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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歌(完结)-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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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蛋户在户籍上属于贱民,大多生活飘泊,也备受轻视,不同于良民,就连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都没有,这件事情是何家默许的,就是希望抚养小儿子的人家目不识丁,无法让他受良好教育,让他长大以后就算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分,也没有能力回来争家产。

    只是何家没料到,这个小儿子从小就活泼聪明,又伶俐讨人喜欢,让收养他的蜑户人家把他疼进心坎儿里,拚死拚活,也要挣钱让他去学堂读书识字,想日后或许可以想到办法,给他买个良民身分,让他去参加科举考试,后来确实也如愿为他买到了身分,只是一连考了几次,都是名落孙山。

    接连的考场失利,小儿子灰心丧志,让他的养父母再不忍心瞒他,终于对他说出当年收养他的事实,鼓励他回去认祖归宗,有了何家少爷的身分,即便不能继承家业,好歹出身良好,日后不愁没有出路。

    在探子说完之后,书房里,有片刻的寂静,藏澈与坐在对面官椅上的桑梓相视了一眼,对于自己亲耳所闻,心里都有慨叹。

    “若不是我亲耳所闻……”桑梓摇头苦笑,道:“我真的很难相信,何家竟然可以狠心至此,同样都是亲生骨肉,一个让他当养尊处优的少爷,一个却送去当贱民之子,就是为了完全杜绝他的出头之日,只能说,‘浣丝阁’会有今天,还真的不能说没有一点报应。”

    藏澈也是笑,却是带了一点讽刺与淡漠,“何家的处置确实狠心,不过,那对蜑户夫妻也太过爱子心切,思虑欠周,他们以为自个儿的养子回到金陵,能讨得了半分好处吗?他们也不想想,当初何家能忍心让亲生骨肉成为贱民,是何等冷酷心思,教他知道真相,让他心存妄想,只是害了他而已。”

    “瑶官,你现在心里所想,不会正好与我一样吧?”

    “我想是八九不会离十,何家与我们以及‘云扬号’的交易,其中有一笔,应该就是这个小儿子所为,现在,只要厘清哪一笔交易是冒牌货押的手印,事情也就真相大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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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既然知道有两个何世宗搞的鬼,我们不必再找经手这件事情的掌柜过来问清楚当天的状况吗?”

    藏澈摇头,缓声慢道:“不必,我见过何家押给‘云扬号’的书契与存留的左券,上头除了商号大印之外,也押了手印,现在,只要找到真假何少爷……不,应该说,找到两位何少爷,进行比对之后,很快就能够弄清楚‘浣丝阁’最后要落在谁的手里。”

    说完,藏澈伸手合起案上摊开的卷宗,一直以来,只要他离开京城,都是让桑梓替他的位置,只是这一次桑梓被他带过来,负责文书传递的屠封云从来就不是个细心的人,让人整理送过来的卷宗内容也是差强人意,现下无心,他也不想再看下去。

    “瑶官,要派人去探探‘云扬号’那边的口风吗?”桑梓问道。

    “让人留意些就好,也不必太费事了,我想他们现在就算还不知道,依‘云扬号’的人脉,以及那个问惊鸿警敏的心思,不会不派人去调查其中的矛盾,迟早还是会知道真相的。阿梓,我要你日后对问家少爷多留些心,因为,一个弄不好,以后,我们两家的牵扯只怕会是没完没了。”

    桑梓颔首,却只是笑而不问,他从来心细如发,没忽略掉藏澈说到最后,没忍住的一声轻叹,而从来,能够让这位大总管露出如此无奈表情的人,就只有雷舒眉那个疯丫头……

    桑梓回想起自己略微翻过她所写的几本侠女小说,对书里的小痞子可是印象深刻,此时,再想起问惊鸿的模样与谈吐,暗暗希望事情的发展,不会如他此刻所想的那般糟糕。

    要是以后两家真的没完没了,那还真是一个“弄不好”了!

    时隔多日,当藏澈再踏进‘浣丝阁’时,明显地发现整个庄子里的氛围宁和平静了许多,交谈的人声不多,来回的机杼声却是一如金陵的各家织户,忙得没有歇手的时候,在这些人勤劳的工作之下,一捆捆的锦布缎匹整齐的堆叠,一旁有人等着清点搬运。

    那一天,当他与‘云扬号’的人前后脚到来之时,在他们眼里,这些人不知东家何世宗的去向,对未来的生计莫不是忧心忡忡,才不过几天的功夫,这些人脸上没了愁容,完全不见那天对他们这些要接手‘浣丝阁’商家的一脸敌对,有人见了他,甚至于扯开微笑,就像是见了街坊邻居一样客气致意,此情此景,教藏澈见了在心里称奇不已。

    “爷,你可是要找元姑娘?”一名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搁下手里的布匹,笑着说道:“她在后院里,跟老陶在一起,昨儿个新织了一批锦布,是旧纹图翻的新花样,是元姑娘给咱们出的主意,我们先让熟手织了几尺试试,效果意外的好,老陶和元姑娘在看最后的成果,看是不是哪里再改改样儿,爷……要是你不知道怎么走,小的让伙计领你过去吗?”

    少年似是见他迟迟没有回应,话才问完,已经回头要吆喝人过来。

    在几个织布的妇人身边,有她们几个孩子在帮忙换线梭,早就习惯这些活儿的孩子们,对于娘亲们吩咐的颜色都认得很清楚明白。

    其中,大多数是女娃儿,跟在娘亲身边,大概都是想学一技傍身,往后能靠织锦为生,也好找婆家。

    “不必了。”藏澈喊住他,微笑道:“这里的格局与我们分号的出入不大,你既然说是后院,我大概心里就有数在哪个方位,只是才短短几天功夫,你们似乎与元小总管很熟悉了?”

    “回爷的话,这些天,要不是元姑娘安抚我们,让我们只管安心做事,我们只怕已经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说不定已经另找东家,不来这儿了!不过听元姑娘说,这些日子我们织的布所卖的钱,全归我们去分,日后的出路,她会尽力为我们设法,绝对不会让我们饿着肚子……不瞒爷,‘浣丝阁’的锦布值钱,我们也都是知道数的,所以爷这不瞧见了?大伙儿一个个卖力得很,连几家的孩子都过来帮忙了,大伙儿都想趁这段日子多挣些……”

    少年说着,害羞地摸摸脑勺。

    他并非十分知晓在这场交易之中,‘京盛堂’与‘云扬号’是处于竞争的状态,元润玉所给的保证,并不代表藏澈就一定会同意,他只是以为两家在那天最后达成合作的共识,自然一方说的话,另一方也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是以面对藏澈,他就像在跟元润玉说话般,和眉顺眼,单纯得很。

    不过,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并非太知晓藏澈的身分,只以为是个年轻少爷,而这位年轻少爷面容温雅,看起来似乎比他大不了几岁,所以,他完全是用与同辈说话的语气在与藏澈说话。

    “我知道了,去忙吧!”

    “是!”

    藏澈看着少年眉开眼笑地回去搬布匹,知道那一匹匹锦布对他们而言,所代表的都是挣到手的银子。

    藏澈扬唇一笑,转身往后院的方向走去,心里忍不住好奇起元润玉在问家的地位,因为他想也不必想,光从那天问惊鸿安抚他家小总管的话看来,就知道是她让问惊鸿答应‘浣丝阁’的人可以卖布换钱,让他们可以用这些钱,解东家不知去向,短期之内不能发下薪钱的燃眉之急。

    其实,他今天会抽空过来,也是因为从大掌柜那里听说了这几天的情况,心里觉得有趣得很。

    让‘浣丝阁’的人自个儿织布卖钱,就以生意上来说,是有些古怪,但是,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因为,在这个无法决定‘浣丝阁’最后花落谁手的情况之下,让‘京盛堂’或是‘云扬号’取银钱出来代垫都不对,既然库房里备料充足,让这些人卖力织布赚钱,除了让他们得利之外,也省得让他们胡思乱想,毕竟,这些人要是有任何轻举妄动,徒然给两家添乱而已。

    这或许是问惊鸿会爽快答应他家小总管的原因之一吧!

    ‘浣丝阁’里里外外栽种了不少太平花,四月正是刚好开花的时候,乳白微香的花海一路盛放到后院,藏澈走进穿堂,几步之外就是后院,不远之外,恢复了女子装束的元润玉背影,与老陶就着长案上的几匹布在讨论,看这一老一少谈笑风生,他停下脚步,想听听他们究竟在谈论什么。

    老陶拉开一大幅鸳鸯纹锦,套在元润玉肩膀上比对颜色是否合适她,不过立刻摇摇头,拿了回来,笑道:“这鸳鸯纹锦让元姑娘调过颜色之后,确实好看很多,不过,这白珠圈里的蓝色,与姑娘不相衬,只是老夫心里纳闷,姑娘你是如何想到,当年这鸳鸯纹锦可能更换过红色部分的丝线呢?”

    “果然是吗?”

    “没错。”老陶点点头,“虽然只有些许之差,但是,经姑娘一说之后,老夫去调了图谱,才知道当年老夫人在纹图上指的是大红色,可是,后来有一年,市面上红花极缺,不得已只好改用茜草所染的绦红色,同样是赤色,这是茜草染的绦色,而这是红花染的真红色,元姑娘能看得出差别吧!”

    说着,老陶取起两束红色丝线,放在元润玉面前的桌案上。

    元润玉分别看了两束丝线,笑着点头,表示能看出来,“这个自然是看得出来,有道是:红花颜色掩千色,任是猩猩血未加。红花所染的颜色是赤色之绝,所以才被称为真红,不是吗?”

    “能说出猩猩血,姑娘有点学问,所以,姑娘究竟是师承何处,才能够指出当年连老夫人都忽略掉的差异呢?”

    元润玉似有犹豫,顿了半晌,才回答道:“小时候,我爹有一个好朋友,这叔叔喜欢送我爹礼物,然后,有很多人为了讨这个叔叔的欢心,想让我爹在这个叔叔面前给他们多说好话,也会送很多礼物过来,连带着我娘也会收到他们夫人的一些首饰缎匹,所以,小时候我一直记得,我们家有一间小屋子,里头堆满了各色的锦缎丝绸,我娘总说衣衫够穿就好,从来也不会取那些布匹来裁作衣裳,也不轻易转送他人,就怕被人知道了,可能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口舌,最后,那间屋子就成了我玩耍的地方,许是孩提时见多了,那个鸳鸯纹锦或许也曾经见过几眼,才会知道那大红色被人改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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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元润玉说是一问小屋子,老陶也就没放在心上,他并不知道她嘴里的那间“小屋子”足足有三间堂之阔,里头所摆的布匹最少以几十两计,最贵的一匹当今之价,起码二千两,而最最无价的布匹,饶是有人愿意花万金,也求之不得,而这一切,都被她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老陶笑着点头,先是取起一块散点小花纹锦,后又取起了一块乘云绮绣,加披到元润玉肩上,盖过了她原本所披的那块散点小花纹锦。

    “老夫一直在想送姑娘一匹布,聊当是一番心意,姑娘的肤色匀净,实在是穿什么颜色都好看,不过,这匹乘云绮绣,老夫觉得更适合些,要是姑娘以这块锦布做底,裁件衣裳穿在身上,肯定十分好看。”

    听见老陶的称赞,元润玉不答,只是咧起明灿的笑容,伸长手臂,摊开一大幅披在肩上的乘云锦,细细地看着那花色,心里也是喜爱。

    “元小总管。”

    听见熟悉的含笑嗓音,元润玉愣了一下,随即转回过头,看见正好走出两进相隔的穿堂,拾阶而下,朝他们这里走来的藏澈。

    在看见元润玉回眸的那瞬间,藏澈不自禁地怔忡,他看见元润玉半侧回头的娇颜上,仍噙着未及完全收起的笑容,这一刻,他才体会到什么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

    原来,不经意的一粲,真的能如娇花迎春盛开般动人。

    而且,那个老陶的话确实没错,那一块乘云绣锦,颜色以真红与暖橘为主要的亮色,再以玄色为衬,深牙色为底,雅致却不过分瑰丽的颜色,衬得元润玉那张珍珠色的脸蛋白里透红,再加上悬在嫩唇畔的浅浅笑痕……

    藏澈不承认刚才一瞬心口的微紧,是因为她而心动,只是,她笑起来的模样,确实教人眼前为之一亮。

    元润玉与他相视半晌,才转头对老陶说道:“陶老伯,我与他有些话要谈,你忙去吧!”

    说完,她与老陶颔首致意,把身上所披的布交回到老人家手上,率先提步离开后院,临上廊阶之前,回头看了藏澈一眼。

    藏澈微笑,跟上她的脚步,两个人走在几进相连的长廊上,窗花外,可以看见太平花随风摇曳,花的香气随着风扑面而来。

    “谢谢你答应我的提议,让他们可以自力更生。”元润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双美眸从不远外的太平花挪转到身旁的藏澈脸上。

    她抬起娇颜,先前不觉,如今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臂长,才发现藏澈比她印象中还要高大,双肩的宽度比鸿儿略窄,但是更显修长,面皮不似鸿儿有着鲜卑血统的白皙,但是极干净,薄唇挺鼻,目光沉静却温润。

    藏澈弯起嘴角,敛眸同样也在打量她,发现近看时,她一双乌玉般的眼眸,比想像中更加明亮,盈笑时,仿佛星辰般,闪亮却不张扬,不由得,他的笑容加深,左嘴角边那一颗小梨涡隐隐浮现。

    “不客气,元小总管的提议让‘京盛堂’不必花费半两银子,又可安抚人心,我没有道理不答应,只是,如果最后拿下‘浣丝阁’的是我们‘京盛堂’,依你那天求你家少爷,想让这些织手和伙计们都能够继续在这里做事谋生,倘若最后作主的人是我,你有想过要如何说服我吗?”

    元润玉转眸看着他,似在疑惑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目光落在他嘴角的小梨涡上,想那天她果然没瞧错眼,他确实有一颗小梨涡,久久,她缓慢摇头,轻声说道:“我没想过。”

    第5章(2)

    藏澈挑起一边眉梢,神色温和,只是眼眸深处闪过一抹锐利,“是因为笃定你家少爷绝对会拿下‘浣丝阁’吗?”

    “明人不说暗话。”元润玉淡粉之中带着些许嫣色的唇瓣,微微勾起一抹弧度,对藏澈说道:“藏大总管,何家当年生的是双生子的事情,我想你们应该也有耳闻了,你的推断,必定与鸿儿的推断相去不远,何家与我们的两笔交易,必有一笔是那个假少爷所为,这件事情,只要能够找到其中一位少爷,稍加逼问对质,就能够真相大白,根本就容不了我们两家任何一方去争辩,现在,‘云扬号’与‘京盛堂’的赢面各占一半,鸿儿最后能拿下‘浣丝阁’的机会,与你们是一样大的,所以,我不会自大到认为鸿儿必定是最后赢家。”

    “那又是为何呢?”藏澈笑着挑起一边眉梢,虽然早就知道一切始末,但却不曾想过这女子竟然可以老实到这种地步。

    “我不会当面亲自与你谈,而是会请我们夫人全权作主,出面与‘京盛堂’商量此事,夫人是‘云扬号’的当家主母,而我是什么身分?”她的嘴角勾起月牙般的笑痕,这些年的小总管身分,让她学会了凡事进退有度,说话从容有礼,不卑不亢,“藏大总管没忘的话,就该知道我是‘宸虎园’的小总管,与你这个大总管的性质不同,在‘云扬号’里,生意事上,我作不了半点主,即便再受到重用宠爱,该做当做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为这些人谋出路,让他们可以安身立命,说起来是件好事,我们夫人不会不乐意帮忙的。”

    他们的脚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在了一扇菱花石窗旁,藏澈站在窗旁,眼角余光瞟见一枝太平花的枝叶长进了窗花格内,枝头几朵乳白色的太平花开得正好,他伸手捻下一枝几朵太平花,递到了元润玉面前。

    元润玉看着他手里的花,起初不明所以,最后略带了一丝迟疑,在他面前摊开手心,就见他笑着把花交到她手上。

    “知道这花的名字吗?”

    “太平花,又有一称,叫太平瑞圣花。”元润玉点点头,捻起了细枝,转了一转,几朵白花就像是珠钿般轻轻摇曳生香,她与鸿儿太过熟稔,熟到他送过她很多东西与食物,却不曾想过要送花给她,所以说起来,这太平花,竟然是她生平第一次从男人手里收到的鲜花。

    “在这‘浣丝阁’里里外外,种植了不下五六十株的太平花,何家广栽祥瑞之花,在世人面前,一向也都是乐善好施,长年施粥施药,何老爷更是有活菩萨的美名,却没想到,这样的善心人家,可以狠得下心肠把他们的亲生骨肉,送予贱民当儿子,断其后路,会有今天的下场,也该说是何家咎由自取。”

    “你到底想说什么?”元润玉看着他原本温润的眼眸深处,闪过冷冽的光芒,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藏澈笑而不答,调头离开,元润玉没得到他的答案,急忙地追在他身后,迭声问道:“就算最后得了‘浣丝阁’的是‘京盛堂’,你也没道理要赶他们离开,是不是?!他们一个个都是织锦的好手,留他们下来是大大的有益,我想不出来有任何理由,让你要舍弃他们啊!”

    “对我而舌?”藏澈冷不防地停下脚步,转回过头,只差一些些,元润玉就要撞进他的胸膛,但她只来得及缩回身子,没来得及收回想要推开他,最后却抵按在他胸口的右手,在想抽回时,已经被他一把握住,她用了力气却挣脱不开,只能抬起头,听他继续说下去,“‘浣丝阁’值钱的是这块招牌,你以为世人皆像你一样,锦缎上有半点出入异样,他们都能够看得出来?不,这世上多得是眼不盲,心却似瞎子的人,他们认的是‘浣丝阁’这张招牌,至于锦布的好或坏,已经不是太重要了。”

    元润玉愣了好半晌,听他字句冷酷,却能面带微笑的说着,让她忍不住想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究竟是谁说‘京盛堂’的藏大总管性格谦恭且温顺?

    谁说他亲切慷慨,与人为善?

    又是谁说他做生意诚不欺客?

    如果,在世人眼里的藏澈如此善良而美好,那方才在她面前说出那些话的人,究竟是谁呢?

 第20页

    元润玉忍了几忍,终于没让自己对此表示疑问,只是很肯定地回答道:“不,你的说法,我不认同。”

    “喔?”藏澈心里觉得好笑,想她忍住了心里的念头,却没忍住让那些表情尽显于色,见她眉心困惑地微蹙,不知道她究竟想到了什么?

    “别欺骗相信自己的人,尤其对方是无辜的,更不该欺骗,这是我们夫人一直教我的做人原则,对我而言,那些客人就是无辜的,他们不应该被欺骗,难道不是吗?”

    藏澈见她目光急切,想要从他这里讨到说法,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无比认真的神情,会让他想要逗逗她,即便他心里完全没有想要欺客的想法,但说出口时,又是字字句句都是奸商的言论。

    “那你就最好想个说法,来说服我同意你想做的事,我们都是亲眼所见,何世宗在不知去向之前,仍买了不少库料进来,这就代表了他仍旧想要好好经营‘浣丝阁’这个百年祖业,不可能轻易将它给卖掉,所以,眼下有极大的可能,你们‘云扬号’所持的买卖书契,是那位小少爷所画押,这一点,你家的鸿儿少爷或许也向你提过?”

    “……”元润玉答不上来,低头沉默。

    问惊鸿确实对她提过这个可能,毕竟库料充实,实在看不出来何世宗有打算要抛弃这个百年家业。

    相反的,她这几天又去了库房两趟,有老陶的解释,她知道何世宗让人采买了不少上好的丝线,其中甚至于还有金线。

    老陶说少爷看好了眼下太平盛世,似乎有打算再聘回几个老织手当顾问,以他们熟练的技巧教导后进,再度量产被称为“金宝地”的妆花锦,那小梭挖花织法华美富丽,大量金线铺地,再加上几个‘浣丝阁’独门手艺,即便市价几尺布就要百两银子,还是供不应求。

    她忘不掉老陶说这些话时眉开眼笑的表情,好像已经可以看见他的好少爷重振当年‘浣丝阁’的风光。

    她不忍心见到……不行,她真的无法坐视不管。

    元润玉咬咬牙,拔腿追上在她沉默不语之时,已经转身离去的藏澈脚步,一个冲动,从背后拉住了他的霜色袍服。

    “还有事吗?”

    藏澈回眸,先是瞥了她捉住他衣袍不放的柔荑,然后抬眸看着她的脸蛋,见她还未启语,已经是不住的摇头。

    “要我如何求你,你才肯答应?”

    “为了这些人,元小总管有必要做到如此卑微的地步?如果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你要了他们多少好处呢!”

    “这话摆明是含血喷人,藏大总管,你不要欺人太甚。”话虽如此,元润玉还是没放开手里紧揪的男人袍服,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藏澈面前,她就特别容易生气,但是,她还是不想轻易放弃一丝毫可能说服这个人的机会,所以心里虽然气极了,还是不愿轻易松手。

    “这样就欺人太甚?那如果我告诉你,因为是你,所以,你的主意,我就是不愿答应,这话,是不是又更过分些了?”

    “你这摆明了只是想与我唱反调!”

    “是,又如何?”

    这时候,元润玉没有发现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十分靠近前堂,他们不小的动静引起了不少人投注目光,她一时气不过,用力地把他扯过来,但是,把他扯到面前时,才想到她不能用教训问惊鸿的方式待他。

    藏澈没想到她一个女儿家,会以如此粗鲁的方式把他揪过去,一时不防,踉跄被拉到她面前,近得只消低下头,鼻端下的气息就能拂过她的额发,闻到她沁出的淡淡馨香。

    就在他还未来得及闻出她身上究竟是什么香味,她已经发现自己太冲动,急急地想推开他,这时,方才那名与藏澈说话的十七八岁少年热心地走过来。

    “元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藏澈抢先代她回答,眼眸中一抹狡猾的笑意掠过,大掌握住元润玉的手,敛眸瞅着她笑道:“玉姐姐只是与我有些口角争执,是我不好惹恼了玉姐姐,让我们把话说开就好,是不是?玉姐姐。”

    少年不疑有他,实在是藏澈看起来远比实际年纪轻上许多,就连初次见面时,元润玉都曾经把他看嫩了,更别说藏澈故意想骗人时,那深深的笑,嘴边一颗小梨涡,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像个顽皮的大男孩。

    “本来瞧着你们以为是同辈,原来,爷你还比元姑娘小啊!元姑娘是好人,爷别太欺负她啊!”

    “我知道,我这不就在讨她欢心,求她原谅吗?”

    元润玉愣愣地抬眸看着他,不明白为何事情竟然急转直下,变成这副德性,她摇头道:“你明明就不是我的——”

    “玉姐姐。”藏澈先发制人,紧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一副受伤颇深的模样,“千错万错,都是瑶官不好,惹玉姐姐生气,没关系,你可以打我骂我,就只是千万不要动气,我不想姐姐气坏了身子,要是玉姐姐不好了,弟弟我怎么办?”

    “你……这个人……”

    元润玉看着自己被他按在心口的手,感受从他胸膛透出的炙热温度,最后,才抬起头瞪着他的笑脸。

    在她心里,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吓傻了,一双美目眨巴了几次,但都仍旧瞪着藏澈不放,想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外貌一表堂堂,在商场上应该也算是一把交椅的‘京盛堂’大总管,竟然无耻到一口一句“玉姐姐”,对她装嫩撒娇,就不会觉得有失身分吗?

    “你……放手!”元润玉使劲儿想要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却是被他紧牢地握住,一动也不能。

    “玉姐姐先说不怪瑶官了,我才放手。”

    “我说,我不是你的玉姐姐,你——”

    “玉姐姐说这话,可是真的与瑶官置气了?”藏澈仍是微笑,旁人看不见,但是,在他面前的元润玉却看得无比清楚,在这个人眼里隐隐合着威胁,不需只字片语,就让她知道自己最好乖乖配合他演戏,要不后果自负。

    “我没有与你置气,你可以放手了。”末了,她低头闷闷地说道。

    得到她顺从的回答,藏澈没有立刻放手,似乎挺享受将她微凉的小手握在掌心的感觉,只是翘起一边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上笑痕。

    在听分号掌柜说起元润玉让‘浣丝阁’的人自力织布更生,不损两家商号分毫银两,这主意虽然有些妇人之仁,倒不失为解决眼前困境的好方法,教他原本还以为人称‘宸虎园’第二代小总管有什么天大本领。

    但是,经此一番谈话,如今,在他看来,相较起沈晚芽这个第一代小总管长袖善舞的本事与手腕,元润玉不过就是有几分勇谋,看似聪慧,其实不过是多有小聪明,然而,却也因此徒然多惹人忌讳罢了!

    他在心里替她叹了口气,比起庸庸碌碌的寻常人,其实,元润玉这种人是更加愚蠢的……

    不,这么说来似乎不厚道了些,她不蠢笨,但没弱小到会教人同情援助,也没强大到会教人真心忌惮服从。

    偏偏,却又见不得弱小在她面前受害,只能说她这个人,一腔热血,却不懂得做人处事,不能只凭靠毫无章法的匹夫之勇……藏澈太明白世人的肤浅眼光,知道她这种好人,就算是为人把自己的命都给赔上了,非但讨不到半点好处,还会被说是愚蠢。

    “放手。”见他没有动静,元润玉忍不住开口催促道。

    最后,藏澈终于放开手,却不是因为她的催促,而是当他抬起眸光时,看见了桑梓不知何时也来了‘浣丝阁’,站在不远之外看着他们,他放开元润玉,提步走向桑梓,知道这个好兄弟必定是有要事过来寻他。

    “有消息了?”藏澈开门见山,语气轻淡。

    桑梓点头,一脸正色,目光却是忍不住越过藏澈的肩畔,看着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朝着藏澈背后做鬼脸的元润玉,对藏澈轻笑道:“玉姐姐?”

 第21页

    “你听见了?”藏澈听好兄弟语带嘲笑,却也没感到丝毫窘赧,反倒是一脸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得不可思议,“元宵那夜你不也亲耳听见她说的话了?在她眼里,我不知道是哪家不学好的年轻少爷,既然,她想倚少卖老,我称她的心,不好吗?”

    “瑶官,你……”

    话到嘴边,看见藏澈噙在唇畔的笑痕,以及那一颗平素不容易见到的小梨涡,桑梓却忽然不打算说了。

    他年纪虚长了藏澈一岁,年纪最相近,从小一起长大,他最是知道藏澈不喜欢被人打扰自己乐在其中的游戏,如果不能陪着他一起玩,就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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