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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小说系列-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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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荣成&丹青

【由文,】

【第一部 惊世少年】

楔子

“这是什么?”

“你的命。”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这句话便是你为我所批之命?”

“正是。”

“此话何解?”

“当中意思,是说只要你一遇风云,便能化作九天之龙,天下将尽在你的脚下!”

“那何处可遇风云?”

“不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

“风本无形无相,没有一刻静止;云亦聚散无常,飘渺不定!纵使穷究玄机,也算不清天上风云之反复!”

“无论如何,我毕生宏愿总算得偿,也觉无憾!”

“不是一生,而是半生。”

“半生?”

“这只是你前半生的命!”

“那后半生呢?”

“时机未至,无法得知。”

“何时方是时机呢?”

“为何世人总想得知天意?虽知天意难测,不知比知更为幸福!”

“我不明白。”

“毋用明白,就让一切随缘吧!”

第一章 风

刀,似是在深深叹息……这是一柄不平凡的刀。

刀长三尺七寸,锋刃无瑕,一望而知,是一柄绝世宝刀!

宝刀虽好,此际却积满了厚厚尘垢,且与周遭的蜘蛛丝苦苦纠缠,过往的所有璀璨光芒,早已万劫不复!

从前,刀也曾有过显赫的时刻。它曾被握在主人强壮的手中,斩下无数高手的头颅。

但今天,它却被随意挂于此陋室中黝黯的一角,两旁更放满犁耙耕具,昔日的万般光华,全都在暗里湮没!

假如它只是一柄平凡的刀,也还罢了。

可是,它偏偏是一柄绝世的宝刀!

试问这样的刀,如何能屈身在此阴暗一角?

然而,刀的主人,如今又身在何方?是不是也和此刀一样,屈身在不应屈身的地方?

刀名“雪饮”,它到底要饮血?还是要从此饮恨?

※※※

聂风充满好奇的目光一直未离雪饮,年方六岁的他,竟可目不转睛地瞧着雪饮,已然过了整整三个时辰。

晚风轻轻掠进此破陋的斗室,拂起聂风柔滑的发丝。他的脸孔小而灵秀,灵秀中却又隐含几分坚毅之气,刚柔并重。

他很想举起这柄大刀,看看它究竟有多重?

他记得父亲曾十分轻易便将雪饮举起,甚至还把它用来破柴!

宝刀用作破柴,多么浪费,多么可悲。但这是刀的命运,只怪其主人心硬如铁!

聂风自然不明白个中缘由,一颗赤子之心只想也学他的爹一样举起雪饮,好让自己能助其一臂之力。

更何况此刀并不如一般的破柴刀,它散发着一种莫名的光芒,深深的吸引着聂风。纵然他的爹从不准其触碰雪饮,然而小小的心灵却一直在跃跃欲试。

烛光掩映之下,雪饮恍若夜鬼,静静地勾引着聂风……聂风紧蹙双眉,心意立决,遂找来了一张矮凳,小脚踏上,刚要把雪饮取下之际,只觉此刀竟是出奇地重,且更有一股奇怪的感觉向他的心头涌去……那是一股不祥的感觉。

杀人的刀,大多带有一股不祥之感。

聂风心知不妙,可是已经太迟了。

※※※

人,确是绝色美人。

她有一个很温柔的名字,她叫颜盈!

她正处于此陋室的厨中,不住地把一块肉来回剁着,剁着,似要剁至地老天荒。

这个女人,正是聂风的娘亲!

皎洁的月色自窗子透进厨内,在落到她的脸上;她的脸美的令人透不过气,正是眉目如画,芙蓉如面,仿佛连一颗泪珠也会把她的腮儿滴破。

她的心呢?她的心会否如她的脸那般娇弱,一颗泪珠也会把她的心儿滴破?

这美丽的女人,也和雪饮一样,同属于一个男人。

一个曾叱咤一时的天下第一刀客——北饮狂刀“聂人王”!

一想及聂人王,颜盈操刀剁肉的手就更急,使力更重,像是非要把那块肉跺为肉碎不可。

刀下之肉就如是她的怨,六年多的怨……想当初,她爱聂人王威武不凡,更仰慕其是群刀之首,谁知道自与他共结连理后,爱郎忽尔封刀归田,也封锁了他的心!

粗布麻衣,里不住玉肌冰肤;缕缕炊烟,掩不住倾城艳色。

她,确是美人中的美人。

如此的一个美人,滴粉搓酥,本应许配给天下第一刀客,何堪沦为寻常村妇,终日与饭锅及扫帚为伍?末了还给柴火污了脸上的颜色?

真是愤懑填胸……无从宣,惟有操刀更急,肉碎更碎。

正自想的出神,忽听的“当”的一声!声音来自厨外,颜盈私下一惊,急忙奔出看个究竟。

只见聂风站在矮蹬之上,呆呆瞧着跌在地上的雪饮。

太重了!即使一般壮硕汉子要高举此刀也甚感吃力,聂风仅得六岁,纵然可把雪饮取下,也没能耐将之举起,于是手上一滑,雪饮便重重坠地,更在地上撞出一条裂痕!

“哎,风儿,你干什么?”颜盈赶上前抱着聂风,却发觉他的血脉平和,面上毫无受惊的神色。

“娘亲,这柄刀内里似乎有些可怕的东西!”聂风不明所以,天真地问。

颜盈避而不答,道:“傻孩子,你爹不是叮咛你别去碰它吗?怎么不听从他的教导?”

她的语音异常温柔。

“我……我只想帮助爹爹破柴!”聂风童稚的看着颜盈,憨态可掬,颜盈给他逗得不怒反笑。

毕竟,聂人王虽然令她失望,她还有这个可爱的儿子。

她轻挽着聂风的小手,道:“我们莫要给你爹瞧见了,否则他又会训示一番,来!让娘亲来捡起它!”

刚要弯腰拾刀,却发觉此刀竟连自己亦无法举起;蓦地,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不要帮他!让他自己收拾好了!”

说话的人是一长满须髯的男子,散发,体形颀长,身披褐色衣衫,外表看似是一个平凡的庄稼汉子一般,惟眉目之间散发着一股挺拔之气,整个人就如一头猛虎,猛虎中的猛虎!

“爹!”聂风叫了一声。

那男子原来是聂风之父——北饮狂刀“聂人王”!

聂人王扫视着地上残局,跟着侧头向儿子说道:“我早吩咐你别碰雪饮;既然此番是你自己弄它下来的,这柄刀,亦必须由你亲自挂回墙上!”

“人王,风儿仅得六岁,怎有能耐将之挂起?你不是在说笑吧?”颜盈反问。

“无论如何,身为男子,应该对自己所做的事承担一切责任!”聂人王说着轻拍聂风左肩,问:“风儿,你明白没有?”

聂风似懂非懂,但目光中却流露着一种在小孩眼中罕有的坚毅之色,缓缓地点了点头。

“很好。”聂人王展颜一笑,继续道:“你还记得我教你的冰心诀吗?”

“记得!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对了。冰心诀能使人心境清明,我只想你熟习冰心诀,不想再见你舞刀弄枪,知道吗?”

聂风不解地问:“为什么?”

“小孩子不要多问,待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爹爹的一番苦心。”

聂人王说罢转问站在一旁的颜盈:“盈,你道是不是?”随即轻挽颜盈的手。她不知为何面露愠色,把他的手甩开。

聂人王的心略感不妥。

聂风却没留意父母之间的变化,他只是定睛注视着雪饮,圆圆的眼睛仿佛在对雪饮道:“雪饮啊雪饮!我一定可以把你放回原处!”

※※※

聂风虽然是这样的想,可是以其微末的力量,当真要挂回雪饮,却是谈何容易?

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仍是努力不懈地将雪饮提起,提至半途又不枝放下,一次接着一次,毫不间断。

颜盈慵懒地斜椅窗旁,半张娇俏凤眼,望着自己的儿子在这样那样,心中不禁感到这个孩子真是出奇的傻。

和他父亲一般的性子!

聂人王又到田里工作去了,他似乎乐此不疲;颜盈每天除了淘米做饭和打扫外,多半是无聊地坐于窗旁,怔怔地极目窗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有些时后,倘若邻舍经过,都会友善地唤她一声“聂大嫂”,颜盈总是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笑容当然颇为生硬。

是的!她不高兴别人如此称呼她,她本应叫作“聂夫人”呀,如果聂人王仍然是天下第一刀客的话……可惜,聂人王已非昔日之天下第一刀客,她亦永不会是“聂夫人”。

“聂大嫂”三个字钻进耳内,真是每字如雷!

对其而言,农村的生活虽是平淡且不快乐,幸而她仍有聂风,这个孩子还是挺得其欢心的。

他和大多数的孩子不同!他不喜多言,也不会问一些令人无法解释的问题,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十分喜欢陪伴在颜盈的身旁。

这也许是天下第一刀客唯一不同凡响的遗传。

颜盈瞧见聂风忙得久了,不由得怜惜地道:“风儿,先歇一会吧,不要给累坏了。”

聂风仍旧不愿中途放弃雪饮,答道:“娘亲,我会的了。”

一面依然顽强坚持着,可是气息已越来越粗。

颜盈也没动气,深觉这个孩子此番心力必定白费,纵然身为他的娘亲,亦根本不相信聂风可以办到。

然而她也太小觑自己的儿子了,如果她知道在过去数晚,每当夜阑人静之际,一个小小的黑影还在不断努力着的话,那么,她一定会大吃一惊!

※※※

就在第五天的早上,天未破晓,颜盈已先自起来,往厨中准备早饭。

当她刚从寝室步出时,她就发现了一桩奇事,不自禁地高呼一声!

只见雪饮已安然挂于墙上,颜盈不可置信地看着它,瞠目结舌!

聂人王也闻声而至,眼前情景亦叫他一愕。

夫妇俩面面相觑。

“是风儿挂上去的?”聂人王问。

颜盈摇首,道:“谁知道!他哪有此等能耐?”

“跟我来!”聂人王一面说一面和颜盈步进聂风的寝室。

昏暗的寝室之中,聂风仍然在倒头大睡,甚至适才颜盈的叫声亦未能把他吵醒,他看来极为疲倦。

聂人王细察之下,发觉儿子的双手早以擦破,显见是因为曾摔跌无数次所致。他将这一切看在眼内,忽然道:“真是一个不屈不挠的孩子。”

“人王,你的意思是……”

“是他干的!”

聂人王脸上泛现嘉许的微笑,即使寻常刀客也不能轻易地把雪饮挥动,由此可知聂风的潜力深不可测!短短数日之间,竟然可以将雪饮挂回墙上,当中更曾因为气力不继而多番倒下,可是,他仍然能够站起来,再接再厉,实是小孩中罕见!

颜盈更是雀跃不已,喜道:“太好了!人王,那么你今后不要强逼他习什么冰心诀了,索性传他傲寒六诀,好让他有天能克绍箕裘,成为另一个扬威武林的刀客!”

聂人王骤听颜盈之言,并不即时回答,沉思一会后,才慎重道:“我逼风儿挂刀,只为要锻炼他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儿汉,仅此而已。至于刀法,学了它,反会令他涉足江湖,一入江湖,人便难以回头,总有一天会死在别人的手上!”

“但风儿资质如此上乘,若然得你倾囊传授,届时只有别人死在他的刀下,他又怎会死在别人手上?”颜盈满怀渴望的道。

聂人王听罢只是微微摇头,他坚决不传聂风刀法,实是另有苦衷。

颜盈的眼角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仿佛是被他那颗坚决的心刺伤。

她默然一瞥睡着的聂风,过了良久,才慢慢转身,径向厨中走去。

聂人王尾随而入,问:“盈,你在生我的气了?”

颜盈不加理睬,只顾低头淘米,半晌才道:“不要空着肚子作活,吃点东西才到田里去吧!”

她这句话听来虽是一片体贴之言,可是,语调却是异常的冷淡。

聂人王的心头不禁一痛。

※※※

时为正午,烈阳当空。

大地散发着一股闷人的酷热,远方却有一片乌云在徐徐飘汤,似是下雨前的先兆。

在那一望无际的耕地上,农夫们正在田里辛勤插秧。虽然各人热得汗流浃背,惟想及最后的收成,这一切辛劳都是值得的!

不错!对于寻常的农户,劳力换来秋后丰收,何乐而不为?

然而,对于一个曾威震武林的刀客,这些微末的、不得温饱的收获,会否心有不甘?

聂人王也在人群中插着秧,一干人等忙了整个早上,其他人早已疲态毕露,惟独聂人王依然面不改容地工作着。

阳光像是熊熊火舌,往他身上煎熬。他的衣衫尽湿,满额都是汗,忙得好不辛苦。

但是聂人王毫无怨言,他自与颜盈结合后便矢言归隐田园,从此,永远不再踏足江湖!

若再耽于江湖,恐怕早晚必会祸及颜盈,他如此深爱这个女人,当然希望她能够活得长久、开心、幸福……幸福二字,对饱历江湖凶险的聂人王来说,原是异常陌生,但聂人王私下深信,只有归于平凡,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他坚决为情封刀,义无反顾!

这么多年以来,他堂堂一个群刀之首,不惜纡尊降贵,在田里干尽粗活,全都是为了身畔那个独一无二的她,可是,他今天早上方才发觉,她并不快乐!

为什么她不快乐?难道她还不明白,平凡的生活总较亡命江湖的生涯更为幸福?

一念及此,聂人王插着秧的双手顿时微微颤抖。

尚幸他定力奇高,瞬息之间,情绪又平定下来。

好深厚的内力!好稳健的一双手!

农夫们是平凡人,当然没有如此稳健的手,但离田间不远处的小路上,正坐着一个衣履光鲜的人,他的手,才配与聂人王的手媲美!

那名汉子仪容整洁,手持一柄绿柄长剑,一身红衣,红得就像是地上的另一道骄阳!骄阳似火,不问自知,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他的剑,也是一柄不平凡的剑。

他和聂人王是同一类人!

那名汉子在小路的石上坐了半天,农夫们都开始好奇起来,更有人在聂人王身边低声道:“小聂,你看!那个人在石上坐了老半天,身体竟可丝毫不动,很奇怪呀!”

聂人王但笑不语,他早已瞧见这红衣汉子,只是一直装作视若无睹,继续插秧。

他手中的绿柄长剑就像一个无人不晓的记号,曾历江湖的聂人王怎会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农户们朝声音方向望去,只见百丈外飞沙满天,正有两匹马在飞驰着。

两条汉子分坐于这两匹马之上,神色彪悍,威武非常!

最使人讶异的是,马儿竟向田间这边冲过来!

“啊!什么事?”农户们大吃一惊,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作骑未到,马上的人已翻身跃下田边,暴喝:“北饮狂刀!”

众人一阵诧异,二人分明向着田中暴喝,但这里根本全是日初而作、日入而息的庄稼汉子,何来什么“北饮狂刀”?

可是顺着二人的目光看去,才发觉他们的目光,原来是落在那个默默耕耘的小聂身上。

其中一名汉子已率先道:“北饮狂刀,你莫以为退隐于此穷乡僻壤,我袁氏兄弟便找你不着。当年我俩的父亲在你刀下惨死,我们整整花了七年才寻得你下落!今天,快使出你的傲寒六诀,与我们的袁氏刀法再决雌雄吧!”

说话的人,是袁氏兄弟之老大“袁京”。

聂人王却无动于衷,二人甚感没趣,老二“袁正”目道:“呸!你这是瞧不起我们了?”

话声方歇,立用时用刀挑起田中泥泞,向聂人王脸上击去。

聂人王似是不懂闪避,给污泥溅个正着,道:“两位大侠,你们找错人了。”袁氏兄弟听后嘿嘿一笑,袁京道:“当年我俩虽是年幼,但至今依然认得你的容貌。别再装模作样,纳命来吧!”

二人不由分说,即时腾身而起,双刀在半空中化作两道匹练似的长虹,齐齐朝聂人王头顶劈下!

聂人王看来真的不懂如何招架,眼看便要给两刀分尸……倏地,红影一动!

剑,已闪电间挡在聂人王身前咫尺!

“波”的一声!剑还未出鞘,却将两柄来刀当场震断!

好快的一剑!

使剑的人,正是那红衣汉子!

袁氏兄弟面如土色,紧盯着眼前人手中的绿柄长剑,一同惊嚷:“火麟剑?你。你是……”那红衣人气定神闲,一字一字地道:“南麟剑首。”

“什么?你就是南麟剑首断帅?你。为什么要救他?”袁氏兄弟不由退后一步。

断帅满面冷漠,道:“因为你们不配!”

袁氏兄地登时呆在当场,他们实难想像世上竟有如斯狂傲之人。

只听得断帅朗声而道:“南麟剑首,北饮狂刀,武林齐名!今日我的剑未出鞘,却已震断你俩双刀,试问你们又怎配和聂人王交锋?还是快些回去再苦练十年吧!”

袁氏兄弟面无血色,心知今日已难报得大仇,惟有一声不响,翻身上马,悻悻然离去。

仅余下断帅背向聂人王而立,和那群在窃窃私语的农户们。

“多谢。”聂人王首先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一声道谢,断帅猝然回首,目如鹰隼,瞪视聂人王道:“聂人王!断某在此观察多时,发觉你的手异常稳健,果然名不虚传!其时你我各负盛名于一方,早应一较高下,此番远涉千里而来,就是希望能与你一战!”

前门驱虎,后门进狼,聂人王心中叫苦,但仍不动声息,道:“大侠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必定舍身相报,只是在下实非什么北饮狂刀!大侠,请回。”

眼见聂人王再度否认,断帅不禁仰天长叹:“聂人王!你是我毕世难寻的好对手,你真的忍心让断某一生孤剑独鸣?”

聂人王没再理会他,已然下田插秧。

断帅拿他没法,无奈地道:“假如你还记得自己是一个刀客,明午寸草坡,我们刀剑相决,但愿你不会始我失望!”

说罢调头而去。

断帅去后,聂人王的手亦停了下来,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刚想拭掉额上的汗珠,却见一婀娜倩影倒映在田中,抬首一看,竟是颜盈!

她手中拿着篮子,内里盛着全是饭菜,她本是给聂人王送饭来的。

聂人王不免心虚,问:“你……全都看见了?”

颜盈木然地道:“是的。我还看见袁氏兄弟把泥溅到你脸上,你本不该忍受这等羞辱!”

聂人王哑口无言,他很想对颜盈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

可是颜盈并没有给他机会张口说话,她接着道:“若你仍是男人的话,便应该去!”

她一反常态,声音异常地冷硬,再不是当初那个柔情无限的妻子。

聂人王苦笑摇头,颜盈柳眉一蹙,狠咬银牙,随即放下篮子,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聂人王目送她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心内一片黯然。

此时,远方边际的那片乌云已然飘至,片刻之间便把烈阳遮盖,田地尽投入昏暗之中,蓦地惊雷乍响,下起雨来。

农户们都纷纷奔往树下避雨,只有聂人王无视雨点打在自己身上,仍然呆立田中,痴痴望着颜盈归去之路。

前路一片凄迷。

这是一场潇潇的雨……

※※※

夜幕已尽低垂,想不到这场潇潇的雨,会是如此连绵不绝,犹在滴答滴答下个不停。

本来是酷热的日子,顿时变得凉快;人的心,亦渐趋冰凉。

聂风半乙窗前,细数着从檐上滴下的雨点,无聊的很。

可是,在孩子的眼中,父母比他更为无聊。

颜盈装作在修补衣裳,聂人王在回来后则不停着灌着闷酒;二人相对无言,他俩的话,仿佛早已说尽。

聂风很不明白,为何他的父母总是心是重重,为什么不可以活的开心一些?

聂人王曾教他习冰心诀,常言什么“心若冰清,天塌不惊”的说话,到头来他自己却是坐立不安,是因为娘亲今夜对他不瞅不睬?抑或是他的心已无复冰清?

局促的斗室内,还是聂人王首先按捺不住,打破这无休止的静默,望着颜盈道:“不去,他始终死心不息!若依从你的意思前去应战,恐怕我封刀已久,并无必胜把握,若然战死,你与风儿便……”颜盈抢着道:“你若战死,我就替你照顾风儿!”她的目光在闪烁着。

聂人王竟然避开她那渴求的目光,只自顾继续喝酒。颜盈与他同床共寝多年,怎会不明其意,她霍地放下手中衣裳,不作一声地步回寝室。

意外地,聂人王并没有跟进去,只是慢慢放下酒杯,隔了许久,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突然把手搭在聂风的双肩上,神色凝重地道:“风儿,明天你替爹爹办一件事,好吗?”

聂风点了点头,忽然发觉父亲的手竟是异常地重,甚至比雪饮还要重。

※※※

今天,已没有昨天的烈阳,也没有了昨夜的雨。

今天,只有无奈,断帅的无奈。

断帅依旧披着一身红衣,迎风伫立于寸草坡上。

已届午时,聂人王仍是踪影全无,断帅却还是无奈地苦后着;他生平最讨厌的事情是等,但今回等的是一个不再是刀客的天下第一刀客,惟有一等再等。

然而,聂人王会否不来?

断帅原居于乐山一带,今番远涉千里,只图与聂人王一决高下,以求自身剑术修为更臻化境,可是昨日亲眼见着那庄稼汉子般的聂人王,心中暗忧,自己此行会否徒劳无功?

他不明白,为何聂人王会过着如此粗贱的生活?

倘若他真的不来,那么,自己将如何是好?

再去找他,还是甘于放弃,返回乐山?

断帅不愿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忽闻背后一阵拨草之声。

断帅乃是南麟剑首,修为极高,纵使人未转身,已可强烈感到来者气度非凡;在这简的农村之中,能有此非凡气度者,实非聂人王莫属!

他不禁喜形于色,一边转身一边笑道:“好!聂人王,你总算没忘记自己是一个刀客,你的心总算还有刀……”话声未毕,他的笑容顿止,眼前人令他吃惊不已。

来者并非他期待已久的聂人王,而是一个年约六岁的小孩。

这个孩子的气度竟和聂人王十分相若,脸上更流露一股聂人王所没有的平静。断帅讶然猜问:“你……你是聂人王的儿子?”

聂风轻轻点头,发丝犹在随风飘扬,道:“你就是爹爹口中那位身穿红衣服的断叔叔了?爹爹说,想邀请你回去一叙!”

这一着真是出乎断帅意料之外,不知聂人王又在故弄什么玄虚?

然而,无论聂人王作任何决定,断帅仍然会前去和他一会,他此行绝对不能空手而回。

绝对不能!

※※※

如果说聂风的气度使断帅诧异不已,那眼前的情景就更叫断帅一身难忘。

当他跟在聂风身后,甫踏进聂家的家门时,他第一眼便瞧见聂人王从厨中走出来,正将做好的菜端到桌上,手中还拿着锅铲。

这个天下第一刀客,居然也会下厨,手中拿着的并不是刀,而是锅铲!

断帅只感到异常滑稽,不知如何应付此等场面。

幸而聂风已走上前牵着他父亲的衣角,道:“爹,我已带了断叔叔回来了。”“干的好。”聂人王简单地应了一声,接着把锅铲放在一旁,转脸对断帅道:“断兄,请坐。”

断帅卓立不动,说道:“聂人王,你既不往寸草坡赴约,却又邀我前来,究竟是何用意?”

聂人王微笑,不答。

“他的用意简单的很,他想你知难而退。”

说这句话的人,嗓子动听之极,可是语调却是冷冷的。

断帅这才发觉,就在桌子之旁,正坐着一个容貌绝艳的妇人,一双剪水秋瞳却满含幽怨,于是问:“这位是……”“这是我内子颜盈。”聂人王抢着回答,像是恐防颜盈还会胡说下去似的。

断帅也没再说什么,聂人王接着道:“断兄千里奔波,聂某愧无盛筵以待,只得亲自下厨,微备粥菜,希望断兄莫要见怪,请用。”

聂人王一请再请,断帅再难矜持,惟有坐下。

他俩父子拿起碗筷便大嚼起来,一直郁郁寡欢的颜盈则是吃得很慢,很慢……断帅依然正襟危坐,似无动筷之意。

此时正在大嚼的聂风感到十分奇怪,问道:“断叔叔,你为什么还不吃?粥菜凉了就不好吃的了。”

断帅素来自负是南麟剑首,这些粗茶淡饭又怎能看得上眼?只是禁不起这个孩子盛意殷殷,遂勉为其难的喝了一口。

谁知入口之物稀稠得宜,米香扑鼻,不由得脱口赞道:“好粥!”

聂人王自豪地笑了笑,道:“这是我跟邻家的卿嫂学了整整一年所得的成果。”

“什么?一年?”断帅立时一愕,他想不到这个名震一时的刀客花掉一年光阴,仅为要煮这样一口粥!

聂人王侃侃而道:“愈是平凡的东西,江湖人便愈难学会,煮粥仅是其中一门而已。”

“为什么你要使自己如此平凡?”断帅忽然问道。

聂人王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又要使自己如此不平凡?”

断帅一时无辞以对,聂人王不待他回答,已继续说下去:“此番特意邀你到来,其实只希望你能明白,各人皆有自己爱走的路,在我而言,名利已成过眼云烟;平凡,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一边说一边瞧着那愀然不乐的颜盈,和那个长发如丝的儿子,目光中泛起无限柔情。

断帅极不明白,为何他渴求多时的对手竟会变成如斯模样?在聂人王的脸上,他甚至找不到半丝刀客的狂。

蓦地,断帅眼前一亮。

因为,他终于瞧见了雪饮!

雪饮如旧挂在此斗室中昏暗一角,左右放满杂物,就像是一名穷途落泊、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混在市井之徒当中,面目无光。

“雪饮刀?”断帅一怔,他怎会料到聂人王竟然随意把雪饮弃置于一角!对于刀客以言,刀,就是生命,至死亦应不离不弃,除非刀断……但听得聂人王慨然叹息:“很久以前,这柄刀已非雪饮,它已变为一柄寻常的破柴刀,而我,亦不再是当初的聂人王。”

断帅不以为然,他在想,雪饮根本就不是什么破柴刀,只是聂人王却真的已非昔日的聂人王!

雪饮依旧,人面全非,聂人王爱刀之心到底去了那里?

断帅朝两旁的颜盈和聂风一瞥,蓦地恍然大悟,聂人王的心早已给此二人完全占据,再无余地可让雪饮容身……雪饮,曾一度是他的生命,可惜这柄刀在他心中已经死了。

刀若死,战意亦消,难怪聂人王眼中毫无战意!

断帅深感惋惜,也不知是在惋惜雪饮的命途多蹇,还是在惋惜自己此后又要寂寞半生?

他做梦也没想到,此行所得竟然会是由对手所煮的一碗粥,他适才仅喝了一口,此刻是否还能够再喝下去?

然而为了敬重聂人王,这碗粥,还是要继续喝下去的。

他凄然举粥,一口而尽。

聂人王从断帅的表情,亦可知他心中一二,道:“断兄,你终于明白了?”

断帅苦笑颔首,笑容中又泛起他那种独有的无奈,道:“完全明白!聂兄,请恕断某打扰多时,我此刻亦不便久留,告辞了!”说着向聂人王夫妇拱手一揖,聂人王随即还礼,颜盈却依然在慢慢地吃着,未为所动。

断帅不以为意,只轻抚聂风的发丝,道:“虎父无犬子!小娃儿知否自己殊不简单,可惜给埋没了……”他一边说已一边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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