名天下,青史永垂了。”

  楚天摇头道:“三年……三年太长了!”

  穆王轻叹一声,道:“自你母亲在这枫林中过世,匆匆二十一年,都这样煎熬度过了,却没想到还是等不到那一天哪。”说罢,又是长长一声太息。他挣扎起身,下榻来,走开几步,已觉气促粗喘,双腿铅般沉重,不是楚天在旁搀扶,站也是站不住的。

  穆王颤巍巍俯下身去,双手颤抖如筛,勉力捧起一把落叶,转身来交到楚天手里,道:“记住,明年白露节,到这黛螺顶上,在我和你母亲坟上洒满枫叶。她……她最爱这红叶的颜色,也是在这枫林里诞下了你,然后,她……她闭上了双目……任我怎么叫也……也……”

  南宫朔紧走几步,来到穆王身前,叫一声:“王爷!”穆王看他来了,忙擦擦眼睛,向楚天笑道:“他这个老东西又来劝我了。好吧,我们回去。”

  楚天向南宫朔微微一笑道:“多谢先生。”

  南宫朔连忙行了一礼:“小主公言重了。”神情间反比对穆王要敬畏三分。

  婢女上来扶了穆王回坐锦塌,另有两侍卫上来驾起车舆,楚天南宫朔在左右护行。

  南宫朔这时方道:“秦一泓已在听枫阁久侯,说有要紧军情相禀。”

  穆王连忙道:“既如此,王儿你快去吧。”

  楚天向他父王行了一礼,道:“是。”穆王含笑点头,向前挥一挥手:“快去吧。”楚天于是丢下众人,一径远去了。

  穆王看那修长身影远去,面上笑意渐渐收敛,目中露出冷意。他问南宫朔道:“是什么事?”

  南宫朔轻轻一笑,轻描淡写道:“几个孩子闹意气,今晚只怕要出事情。”

  穆王也是一笑,不再言语。

  车舆沿小径上山,快到听枫阁门前,南宫朔思忖良久,终于开口道:“王爷……”却不说话。

  穆王点一点头,右手轻抬,将婢女内侍等人挥退。

  南宫朔蹙紧双眉,似下了极大的决心。

  “王爷,在下有一计,今日便能让王爷一偿二十一年来的夙愿!”

  穆王心蓦地一跳,知他多谋而持重,此言既出,胜算极大,不由喜忧交加,却不忙问什么计谋。

  南宫朔见他面上忽喜忽悲,神情大异寻常,心下骇异,方要动问。穆王却长长太息一声。

  “你再不会失算的。此计一成,我与旻还有阿婧,这二十一年的恩怨爱恨就此结束了。”语罢潸然泪下,悲痛万分。

  南宫朔心下戚然,眼眶湿润,道:“原来王爷还是那般挂念着王妃。”

  穆王泣道:“她虽然对不住我,但……总算对我不薄,不然早在十八年前,我已是旻的刀下之鬼。这许多年来,每次看到她的孩子,我……我都心如刀割,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骗我……”

  南宫朔心中凛然,问道:“王爷难道舍不得……”

  穆王一震,慌道:“不,不,不是……我怎会……唉!”他握住这心腹双手,身子颤抖不能自持,一时竟无从说话。

  南宫朔心情激荡,声音也微微颤抖,道:“王爷的心情我体会得,快二十年了,莫说他,就连寒池、江南这几个孩子,我看着长大,朝暮相对,也免不了生出许多怜惜牵挂之情来,倘若王爷真的不忍心,那么……”

  “不!”穆王忽把手一甩,大声叫一声。复又捏紧南宫朔手臂,干枯手指本乏力虚浮,此时生生抓痛南宫朔的皮肉。

  “我等了整整十八年!十八年!十八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想象他们父子相残后痛不欲生的情景。只有想到那一刻的快感才能让我苟延残喘到今天!你告诉我,我怎能前功尽弃!”

  穆王喘一口粗气,向塌内重重倚去,面色惨白,眸底却有一股冰冷杀气隐隐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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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溯江
三 溯江

  得到围剿西州白云燎的御令后,叶蹇如释重负。暮云军训练有素,不一刻功夫已然整队待发。临行前,叶蹇特意向秦一泓作揖道谢。

  秦一泓盈盈一笑,说道:“我给大哥你一句忠告:莫要动武伤人。”

  叶蹇一愣:“不动武伤人?”哈哈大笑道,“秦老弟你耍哥哥玩呢?不动武难道卫江南会乖乖自己回来么?不伤人?我不伤他,就是他伤我了,虽说我功夫是较他高些,但卫小弟拼起命来,嘿嘿,老哥我还真耽不准心思哩!”他话虽如此,其实心中早已有必胜把握,一个卫江南固然难缠,但这又不是单打独会,暮云军四百精锐一拥而上,十个卫江南也难抵住,更何况他要分心照顾苏家老小,这架是打不起来的了。

  秦一泓不再言语,一脸微笑颇有皮里阳秋之意。叶蹇被他瞧得发毛,搔搔头道:“秦老弟,你哥哥我是直肚肠,别打哑语了,有话直说吧!”

  秦一泓撇撇嘴道:“也没什么。只不过你这次去,只怕不止遇到江南一个人。”

  叶蹇一怔:“不止他一个?那还有谁?”转念想起一人,却难以置信,“你说寒池?她也在西州?”

  秦一泓点头道:“不错。我劝你莫要与寒池动武,否则……嘿嘿!”这最后两声“嘿嘿”却是学足叶蹇平素口气。

  叶蹇犹自不解,喃喃道:“寒池怎会在那里?”转念又想,“她已是重伤之人,即便遇到也不足为虑。”想通此节,便又心中有数,开怀大笑起来。

  “多谢秦老弟赠言,老哥快去快回,明天日出,咱们南府四剑说不定就要再次聚首黛螺之颠了!”

  秦一泓猜得没有错,寒池离开少冶城后,沿江西行,正是赶往西州白云燎。这白云燎三字是一处江心小岛的名字,因岛上产有香木,又被世人称作香屿。传闻这个在湍流江水中若隐若现的神秘小岛,深谷清幽,远世避俗,曾是世外桃源一般的人间仙境。可惜在二十一年前,岛上居民受一桩离奇祸事牵累,纷纷逃居避难,或沿江东上,或远涉海外,白云燎一地便慢慢荒芜下来,许多年过去,岛上了无人烟,杂草丛生,成了真正的蛮山野谷。

  寒池策马疾驰,不停不歇,已近两个时辰。冶江自东西流入海,江面逐渐开阔。极目处,水天相交,秋日晕红湿润。云雾蒙蒙,将那并不真切的日影冲淡漂洗,慢慢失了原来的颜色,变成惨淡苍白的一团,终于隐去轮廓,与云天雾海一体。

  黄昏时分,一场寒秋微雨不期而至,雨丝细密飘忽,似有若无,落在江上,碎碎点点,悄静无声。烟雨迷蒙的江畔,一叶扁舟横呈,船上一人独坐,头戴斗笠身着蓑衣,悠然垂钓。

  那垂钓人粗衫布衣,渔翁打扮,但眉目隽永,举止间掩不住那股文弱之气。此时见斜阳已尽,江雨凄迷,更忍不住朗朗念起诗来。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他念道“伊人”两字,闻声回望,只见一人一马自东方而来,再念道“一方”两字,已然看清马上人的身影,先是大喜,而后大惊,丢下手中鱼竿,急奔上岸。

  “毕姑娘,真的是你!”

  她依旧着了梨黄色长衫,却罩上一领玄色披风,身子前倾,伏在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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