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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得容易-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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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的很有些轻佻,在别个家里作客,那一个说不得便是亲戚姊妹,倒叫他玩笑了去,曹震赶紧咳嗽一声,郑衍便笑:“这是来投奔的亲戚女儿,家里都败空了,着实可怜。”
曹霆听他说的正,嘴里啧啧一声:“既是亲戚的女儿,收了便是,也给她一个遮鱼的屋瓦,这身段儿,想着容色必是不差。”
确是不差,可却太清淡了些,不对郑衍的脾胃,他持正身子:“恁混帐了,等有合适的人家,便备一付妆奁嫁出去。”连他自个儿都知道,心里那点子隐秘的想头是再不能够的,明潼嫁进来虽事事顺他,却是软中带硬的人物,想欺了她去,再不能够,杨惜惜又不是绝色,不值当出这一回头。
郑衍说得这话,曹霆哎哟一声:“怪道你家打头一个就是文字儿呢,原是孔孟之道读多了。”他先是虚作了个揖,接着一甩袖子:“你也不嫌牙疼,谁不知道谁呢,你是有色心,没这色胆儿罢。”
曹霆是个既有色心又有色胆的,他早年还曾带着郑衍去开荤,原来世家子弟逛个秦楼楚馆也无伤大雅,在那些个张得艳帜打名气的行院姑娘眼里,似他们这等勋贵子弟才是好客,手上有钱钞,年纪又轻。
能侍候着年轻轻的后生,哪个肯去接老头子,身子骨儿不行了,脾气且还大,这些个年轻公子哥儿,倒有许多是肯捧着她们耍闹使小性儿的。
曹霆才是龙抬头,就已经探过桃花洞,得着妙滋味了,就又想着玩起花样来,行院里头专有一等捧客,把人往这上头引,自家也不过赚个皮条客的钱,却污得许多好子弟。
院里的小娘太骚,那清倌儿又太端着,曹霆新鲜劲头一过,便有些无聊了,再相好的也留不住他三个月,这些个捧客便告诉他,城外头也有清静地方能作乐,只无人引荐了,那门儿是不开的。
曹霆还当是暗门子,想着他也不是没见识过,那捧客却笑着摇头,不肯说破,头回上门,他就带了郑衍,郑衍是头回开荤,那人打得包票说是样样都妥帖的,到得城外又行上二里地,眼见得一方清净小院,上前拍门,出来开门的竟是个剃了光头的小尼姑。
郑衍吓得差点儿从马上跌下来,他哪里还敢进去,打马回头就走了,曹霆却壮着胆气留下来,尝过一回自此成了痷中常客,还四处宣扬,说这才是真趣味儿呢。
连着尼姑都下得去口,哪里还有他不吃的荤货,郑衍听了也不当回事儿,曹霆却心中痒痒,见那道碧青影子只在虹桥上流连徘徊,他有心绕到假山洞后头看一看那人生的什么模样儿,又急吃两杯酒,说要去如厕。
也不叫小厮跟着,郑衍怕他酒后吹风,还吩咐一句罩上斗蓬,他们三个饮得白浇酒,通身发热,大毛斗蓬便解了搭在栏杆上,曹霆心里着急,随手一抓,也不拘是哪一件胡乱罩在身上,往前边去了。
杨惜惜偏得脸儿把目光往那边一睇,金红斗蓬在那白墙黑水间最是醒目不过,她心头一跳,已是先认下那人就是郑衍了,她心里存就存着心思,这时节正好诉得衷肠,怕丫头寻上来倒坏她的好事,拎得裙儿往前两步,知道他必得从前边院儿里过,一面心跳气喘一面往那儿去。
曹霆酒多了,拐到院墙边往梅花洞窗里头一瞧,桥上哪里还有青衣身影,正自扼腕,就听见身后轻轻一句:“衍哥哥。”
曹霆先见着一片青色衣角,看她含羞带怯的绞了裙带子,身子娇怯怯的打颤,这样冷的天儿,还只穿着一件薄斗蓬,越发把人衬的带了三分弱相。
曹霆头一句便想笑着道:“谁是你的衍哥哥。”话才要出口,就又咽了下去,想听听她后头说些什么,拿这话儿去取笑郑衍,家里的美貌娘子才进门,这会儿就又有人惦记着,这声儿娇的,比那外头唱曲儿的都勾人。
他含含混混应一声,只不转过身来,杨惜惜垂得颈项,见他没有要避让的意思,往前一步:“衍哥,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
说得这一句,已经是落泪如珠,曹霆见她哭的身子打颤,倒怕叫她看出来,避开两步就要往前去,哪知道她竟有胆子跟上来。
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哪里是他想躲就能躲得了的,杨惜惜咬得唇儿往前赶两步,见他绕过了月洞门,这回再顾不得了,一天一地的腊梅香,借着花枝遮掩,她一头扑上去,自后头扑抱住他:“你心里真没有我么。”
曹霆才还心头一哂,想着你的衍哥哥还想着把你嫁出去呢,这会儿叫这软玉温香投怀送抱,身子骨都酥了半边儿,他是骨头酥了,身上却跟火烧似的,两只小手往胸前一扣,抱都抱不住他,环了他的身子,紧紧攥着他的衣裳,脸儿就埋在郑衍的斗蓬里嘤嘤哭泣。
一面哭一面还把荷包递过去,这些情物曹霆见得多,那门子里头几日不去,就作得些个锦帕枕头送来,什么姐儿的一把头发,连着缠脚的带子,裹胸的肚兜,曹霆哪一样没收到过,他上手拿了,见着上头绣的蜂钻花房,再看底下两个小字“惜惜”。
嘴里念得一回名儿,心头就跟着热起来,真是个妙名儿,枕间席上嚼两回,可不口齿生香,光一个名儿就能想到婉转莺啼上去。
这送上门的香肉,曹霆哪有不啃的道理,这姑娘的来历也都清楚,小门小户,等得了手弄回去也就是了,他反身一抱,热气直往杨惜惜耳朵里钻,她哪里还敢抬头去看是不是郑衍,只觉得热乎乎的酒气往她四肢百骸里冲进去,她明明不曾吃酒,人却醉了,软手软脚哪里还立得起来,叫曹霆抱了往小楼里去。
小楼背着光,里头也无床铺,原是写字读书的地方,打扫的还算干净,只除了桌椅再无别物,曹霆把人往条案上一放,伏身就亲了上去,一面啃嘴儿一面揉胸,杨惜惜先还有声儿,后头便跟着直喘。
连衣裳都没脱,那件斗蓬叫压在条案下,得亏他还想着怜香惜玉,没在硬木上头成了了事儿,等杨惜惜瞧见人不对,也已经生米成了熟饭了,她哭满襟是泪,曹霆才受用过她的身子,搂她坐一回,许得百八十条,又说郑衍满心想着要把她嫁出去,他可怜她一片痴心,这才作些安慰。
他吃得热酒,酒性发散一回还不够,说着话儿又同她胡乱一回,杨惜惜吃得这个亏,哪里还敢声张,见他也头戴珠冠,身着锦衣,面目看着熟悉,知道是富贵人家,嘴里虽还哭两声,那身子却已经叫他得了去。
若不然也没这样撞个正着的,他嚷得这两句,把脏水全往杨惜惜身上浇,说她在后头跟着,又是搂又是抱,还送个荷包袋儿给他,打袖兜里一掏,果真掏得一个出来,曹夫人赶紧接过手来,见上头绣得这些先“呸”了一声。
郑夫人脸色铁青,这还能有什么错漏,难不成曹霆还是污奸?专带着荷包摆着好栽赃不成,声音不大不小,后头跟着的俱都听见了。
明沅原来白着一张脸,听见一个荷包,便知道纵是明潼有意算计,若她自个儿没半点因由,也不能成事。
明洛听的面颊通红,也跟着曹夫人“呸”了一声,隐隐听说荷包上头还有些个不正经的花样子,她赶紧扯了明沅一下,抿得唇儿:“咱们赶紧走罢。”
明沅是想留下来听听这个杨姑娘会被怎么发落,可前头安远伯夫人转过来,冲她们一点头,小娘子们知道听了不该听的,俱都跟在安远伯夫人身后,只见她走在前边,目光往明沅脸上一转,又收了回来。
她先还疑心这是明潼作下的套儿,哪一家子的大妇能容得个上赶着作妾的亲戚,可如今一看,哪有这样巧的事儿,心里虽知道有蹊窍,却也不再往下深想。
她若真不愿意,喊两声不成?这儿隔得观鱼槛又不远,扯破了嗓门求救,总有人听见,还有个荷包落在曹霆手里,可不是现成的把柄。
原当明沅是个帮手挖坑的,如今见她唬得小脸儿煞白,倒有些心疼起她来,看着一行四个俱都白了脸儿不说话,叹得一声:“她自个儿心不正,怨不得别个。”
这话说得很妙,明沅一听就知道意思,只垂了头不抬起来,若说明潼心狠手黑,她自个儿不撞上去,哪能成事?
明洛深以为然,都嚷出荷包来了,难道明潼还能卜会算不成,算好了她会缝得荷包投怀送抱?明湘待离得远了,再听不见那头的喧闹声了,这才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女先儿说得一段书,再由她击鼓传得一回海棠花,联句行令俱都玩过,胜的总有小东西作彩头,明沅不擅这个,行完了令也只得着一枝花,还是座上都有的,那一对儿的金玲珑石榴簪儿叫明洛得了去。
依着席上的规矩,得着彩头陪一杯酒,她许多时候不吃,早就馋酒了,席上的又是武林春醉的桃花酒,后劲最足,吃得一满杯,面上飞红。
女先儿眼见得宴散,一个眼色过去,小巧托着托盘又要一回打赏,走到各人身前,说一句吉祥话儿。
托盘上头叮当作响,女先儿眼见着得这许多赏钱,知道才刚说的故事触动了这些太太夫人们的心肠,作出十二分疼爱女儿的模样拉了大巧小巧两个谢赏。
郑夫人见着两个丫头瘦巴巴的,叫丫头带了人去厨房,叫她们吃顿饭再走,才刚这两个小姑娘,眼见着席上的吃食,连头都不敢抬,不住咽着唾沫。
这头玩闹一回,那头宴便摆得了,婆子丫头过来相请,这回是专请了鼎香楼的大师傅来掌的勺,往外头采买的许多鲜菜鲜果,连着此时难得的黄羊肉都预备了出来。
杨惜惜离了席,便没再回来过,明潼为着周到还特意问得一声,叫丫头送了食盒子去:“才刚见着她脸盘烧红,怕是挨不住热,别往外头吹了冷风病了。”
她这话一出,在座的夫人俱都飞得一段眼色,不知道的叹一句颜家姑娘贤惠,再有见过明蓁的,慨叹一回家风如此,那知道的却都明白杨家这一位,说不得往后要进门作小的,这份贤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大面儿上不错就成,郑夫人却不满意明潼这时候单把她提出来:“罢了,她身子一向不好的,怕里一冷一热挨不住,你也不必费这个心,她娘还在呢。”
这句出口,纪氏脸上显出点笑意来,郑夫人郑辰两个都不喜欢这个杨惜惜,女儿往后要料理起来,这两个不出来拦着,能顺水推一把就行。
郑夫人领着诸位夫人出得暖棚,身上罩着大毛斗蓬,才刚天还亮着,这会儿倒阴起来,刮得一阵冷风,飘起雪沫子来,一溜儿夫人姑娘们,丫头打着伞,手里抱了手炉子,一路穿过红梅林往前头的拙政堂去。
这名儿自然是文定侯取的,是个精致小厅,两层楼临水又能摆宴又能泛舟,还刻得一块匾,上面写着“天下逍遥我一人”,如今还挂在拙政堂里。
明沅明洛几个落在后头看花,明洛趁着前头人隔得远了,从手筒里伸出手来,把着花枝摘了两朵红瓣黄蕊的红梅花,给明沅簪在观音帽沿边上,越发显得她皮子嫩白,一点红花妆点着再精神不过。
几位夫人行得几步回头瞧见,俱都笑过一回,景顺侯夫人轻声一笑:“了不得了,倒能画一幅踏雪寻梅图了。”
安远伯夫人仔细辩认那几道影子,抿了嘴儿笑:“这一个个的倒真似画中人儿,”说着睇一眼纪氏:“我最爱你家六丫头,才还问呢,不想竟有了人家,倒是可惜了。”
纪氏抿唇一笑:“那倒真是不巧了,我们六丫头是打小就养在我眼前的,早二年就定给了我娘家侄子,等他应举就成亲的。”说着是应举,那便是已经中了秀才了。
这倒再没想到,安远伯夫人原来不过四五分中意,听见这一句就是七八分了,再看明沅正偏头一笑,万朵红梅间见着白玉般的脸盘,枝上满簇簇的花儿都没她亮眼,嘴里又一声可惜:“织造夫人真是不厚道,养得好女儿就该叫百家求才是,怎么偏给了自家人。”
“可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纪氏掩口一笑,等她们往前来了,明沅手里还拿了两枝花枝,手上既没手炉又没暖手筒,玉笋似的指尖尖冻得通红,纪氏见着就嗔她:“仔细了手,冻坏了可怎么好。”
“冻不坏,这两枝我摘给太太跟三姐姐的。”明沅笑盈盈说了,安远伯夫人嘴里哎哎两声:“这嘴儿裹了蜜了,我真恨不得拐回去罢了。”
一路说一路笑,明潼也跟着掩得口:“在家便闹,怎么到这儿又闹起来,可别叫人笑话。”说着往那月洞门边一看,小篆冲着明潼点一点头,明潼作势去看明沅手里的红梅花,搭着她的胳膊,掐了她一把。
明沅不动声色,把花枝儿凑过去给明潼看,明潼摘得一朵夸一句香,眼睛往窄路上那个门洞瞧过去,嘴儿轻轻一呶,示意明沅带了人过去。
明沅不知所以,可既明潼示意了,她便笑得一声:“红梅颜色鲜亮的,可香味儿却不如腊梅,原来大姐姐办梅花宴,院前就全是腊梅,只往里头走一遭,出来就满身带香了。”从这里远远看过去,只见墙头露着一片黄,这时节也只有腊梅花儿,她说得这一句,明潼果然笑起来。
明潼伸手捏捏她的鼻子:“小惹人精,得啦,那边也有一株,总有百来年了,这会儿开得花,落雪都见不着白色,地上石上全是一片黄花,一株不说千朵万朵了,我看是万万朵也是有的。”
明沅一拍巴掌,她本就年纪最小,此时把脸一偏,作个爱娇的模样:“真个,三姐姐,你带我看一回。”前有纪氏后有明潼,都只当明沅是很受宠爱的,便是当成一母同胞,也不差什么了。
“既有这样好花,咱们若不是恰逢其时只怕也瞧不见的,一道去看看便是了。”景顺侯夫人听说这花有百来年,倒起了意,反头一看,果见一片黄云,才刚就觉得满鼻香气,这才知道是腊梅花香。
郑夫人尤其得意:“哪是百来年,那是先人手植的,算起来快三百年了,为着它还单拆了一道墙呢。”
明沅眨了眼儿:“那该是多粗一株老梅,大伯娘院儿里有一株的,说是几十年的,开花的时候隔着两道墙都香呢,这一株可是千朵万朵压枝低了罢。”
一路说一路往前边行,明潼越是先的近,越是紧着一双手,明沅同她搭着手,见她整个人都绷直了,难不成那院里有些什么,她们是小辈,自然是跟在后头的,明沅侧头看她的脸色,明潼冲她微微一笑。
郑夫人跟景顺侯曹夫人行在最前,安远伯夫人因着跟纪氏投机,倒落在后头两个人说话,才刚拐过了月洞门,就听见一声惊呼,明潼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面上正色,拎得裙儿往前去:“母亲怎么了?”
话音才落,就见景顺侯曹家的小儿子立在前面,两只手上还握得腰带,身上胡乱罩了件斗蓬,郑夫人打眼一瞧还当是自家儿子,心底暗叫不好,待身边的曹夫人惊叫出声,郑夫人定晴一看,斗蓬是郑衍的,人却不是郑衍。
她方才缓缓吐得一口气,往曹廷身后一看,见着小楼屋门开得一扇,里头还隐隐有哭声传出来,面上色变,心也跟着吊了起来,这却不是吃醉了酒,在这无人处胡天胡地了一把。
曹夫人想的也是一样,儿子寻常荒唐爱玩便罢了,可在别家的宴上,竟也这样乱来,她一脸的尴尬,扯得几回嘴角都说不出话来,伸了手指点住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明潼却是一怔,她也没想到竟是曹震,眼睛往小篆身上一扫,小篆也是一脸惊诧,却还是冲着明潼点一下头。
几个长辈都不出声,她自然也不去出这个头,只见曹夫人定一定神,上手就是一记耳光:“你这个混帐,平日里在家混闹便罢了,竟还闹到旁人家里!”这一下轻脆响亮,把曹廷打懵了,他本就多了酒,才刚在酒兴头上,这会儿叫冷风一吹,又吃一记打,倒回了神,见着后头跟着十七八个人,院子里都叫站满了,晃着脑袋叫了一声娘。
曹夫人虽打了儿子一下,却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总归一个丫头,再不济便是个小厮,说不得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儿,看他腰上那许多东西都不见了,说不得就是让人骗了去,只这些再不能嚷出来,便是别个挨过来,他不该在宴上行这等荒唐事。
曹夫人拖住郑夫人的手:“万般对不住你,我这个儿子,最是贪酒的,只吃得几杯就要闯祸,还请你多担待些个,那一个,多少身价银子,我总给你补了来。”
郑夫人也只当是曹廷酒后拉了丫头进去泄火,她也不欲把这事儿闹大的,听见曹夫人这般说辞,也只一笑:“年轻人,酒后糊涂了也是有的,哪里值得曹夫人动这样大的火气。”
明潼只立在郑夫人身后不出声,她是新妇,便有什么郑夫人也怪不到她的头上来,出了这样的事,总要找个垫背的,里头那个没出来的,可不就成了替罪羊,郑夫人眼睛往嬷嬷身上一扫,嬷嬷往前知道她的意思,快步过去,往门里张了一张。
曹夫人倒好,身后跟着的几家,原就没有结亲的意思,儿子再混,难道这些小娘子还能往外头去传闲话,总归这事儿得捂住了,一个丫头,带回去不过一个通房,她正想呢,就听见儿子说:“是她,是她拖了我的。”
这话说的倒有蹊跷,曹夫人才刚想使眼色过去,里头的嬷嬷出来了,面上发白,郑夫人皱得眉头,难不成是吃醉了乱了性,把人给弄伤了,郑夫人睇得一眼过去,见着曹廷锦玉袍角上落得一块红,去看嬷嬷时,嬷嬷往她耳边一凑:“是,是杨家姑娘!”
郑夫人恍了神差点一晕,曹夫人也听了个正着,曹廷却已经先嚷了起来:“是她自家说爱慕我,还送我个荷包……”说着在身上乱摸一气儿,曹夫人扶着额头:“闭嘴,你这个混帐!”
她嘴里虽在骂人,眼睛却盯住了郑夫人,有意勾引,跟儿子酒后失德却不一样了,往难听了说,是趁着曹廷酒醉投怀送抱。
安远伯夫人见着事情越扯越远,再看这两个面色不对,知道那里头定不是寻常丫环,心里还在猜测是小厮,可看郑夫人紧锁了眉头,忽的明白过来,这里头,怕不是那离席不曾回来的杨惜惜,她当即便开了口:“我带她们先往水阁里去罢。”
下面那些话,未嫁的姑娘们怎么好听,安远伯夫人才一转身,便见着郑辰呆呆站住了,定定看着曹廷,余下三个颜家姑娘,远远站住了,拿油伞掩却半边身子。
明沅呆在原地,她已经知道屋里头是谁,明洛明湘两个哪有不明白的道理,明洛虚着声儿问:“你早知道了?”若不然,怎么她跟三姐姐两个引得人来,明湘抬眼看往明沅,三个人都知道,这下子杨惜惜可算完了。 到得暖棚花宴这一日,明沅几个早早妆扮好了,纪氏特特叫她们着意打扮,这回比之射柳又不一样,那是出外玩耍,这回却是正经上门作客的。
先敬罗衣后敬人,既是出客又是去明潼的婆家,便是要给女儿撑场子去的,不在郑夫人郑辰跟前显摆,也得打扮给下面人看,叫人收了轻缦的心思。
明潼那八十二抬的嫁妆,实是已经叫郑家自上往下无一不知世子夫人娘家底子厚,可到几个姐妹下车进府,迎门的丫头还是惊得一回。
明沅扶着纪氏的胳膊,明洛明湘跟在一边,纪氏掐着点儿不早不晚,里头已经有了客,这才进得门来,郑夫人迎上来握了纪氏的手,领了她往内室里去,花房早已经铺设好了,里头设得几案,摆了鲜果,明潼已经在里头招待安远伯夫人了。
纪氏打眼一看,见着女儿一身松鹤纹对襟的金缎大袄,头上戴着嵌了大颗南珠的金凤钗儿,身后跟着个眼生的丫头,正同安远伯夫人谈笑,偏头见着纪氏来了,灿然一笑:“母亲来了。”
安远伯夫人原是上回见过一次纪氏,此时再见微微一笑,眼睛一扫,落到明沅身上倒又是一叹,颜家女儿都生的出众,明蓁明潼自不必说,这么个半大的丫头竟也似个画中人,宝石红撒金牡丹的衣裳,领口袖口缀得一圈儿白毛,胸前戴得金螭璎珞的项圈儿,未语先笑,一双眼睛盈盈生光,见着明潼启唇而笑:“三姐姐。”
说完便扶了纪氏入座,手腕上一串儿东珠的手串儿,也分不清是珠子透光,还是手腕子白晢生晕,纪氏把她留在身边,另两个年长些的倒往后排了,一看就是很得宠爱的。
安远伯夫人把目光往明沅身上一睇,这般品貌此时看着就出众了,待过几年成长了,还不知多惹人眼,她把头一偏,身边坐着的景顺侯夫人便笑:“真是标志,这么个养法,跟嫡出的女儿也不差什么了。”
两个夫人一对眼,安远伯夫人笑一声:“倒是好品貌,也不知定没定人家。”都说颜家富的流油,她原来也只不信,如今看见纪氏身边三个庶出女儿,眼睛一扫就知是真。
明潼的嫁妆确是丰厚,可安远伯夫人是有女儿的人,给亲生女儿办嫁怎么一样,如今看着三个庶女俱是一样穿戴,除开主母宽厚,这一季的衣裳首饰又是多少花销。
“说是全都定下人家了,那个穿胭脂红的,便是定下了詹家,上回子射柳见着一回,倒是她手快。”景顺侯夫人原也没想着要跟颜家结亲,不过附合了安远伯夫人。
“可惜了,若不然倒好结门亲。”安远伯夫人叹得一声,她家里也还有儿子没定呢,这一番便把儿子女儿俱带了来。
上回摆宴也都见过,见了面便笑一回算作打了招呼,明沅坐定了就给纪氏奉茶,明潼也过来坐到母亲身边,母女两个才说一句,那头又迎了人来,暖棚里头坐满了。
里头摆不开戏,便讲得个说书的女先儿,杌子上头摆得花面小鼓,带了两个丫头,一个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弹琵琶,另一个看着大些的弹弦子,先行过礼,面上堆满了笑,等问起她会说些什么,便道:“苏扬两地不论,平胡四明,都能说得。”
郑夫人虽坐着主位,景顺侯夫人却先开口:“你这跑江湖,还带两个妹妹?”叫点出来的两个姑娘俱都欠身曲膝,那妇人便道:“这是小妇人两个女儿,一个叫大巧一个小巧。”
“我说呢,你们这些唱弹词的,身边带的都是小瞎子,怎么两个倒生的一双好眼睛。”安远伯夫人说得这句,先抬手给了赏钱。
那女先儿谢得赏:“那是买来的,要么就是拐来的,自个儿肚里出来的,怎么舍得。”吃这碗饭,是只进宅不走街的,大家子妇人心软,行这个行当原就有个浑名叫瞽目艺人,有人买了孩子来便拿烟把眼睛熏坏了,才开始教着摸琵琶学弹唱。
出落的齐整,偏只坏了一对眼睛,别个见着了,赏钱就给的更厚些,明沅见那两个女孩儿大的也不过跟自己现在一般,小的才七八岁的模样,心里叹一口气。
“这倒再不曾听过,我说怎么十个里头有一多半是目盲的,竟是这个缘故,真是作孽。”郑夫人说的一句,几家夫人俱都叹息一回,还未开唱先给了厚赏又问她拿手什么,女先儿知道后头还有赏钱是,在坐的未嫁的姑娘多,也不说什么《三笑》《珍珠塔》了:“目莲救母跟观音出世,太太们点的多些,也有讲旧事的十段锦,这些个少爷们爱听。”
一样点得一段儿,女先儿打得一段鼓,这才唱起来,明沅戏听的多,弹词还是上回纪老太太寿宴上听见一段,这个先儿一时紧一时慢,说起来拿腔捏调,把目莲在地狱中受得苦楚说得绘声绘色,明洛身来好戏,这番听的弹词,拿袖儿掩得口,一双眼睛溜溜直转。
到一面说毕了,那个才留头的小姑娘拿着托盘转得一圈儿,除了赏钱,还得着两只金戒,伸到明沅跟前,偷偷抬眼看她,又赶紧把眼睛垂下去,明沅见着纪氏也摸下手上的戒指来,也跟着脱了一个。
来的时候便知道要打赏的,这些个分量不重戴着好看的俱是赏人用的,一圈儿转到杨惜惜跟前,她咬牙把手上两上褪得一个下来,往托盘里一扔,哪里还显得出来。
几个夫人见她衣饰再看座位就知道是亲戚家的姑娘,晓得底细的,还各自换个眼色,这么个赶不走的,往后难不成要作小?
纪氏只作没瞧见,郑夫人面上尴尬,有些埋怨的看着了眼明潼,明潼端得笑,哄低了头跟郑辰说话,挟了个吉祥如意卷儿往她碟子里头一放。
郑辰气哼哼的,眉毛一皱:“丢人。”两个字压得极轻,明潼拉拉她:“总得面上好看,若她再哭哭啼啼,我可怎办。”
郑辰一听更气了,她拿眼儿刮得杨惜惜一回,见她又归地付缩头鹌鹑的模样,侧坐了身子,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星子来,好歹还顾忌着景顺侯夫人在,心里念一回那人的名字,抬手灌了一口茶。
杨惜惜的眼睛先是盯着明潼,接着又去看明沅,明沅头一回见她还是小姑娘,梳个双丫髻,头上一边一朵金花,隔得三年再看,大变了模样,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通身气派再不相同。
杨家就是在她七岁那年败落的,她自家也认作是名门之后,若不是家道中落,如今也该是这个模样,哪里会被座中人耻笑了去,一时去看明洛身上胭脂红赤金满绣衣裳,一时又去看明湘身上青绿缎面绣折枝的金玉兰袄子,一圈轮转下来,便连竹晴身上都是新的,只她穿是件半旧衣裳,头面首饰俱都寒酸。
杨惜惜受过几次软钉子,知道明潼待她也没安好心,未嫁的姑娘坐在一处,或是凑着说话,或是碰杯饮酒,只她一个孤伶伶无人搭理,咬得唇儿面上烧红,再坐不住,借口更衣离席,披了斗蓬往外去,行得几步,远远看见几个金红影子投在水面上。
她心头一跳,细看时却是郑衍,正破了冰,披着大毛斗蓬同人冬钓,此时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了,身上原就只有一件单斗蓬,此时披了,缓缓行在曲桥上,一面走一面回顾,意态风流,从观鱼台上看过来,一道碧影衬着寒潭,此间瞧过去,远远一片红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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