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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皇后-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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敛衣,她行了一个最是端正的大礼,宛然道:“臣妾告退。”转身离去,端庄的步伐,与来时无异。    

风离御愕然望着她渐渐消失在重重宫阕中的背影,默默无语。

……

    卷三 残颜皇后 第二十章 别离

烟落姿态端庄,缓缓步出正泰殿之后,脚下步子不免加快了几分。

殿前长街和台阶上的积雪已被宫人们打扫干净,只是路面冻得有些滑,走起来仍须加倍小心。铺面而来的刺骨冷风夹杂着几片六棱雪花,落至她精致的妆容之上,瞬间便化作了水珠。

风冷雪寒,可身上却早已是惊出一层薄汗。直至此时,她方才有了几分真实感,而此前总有些在云雾中缥缈的感受,脚下步子亦是虚浮。

不废后,却要将她的宸儿交给梅澜影抚养,这件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而她忍耐的所有底线,已然被这样残忍的事实完全冲破。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次,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空荡荡的皇宫之中,四周万籁俱静,只闻得风吹落枝上积雪的簌簌轻声,回荡着,半响也无一人回应。她紧紧用羽缎裹住身体,抬步落脚,一步一个脚印。

行至汉白玉石台阶之下,正待拐弯之时,听见身后有一串脚步声渐行渐近,侧目,隐约可见青色宝蓝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停下了脚步,藏蓝色的朝服掀起内里银色的一角,而熟悉的清冽的气息霎时盖过了飘旋的雪花那清冷的意味。

她立住不动,双手蜷握,只觉得浑身开始冻得有些僵住。凝滞了片刻,她转身,回眸冲他勉强一笑,盈然道:“方才,还真是要谢过左相大人的救命之恩。”

她旋即转回了头,脚下步子愈行愈快,一颗心簌簌跳着仿佛要蹦出胸口,慌忙择了一条小径便直往朝阳殿而去,生怕他会追上来。

也许,她的心中,只是不愿让他瞧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她辜负了,背叛了他们之间的情意,换来的便是今日这样凄凉的结局么?家破人亡,母子离散,自己亦是靠着他的进言而捡回了一条性命。也许,这便是上天对她的惩罚而已。

烟落愈走愈急,眉心紧紧蹙了起来。不想却是与迎面一匆匆走来的宫女撞至一处,胸口被撞得生生的疼。

那小宫女一见自己竟是冲撞了当朝皇后,当即吓得七魄去了五魄,如惊弓之鸟的模样,面色惨白,颤颤巍巍跪下,俯身连连叩首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竟是冲撞了皇后娘娘。奴婢真不是有心,还请娘娘饶恕奴婢的死罪……”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烟落径自将她扶起,只柔声问道:“你叫做什么名字?”心内不由感慨万分,身在宫中的人,活的都是这般小心翼翼罢,稍有差池,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名宫女有些受宠若惊,不确定的眸光怯怯瞧着烟落,结结巴巴道:“奴婢……名唤雪蓉,皇后娘娘真的不怪罪奴婢么?”

烟落淡笑着摇一摇头,眼前这名宫女身量娇小,面容清丽婉约,瞧着她方才一脸慌慌张张奔跑的样子,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不由疑惑,她轻声问道:“看你刚才那般着急跑着,可是出了什么事?”

雪蓉轻轻点一点头,仍旧有些喘息道:“昨晚景和宫中失窃,头先有宫女经过时,发现此事,是以差了我即刻去将具体情况回禀刘公公。奴婢一时心急,这才冒犯了皇后娘娘。”

烟落脸上渐渐浮起疑惑的神情,继而被一抹精锐替代,景和宫中失窃?!风离澈已是离开了这么久,这景和宫早已是被封,此时谁会要去景和宫中盗取物什?又能窃得什么呢?

想到这,烟落突然拽住那名宫女的衣襟,急急问道:“是何人最先发现的?”

雪蓉一愣,不知皇后娘娘为何神情如此严肃,旋即躬身答道:“是正泰殿的当值大宫女青黛,最先发现的。”

青黛,烟落慢慢嚼念着这两个字,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美丽的脸庞,一双丹凤眼似能勾人魂魄,我见犹怜。青黛,风离御身边的得力宫女,映月尚在世时,曾尽力照顾过映月,映月死后,她又被风离御调回正泰殿当值。一个位高的掌事宫女,一个貌美不寻常的宫女,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机,恰好经过了景和宫,又恰好发现了一桩极为的怪异罕见的事。巧合么?

烟落轻轻蹙眉,又仔细问道:“可曾发现丢了什么?”

雪蓉摇一摇头道:“回娘娘的话,已是四处仔细检查过了,什么都没有丢。”

那可就更奇怪了!烟落挥一挥手,示意她先退下。

略略寻思了片刻,一时也想不出头绪。她提起裙角疾步离去,眼下的她,还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琐碎之事。她即刻便要被遣送去留华寺带发修行,眼下还是自己的事最要紧。

回了朝阳殿,也不过是片刻功夫,只来得及让她换去一身深重的凤服凤冠,那边玉央宫竟已是派人来接宸儿去了,动作倒是极快,只怕夜长梦多似的。

烟落自乳娘手中抱过幼小的宸儿,只想再多抱一刻,将他的小脸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宸儿只兀自睡着,什么都不知道,沉沉眯着眼,小脸通红。烟落神色渐渐悲戚,心内无止境的酸涩四处涌了上来,那样酸,将她的五脏六腑都一一腐蚀殆尽。

眼中一阵阵的酸涩,一阵阵的湿热,凝泪的眼眶之中有一点晶莹不停地打转。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终于只落下一滴泪,而宸儿无意识的撇一撇嘴,小小的眉毛皱起,也不知能否从这苦涩的泪中尝出一丝甜蜜来。

再无一滴泪落下。烟落紧紧咬牙克制,如果她今日恸哭流涕,那她便是懦弱之极。终有一日,她会将这一切全部讨回!

似有人撩帘而入,掀开的帘子带入刺骨的寒风,却益发使人头脑清醒。

纹绣履鞋一步一步踏在光洁的玉石地面之上,原本是无声的。可来之人的裙摆似是缀有无数晶莹的珠翠,随着她的走动而悉悉作响,渐渐近了。

应该是玉央宫派来带走她孩子的人罢。会是谁呢?换做普通的宫女在进门时便已是行下大礼去了,即便是带发修行,她依旧是皇后。

烟落心下疑惑,徐徐抬头,清冷幽远的目光在看见来人之时,不由深深怔住。

淡淡绿色的平罗衣裙,长及曳地,无一朵花纹,只在袖口用品红丝线绣了几朵半开未开的菊花,如此清爽简洁的打扮,愈发显得她的身姿如柳,大有飞燕临风的娇媚。发式亦是简单,只篷松松挽于脑后,插两支碎珠发簪而已。想不到,来人竟是柳云若。

“怎么会是你?”烟落问的声音极轻,搂住襁褓中宸儿的手,不由自主的收紧了几分。而这样打扮的柳云若,她许久不曾见过了,时光又仿佛回到了两年多前,彼时她们还是知心相交的挚友,共论琴棋书画,亲密无比。

“为何不能是我?皇后娘娘,身为梨妃娘娘的小娘,我入宫来照料梨妃娘娘,眼下更是可以帮她照料孩子,有何不妥?”柳云若唇角含着宁静如秋水的淡薄笑意,缓缓道。

她一步一步走近烟落,仔细端视着烟落怀中的孩子,凝眉瞧了又瞧,突然伸手替烟落整一整孩子的襁褓,淡淡道:“你瞧这孩子,长的还真是像皇上,那眉眼,那英挺的鼻子,还有那轮廓,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真是让我羡慕的紧。”最后几字,仿佛是她咬牙嚼出一般。

烟落听出她语中颇有不善,不由更是紧紧环住襁褓中的宸儿,凛了神色。这柳云若虽是她昔日的好姐妹,可毕竟风离御曾经残忍的抛弃过云若,以云若刚烈的性子,心中怎能不恨?若是云若恨鸟及乌,失手伤了她与风离御的孩子,这可要怎好?

红菱默默入来,瞧见柳云若,面容也不惊讶,只是恭敬奉上了热茶,款款道:“郡王夫人,请慢用。”旋即退至不远处,垂首而立。

柳云若择了一张烟落身侧的交椅坐下,慢条斯理的饮啜着盏中热茶,红茶滟滟如血的汤色似胭脂一般倒映上柳云若白皙粉嫩的面颊,为她添上一抹虚浮的艳色。见烟落并不说话,她径自幽叹道:“你可真是好福气,他竟是肯让你为他生儿育女。想当初,他对我就那般绝情。每每……从来都要服用避孕的汤药,一次也不能落下。”

顿一顿,她眸光森冷的觑了烟落一眼,“你可知,那药有多么的苦?多么涩?有多么的难以下咽?而你,恐怕是一次都没有喝过罢。”她的神色渐渐迷惘凄然,似是陷入了无限痛苦的回忆之中。仿若自己又回到了昔日那个空落孤寂的离园,那个她日日空等苦等,那个埋葬她一生幸福的离园。

她跟了他,整整一年又两月。她每一日都谨慎的过着,尽心尽力的讨着他的欢心。可是,这样的如狼似虎没有心的男人又岂是她能轻易碰触的,最终还是落了个身心俱焚。

她的爹爹也算是个不小的官,晋都府尹,正四品,她本可以风风光光的婚嫁,寻一门好亲事,嫁个如意郎君。可是她偏偏堕入他那邪气俊美气质的深潭之中,如飞蛾扑火般,无法自拔。罔顾父亲的反对,心甘情愿的在那晋都城郊他的“后院”之中,做一名见不得天日,甚至连侍妾都算不上的女人。最终却还是被他无情抛弃。

其实也都怨她自己,本来凭着她的美貌、她的妖娆风情,或许还能多留住他一些时日,她悔不该早就一颗真心相付,悔不该妄想侵入他如玄铁般冷硬的心。是她太痴,是她太傻,亦是她自己太贱。

可是……

柳云若怨毒的眸光突然在烟落身上来回扫视,她办不到的事,可烟落却办到了。她想要的名分,她想要的孩子,如今烟落都有了。为什么?论容貌,论才情,她们原是相当。可为什么在风离御的心中,她们之间的差距竟是有这般大?究竟是为什么?

“云若……我……”烟落迟滞着,云若冷毒的眼神让她的心中难免有些发怵。只片刻,她凝眉轻嘲道:“云若,如今我亦是落至眼下这般地步,咱们皆不过是别人刀俎之上任人宰害的鱼肉罢了。”

“鱼肉?”柳云若森森冷笑,露出雪白一口贝齿,如能噬人一般。

她突然自烟落手中抢过孩子,烟落大惊,却不敢大声呼喊,生怕惊动了熟睡中的宸儿,只得胆战心惊的瞧着柳云若抱着孩子。也不知她意欲为何。

朝阳殿中,炭火盆中劈里啪啦燃得正旺,偶尔有火星迸裂,溅了出来,落至地上却顷刻间成了颓败的死灰。

柳云若径自抱着孩子,伸出一手欲轻抚孩子稚嫩的小脸,而她素白的长指,那寸长的指甲瓣殷红如血,仿佛凝在指尖的五道血痕,离宸儿不过半毫间隙。

烟落仿若被人一掌掐住喉口般窒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柳云若一个不小心,那尖锐锋利的指甲便会划伤了宸儿稚嫩的肌肤。

终于,柳云若只是徐徐收回了手,淡淡瞥了烟落一眼,道:“皇后娘娘,小皇子云若这就抱去了,玉央宫的梨妃娘娘恐怕已是等急了,还等着我回话呢。”言罢,她将襁褓一角略略折起,裹紧了些,轻声道:“外边风雪未止,这样裹紧些才好呢,免得冻着。”

突然,襁褓之中的宸儿不知缘何竟是哭了起来,哭声极大,哭得声嘶力竭。仿佛他亦是知晓自己要离开母亲了一般

烟落伸出一手,欲抱过宸儿哄哄,焦急道:“他为什么哭了,你快让我瞧瞧,是哪里不舒服了。”

柳云若却抱着孩子,神色清冷,后退一步,寒声道:“娘娘不必看了,玉央宫中自有乳娘御医照拂,无需娘娘操心。娘娘即便是看了今日,还能再看明日么?”言罢,她冷冷一笑,抱着啼哭不止的宸儿,转身大步离去。

“等……”心中痛楚欲裂,此刻仿佛有锋利的刀刃,将她片片凌迟。烟落僵硬伸出的一手,却凝滞在了半空中,久久无法放下。只得看着那大红色的襁褓渐渐消失在殿前,最终凝成了一个小点,再也瞧不见。

柳云若其实说得极对,即便她此时再多抱宸儿半刻钟,又能如何呢?即便她瞧了今日,那明日呢?

她的宸儿,终究是被抱走了。心中空洞得似被蚕食过一般,再无凭依。她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东西,已是被人硬生生的夺走。

而情况,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糟糕数倍。单单是一个梅澜影,并不足为惧,可若是再加上一个柳云若,情况便糟糕透了。

烟落眸中渐渐阴冷如窗外飞雪,闲闲拨弄着耳垂上虎睛石银线坠子,坠子上精光一闪,似折射出一道犀利森冷的光来。

他,太低估她了。她其实并不好惹,他逼她至绝境,她可真是什么样的事,都能做出来的!

红菱此时缓缓步上前来,瞧着她神色冷如寒冰,犹豫着问道,“娘娘,要开始收拾东西么?”

烟落默然沉思,片刻后道:“不用收拾太多,只需随身携带一些最必要的东西,其余一应衣物首饰,皆留在朝阳殿即可。”

碟形玉佩已碎,那他与她之间,便再没有牵念。所有他赠与她的东西,所有他曾给予她的荣华富贵,她都将锁在大箱子中,皆是过去的东西,又何必再要留。

但是,慕容傲相赠她的白玉梅花簪,以及风离澈相赠的弯刀匕首,她均会带走。这样纯净不含一丝杂质的物什,留在这样污秽不堪的朝阳殿,只会玷污了。

“红菱,你留下!”烟落整理着手中物什,忽然道。

红菱微愕,怔愣道:“为何?为何娘娘不带上我呢?”

烟落垂眉,将红菱拢至身边,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希望你能留在宫中,一来替我留心宸儿的情况。还有……”她突然更压低了声音道:“每日早朝散朝后,不出意外的话,应当都能碰上左相慕容傲。我希望,你能替我从中传递消息。”

红菱一脸了然,重重跪下,沉声道:“红菱一定不负小姐所托!请小姐务必放心!”

烟落心中感慨万千,红菱称呼自己为小姐,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尚书府中。彼时她们亦是情同姐妹。

她渐渐握紧拳,步至窗前,沁凉的风随着雕花长窗的推开涌上她妆点得精致的脸颊,涌进她被龙涎香熏得有些晕眩的头脑。

风雪拂在脸上,吹散了鬓边的长发,飘飘飞举在风中,头脑益发清明起来。

所有他欠她的,她一定都会讨回来。

每一样都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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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 残颜皇后 第二十一章 唯一的出路

次日,细雪纷纷。宫车自青石板上辘辘而过,缓缓离开朝阳殿,一路经过了云华宫。烟落转眸注视,昔日,她便是从这云华宫踏入飞燕宫,再踏入朝阳殿,从先皇的后宫踏入他的后宫。

那时的她,尚且是心如止水,天真婉顺。只是后来,经过那样多的纷争和风波。她已经变得再也找不回当初的自己。

轻蒙的细雪落至脸上,瞬间凝成冰凉的泪。

宫门巍峨高耸,远远望去,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她的眼帘。白蒙蒙的雪雾中,红菱依依而立,而卫风则站在了红菱的身侧。

马车行的缓一些,嗒嗒声似敲在心上,烟落的热泪在眼眶中转动,终究是忍住了没有落下,她伸手探出车窗与红菱紧紧相握,卫风举手示意侍卫们退开几步。

而红菱早已是先哭了出来,烟落抬手将她颊边的泪轻轻拭去,含悲而笑:“傻瓜,你哭什么?”环顾四周,高墙耸立的皇宫是那般熟悉,又是那般陌生,烟落鼻中一阵酸涩,哑声道:“其实走了也好,总算是离了这里,得了解脱。”

言罢,烟落一脸恳切望向卫风,微笑道:“卫大人,多谢你来相送。”想不到,他竟是会来送她。

卫风低喃道:“娘娘……”伸手递过几捆用油纸扎好的药,交给烟落,清俊的脸上浮起一丝惋惜,微叹道:“娘娘产后方才半月,此一去,身子便无人照拂了。这些药,娘娘一定要记得按时服用,早一次晚一次,煎至沸腾时再放入里面小包里搁的药粉。可千万别忘了。”

她心内震动不已,僵滞的一手接过他手中的药,牢牢握紧,暖意缓缓流过心头,周身竟不再觉得寒冷。她低眉敛眼道:“你不用再叫我娘娘了,一入佛门,大人就是红尘中的人了,你我以后相隔着尘世,大人就不必再为烟落费心了。大人若是有心,就请为我看顾宸儿,这如今是我唯一的心愿。”

他的眼中,悲戚之色愈浓,点点头道:“你放心,我必日日看顾。”

马车在宫门前停留得太久,一旁的侍卫已是来催。

烟落缓缓点头,狠一狠心,扬手一挥,马车绝尘而去。身后,红菱与卫风依然立于风雪中,只是漫天的飞雪,使他们的身形愈来愈模糊。

宫门已出,熟悉的宫墙已然在身后。她终于走出了这囚笼般的后宫,可是心中却并不觉得轻松,她的宸儿啊,她唯一的牵念,还留在了那里,教她如何舍得?

所以,她一定要回去。

垂下马车的布帘,她缓缓阖上如羽双睫,唇边悲哀一笑。

留华寺,乃是晋都皇家第一大寺庙,位于城郊空灵山。整座寺庙修建在了层岩秀石、峰豁万千的山腰,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

这座皇家寺庙并不是日日都向黎民百姓开放的,只在每月的初一日。而上次烟落与映月一同去上香,便是此处。

因着风雪,路面凝冻马车不好走,山间则更是难行,是以抵达留华寺的时候,已是向晚黄昏,彼时雪已停。下得车来,被山风一扑,身上便更是觉得阴冷,烟落径自收拾了行装缓步跃下车来。

望向四周,苍茫的雾色,挥散不去的阴沉,四边的山色也跟着有些发沉,苍郁大松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香烟袅袅,反而让她沉坠的心稍稍沉淀。

暮鼓晨钟,以后,她的日子便是这样了么?

正在观望间,有两个年轻的尼姑自寺外小径迎了出来,打量了烟落几眼,问道:“你可是从宫里出来的?住持师傅已经吩咐了我们带你进去。”

烟落略一施礼,跟随着她们,绕过留华寺的正殿和侧殿,一直绕至后山,走了许久方见几间低矮平房,原是留华寺后的庵堂。烟落来过留华寺数次,从未见过尼姑,原来是在这后山,平日里不面世的,倒也是个难得的清净之处。

那小尼姑引了烟落进去,合手道:“住持说,你以后就住这了。今日晚了,住持已是休息了,你明日再去拜会吧。今日可以先收拾下东西,休息片刻。”

烟落欠身笑道:“有劳了。”

入了平房,天已然全黑,这里点了火烛,香烟缭绕,且香油味极重,烟落微微蹙眉,这样刺鼻的味道,她略略有些受不了,也许日子长了习惯了便好。

环顾四周,这平房虽然低矮,里面倒也清爽,房中一张通榻大卧铺,一桌几椅,墙角一个大水瓮,摆设十分简单。

奔波一日,烟落也是十分累了,自己又是生产才半月而已,此刻不免觉得疲乏,随意吃了些自己一路带来的饼,勉强裹腹充饥。又脱去外衣鞋抹,便径自上了床榻,和衣而睡。

可愈是倦极,她却愈是辗转难眠。夜里风大,吹在绵纸窗户之上“噗噗”作响,呜咽如诉。她闭眸,静静听着风声,这山里的风,和宫里的是不一样。宫里的风到底是有股阴气太盛的森森凉意。山里的风虽是空旷更冷,可却是清新许多。

屋子里没有火炭,这般冷的天,又是潮湿。寺里的被子,自然无法与宫中轻软的云丝锦被相较,硬邦邦压在身上,一点也不觉得暖和。即便是自己在尚书府中,也未曾受过这般的苦。

烟落紧紧咬着被子,心中思念着自己的宸儿,百般忍耐,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情爱错付,家破人亡,父亲含冤去了,哥哥娘亲流放,连宸儿也不能在身边。无忧,她的无忧,此时她突然觉着,也许无忧跟随着莫寻去了夏北国,就眼下情况来说,竟还是一桩令人欣慰之事。不然,她的无忧恐怕此时也要落入她们的手中了。不知缘何,她心中相信,莫寻既然救了她,便必定不会伤害她的女儿。

就这般,嚼着思念,烟落昏沉沉地睡去。

睡至半夜,她睡得浑身冷汗淋漓,梦魇不断。恍惚朦胧中总觉着似乎听见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似有一阵冷风夹杂着一抹黑影在她的眼前浮动。

眼皮沉重无比,好不容易睁开了眼,只见四周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无,火烛已是燃至最后,蜿蜒的烛蜡仿佛一村泣血的珊瑚村。突然间,她瞥见墙角处似乎有一包东西,原来真的是有人来过呢。

她挣扎着起床,取了那包东西,打开一看,竟是一大包炭火,足足有十多斤呢。

心中疑惑,这也不知是谁送来的,竟然这么好心。这平房低矮,到了冬日的时候阴冷潮湿,没有炭火是万万挨不过冬日的。她取出一块,寻了个铜盆,借着最后的微弱烛火将那碳点燃。

屋子里渐渐暖和了起来,身上硬邦邦的棉被在炭火的熏烤下,终于也不再那么阴冷潮湿,生了几分暖意。烟落又是倦极睡去。

在寺中的日子,过得简单而平淡,每日的粗茶淡饭倒也不至于难以下咽。她依旧是皇后娘娘,自然也不敢有人为难于她。可带罪修行之身,自然也不会有人服侍她,少不了要做些粗活。烟落以前在尚书府中,虽是庶出,少不了受人冷眼,亦是常得罪了大娘,被关入柴房之中,不许吃饭。可纵然是这样,也是没有做过什么粗活的。

砍柴,挑水,这等事她勉强还能做得来,只是这在冬日里洗衣,却是极苦。大雪封住层层山峦,小溪井水亦是被冻住,往往要用化开了的雪水浸洗衣衫。寒冷的水侵骨而入,她只得看着自己一双纤纤玉手生满冻疮,红肿狼藉,饱受苦楚。

然而身体的苦楚总是能忍耐挺过去的,唯有心中的焦急是一日胜过一日。眼看着自己进入留华寺已是将近半月。

半月了,她的宸儿应该满月了罢,也不知眼下情况究竟如何。还有红菱,也不知有没有联系上慕容傲。

天一日日的放靖,可她焦急等待的心却丝毫没有因着好天气而减去半分。她的宸儿每待在宫中多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她如何能不急?

这日,她做完了所有的活,静静坐在了屋后的一处大石之上。彼时,正值黄昏,即将落下的夕阳半悬在对面陡峭的山壁上,血红一轮如要沁出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如烧如灼一般,直叫人心里闷住了一般难受。

侧眸,她突然瞧见院中那口青瓦大缸尚且空着,便站起身去将破冰挑来的水一担一担吃力地灌进去。

“沙沙”的脚步声,突兀响起,她闻声转头,却见慕容傲立在门边,一袭蓝袍,身形清逸俊朗。见她正在担水,忙奔向她,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水桶,大为吃惊道:“烟儿,你怎么能做这样粗重的活呢!”

烟落瞧见是他来,心中有着释然的感动,她终于等来了他,眼眶突地一热,她垂首道:“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现在更不是什么尊贵的皇后,只是一个带罪之人而已。不做这些又做什么呢?”

他急道:“无论怎样,你皇后的名分还在,怎可以如此屈尊降贵。”

她不以为然的一笑,“我只是做自己应做的那一份而已,正因为有这虚名在,无人敢苛责我,只是,我自己的事,总不能教旁人服侍罢。”缓缓抬眸,她殷切地望向他,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神色焦急询问道:“既然你来了,那快告诉我,我的宸儿……宸儿他还好么?”

慕容傲轻轻颔首,柔声道:“你放心,一切都好。红菱说小皇子吃得好,睡得香,已是长大许多。请你一定放心。”他垂下的目光,注视到她惨不忍睹的双手。当下又是吃了一惊,一时情急,他扳过她的手来看,竟早已不是昔日娇嫩模样,目光遍及之处,皆是薄茧水泡,还有些破了的,露出鲜红的皮肉来。甚至还有被柴火勒得一条条暗黑的划痕。

他大是心疼,握紧她的手竟是不自觉的颤抖着,声音亦是带了几分嘶哑道:“你的手,怎么会弄成这样?”

烟落甫一听宫中一切皆好,宸儿亦是平安,不由定下心来。见他正握住她的双手轻柔抚触着,不免觉着有几分尴尬,忙抽回手道:“不打紧的,以后都会是这样,习惯便好。”

慕容傲忙拉着她在一旁大石上坐下,叹了一口气道:“之前你初来留华寺,家父实在看顾得紧,我亦不敢轻举妄动,直至今日才得以抽身。烟儿,我不知你的手竟会成了这般。这样,明日我替你送一些冻疮膏来,药效极好的。”

她微微一愣,心口骤然被抽了起来。他待她,总是这般真心实意,处处为她着想,为了她,甚至不惜与自己的父亲反目。将双手掩入素色的衣袖之中,她并未接话,突然抬头看向他身后,凝眸扫视一圈,小声问道:“你来时,不曾被人瞧见罢。”

慕容傲轻微颔首道:“这个自然,我行事素来小心,你只管放一百个心,绝不会有差池。”

烟落淡淡“哦”了一声,垂首不再说话。

有一丝尴尬的气氛,在他们之间缓缓蔓延,仿佛不论再说什么,都十分多余一般。

慕容傲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从衣襟中取出一卷画轴,递给烟落道:“前几日,宫中大摆宴席,庆祝宸儿满月,一并册封太子。身为左相,我有幸入宫同享宴席,是以有幸见得一人。我想你一定很想看看,所以特意画了下来。”他轻笑了下,“我的笔法丹青,远在你之下,还望你不要见笑才是。”

烟落狐疑接过,径自解开画轴上紧搏着的红绳,画卷徐徐展开,她的眼神一瞬间被画面牢牢吸引住,再移不开半分。画卷之上,朵朵菊花盛开如云霞,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妇含笑立着,左边的是柳云若,她打扮得极是美艳,怀中抱着一个个婴儿,正在逗着他嬉笑,神情专注。那是她的宸儿,一身明黄色的小小龙服,脖子上挂着长命金锁,穿一双明黄色的小巧龙靴。每一样物什都是这般小巧精致。她贪恋的瞧着,刻意的忽略画中那面色红润,隐隐含笑的梅澜影。

她的宸儿,小嘴嘟起的神态,幼小的眉毛微皱,是那样的栩栩如生,仿佛她的宸儿触手可及一般。

几乎有热泪夺眶而出,温热地弥漫上她的双眼,她伸手欲去抚一抚宸儿稚嫩的小脸,可碰触到的,却是微凉的画卷。心中空落落的难受,方觉自己十分失态。

她悄悄拭去颊边眼泪,一个劲出神的瞧着画中的小小人儿。天色一分一分暗了下去,她睁大双眸努力瞧着,贪婪瞧着,手指轻轻摩挲着画上的宸儿,直至周遭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见,方才怏怏合上画卷,收入怀中。

彼时一轮新月悄悄挂上村梢,淡黄色的光晕静静洒落人间,倾泻至慕容傲清俊的身形之上,衬得他益发朦胧似幻。背后皆是皑皑白雪所覆盖的深重山峦,影影绰绰,仿佛他是自天边缓缓走下来的谪仙一般。

气氛仿佛又恢复到先前的沉寂,烟落也不晓得再说些什么话好,只是随手折了近在身边的一枝菊花,毫无意识地一片一片摘去那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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