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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精品小说边荒传说-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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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牢之点头道:“若我是苻坚,最少分出两军,一军在颖水上游渡淮,直迫大江,教桓大司马不敢妄动。另一军则在寿阳下游渡淮,进驻洛口,建设防御力强的营垒,与占领寿阳的主力大军互相呼应。”
    谢玄笑意扩大,欣然道:“此正是胜败关键,敌人劳师远征而来,兼之自侍兵力十倍于我,生出轻敌之意,更估不到我们会主动进击,似退实进,所以只要我们擅用奇兵,此仗胜算极高。”
    胡彬和刘牢之那还不晓得谢玄已是成竹在胸,同声道:“玄帅请赐示!”
    谢玄双目生辉,凝望淝水东岸的原野,沉声道:“我们必须十二个时辰监察淮水北岸的动静,其中尤以洛口为关键之处。只要敌人由此而来,我们可趁其阵脚未稳之际,以奇兵突袭。倘能破之,苻坚的主力大军将被迫留在淝水西岸,那时将是我们和苻坚打一场硬仗的好时机。”
    刘牢之听得精神大振,道:“牢之愿领此军。”
    谢玄摇头道:“我更需要你率领水师,于秦人渡淮后断绝他们水路的交通,截断他们粮道,迫他们不得不在时机末成熟下与我们全面交锋。哈!人少有人少的好处,论灵活度,苻军远不及我,我就要教苻坚吃到尽丧百万之师的苦果。”
    刘牢之和胡彬点头应是。
    一向以来,北方胡人善马战,南人善水战。在江河上交手,北方胡人没有一次不吃亏的。四年前胡人南犯,便因被截断水上粮道,大败而回,今次敌人虽增强十多倍,若以水师实力论,仍是全无分别。
    不论操船技术和战船的质素装备,南方都远超北方,江南更是天下最著名的造船之乡。刘牢之精于水战,有他主持,苻坚休想可随意从水道运载兵员,尤其在北府精锐水师的虎视眈眈之下。
    谢玄道:“何谦正率师至此途上,胡将军可传我将令,着他精挑五千精锐,离队潜往洛口附近隐秘处,恭候敌人束线先锋军的来临。只要敌人现踪,由他自行决定,觑准时机,全力出击,不得有误。”
    胡彬轰然应喏,领命去了。
    谢玄哈哈一笑道:“好一个安叔,到现在我身处此地,方明白你老人家一句速战速胜,是多么有见地。”
    听到谢安之名,刘牢之肃然起敬。
    谢玄深情地巡视着这片即将变成南晋存亡关键的大好河山,温柔地道:“安叔!谢玄绝不会令你失望的。”
    第五 章异端邪说
    乌衣巷,谢府东院望淮阁。
    谢安和支遁两人并肩凭栏,俯瞰下方缓缓注进大江的秦淮河。阳光漫天下,河水闪闪生辉,两岸房舍林立,风光明媚。
    支遁听罢弥勒教的事,这位一向潇洒脱俗的高僧,脸现前所未见的凝重神色,默思好一会后,向谢安道:“谢兄对此有甚么打算?”
    谢安苦笑道:“我可以有甚么打算?道韫把此事密告于我,正希望我可以及时阻止。现在唯一可行之法,是联同坦之一起进谏皇上,趁他仍倚赖我谢安的当儿,劝他打消主意。你远比我清楚弥勒教的来龙去脉,所以向你请教,看看可否从佛门本身的经论上,驳斥弥勒教的歪悖。”
    支遁缓缓道:“这个要分两方面来说,就是弥勒佛本身和竺法庆这个人,而前者确有经论的根据,问题在竺法庆是否降世的新佛。”
    谢安大感头痛,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司马曜坚持竺法庆是弥勒新佛,他便没法从佛门本身的角度去否定他。
    支遁轻叹一口气,缓道:“《长阿含经》有云:过去九十一劫有佛出世,名毗婆尸,人寿八万岁。复过去三十一劫,有佛出世,名尸弃,人寿七万岁。复过去有佛出世,名毗舍净,人寿六万岁,复过去此贤劫中,有佛出世,名拘楼孙,人寿五万岁。又贤劫中有佛出世,名拘那舍,人寿四万岁。又贤劫中又有佛出世,名迦叶,人寿二万岁。此即释迦前的六佛,释迦依此说只是第七代佛而已。现在释迦已入减度,弥勒新佛即将应运而生,在佛门本身也有很多坚信不移的人。事实上佛寺前殿正中为天冠弥勒佛像,两旁为四大天王,这种布置显示弥勒将继释迦莅世,所以弥勒教在佛典经论内是有坚实的基础和论据。”
    谢安道:“那竺法庆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支遁答道:“他是弥勒教的倡始者,在北方高举‘新佛出世,除去旧魔’的旗帜,所谓新佛出世即是弥勒降世,而他本人便是活弥勒,号召沙门信徒,以遂其称霸沙门的野心。”
    谢安不解道:“你们佛门不乏通达禅定、武功高强之十,怎肯坐看此人势力大张,难道他真是弥勒降世,有通天彻地之能?”
    支遁露出一丝苦涩无奈的神情,凝望一艘驶过的帆船,淡淡道:“沙门并不如你想象般团结,单言南北沙门,便有很大的分异,南方重义门,北方重禅定,各走极端。我们讲经的南方沙门,在‘不问讲经’的北方,会被严罚。所谓北重禅定,讲求止一切境界;南重智慧,慧者观也,分别因缘生灭。”
    谢安听得眉头大皱,问道:“在我看来,两者均为修行的法径,其问并无冲突之处,且可定、慧双开,止、观双运,因何你却说成是严重的问题?”
    支遁苦笑道:“这种事外人是很难明白的,北方既重禅法,不以讲经为意,势必死守佛经本义,甚至不懂本义,只知坐禅诵经。若像我般向你阐述般若波罗密义,又或说人人皆可顿悟成佛,在北方便要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故在北方修佛是很困难的,一切依循死法和诸般繁复的诫律,令修行者对释迦逐渐厌倦,遂把希望寄托于新佛,令北方成为异端邪说的温床。”
    谢安语重心长的道:“那北方需要的将是另一位支遁。”
    支遁叹道:“诫律的进一步恶法就是专制和阶级分明,在积久的权威之下,绝不容创新的看法,更容不下我这种人。在北方修佛,把人分作初根、中根和上根,初根只能修小乘,中根焉中乘,上根修大乘。如此以固定的方法把修行的人区别,本身便是阶级之别。被打为下根的普通沙门当然不满,而竺法庆正是一个从低层沙门崛起的叛徒,他得到广大的支持,自有其过人本领,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谢安吁一口气道:“我终于明白哩!我还可以想象到利益上的理由,权力和财富均因此集中到一小撮生活腐化却终日以诫律榨压门下的高层僧侣手上,就像农奴主与农奴的关系,竺法庆则是一个成功的夺权者,所以能别树一帜,利用下层沙门的不满,建立弥勒教。”
    支遁点头道:“情况大概如此,竺法庆自号大乘,自命新佛,倡说只有跟新佛走的人,才配称大乘。北方佛门的十戒法,他悉尽破之,本身便与尼惠晖结为夫妇,谓之破除淫戒。当北方佛门集结高僧,对他进行清剿,被他夫妇连手,杀得伤亡惨重,他便以此为借口,霸灭寺舍,屠戮僧尼,焚烧经象,侈云新佛出世,除去旧魔。现在他的势力竞扩展来南方,南方佛门恐怕将劫数难逃。”
    谢安的心直沉下去。
    他心想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人一方面沉迷酒色,生活穷奢极欲,另一方面则笃信佛教,两方面的行为互相矛盾,佛门中有道之士早有微言。现今惹来打破一切禁规教律的弥勒教,自是投两人所好,并有威胁佛门之意。只不知谁人在穿针引线,此事必须彻查。
    支遁的声音续在他耳内响起道:“由于竺法庆夫妇和竺不归有大批沙门和民众支持,苻坚对他们亦不敢轻举妄动,怕激起汉胡间的民族矛盾,对南伐大大不利,更让竺法庆等肆无忌惮。他也是深懂权谋的人,因怕招当权者所忌,故只是逐渐蚕食北方佛门的势力财富,与政治划清界线,当然他的野心不止于此。”
    谢安道:“佛门现时对他的武功评价如何?”
    支遁答道:“若不论善恶,竺法庆实为佛门不世出的武学奇材,他不但集北方佛门武学大成,其自创的‘十住大乘功’,更是未逢敌手,所以对他不论明攻暗杀,都落得锻羽而回,可见他武技的强横。至于竺不归,武功仅在法庆之下,与尼惠晖齐名。”
    谢安仰望苍天,长长呼出一口气,平静的道:“只要我谢安一息尚存,定不教弥勒教得逞,大师可以放心。”
    弥勒教之于佛教,类似太平、天师道之于道门,是必须制止的。
    安玉晴是最后一个坐下来的,三男一女挤坐于短短七、八级的石阶,人人力尽筋疲,只懂喘息。
    经过整个时辰的努力,出尽法宝,终于成功以拆下来的木架木柱加上酒,顶着出口塌下来的石灶残骸,不让砖石掉入地道,否则既露现出口,又惊动敌人。足足花大半个时辰后,以背手托着塌下来灶块的拓跋珪和刘裕才能先后抽身,其中一动不能动的苦况,实不足为人道。
    安玉晴挨着阶壁,瞟视坐在她下一级的燕飞一眼,娇喘细细的道:“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应验。”
    拓跋珪和刘裕相视苦笑,别人可能不明白安玉晴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两人却清楚安五晴在讽刺他们对她生出恶心。他们是欲驳无从,因为事实上若非燕飞一力阻止,把她干掉,那谁来为他们的“脱身”出力。
    拓跋珪仰望出口,避过安玉晴明媚的眼神,顾左右而言他道:“想不到堵住一个两尺见方的出口,竟比建造长城更困难。”
    安玉晴很想拂掉身上的尘屑,又知这会令三人消受她的一身尘屑,惟苦忍街动,冷哼道:“好哩!这里现在是边荒集内最安全的地方,只可惜出口只能应用一次,你们有什么打算。燕飞你来说,他们两个都靠不祝”拓跋珪目光不由落在她身上,像首次发觉她的美丽般用神打量,他见尽美女,却少有遇上这充满狠劲:水不言服,有时又像天真无邪的狡女。
    安玉晴不屑地横他一眼,目光仍凝注着最接近他的燕飞。
    燕飞嗅着她身体因过份疲累而散发出来健康幽香的气味,淡淡道:“姑娘身上还有多少颗迷烟弹可用呢?”
    安玉晴颓然道:“只剩下两颗,若要硬闯突围,未抵集口,便要用完。唉!本姑娘这一生人从未试过这般倒霉的。”
    坐在最下一级石阶的刘裕终回过气力来,他由于早前负伤,所以特别吃力。微笑道:“姑娘满意我们绘出来的地图吗?对姑娘是否有帮助呢?”
    安玉晴皱皱可爱的小鼻子,向他扮个鬼脸,余怒未息的道:“再不关你的事,你最好把图像忘记,若敢告诉第四个人,我有机会便宰掉你。”
    拓跋珪和刘裕均对她无法可施,她摆明直至离开藏酒库,都会坐在那里,那她便可以随时拆毁撑持的木柱,让碎石塌下,那时四人只好仓卒逃生。而因她拥有迷烟弹,突围逃走的机会自然大得多。
    燕飞举手道:“本人燕飞,于此立誓,绝不把地图的事以任何方法给第四人知道,否则必遭横死。”
    安玉晴露出甜甜的笑容,看得三人眼前二兄,这才喜孜孜的道:“我都说你是最好的人啦!”
    刘裕抗议道:“难道我是坏蛋吗?安大小姐也不想想自己曾多少次对小弟立心不良,我只是有来有往而已!”
    安玉晴含笑瞥他一眼,微耸香肩道:“有得那多计较吗?嘻!好人啊!快学你的兄弟般立下毒誓好吗?”
    刘裕见她的右脚紧贴其中一支关键木柱,只好也立下誓言,心中却恨得牙痒痒的,但又大感刺激有趣。
    拓跋珪忽然明白燕飞因何无端端立下不泄露她小姐秘密的毒誓,皆因要断掉她杀人灭口的歪念头。要知安玉晴并不是善男信女,凭一己之力当然无法奈何他们三人,可是若借秦军之手,只要她伸脚一撑便成,由此亦可见燕飞思考的迅捷和触觉的灵锐。
    想不到安玉晴这轻轻一着,立即把自己处于下风的形势扭转过来,还操控大局。
    拓跋珪装作漫不经意的道:“这里太接近地面,我们不若到下面去说话,以免惊动我们的敌人。”
    安玉晴伸个懒腰,尽展动人的线条,懒洋洋的道:“我要在这里休息,不想动半个指头,你们自己滚到下面去吧!休想本小姐奉陪。”
    三人苦笑无言,清楚晓得她不会放弃目下优势的心意,不过也很难责怪她,谁教拓跋珪和刘裕早先有杀她之心。
    安玉晴讶道:“你们的屁股黏住石阶吗?不是还有事情商量?快给我有那么远滚那么远,好好商量出逃亡的大计,入黑后我们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是无计可施。
    刘裕首先苦笑着站起来,提醒她道:“你最好不要睡觉,否则在梦中想到逃走,伸脚一撑,大家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安玉晴欣然道:“何用对人家陈说利害呢?玉晴是识大体的人,你们又那乖,人家会为你们着想的!快去办事!”
    三人受威胁下无奈离开,避到窖中一角。
    拓跋珪挨墙坐下,沉声道:“你们看她会否出卖我们?”
    刘裕和燕飞无后在两列酒架间席地坐下,前者皱眉道:“希望她不会那么愚蠢,两颗烟雾弹并不足够助她逃出边荒集。”
    燕飞颓然道:“希望她在此事上没有说谎吧!此女满肚诡谲,恐怕对我们的毒誓仍不满意。”
    拓跋珪道:“幸好尚有两个时辰才天黑,她若要害我们,怎也该待至天黑始有行动。”
    刘裕稍为放心,点头同意,道:“现在我们既知悉秦军在集内用的口令,又有两套秦军的军服,可以怎样好好利用呢?”
    拓跋珪道:“留在集内的将全是苻坚的亲兵,军服有别于其它秦兵,你的军服是否管用呢?”
    刘裕欣然道:“这方面全无问题。”
    燕飞沉吟道:“苻坚落脚处,不出边荒集六帮总坛的其中之一,又以氐帮和汉帮总坛可能性最大,前者因为同族的关系,后者则是六坛中最有规模的。”
    拓跋珪断然道:“十有九成是汉帮总坛,苻坚既爱排场又贪舒服,必然挑最好的宅舍来落脚,而苻融比任何人更清楚他的心意。”
    刘裕倒抽一口凉气道:“那岂非说目前我们所处之地,守卫最森严。”
    燕飞叹道:“理该如此。”
    因为第一楼是在汉帮势力范围内,而汉帮总坛则在柬门旁,敌人于此区的防卫当然特别森严。
    拓跋珪微笑道:“却也省去我们不少工夫,苻坚在处,朱序也该在附近。在苻坚诸将中,朱序最清楚南方的情况,因此每当苻坚要拟定策略,必找朱序来问话。”
    刘裕精神一振,道:“慕容垂是否也在附近?若我们联系上他,他会否帮上一把忙?”
    拓跋珪摇头道:“你太不明白慕容垂,若我们这样去找他,他说不定会亲手把我们干掉,以免招苻坚怀疑,一切只能凭我们自己去想办法。”
    刘裕沉默下去。
    燕飞道:“你们两人扮作苻坚的亲兵,设法寻找朱序。由于我熟悉边荒集的情况,比你们更有把握避过敌人耳目。只要你们事成后溜到集外,再设法制造点混乱,牵引秦军的注意,我和安大小姐便可乘机借烟雾弹脱身。”
    刘裕道:“我们或可强夺两套军服回来。”
    拓跋珪摇头道:“你想也不要那样想。秦人巡兵和岗哨的军兵规定至少十人成组,即使你有本领同时制服十个人,不到片刻定会被人发觉,那时我们将更寸步难行。”
    燕飞笑道:“刘兄放心,我会有自保之法。”
    刘裕叹道:“既规定十人成组,我们两个人若大摇大摆的走出去,岂非立即教人识穿是冒充的?”
    拓跋珪道:“只要我们冒充作苻坚的传讯兵,又懂得口令,便大有机会蒙混过关,这个险是不能不冒的。”
    顿了顿斜眼兜着刘裕道:“刘兄思考缜密,不愧是北府兵将中出色的人材,若肯和我合作,当可在北方闯出一番新天地。”
    刘裕愕然道:“你竟来招揽我,哈!现时你在北方仍是一事无成,而我们若此战大败苻坚,势将北伐有望,你道我会如何选择?”
    燕飞听得哑然失笑,心忖如非在这样特别的情况下,休想两人合作起来。
    拓跋珪好整以暇的油然道:“北伐?唉!你们的北伐根本没有希望。首先你们江南缺乏驴马,军运唯有走水路,水运如果不济,只有‘因粮于敌’一途,水运和‘因粮于敌’二者,有一个做不到,就难言北伐。其次是北方不论如何四分五裂,始终是北强南弱的形势,在资源上和户口方面,北方均占压倒性的优势。”
    刘裕不服道:“拓跋兄之言,令人难以同意,说到底南朝乃中原正统,是北方汉族人心归处,亦只有人心所向者,始可统一天下。”
    拓跋珪哂道:“刘兄太不清楚北方的情况,自符坚登位,大力推行汉化和民族混融的政策,胡汉之分已逐渐模糊。北方汉人并不向往腐朽透顶的南晋,有认庙不认神的观念,谁能定鼎嵩洛的中原之地,谁便是正统。否则符坚的步军不会大部份为汉人。现在符坚之失,在于民族的问题尚未能彻底解决,一旦解决,北方再无民族冲突的问题。北方潜在强有力的经济和武备力量,将可尽量发挥,岂是江左政权抵挡得住?”
    刘裕正要反驳,出口处异响传来,接着是沙石滚下石阶的声音,三人立时魂飞魄散。
    第六 章柳暗花明
    谢玄、刘牢之和十多名亲兵,由淝水西岸策马横渡淝水,这段河道两岸是宽敞的河滩,水缓而浅,最深处只及马腹。
    谢玄观察东岸,河滩尽处是八公山脚一片横亘的疏林,接着是往上耸延的八公山,形势雄浑磅礴,林木茂盛。
    直抵东岸,谢玄仍是沉吟不语,到勒马回头,遥望隔开达二、三百步的西岸,沉声道:“若符坚以精骑打头阵渡江,我们的兵力根本不足阻挡。”
    刘牢之道:“这个容易,只要我们借八公山居高临下之势,设置坚强的垒寨,配以强弓劲箭,擂石滚木,可教符坚难作寸进。”
    谢玄摇头道:“这只能延阻符坚数天,他不但可分兵沿淝水绕过八公山,更可以另觅南下的途径,改为攻打别的郡县。”
    刘牢之倒抽一口凉气道:“玄帅竟是决意在淝水和符坚一决雌雄。”
    谢玄断然道:“这是唯一致胜之法,欺符军长途跋涉,体力疲累,我们则养精蓄锐,来个以快打慢,速战速决。于战前我们利用苻坚轻敌之心,以巧计多番惑敌,牵着苻坚的鼻子走,此战必可取胜。”
    刘牢之低声问道:“敢问玄帅有何惑敌之法,让牢之去办。”
    谢玄道:“当我们两支大军会合后,全体昼伏夜行的移师八公山内的峡石城,觑准时机,静待出击的命令。”
    北府兵分作两路,一队由何谦率领,另一队由谢石和谢琰主持,从历阳开出,加上寿阳的兵力,总兵力达八万之众。扬州区能抽调的兵员,就是这么多,是守护建康的主力。故可以说谢玄是孤注一掷,所以必须与苻坚在一战上分出胜负,皆因众寡悬殊,江左政权根本无力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规模全面攻防战。这不但需要谢玄的勇气,更须谢安的威望和全力支持。谢玄现在能立马淝水东岸,全权指挥战事的进行,得来并不轻易。
    谢玄又道:“我们千万不要在八公山加强任何防御,免致苻坚生出戒心,还要设法令苻坚以为我们前线的军队兵力薄弱,我要胡彬在适当时机,弃守寿阳,正是此意。”
    刘牢之犹豫道:“可是恰如玄帅之言,淝水水浅,难成阻挡敌人的天险,纵使我们枕兵八公山,仍难阻胡马渡江,何况……唉!何况……”谢玄微笑往他瞧来,淡然自若的为他接下去道:“何况我们缺乏战马,可用者不过万匹,对吗?”
    刘牢之颓然无语,敌人骑军超过二十万之众,且均是善于骑射的精锐,若没有垒寨作防御,正面渡河与敌兵在河滩作冲击战,不论北府兵如何精良,也绝撑不了多久。
    谢玄现出一个令人莫测其高深的笑容,轻描淡写的道:“牢之立即使人在峡石城内秘密扎制数万个草木假人,为他们穿上军服,却不要贸然竖立起来,待我吩咐后始可依计行事。”
    刘牢之一怔答应。
    谢玄双目射出无比的深情,缓缓巡视淝水,柔声道:“我谢玄是否能为安叔留下千古不灭的美名,就看苻坚是否如我所料般,取这段河道渡江,我会尽一切办法,令他这般去做。”
    “当!当!当!”
    边荒集四门交汇处的巨型钟楼,敲得震天价响,震彻边荒集的上空,轰传大街小巷,更从破开的入口传进酒库来,变成贯入三人耳鼓回荡不休的呜声,把沙石酒坛堕下石阶的噪音完全掩盖过去。
    一时间,三人仍有点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六目交投,面面相觑。
    直至钟声由急转缓,只余下一下一下直敲进人心坎的缓响,拓跋珪一震道:“是欢迎苻坚入城的鸣钟仪礼。”说罢从地上弹起来,掠过左右尽是美酒的窄巷,往出口处扑去。
    刘裕和燕飞醒觉过来,慌忙追随。
    出口石阶满布木块砖石破坛,酒香四逸直滚入酒库里来,他们绞尽脑汁精心设计的撑架尸骨离散地层布于碎砖残垣之上,被狠心欲置他们于死地的妖女一举破坏。
    拓跋珪没有停留的掠上石阶,消没在出口之外,当燕刘两人随之来到出口所在第一楼的大膳房,钟声刚好停下来,余音仍萦绕三入耳朵的小空间内。
    拓跋珪手持双戟,正在其中一扇窗旁往外窥视,黄昏的夕阳从西面的窗子懒洋洋地洒进来,膳房外的天地宁静得异乎寻常,北门处隐隐传来马蹄声。
    蓦地“天王万岁”的呼喊声在北门处响起来,潮水般波动起伏。
    刘裕闪往敞开的大门旁,往第一楼的方向观看。
    膳房内除遍地炉灶镂子的残骸和杂物外,四壁完好如初,燕飞小心翼翼的以免弄出任何声音,移往北窗,朝外瞧去,第一楼的后院静悄悄的,既不见敌人,安妖女也芳踪杳然。
    拓跋珪摇头哑然失笑道:“这叫不幸中的大幸,安妖女想害我们,反给我们弄清楚外面的形势,可见我们鸿福齐天,命不该绝。”
    刘裕恨得牙痒痒道:“她现在仍可以陷害我们,只要朝我们这里掷几块石头,定可惊动敌人。”
    燕飞朝他问道:“楼内有人吗?”
    刘裕答道:“楼下没有人,楼上则肯定有。”
    由于有呼喊声掩护,三人只要低声说话,不虞被人听到。
    拓跋珪迅速移动,从每一扇窗往外窥看,最后移到刘裕的另一边,而燕飞亦来到刘裕身旁,沉声道:“照我猜想当安妖女街出石阶,刚是钟声敲响的一刻,她会误以为给敌人发现踪影,故鸣钟示警,一时情急下不顾一切遁出后门,躲往远处,到此时她纵明白过来,已坐失再害我们的良机,只好徒叹奈何,除非她敢冒险潜回来。”
    蹄声响起,一队巡骑在后院墙外的长巷缓驰而过,三人虽明知敌人看不到自己,仍不由蹲低下来,好像如此会安全一点那样子。
    巡兵去后,呼喊声渐敛。
    拓跋珪压低声音道:“我本以为那妮子对我们的飞兄弟有好感,不会出卖我们,岂知妖女就是妖女,本性难移,若给我逮着她,我会教她后悔做人。”
    燕飞知道他睚必报的性格,更清楚他的心狠手辣,不过安玉晴确是不值得同情,暗叹不语。
    三人逃过一劫的心情仍未平复过来,感觉于刺激中另带点欣兴。
    拓跋珪向刘裕道:“你的伤势如何?”
    刘裕道:“已好得八、九成。我不论伤得如何严重,总能出乎所有人料外的迅速复元。”
    燕飞讶道:“刘兄的体质肯定异乎常人。”
    拓跋珪道:“快天黑哩!我们要立即决定如何行动。”
    刘裕道:“我们要共进共退,一是全体离开,一是全体留下来。”
    拓跋珪赞道:“好汉子!”
    燕飞摇头道:“军服只得两套,如何可共进退呢?你们先换上军服吧!”
    外面的光线暗沉下来,颇有点苍凉荒寒之意。这再不是燕飞习惯了的边荒集,毁灭性的战争风暴正在酝酿待发。
    拓跋珪道:“好吧!我们扮成秦兵,再随机应变,设法掩护燕飞。”
    刘裕默思片刻,终于同意,道:“包袱留在里面,我们到下面去更衣,燕兄在这里把风如何?”
    燕飞点头同意,待两人钻入地道,守在门旁。
    “唉!”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年来平静的生活,忽然化为乌有。
    正思忖间,皮靴踏地的声音从第一楼大门外轰然响起来,燕飞骇然下探头一看,立即心中大叫不好,一队近二十人的秦兵,竟操向第一楼来。
    其中一个带头的以氐语吩咐手下道:“给我仔细搜查,天王立即要来哩!”
    燕飞更是大惊失色,人急智生下往后退开,从地上检起一只只破了一个缺口的大铁镬,跃进地道去,再以铁镬封着出口。
    正在石阶下处穿上秦兵军服的拓跋珪和刘裕停止动作,呆若木鸡地瞧着他。
    三人只有耳朵仍在正常操作,听着地面上的足音,只能希望老天爷有始有终,好好地保佑他们。
    建康城,乌衣巷谢府忘官轩内。
    谢安和谢道韫坐在一角,点燃一炉上等檀香,喝茶说话。
    谢安已多年没有和谢道媪这般促膝交谈,自她嫁人王家,他们见面的机会大大减少,只有在喜庆节日,才有欢聚的机会,不过在那种场合,说的只是家常闲话,难作深谈。
    每次见到自己这个才气横逸的侄女,总感到她心事重重。他有点怕去问她,亦有不知从何问起,知道又如何的无奈感觉!
    今天终忍不住道:“凝之对你好吗?”
    谢道韫垂首避开他的眼光,轻轻道:“还算不错吧!”
    谢安知道她不愿说出来,暗叹一口气,道:“有关弥勒教的事该是非常秘密,我便没有收到半点风声,凝之如何知悉此事。”
    谢道韫轻轻道:“他是从国宝处听来的,二叔竟不知国宝曾三次到洛阳去见竺法庆吗?”
    谢安苦笑摇头,暗下决心,即使王坦之亲来说项,他也不让女儿回到王家。王国宝此子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若非看在翁婿仅余的一点情份,纵使有司马道子维护他,谢安亦会使尽一切手段,把他除去。
    沉声道:“凝之一向与国宝关系不错,因何会把此事告诉你呢?他难道不怕道韫向我揭露吗?”
    谢道韫现出苦涩的表情,垂首轻声道:“他正是要道韫转告知二叔,好阻挠弥勒教的魔掌伸进建康来。照他的观察和试探,国宝已成为竺法庆的传人,这方面的事情国宝藏得密密实实的,除凝之外再无人晓得。唉!有皇上和琅讶王在后面撑他的腰,纵使有人知道又如何呢?”
    谢安讶道:“想不到凝之有此识见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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