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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Ⅲ·王孙-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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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听王子婳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又何需问?要问,你该问称心,好端端为什么要卷入长安城这个局。” 
    说着,她直视李浅墨的双眼,轻声道:“你要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可如你师父,不是所有人都享受得了他那份自由,也不是所有人都耐得了他那份寂寞。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像一个提线木偶,没有那么多进退余地的。而如果不甘于做那个木偶,就只有费心当那个提偶的人了。” 
    “或者,你问过你叔叔为什么一定要杀你父亲吗?他不杀他的话,你父亲为什么又容不下他的弟弟?这世上为什么一定要有玄武门?甚或,为什么又会有长安城?如果,有这个长安城不可避免,那其他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 
    说到这儿,她看到了李浅墨手中提的剑。 
    ——李浅墨此来,本是要找李泽底寻仇,所以手一直握在剑上。这时翻窗进来,也还未及收之入袖。 
    却见王子婳微微一笑:“怎么,为了那称心,你可是要杀你这个姐姐吗?” 
    李浅墨不由尴尬,方待开口解释。 
    却听王子婳笑道:“不用解释。要杀我的人正多,你就算为称心不忿,也不必出手,姐姐不会让你陷入这两难之地的。不信,你躲到屏风后面,看看下一个我要见的客人就好了。 
    “他,说不定现在远比任何人都更急切地要杀我。” 
    说着,她冲下边拍了拍手:“有请十九弟。”  
    不一时,仆从就引上来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青罗长衫,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却是与王子婳同出五姓的崔姓子弟。 
    他本名崔缇,行十九,所以王子婳叫他十九弟。 
    王子婳见他进来,随口让了座,笑吟吟地招呼道:“十九弟。” 
    崔缇也回了声:“婳姐。” 
    却听王子婳笑道:“害你等了半天。我刚被长安县与魏王府闹得头疼。好容易算见到了自家人。怎么,你是刚从太原过来?” 
    崔缇笑应道:“正是。” 
    王子婳扫了他一眼,笑问道:“那、娉婷可好?” 
    崔缇略低了头,腼腆道:“在她家只匆匆见了一面,她挺好的,还问候了子婳姐姐。现在,她出落得更加……” 
    说到这儿,他忽顿住了,脸上升起一抹红晕。 
    王子婳望着他的脸色,一脸关切地道:“前两日我快马传书回家,商量娉婷小妹的婚事,个中情由想来十九弟都知道了。这事儿,十九弟你觉得如何?” 
    说着,她又解释道:“自入长安以来,局势纷扰,说起来,好多事我一时也没看清楚。如不是那晚,听江南谢衣提起,我怕是到现在都还回不过味儿来。” 
    她细细地品着茶,缓缓道:“那晚,我们在嗟来堂喝酒。席散后,索尖儿高叫着要押宝,他那一群混混小兄弟都跟着凑趣,说是要押这将来的天下终究归谁。有人押太子,有人押魏王,只谢衣淡淡地说了句:‘就没有人押晋王吗?那我押晋王如何?’” 
    “就是这一句点醒了我!长孙皇后嫡子中,只有晋王年纪尚小。他脾气仁懦,所以,天下之人一直很少想到他。可依我看,这满朝的龙虎之臣,在强势如秦王之后,能接受的天子,怕不只有晋王?对他们这些积功老臣,无论是太子,或者魏王继位,难保不有冲突。那时,权贵如长孙无忌、李世绩之辈,只怕不免要日日担心了。” 
    说着她微微一笑:“可笑咱们五姓中人一向只知道惦记着太子与魏王,甚至为了选谁,李家与卢家还争得个面红耳赤,却无一人把注意力放在晋王身上。也是直到那天,我才想起这个关节。我想,娉婷今年也快好有及笄之龄了,正是待字闺中。若能把她许配给晋王,岂非好事?” 
    “这也算是为了娉婷好。那晋王,哪怕他继不成位,以他的脾气,这个晋王之位总可以坐得安稳吧。” 
    崔缇在一旁一时垂头不语。 
    王子婳望着他,轻声地一笑:“你还在想着她,可是?”  
    屏风后的李浅墨闻之一怔,他先只觉得崔缇提及娉婷时神色扭捏,似有什么不对。可其后听到王子婳细言细语跟他商量娉婷的婚嫁之事,只道自己想错了,万没想到王子婳会突然问出此语。  
    崔缇却一点头。  
    王子婳笑道:“你总算敢于承认。”说着,她轻轻一叹,“五姓中人,凡是年轻子弟,只怕惦记娉婷的人不少。但却甚少有人上门提亲,都道我王家会把这个小妹奇货自居。可我知道,一直以来,最惦记娉婷的应该就是你。”  
    崔缇的面色一时红涨。  
    却见王子婳笑望向崔缇道:“所以,一听了信儿,你即刻飞马赶来,可是?  
    “是不是想问我这事可不可以就此作罢?”  
    她望向崔缇的眼,崔缇的眼中果有问询之意。 
    王子婳摇了摇头:“不,我们太原王氏心意已决。”然后,她定定地望向崔缇的左手,“你很失望吧?我想你事先既已猜到了这个答案,所以,不惜连你一向不肯轻易显露的左手剑也带来了。既带了来,为什么不出剑,趁现在就杀了我,以泄一时之愤?”  
    屏风后的李浅墨先听到王子婳居然跟幻少师一样,也把主意打到了晋王身上,忍不住吃了一惊。这时,猛地听到这一句,不由更是惊异。  
    却见崔缇笑了笑:“连这也被子婳姐看出来了,果然五姓族中,最懂我的人就数你。”  
    说话间,只见他言笑晏晏,行若无事。可他左边的衣衫猛然破裂,衣衫一破,一把雪白的长剑就破衣而出,一击,就已击向王子婳的脖颈。  
    李浅墨直至此时,才知道:子婳姐姐说有人要杀她,原来并不是虚的!  
    可奇的是,王子婳并没有动。  
    李浅墨方待出手相救,却见王子婳垂在椅子扶手旁边的手指却对自己做了个手势,意似阻止自己出手。 
    李浅墨略犹疑间,崔缇的左手剑已直指到王子婳的颈侧。  
    这一剑,让李浅墨也不由悚然心动:好快的剑!  
    五姓好手他见过多矣,万没想到崔缇年纪轻轻,这出手一剑,不只超过一般年纪的五姓中人远甚,甚至比起号称五姓第一高手的李泽底,也不遑多让。 
    却见王子婳静静地笑道:“好快的剑!我早猜测,十九弟的这一手剑法,可谓独步五姓,看来果然没有猜错。”  
    却见崔缇一脸怅然:“剑法再好,却难得娉婷,说起来,于我又有何用?”  
    只听王子婳道:“可是娉婷再好,娶回家中,空惹一干族人之嫉,于你在崔姓一族中称雄之心又有何用?”  
    她这话似说到了崔缇心里,只见崔缇默然不语。  
    却听王子婳笑道:“你凝势不发,不过两个选择。其一,既然你出身崔氏旁枝,久久不得重用,那今日你盛怒之下,索性杀了我,再回太原掳走娉婷,远遁江海,以你一身功力,也不为难。如此,也算你泄了多年之忿,也可遂你成名之愿。如何?”  
    崔缇手中的剑尖微颤。  
    却听王子婳笑道:“其二,你已跟我显示了你真正的实力。何况此事,算是我欠你的。从此,你放下娉婷,你我二人联手,我会助你别开一番事业。到时,岂只崔氏一门,鹏举天下,也非无可能。这个选择却又如何?若是晋王果然日后登基,大出卢、李、郑三氏之意外,你挟重振崔氏一门之威,何求不得?这是你考虑过的第二个选择吧?”  
    却见崔缇剑尖晃动,似是心意难决。  
    王子婳一闭眼,冷冷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个决定,别婆婆妈妈的。”  
    却听崔缇一声长吟:“妻子事小,家门事大。”  
    王子婳一睁眼,崔缇已收回长剑。  
    却见他望向王子婳,淡淡笑道:“可是李泽底不好控制,子婳姐只怕尾大不掉,所以引我来以为牵制?” 
    王子婳淡淡笑道:“可是娉婷有妹,名为袅儿,姿容略逊,却更堪内助。假以时日,失之东隅,得之桑隅,也未为不可?”  
    两人相视一笑,却听王子婳淡淡道:“娉婷嫁晋王之事,我有意托鸿鲈寺少卿左青然代为参详。至于与长孙无忌交接之事,就拜托十九弟了。”  
    只听崔缇低声一笑:“等我亲手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嫁了出去,子婳姐是否就不会再嫌我稚嫩,觉得可以与谋大事?”  
    说着,他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李浅墨在屏风后一时听得已经呆住,只觉得匪夷所思。  
    眼见崔缇已去,他走出屏风来,望着王子婳,只觉得都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只听王子婳笑道:“不认得子婳姐姐了吧?”  
    李浅墨一点头。  
    却听王子婳笑道:“难道你不相信,有的人身体里流着两种血液?在我,一种是让我想跟罗卷在一起,视天下人腹诽为无物,鸥游江湖,尽畅平生之意;一种,却也让我依恋我这百年阀阅之门,觉得这场人世的游戏,大为有趣。”  
    李浅墨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赞同眼前的这个子婳姐姐,可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阅世经验,如何辩得赢她?  
    只听他道:“可是,原来你要跟罗大哥在一起,别的五姓中人阻拦,你却依旧执意。今日,那崔缇不过如你一样,想跟那个娉婷在一起,你怎么好阻拦他?”  
    王子婳微微一笑:“娉婷是我族妹,你以为我会让她吃亏?”说着,她微微扬首向天,“如果刚才十九弟果然肯为了娉婷,仗剑逼我改变主意,那说不定我真的会改变主意的。”  
    “但这世上,男人可信吗?我隐隐听闻,索尖儿暗恋异色门弟子铁灞姑,还要过三关六试,三刀六洞那一关。娉婷是我族妹,也算王氏一门的掌上明珠,十九弟如想娶她,不过过我这道关,我凭什么许他轻易去娶。”说着,她冲李浅墨明艳一笑。  
    “事实证明,男人果然大半靠不住的。”  
    “旁人常跟我说罗卷那样的男人靠不住……”她微微一笑,“……其实,恰是那些看似靠不住的男人,在关键时刻,恰恰是靠得住的。”  
    她似回想起当日在虬髯客威逼之下,罗卷突然而至时那一刻的幸福感。只见她轻轻笑着,冲李浅墨道: 
    “耿鹿儿碰到你,也是她的运气。”

    人都走了。  
    无论是陈博、瞿玉、崔缇,还是李浅墨。  
    王子婳独自坐在花厅中,黄昏的阳光熏着花厅外的栀子花,浓郁的香让人有些头晕。她享受着这一刻,又怅然又欣然地感受着自己此刻的孤独。  
    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可以独自面对自己的心事。  
    ……为什么最终最终,还是缠进这些无聊又有趣,有趣又无聊的家门之事?为什么自己终究会陷入这些世事纷争里?果然就只为除了这个,自己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吗?  
    她知道眼前的长安是个乱局:人人都不知道未来,人人都如盲人摸象一样地理解着未来,所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每个下了赌注的人,其实脚下的危局也不外如是。  
    可她终究还是乐意缠绕其中,是不是只是因为她知道:如果终于有一日,她把这出戏玩到无以复加,玩到终于赔上了所有的赌本,最终不得不面对最坏的结局时——她也并不会惶恐与疑虑。  
    也许只为,她知道,即使到了那一天,她终究有一个人可以倚仗。  
    那是——罗卷。  
    也许,如果有一天自己真正玩过了火,那火最后烧毁了一切,也就可烧毁掉自己所有的羁绊,烧毁掉所有的缠绕与自尊,也就可以让自己终于无所挂碍地离开……  
    也就、终于、可以全无牵挂地和她心头的那个男人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想到这儿,王子婳不由一笑,暗道:我终究是那个自许聪明的女子啊,哪怕赌上最大的,可无论如何,总是自信,我总会赢。  
    甚或,自己最期待的,也许正是那场先输后赢的结局? 



【四十一、刑天盟】 


    李浅墨心中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去警告称心? 
    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在这场储位之争中卷入得太深了。皇权储位对于他来讲本来并不重要,他在意的是那场争斗里面关联的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他们并不彼此在乎,奈何? 
    他望着夕阳下的长安城,灰色的宫城上,朱红色的城楼栏杆之间,金粉辉煌,檐牙高耸。那落日的余金透过飞檐一角,照在城墙上,把金光与灰色奇异地掺和在一起。 
    ……那是……金灰色。 
    李浅墨终于明白,长安城在自己心底到底是什么颜色的了,灰尘百坊,金粉九衢,那真是一种奇异的组合。他心里忽又升起那种又荒凉又堂皇的感觉。这一次,却是为了称心。 
    ——难道所有人的生命,到头来都是这样又荒凉又堂皇着? 

    肩上忽伸过来一只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李浅墨一回头,却看到了谢衣。 
    只听谢衣淡然笑道:“我正在找你。” 
    说着,他望向李浅墨适才望过的宫城,微笑道:“很堂皇是吧?” 
    “也很荒唐。” 
    李浅墨低声地说。 
    谢衣诧异地看了李浅墨一眼,望着宫城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钦佩你住在里面的那个叔叔的。” 
    李浅墨不由一怔,这不像那个出身于江南王谢之族的乌衣子弟说的话。 
    却听谢衣道:“自从晋末八王之乱以来,五胡乱华,汉人自秦汉以来的盛世就此终结。永嘉南渡之后,汉人更是元气已失。其后历经梁陈,我本以为,汉人的气数也就要终结于此了。没想到……却是你家那些血统不纯的长辈重开了汉族这一脉的生气。” 
    他笑了笑:“别怪我说你们李姓皇族都是杂种。想想你祖辈的名字,李初古拔,那确实不是汉人的名字,怎么听怎么脱不了鲜卑的干系。但血统算什么,我在意的,是那点儿……文明。那才是千百年来,一代代生民胼手胝足,好容易积累下来的一点爝火。”说着,他笑望向宫城,“如不是这样掺杂的血统,料来也无这等海纳百川的魄力。百王孙之宴你也算参加过了,不过,你真的以为,他们尊你叔父为天可汗,就都已甘心臣服于他?” 
    李浅墨猛地想起前几日在玄武门城楼,有人要刺杀李世民之事,不由摇了摇头。 
    却听谢衣道:“不错,那夜玄武门之事,就是他们干的。你知不知道,现在就在这个长安,却有一个隐秘的结盟,盟中都是天下高手,个个都是真正的一流好手,他们联合为‘刑天盟’,欲加天子以刑。那日玄武门城楼刺杀之事,就是他们的杰作。其盟中好手,据说出身颇杂,有柔然、月氏、吐蕃、薛延陀乃至高丽的顶尖高手,他们虽各不相服,但都以扰乱李唐天下为共同目的。五胡时代的盛事在他们记忆里终究犹未磨灭。” 
    然后,他淡淡地加了一句:“就在昨晚,他们杀了许灞。” 
    虽说谢衣的口气那么淡定,李浅墨心中却似炸响了一个雷。 
    杀了许灞——那个天子身边三大护卫顶尖高手之一? 
    怎么可能,就是在昨晚,自己还见过了许灞。 
    只听谢衣淡淡道:“是在许灞回家的路上。现场我去看了,向许灞出手的,最少有四个人。四个人的功力,较之于我,只怕都只高不低。何况,那算计极为精密,无论是四人出手的次序,还是地点。死在这样的陷阱中,许灞也可谓不冤了。” 
    “今早,有人发现了许灞的尸首——这么说其实不确切,因为,他的头已不见了。” 
    许灞的头居然会为人割走! 
    李浅墨心中猛然气血一涌:铁血长安,没错,这个长安城,果然是铁血的。 
    只听谢衣淡淡道:“所以,我找你是想要你帮一个忙。” 
    他垂下了眼。 
    “说起来,许灞其实还算是我的一个朋友。虽然多年不见,相见也无余言,但当年镇江之畔,金山之上,我们一起喝过酒,还论过剑。那还是在我年少轻狂的年纪。‘赠秀才从军行’那套剑法就是在那场酒中悟出来的。虽仅只樽酒相逢,却让我此生难忘。” 
    说着,他忽望向李浅墨的眼,眼中笑笑地道:“怎么,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陪我去抢回许灞的头?” 
    “若要他们要以许灞的人头做酒杯,那这杯酒,除了我,还没谁配饮!” 
    “若我死了,你把我的头带回来。也免他泉下长叹,枉与我相交一场。” 

    长安城外萧何寨。 
    ——萧何寨上,一所破殿。 
    ——破殿之内,一个人头。 
    那人头豹眼环睁,须眉如戟,可以想见其生时之威武雄壮,可这时、却这样地被置于一个破烂的案头。 
    李浅墨没看到这人头时,还难以相信谢衣的话。 
    许灞死了? 
    ——他怎么会死,在长安人看来,自秦王登基,如覃千河、袁天罡、许灞者辈,都已一步登天,都已如不朽的传说。 
    可他真的死了。 
    李浅墨不由偷眼去看谢衣。 
    谢衣的眼神总是淡然的,可淡然中,却掩藏着那么多无人能解的深情。 
    他看着许灞人头的神情很专注,像是都没有看到那殿中其他的人,像在多年之后,重又回想起了当日金山之上夜饮狂歌时的情景。在这种时空的交迭中,以一种他独有的深情,望向一个故人的头颅。 
    他们这时隐身树梢,只听他低声道:“灞兄,黄泉滋味,果真如那一夜我们痛饮通宵时所做的猜测?那日所言不错,果然是你先死!你生平未负然诺,死后,如果有灵,也该依约回来对我随便做一个什么暗示,告诉我——生而为雄,死而有灵,这样的事,果然有吗?” 
    想来是那夜他与许灞订交时两人说过的话。 
    李浅墨在旁边听得怦然心动。原来,谢衣与许灞之间竟有如此生死之约,当年他们也曾话及生死,约好要验证一下是否当真“生而为雄,死而有灵”,如一人先死,如若有灵,那无论如何要回来知会下另一个。 
    这么想着,李浅墨一时不由悠然神往。 
    他和索尖儿却从不曾说起这些。较诸当年的大野龙蛇,日日刀尖上趟过的日子里,他们直接地对生死的叩问,自己与索尖儿这样的少年,是否较诸他们,终究与自己的生命还是隔了一层? 
    可案头上许灞之头仍然只是豹眼环睁,须眉如戟。 
    只听谢衣一笑道:“若果有灵,魂兮归来。若我不死,那、今夜、三更……”

    李浅墨不能不注意殿中其他的人。 
    那殿,本是汉代残存的萧何祠。长安曾是西汉国都,萧何有功于汉,在长安之侧,专有个地名叫萧何寨也就理所当然。 
    但如今,这座萧何祠早已残破。 
    破殿的正中,正生着一大蓬火,那火周围砌着齐整的火砖,宛如神台一般,那似乎是火祆教的习俗。否则,无论是谁,也不会在这大夏天里生火。 
    火边,却有个年老的巫祝。此时,他正直直地看着那蓬火焰,口中喃喃有词着。 
    除了他之外,殿中,还有那巫祝手下的十余名弟子。而在殿外,李浅墨望向残墙废垒间;以他的眼力,自看得出,埋伏着的,怕也有不下七八个。 
    谢衣忽然开口道:“贵霜!” 
    他言辞简短,是对李浅墨解释。 
    李浅墨立时明白,这殿中之巫祝,原来身属贵霜。 
    贵霜是碎叶城以西数百里外吐火罗人在数百年前建的一代王朝,当年也曾煊赫一时,其后却为大月氏所灭。 
    原来他们不只卷入那日百王孙之宴中对魏王的刺杀,与刑天盟居然也有关联。长安城中,果然潜流暗涌。 
    这些年来,虽说朝廷管制得紧,但仍不时有李世民遇刺的消息传出。比如,不上一年前,翠华宫中,李世民就曾受到已臣服的突厥王子一脉的刺杀。 
    这个所谓“天可汗”,果然不是好当的。 
    今日这殿中的巫祝,就是吐火罗人,也是贵霜组织的人。 
    刑天盟刺杀许灞事毕,竟将这人头,交给了贵霜组织的吐火罗巫师。 
    李浅墨知道谢衣很少会开口求谁。他要自己帮他,那自己自然要倾力以助。 
    想了想,李浅墨轻声道:“等我先出手,造造声势。待我引开了他们的注意力,大哥你再出手抢头。” 
    谢衣一点头。 
    李浅墨于是轻身弹起,一转眼间,已经不见。 
    那破殿之中,那个年老的巫祝正面对着那堆火上架着的一只巨大铁镬。 
    那铁镬中正乌泱泱地煮着一大镬的药水,那药水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凑在一起熬的,只见那火苗伸着舌头不停地舔着那只铁镬,可镬中的药水,似乎再怎么煮也不会沸似的。 
    至于那巫祝老人,坐在火堆边,却穿了一件皮袄。那皮袄上绽着洞,露出里面说不清什么颜色的绒毛来。可他似乎还觉得冷,冻得浑身紧缩,缩得一身骨头直似要往下面塌陷下去。 
    猛地听到那老者咕噜了几声。 
    火堆边他那十几个弟子,忽然伏下身来,以脸贴地,鼓着腮帮子,撮起唇来猛吹,直吹得那火苗舔在铁镬之上时,火焰都变成了蓝色。 
    却听那巫祝老者猛然念了几句巫语,一转身,从身后那破烂的案上就拿起了许灞的人头,口中念念有词,浑身颤抖,立身在那火焰之前,一松手,那人头就落入铁镬之中。 
    那人头才入镬中,殿内殿外,立时就飘起了一股古怪的异味。却见那人头似不甘入镬,在乌泱乌泱的药水里,往上涌了几涌。 
    恰在这时,只听得殿外传来好几声短促的低鸣。 
    ——那是李浅墨,他已经出手。 
    一出手,他分明就用上了他羽门极为霸道的错筋手,否则制倒敌人之余,敌手不会发出如此痛苦的呜呜声。 
    他有意要引开敌人的注意力,好给谢衣出手之机。 
    果然,那废殿中的贵霜门人猛然一惊,相互间打量了下,就有五六个人,分不同方向,悄悄掠出那废殿,去查探情形。 
    就在他们分神之际,谢衣猛然长身而起,扑向殿内。 
    他身着乌衣,手执竹剑,凭空飞渡,一划而至。殿中众贵霜子弟惊觉时,顺手抄起火堆中燃着的木柴,齐齐向他攻至。 
    可谢衣一剑判然,立时敌手两分,围攻的十余人,竟被他竹剑生生劈出一条去路。 
    他身形一跃,已落至那铁镬之前。 
    他也没料到,当年隋末之乱,许灞未身丧于乱世,却会丧身于煌煌大唐已建立之后。 
    却见他立身铁镬之畔,以手抚镬,不顾那铁镬上面滚烫的温度,仰首大笑道:“老灞啊老灞,当年,李唐即立,秦王登基,你还常说由此只怕负了你马革裹尸、命丧沙场之志。我还曾笑对你道:‘伴君如伴虎,你怎知自己日后没有身陷鼎镬之虞?’你当时还笑道:‘以秦王之明,以我们君臣之义,当不至此。’ 
    “……可如今,一语成谶,时也、命也、运也,果然都是料不到的!” 
    李浅墨于殿外抬头一望,他还从没见谢衣如此激动过。 
    分明是谢衣也自知自己此时心情震荡,所以才任性地以手去抚那铁镬,不惜烫伤手掌,也要借那热度,熨平自己的焦思,镇定自己的心情。 
    却见那年老巫祝已回过神来,望着谢衣用生硬的汉语道:“你却是何人?” 
    “江南、谢衣。” 
    “又为何而至?” 
    “见我故友……”谢衣望着那乌沉沉的铁镬道,“以我们汉人规矩,送他一程。” 
    说着,他一卷袖,竟卷起那铁镬,就势抱入怀中。 
    他这么爱洁的人,这时也不顾其脏,更不顾其烫,直是揽之入怀,口里定定道:“身为灞兄故人,我自要带其归去,岂可令他遗骨落入异族之手?” 
    那老年巫祝忽露齿一笑:“你带不走的。” 
    他这一露齿,哪怕李浅墨远在殿外,也看得到,他的牙齿上,碧茸茸的,如生青苔,竟是极恶心的绿色。 
    却见火边那些这个老巫师的弟子,一个一个,都口里念念有词的,倒退向后,把整个废殿都封了起来。 
    然后,那老巫祝继续露着他恶心的牙,从豁口的嘴唇里笑道:“你道我不是袭击许灞的人就是好欺的?刑天盟那几个人,得手之后,既把人头交到我手里,我就不会允许外人带走。” 
    说着,他望着谢衣的颈子,歪头向他手下弟子问道:“江南谢衣,很有名吗?” 
    他弟子的汉话却顺溜得多,应声道:“‘乌衣巷中判然剑,金粉东南别有情’,这谢衣是很有名的。” 
    那老巫祝就更认真地盯着谢衣的颈子,喜不自胜地喃喃道:“那好,又一个了!” 
    谢衣淡然笑道:“又一个什么?” 
    “又一个大好人头!” 
    谢衣不由纵声大笑,引着颈,伸指划向自己颈间的颈纹:“好!莫卧儿老头儿,若你得手,就从这里切好了。” 
    那老巫祝喃喃道:“我发愿要集齐李唐天下九个名人的头颅,你算第二个了。放心,割下头颅后,不只有助于我的九颅大法,却也可以让你这颗头颅就此永生。” 
    殿外埋伏的那些贵霜弟子眼见得老巫祝就要出手,一时不由大为兴奋,都放弃寻找隐于暗处的李浅墨,退入殿中来,似是都极想见识见识他们的巫师莫卧儿的功夫。 
    李浅墨要与谢衣掠阵,耸身而起,显露身形,也走入殿中。 
    莫卧儿望着他,哼声道:“你又是谁?” 
    李浅墨笑应道:“第三个。” 
    莫卧儿斜睇了他一眼,哼声道:“看你年纪轻轻,恐还无资格列入我九颅大法那九颗人头。” 
    “那谁有资格?” 
    “覃千河,袁天罡,李淳风,罗卷,药师……外带,还加上那个东海虬。” 
    李浅墨放声一笑:“你数来数去,连上许灞,也才只七个。原来你老了,糊涂得都不会数数儿!” 
    那老巫祝一皱眉。 
    李浅墨本来以为他还会说什么,却见他猛地闭了嘴,再不开口。可殿中,却响起了奇怪的语声。 
    李浅墨分辨了下,只觉得那声音仿佛咒语,难道,是腹语术?他知道异族的巫师、萨满之类常借腹语术迷惑愚民,好让他们以为自己真有神通。眼见得那老巫祝当着自己居然如此装神弄鬼,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好笑。 
    可接着,他却见到谢衣的脸色变了。 
    谢衣的脸色在变,只见他左半边脸上,一时须眉皆碧,似乎挂上了霜,而右半边脸上,却猛然干黄,如遭火烤。 
    李浅墨不由大吃一惊,这老巫祝,用的却是什么邪门功夫? 
    他未及细想,已觉得身上一寒,似乎满殿秋霜。 
    而殿中的那团火焰,最外面一层,全是白晃晃的光晕,仿佛那火烧出了霜。这感觉极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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