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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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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苻长卿对着这两封信各瞄了一眼,唇角略略一弯,伸手抽了妹妹寄的洒金红笺,打开:
  “阿兄,昨日傍晚母亲入宫看望小儿麒麟,谈及阿兄欲娶表妹琼琚一事,妹亦欣喜不已,特修书一封恭贺阿兄。另听闻阿兄近日宠溺某胡种女子,且已纳为侍妾,委实可惊可怪。料想胡女虽美,阿兄理当不屑,若论聪慧淑德,琼琚岂有不及?还望阿兄三思,以免遭人诟病。妹苻道灵字。”
  苻长卿漠然阖上信笺,将之抛在案头,静静沉默了半晌。他的双眼一直停在那洒金红笺上,眼底变幻过失望与无奈,最后却也释然。
  他自己都解释不了的事,怎么能使他人明白呢?苻长卿想到此处,便伸手从案头抽过一叠蚕茧纸,翻了翻,取出其中一张泚笔写下“北荒记略”四字。
  与此同时,另一厢阿檀也臭着一张脸走进白露园,将一封尺牍丢在安眉面前:“也不知道是谁,竟然是寄给你的。”
  安眉拾起信,认出信封上写着古尔两字,立刻又惊又喜地睁大眼。她笑着将信笺飞快打开,从中跳着识了几个字,却终是无奈地抬起头,陪着笑对阿檀道:“你能帮我念念么?”
  “我是少爷的书童,又不是你的书童!”阿檀虎起脸,抱着鸽子冲安眉嚷嚷道,“张管家打发我来送信也就罢了,凭你也敢叫我念信!”
  安眉低下头,抚了抚平展的信纸,对阿檀道:“你不念也没关系,我将信收着,有工夫就去请大人念。”
  “你想告我状?!”阿檀小人常戚戚,立刻从安眉平静的话语中咂摸出别种滋味,气得手下一用力,捏得怀中鸽子咕咕直叫。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安眉一脸怔忡,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檀飞快地跑远。
  跑出白露园的阿檀心里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到少爷那里去恶人先告状。他一口气跑进苻长卿住的澄锦园,放了鸽子甩下鞋子登堂入室,寻见正在埋头写字的苻长卿,蹑手蹑脚跪在席上磕了个头:“少爷,阿檀有事要对您说。”
  苻长卿执着笔抬起头来,挑着眉问:“什么事?”
  “您知道吗?”阿檀膝行了两步,凑到苻长卿案前道,“当初在荥阳讹我们钱的人,就是安姬。”
  苻长卿皱起眉:“什么讹我们的人?”
  “就是撞我们车子的,骗走少爷您一贯钱,当时您还叫我抽她十鞭子呢!”阿檀指了指自己额角,“少爷还记得吗?您还叫我抽一鞭子在她脸上。”
  苻长卿目光一动,显然已回想起来。阿檀一向会看自家公子的脸色,于是略带点得意地撒娇道:“少爷您看,她就是那么样一个人,您还宠着她做什么?她连字都不识……”
  苻长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从一旁抽出一张纸来,想也不想地写下一道题,丢在阿檀面前:“很好,既然你有满腹经纶,没解出这道题之前,都别来见我。”
  阿檀顿时傻眼,拾起题目一看,立刻哭丧着脸道:“少爷?!您是一辈子都不想见我了嘛……”
  苻长卿冷笑着瞥他一眼,吓得阿檀立刻落荒而逃。他望着自己书童的背影沉吟了片刻,从案头信札中抽出很久以前收到的密报,这一次再看却是另一番心情:“荥阳县钱谷师爷安眉,来历不明,仅可查此人于九月初现身荥阳县,以一贯钱购得〈地藏经〉一百卷……”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已结缘。
  苻长卿目光微动,唇边弯出一抹笑意,心下却是隐隐作痛。这时正巧安眉也拿着信寻了来,在半开的窗牖下探头探脑:“哎?大人您还在忙么?”
  “什么事?”他抬起双眼,收起密报轻声问。
  “没事,就是想请您念念信。”安眉赧然道,“我还有好几个字不认识……”
  “好,你过来。”苻长卿看着安眉欢欢喜喜来到他面前,于是拉她坐在自己身边。他不慌念信,而是径自伸手抚开安眉的鬓发,在她额角寻找到一道淡淡的伤痕,避开她怔忡不解的目光,轻轻落下一吻。

  第三十四章

  “啪”一声,一匹鲜红的绫罗被掷在安眉面前,她静静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两位不速之客。
  这一次冯栗二姬好歹是脱了鞋,穿着素白罗袜一路趾高气昂地踏进堂来,在安眉面前提了裙子簌簌坐下。
  “你不是心灵手巧嘛!”冯令媛挑衅地看着安眉,将那匹鲜红的绫罗拉扯开,“我们一起做些女红,如何?用它剪些窗花来,过阵子在苻府可要派上大用场呢。”
  “剪什么花样?”安眉听了这话,摸不清冯栗二姬的来意,却还是和气地找出个针线笸箩来。
  “当然是鸳鸯双喜纹样,”栗弥香柔声道,与冯令媛相视一笑,“你难道还不知道,苻府马上就要有喜事临门了?”
  “鸳鸯双喜……是什么人要成亲了么?”安眉话一出口,又立刻沉默下来。
  “正是你我的夫君苻大人,要娶高平郗氏的琼琚姑娘做正室呢。”冯令媛一双杏眼时刻紧盯着安眉,想在她脸上找到些悲色。
  不料安眉听了这话却只是点点头,径自从笸箩里拿出剪子在料子上比划:“哦,要剪多少幅?大概要多大的?”
  她不为所动的安分模样令冯栗二姬相当不满,栗姬挑挑眉没开腔,冯姬则盯着安眉凉薄一笑:“你倒沉着。”
  “大人娶夫人这样的喜事,当然应该出力。”安眉低着头淡淡道,手下已开始利落地裁剪。冯姬与栗姬面面相觑,不明白安眉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只见她喀嚓喀嚓不停落剪,偶尔剪刀使得不够利索,她便蹙着眉默不作声的用手撕扯,轻脆的裂帛声听得让人揪心不已。
  压抑的气氛让原本想找碴的两人越坐越不自在,最后实在待不住,才起身悻悻离开。安眉对她俩始终不理不睬,只顾低着头与手里的剪刀较劲,一口气接连剪了三四幅,眼泪才悄悄掉出来。
  这一晚苻长卿带着仆人上白露园来,入室后不期然看见堆在笸箩里的红喜字,一双眉立刻皱起来:“府里婢女有得是,轮不到你做这些事。”
  “大人您娶妻是喜事,我添些力,也是份内事。”安眉在灯下望着苻长卿,绞着手指回答。
  苻长卿听了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双墨黑的眼珠子斜睨着安眉,冷笑道:“我娶妻,有你什么份内事?”
  “大人,”安眉低下头,闷闷地揉着自己裙裾,“我不能给您添麻烦。”
  这一句话令苻长卿心软,也令他丧气,他宽去外袍踞坐在安眉身边,轻声道:“是啊,你不能给我添麻烦,也不能为我拈酸吃醋,所以我也不该多问——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即使知道了也是徒劳,可是,还是想知道。
  安眉闻言,乖顺地偎在苻长卿怀里,一只手摩弄着裙间的玉佩:“大人不是教我凡事撑着些,好让您别太累么?我仔细想过了,今后无论要我吃什么苦,我都不会给您添麻烦。我没才学、出身又不体面,如今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苻长卿搂着安眉淡淡一笑,心头隐隐觉得有什么在无形中一路陷落,虽然不安却无力挽回。
  五月初对苻府来说,除了要过端午佳节,还有一件喜事——五月初二是苻公的五十大寿,因此早在四月,苻府上上下下便开始布置起来。虽然牡丹花期将尽,苻长卿却早早修书送往洛阳的士族豪门,从各府借调来的牡丹王被移栽进苻府的花圃,一时间姹紫嫣红蔚如云海。
  这一日清早,洛阳城门刚一打开,一匹骏马便像离弦之箭一般冲进了巍峨的洛阳城。但看马上金环压辔、玉嵌银鞍,马鞍后还系着一副鼓鼓囊囊的彩绣褡裢,风尘仆仆的骑手一路打马扬鞭,金玉玲珑之声响个不绝。早市上的百姓见了,纷纷相告道:“是荔枝来了,看来今年最早最快的,还是苻府。”
  这是洛阳初夏的胜景之一。每年一进五月,士族们在岭南的庄园便会用快马将新鲜荔枝送进洛阳,各家人马暗中较劲,纷纷以抢在御贡进京前送到为荣。每年四月的牡丹盛会都是以荔枝进京结束,洛阳百姓们等到牡丹花尽、荔枝入城,才会换上夏衣。这个初夏,依然是苻府拔得头筹。
  当荔枝送抵苻府时,这些天冷眼看着众人折腾的苻公又在庭院中斥责:“岭南距洛阳千里之遥,为了这一点口腹之欲,奢侈靡费,一路跑死多少匹好马?!真是暴殄天物!这些马要是配备在战场上,凉州边疆岂能……”
  “哎,夫君,”苻夫人在一旁不以为然地陪笑,“各家各户都是这样,你又何必迂腐。”
  “哼,竖子恃宠而骄!须知天威难测,一旦圣上爱憎生变,祸事可就来了。”苻公说罢拂袖离去,心里怄了气,荔枝宴上也不露面。
  苻夫人倒是趁着苻府被布置得花团锦簇,索性将荔枝宴设在了牡丹花海之中。但见晚季的牡丹花王高过人头,鼓吹的乐伎隐在花中不现身,也不知婉转的丝竹从何处响起。花下衣香鬓影、笑语晏晏,除了苻公,阖府上下都聚在一处享乐。苻夫人特意将琼琚也请了来,在一株姚黄牡丹旁设下坐榻,令她与自己坐在一处。
  这样的场合,安眉也无可奈何地出现在末席,卑微的姿态在众人中很是扎眼。郗琼琚伴在姑母身旁,忽闪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她,摇着苻夫人的手悄声道:“姑母,大表哥的新侍妾长得真好看,我喜欢她的眼睛和眉毛。”
  “哼。”苻夫人只当她童言无忌,冷哼一声将目光移开。
  这时新鲜的荔枝被冰镇着送上席,每人的案上都搁了一只水晶盘,鲜红的荔枝连着枝叶压在盘中碎冰上,阳光下好不耀眼。
  安眉从没见过荔枝,也不敢造次,羞怯地低着头束手无措。郗琼琚小儿心性,自己喜欢的恨不能世上人都觉得好吃,于是忍不住滑下坐榻,跑到安眉面前示好。
  “我帮你剥。”郗琼琚利索地替安眉剥开一颗荔枝,将晶莹剔透的果肉用丝帕托着,笑嘻嘻递给安眉。
  “谢谢,”安眉接过荔枝送进口中,不留神咬得狠了,溜滑的果核随着甜汁呛进喉咙里,害她不禁咳嗽道,“哎,有核……”
  郗琼琚看着安眉又羞又窘,忍不住天真烂漫的笑起来。她穿着一身白纱衫子,腰上束着五色碧玺璎珞,眉目如画唇红齿白,衬着牡丹花海,虽年纪轻轻,却早早崭露出天人之姿。
  她银铃般的笑声没有恶意,可依旧尖锐地刺进安眉心里,让她觉得生生的疼。安眉抬起头,望着落落大方的郗琼琚,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四周的嘲笑透过花海窃窃传来,声音虽不大,却让坐在榻上的苻长卿缓缓起身。他拄杖走到安眉面前,不悦的神色令众人一时鸦雀无声,连轻软的丝竹也禁不住停下。苻夫人嘴角下沉,双眼紧紧盯着儿子,倒要看看他如何护短。谁料素来狠厉的苻长卿这一次却没有发难,只是淡淡地对安眉道:“你先下去罢,若是喜欢吃这个,我会差人送去白露园。”
  安眉局促地低头笑了笑,起身行礼告退,如蒙大赦般离席。
  午后宴散,苻长卿依旧在内室里撰写《北荒记略》,以此排解心中烦闷。正当他全神贯注地回忆着那些父亲给他的、散佚在突厥的手稿时,堂内婢女却在帘下低声道:“大公子,冯姬来了。”
  苻长卿闻言微微皱起眉,将笔搁在牙雕笔架上,抬头看着冯令媛娉娉婷婷而来。
  “苻郎,尝尝看,”冯令媛殷勤地将瓷盅递给苻长卿,满脸期待地望着他,“猜是什么?”
  “……”苻长卿揭开瓷盅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甜滑,却没心情猜是什么。
  “苻郎,你好久没去我那里了,”冯令媛水杏眼里含着娇羞,撒娇道,“那个胡女没见识的很,苻郎你为何老跟她在一起……”
  “我要跟谁在一起,你有什么资格过问?”苻长卿抬起双目冷冷一盯,吓得冯令媛身子一颤,他放下瓷盅冷斥道,“出去。”
  “苻郎,她到底有什么好?!”冯令媛不甘心就此败退,愤愤不平地望着苻长卿,索性恶从胆边生地红着眼啐道,“我气不忿她丢你的脸!她到底有什么好,她能为你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她到底有什么好?她到底有什么好……这句话在苻长卿脑中过了两遍,瞬间将他激得勃然大怒,他霍然站起身,面色铁青地拽住冯令媛的衣襟就往外拖。冯令媛被他的反常吓得花容失色,一路护着后领不停哀号:“苻郎,苻郎,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
  苻长卿根本不理会侍妾的挣扎,只一路将她拖进外庭的花圃里,胡乱扯了一把兰草丢在她脸上:“你问她到底有什么好——她能为我吃这些,你能么?”
  他说这话时满脸的狠戾,咬牙切齿的模样吓坏了冯令媛。她哆嗦着拨开脸上的兰草,满眼恐惧地盯着苻长卿,好像看见一只怪物般瑟瑟发抖,最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苻长卿气急败坏地骂完,觉得左腿上隐隐作痛,这才发现自己急怒之下,一时竟忘了拄杖。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气喘吁吁地盯着冯令媛,再次喝令了一声:“下去。”
  冯令媛听了这话,立刻像惊弓之鸟般窸窸窣窣捞起裙子,逃也似的跑出了澄锦园。苻长卿直到她走后才低下头,退后几步坐在廊下喘气。这时回廊中一阵风过,好歹吹散他心头些许躁郁。
  “大人。”
  身后低柔的一声轻唤,令苻长卿怔怔回过头,只见安眉正扶着柱子站在廊庑下,面色沉静地凝视着他。此刻午后的阳光正透过花影打在她身上,香香暖暖的浅碧轻红,皆在她衣衫上随风晃动。
  “我是来谢谢大人送的荔枝的,很好吃。”安眉隔着老远,小声道。
  苻长卿听不清她含含混混的低语,于是皱了眉招呼着:“你过来。”
  安眉便缓缓走到他身边坐下,默不作声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累么?”花影扶疏里,苻长卿轻声问安眉。
  “嗯,最近也不知怎么,常常觉得累,”安眉圆润的脸上盈着淡淡的笑,“不过,也还好。”
  “嗯,我也很累。”苻长卿颓然叹了口气,“等这阵子忙完了,也许就好了。我事情太多难免顾不上你,有些场合你不自在,就别去罢。”
  安眉垂下眼,咬着唇挤出一丝笑,悄悄嗫嚅道:“没事的,大人。”

  第三十五章

  转眼便到了苻公大寿这天,素喜挥霍的苻长卿积习难改,自然是大张旗鼓的操办。青齐苻氏二十年前编入官军的五万部曲,如今分驻大魏各地,大批建功立业的武将当年都与苻公情同兄弟。各地旧部这时纷纷派将官送来贺礼,苻长卿喜欢炫耀,索性在中庭布置了一株七尺高的红珊瑚树,将贺信用彩练张挂起来,大魏各州郡的将军姓名一时齐聚在珊瑚树上,引得洛阳百姓津津乐道。
  由着妻儿闹腾的苻公进入中庭时,才发现那株招摇的珊瑚树,他心底立刻动怒,却碍于满座的宾客不能发作。他踱至珊瑚树前,看着鲜红的贺信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即使再忧心也不得不感喟——情同手足的兄弟分散在各地掌握兵马大权,福耶祸耶?全赖天颜……他这一辈子谨小慎微又如何,苻氏一族的关系利害,天子都尽收眼底。
  苻公想到此不由地长叹一声,转过身面对满堂的簪缨贵胄、金玉繁华,竟生出一丝触目惊心的惧意来。
  另一厢苻长卿知道安眉胆怯,有意不让她参加寿宴,所以并没派人照应白露园。相比阖府的喧腾,白露园就显得门庭冷落,安眉独自待在内室里抚摸着玉佩,苦笑着自语:“还是不去的好……”
  她通身上下,还不如苻府的婢女有谈吐气派,的确上不了台面……
  手中老鼠抱蛋的玉佩包浆熟润,油光可爱,安眉一边把玩一边想到自己属鼠、苻长卿属鸡,便是忍俊不禁。
  这时冯令媛却忽然走进白露园,径自登堂入室对安眉道:“你怎么还没开始准备?竟连头都没梳!待会儿寿宴上别害得我们也跟着丢脸!”
  安眉一怔,轻声回答道:“没人叫我出席寿宴,我不去了。”
  “哼,你好大的脸面,出席寿宴难道还要叫人请?”冯令媛冷哼一声,一双杏眼恼恨地盯着安眉,“你不过是个侍妾,给郡公祝寿这等大事,没有你主动说不去的份!你以为我们想让你去么?你要知道,今天的寿宴司徒府的中正大人也会出席,我们都怕你害了苻郎呢!”
  安眉闻言,茫然地睁大双眼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中正大人是负责评核士族子弟品阶的官员,可以随时对士族子弟予以升品或者降品。当品阶升降后,官位与俸禄也会随之变动——苻郎也不例外,”冯令媛挑唇冷笑道,“士族的品阶一共分为九等,评核标准是看德行、才能和家世,大人他宠溺你这个卑贱的胡女,早已在德行上有亏,今日你再丢丑,只怕就要连累他为你降等了!”
  冯令媛看着安眉面色苍白,心里暗暗自得——好歹吓唬这胡女一下,才算出了她一口怨气!她恶声恶气地甩下一句“快些准备别叫我们等”,这才趾高气昂地离去。
  安眉六神无主地打开妆奁,却只是干瞪着镜子心乱如麻。她从未听说过九品中正官人法,当然不会知道声名好坏对一个士族的影响,即使苻长卿本人不以为意,胆小本分的安眉又焉能不在乎?
  正在她捏着梳子进退维谷时,被苻长卿“谪贬”后满苻府溜达的阿檀却挂着一脸轻蔑的笑意,攥着一封信走进了白露园。他同样不请自入地登堂,在户牖下隔着窗喊道:“安姬,又有你的信呢!康古尔寄的。”
  安眉慌忙应了一声,看着阿檀走进内室对她扬扬手中的信,脸上浮起幸灾乐祸的笑:“大人在外面忙着呢,要不,这次我来替你念信吧?”
  “不,不用了。”安眉看出阿檀不怀好意,一边回绝一边伸出手去,想抢过阿檀手中的信笺。
  不料阿檀却后退一步,当着安眉的面展开已被拆阅过的笺纸,笑嘻嘻念道:“安眉,见字如晤。当你看见这封信时,我应当已经离开这个令人痛苦的世间了……”
  噩耗以快意的腔调从阿檀口中不期然念出,安眉刹那间如遭雷殛,她目瞪口呆,由着阿檀继续念下去:“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忍耐,我们会像戈壁上的红柳与胡杨,即使中原的水土再恶劣,依旧能够扎下根来。我错了,当我躲在街边,远远看着卢郎迎娶县令的侄女时,我还是无法忍受这种痛苦和绝望。安眉,我怎么都想不透,为什么卢郎能够笑着娶她,他怎么能够笑着娶她?他的笑容让我死心了,他说他的心在我这里,我已经不信了……”
  “别念了,别念了……”安眉牙齿格格打战,只觉得浑身森冷、肝胆俱寒。她捂着耳朵缩成一团,却不能换取阿檀的一丝怜悯。
  念信的声音无孔不入,残忍地钻进安眉的耳朵:“……肚中的宝贝又在踢我了,他可真是活泼,他一定是天下最美丽的孩子,也许有着黑色的头发,还长着一双碧绿的眼珠。这样好的宝贝,我不忍心让他来到世上了,要他给别人做奴婢,多委屈他啊。可惜无论是中土还是故乡,都没有我们母子安身的地方了。安眉,我走了,死后我的魂也许会流浪到故乡去,你记得留好我给你的梳子,时时念想。”
  “别念了,别念了——”安眉倏然睁大双眼,瞪着阿檀尖叫起来,她一气扫翻面前的妆奁,任梳篦钗环抛落了一地。
  “哼,”阿檀乜斜着眼睛,将薄薄的信纸揉成一团,丢在浑身发颤的安眉面前,“听见了么,那个女人死啦!我看你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不知天高地厚的坏女人,你在荥阳干的好事,私底下早传开了,我等着看你的报应!”
  安眉脑中一片空白,她愣在原地任阿檀离开,溃乱中只反复想着一件事——康古尔死了,康古尔死了!
  梳子呢,康古尔给她的梳子呢,安眉无意识地拨拉着面前散落一地的梳篦簪栉,好半天才想起那把红柳木梳子,早在与苻大人出使突厥一路历险时,就已不知所踪。
  这时她的指尖碰到一样灰扑扑的东西,在她眼前骨碌碌滚动起来,安眉定睛一看,立刻泪如泉涌——那是苻长卿叫她处理掉的槐树枝,自从进入苻府,她便一直将它深藏在妆奁中,再不曾随身带过。这一次打翻妆奁,却让它意外地回到了自己手边。
  眼前的槐树枝无声地提醒着她的卑微——她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因为这槐树枝中的蠹虫。她本就卑微下贱、一无是处,就像戈壁上的红柳和胡杨,即使拼尽力气扎根,也永远都不能属于中土。她的未来是否会和康古尔一样?无论是中原还是故乡都没有她立足的地方……不,不会一样,只会更糟!
  安眉睁大双眼,神智混沌中依稀想起冯姬的话:“大人他宠溺你这个卑贱的胡女,早已在德行上有亏,今日你再丢丑,只怕就要连累他为你降等了!”
  这时户牖外人影晃动,竟又响起冯令媛刻薄的声音:“你准备好了没?还不快些!难道还要我们等你?唉,只怕过了今日,苻郎就要沦为全洛阳的笑柄了……”
  安眉含着泪咬唇不答,冰凉发颤的指尖却缓缓握住了槐树枝。室外冯令媛听不见她的声音,便又不耐烦地用力拍了拍窗牖,正待发作却被栗弥香拦住,只听她轻声笑道:“催她做什么,我们先走吧,免得待会儿一些要紧的东西,来不及准备……”
  冯令媛听了这话噗嗤一笑,立刻毫无异议地与栗弥香一同离开。
  室内安眉一头青丝委地,兀自攥紧了槐树枝,刀割般剧痛的心中一遍遍回响着苻长卿的话:
  “别让我太累……我也很累……”
  累,累……谁不累?大家都累,如何才能避开眼前的危难,士族门阀的威望对她而言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这一刻她真的爬不过去。
  安眉无声地哭起来。她想出去找苻长卿,可白露园外的喧哗像牢笼般困住了她的手脚,一室的绝望都凝在揉着康古尔死讯的纸团上,将她的心也揉得一团乱——最后她不知怎地,竟恍恍惚惚从槐树枝中摇出了蠹虫,泪眼朦胧中看也不看,便抓起蠹虫来仰脖生吞了下去。
  吞下蠹虫后的安眉只觉得一阵反胃,她俯身干呕了几声,又恹恹躺在地上翻了几次身,便渐渐地没了声息。
  这一刻时间仿佛在室内静止,园外的喧闹声似乎也越来越远,当阳光透过窗棂从安眉的双眉一点点移上她紧闭的眼睑,僵卧在地上的安眉竟霍然睁开双眼,直直盯着房梁看了半天。
  原本做蠹虫时混沌的五感乍然清明,盼了三百年的视、听、嗅、味、触,随着呼吸涌遍了全身,再流向令她全然陌生的四肢百骸,牵连出分外真实的刺痛。她浑身上下因为这份疼痛而激动地战栗起来,喉咙里也冒出咯咯的颤音,仿佛嫩莺初啼前的试音。
  “原来有了眼睛,是这样的感觉,”她的眼珠子缓缓滑动,跟着又张了张嘴,平板的声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腔调,“原来用舌头说话,是这样的感觉……”
  她的身体缓缓扭动起来,像虫子一般在地上蠕动,却没办法随心所欲地前进或者后退。于是她又慢慢找到了手和脚,最后发现身体里充满了坚硬的关节,这才一点点尝试着从地上爬起来。
  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点点打量着四周,让每一样物件的具象与头脑中的印象叠合,她拾起地上的妆奁,对着镜子照了照,不断扭曲着脸上的表情,最后挤出一抹妩媚的笑:“这副皮相,好得很……青蚨、花言、虎符、龙渊,你们做的,好得很……”
  她对着镜子绾起一头秀发,口中怪腔怪调的哼唱:“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
  散落在地上的奁盒也被她一只只打开,她好奇地端详着其中的口脂、面药、铅粉、胭脂、一样样嗅着它们的味道,喃喃吟道:“宝奁常见晓妆时,面药香融傅口脂……”
  她用指尖从盒中沾了点朱红色的口脂,轻轻抹在唇上,对着镜子来回照了照:“朱唇素指匀,粉汗红绵扑……黛眉印在微微绿,檀口消来薄薄红……”
  精致的妆容在吟诗中一点一点完成,最后她从盛着花钿的小盒里拈出一片翠鸟羽毛剪出的花钿,放在舌尖舔了舔,轻轻黏在眉心:“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
  镜中映出的美人梳妆已毕,正是一颦一笑,媚态横生。她微微侧过脸,刚要满意地起身更衣,却忽然凑近镜子,剥去了额上靛蓝色的花子,原本云雀般婉转的喉咙里竟突然冒出张管家苍老的声音:“哎,您这一字巾也换换吧,我们家公子,最讨厌靛蓝色……”

  第三十六章

  当玉色的夹纱长裙穿上身,鹅黄色的长缨一圈圈缠住纤细的腰肢,“安眉”在内室里软软地踱了两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槐树枝。
  “又沉睡了吗?”她抬起手,双目盯着槐树枝仔细地端详,微微一笑,“你知道吗?我们最恨你的地方,或者说我们最恨凡人的地方,就是你们太不懂得珍惜。三百年暗无天日的苦修都不能得到的肉身,你们说放弃就放弃——你知道柔软的口器啃食坚硬的木头是什么感觉吗?在一片混沌之中,四周除了槐木如铁,什么也摸不着看不见。三百年里彼此鼓励的同伴,就被你以可笑的理由轻松吞下肚,这对我们来说,未免太不公平了……”
  她说着说着眼中就滑出泪来,泪珠滚过腮上的胭脂,洇出一道淡淡的红痕。跟着她将双唇凑近了槐树枝,轻轻吹出一口气,冷声催促道:“醒过来吧,你可以醒过来的。上一次,你中途不就醒过来了吗?”
  手中的槐树枝因她的呵气,果然透出了一点绿光,她像是听见了树枝里发出的声音似的,眯了眼笑着对答:“不用怕,你的魂魄只是暂时被封在树枝里。你不是想要我帮你渡过难关么?我想,这次总要让你听着些才好。”
  说罢,她笑着将槐树枝塞进怀中,袅袅娜娜走了出去。
  时值傍晚,前来苻府祝寿的客人们业已离开,整座苻府却依旧张灯结彩,管弦匝地。阖府老少正聚在苻公的庭院里欢度家宴,但看庭中仆从如云、衣着鲜丽;家兵威风凛凛、仪态可畏。婢女们托着鎏金盘匆匆穿过廊庑,庭中牡丹在暮色与庭燎的流光中娇艳欲滴,花下裙裳迤逦、私语交递。“安眉”在廊下静静睁大双眼,兴味盎然地看着面前这一幕人间胜景。
  不料却碍了别人的眼与路。
  “哎,你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让开!”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总角少年正臭着脸瞪她,眉宇间尽是不屑之色。她略一怔,回忆起这刺耳又尖刻的声音,却是愉悦地一笑:“噢,原来是你,多谢。”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阿檀愣住,小小书童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就已捕捉到眼前胡女与往日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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